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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不叫黄毛,他叫章宇

2018年11月11日 文/ 翟锦 编辑/ 刘斌

直到遇见《我不是药神》,章宇演的黄毛获得了大量关注和认可,这部电影被认为是目前国内最好的现实主义题材的类型片之一。黄毛全部台词不过11句,也不大笑,全靠动作和眼神,在王传君饰演的老吕去世后,他坐在屋外的楼梯上剥橘子,哭得绷不住,最后被文牧野拉到一边。在徐峥、周一围等众多实力派演员中,章宇表现毫不逊色,有人评价章宇「每个眼神都是一部戏」,他也顺利入围了今年金马奖最佳男配角。

章宇对于演了《药神》后的一切褒奖显得陌生又有些无措。「我拍了一个电影,演了一个角色,当然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可,」但是他又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曝光度,「我不太享受电影之外的曝光,也不擅长,对我来说是消耗。」

文|翟锦

编辑|刘斌

《我不是药神》热映那几天,章宇被隔壁邻居认出来了。在电梯里,邻居大哥盯着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你是不是那个黄毛啊?天呐,我隔壁居然住了一个演员!

「此人不叫黄毛,他叫章宇、章宇、章宇,」跟他一起拍了《我不是药神》(以下简称《药神》)的王传君看不下去大家只知黄毛不知章宇,在微博上正儿八经地介绍:「一位非常好的演员,演了我非常非常喜欢的电影。」

宁浩把章宇推荐给《药神》导演文牧野之前,后者找黄毛找了很久,本来想找一个「浑身上下经历很多,但因为年龄小,眼神很干净纯粹的人」。但文牧野第一眼看到章宇时,就决定是他了,文牧野盯着他的眼睛问,「今年二十几?」

章宇今年36岁,前十几年一直是被人忽视的状态。大学毕业后他去了贵州话剧团,待了3年才终于抽身离开,来北京做心念已久的电影演员,多是出演不知名的文艺小众电影,豆瓣评分在2.4到8.1分不等。

直到遇见《药神》,他演的黄毛获得了大量关注和认可,这部电影被认为是目前国内最好的现实主义题材的类型片之一。黄毛全部台词不过11句,也不大笑,全靠动作和眼神,在王传君饰演的老吕去世后,他坐在屋外的楼梯上剥橘子,哭得绷不住,最后被文牧野拉到一边。在徐峥、周一围等众多实力派演员中,章宇表现毫不逊色,有人评价章宇「每个眼神都是一部戏」,他也顺利入围了今年金马奖最佳男配角。

章宇在《我不是药神》中扮演的黄毛彭浩

章宇对于演了《药神》后的一切褒奖显得陌生又有些无措。「我拍了一个电影,演了一个角色,当然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可,」但是他又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曝光度,「我不太享受电影之外的曝光,也不擅长,对我来说是消耗。」

他拒绝了一系列的片约,理由包括:无法相信那个角色、感觉自己会是电影里的「异类」、表演风格极不协调等等。直到他看了一个青年导演的处女作剧本,章宇接了下来,原因是「被人物的某种生命状态触动了」。

作为从业快10年的演员,章宇并不太擅长和镜头相处,他说,「在镜头前我只有在角色里才感觉是安全的,自在的。」这也是章宇一直抗拒视频采访的原因。章宇认为每个创作者都要慎用他的材料,对演员来说,材料就是脸,如果平时用得过多,就是在自我消解,而文字采访让他感到安全,「它限流,因为现在看字的人没有那么多。」

他甚至不习惯纷涌的喜爱和称赞,一再重复自己是「捡了角色的便宜,沾了电影的高光」。

见到章宇是在《无名之辈》电影的宣传期,他戴着贝雷帽,穿着白衬衫和蓝色马甲,盘腿坐在椅子上,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在聊到关于电影和角色的时候,他话密,肢体语言丰富,笑起来抬头纹深到可以夹死蚊子,有时候还会站起来比划。直到聊起《大象席地而坐》和导演胡波的时候,场面一度安静和沉默。

胡波在拍完这部处女作后,于去年10月12日选择用一根绳子告别人世。今年2月23日,4小时版《大象席地而坐》(以下简称《大象》)获得柏林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但这些胡波都看不到了。

章宇还记得《大象》杀青那天,他和胡波站在街上对着乐,特冷。「他对我影响太大了。」章宇反复提到胡波让自己相信现实中有那种生命存在,他觉得胡波的眼睛很透,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人。

「没有什么比一个恰如其分的句号更直杵人心。」章宇一直很迷恋句号,包括人生的句号。他对《人物》记者说,「你问的所有问题里,就墓志铭这个我最感兴趣。」很多次,他想象死去的方式,频繁更新自己的墓志铭,最近一次,他想好的墓志铭是:「此地埋有一瓶好酒,如果你掘墓,请在这儿陪我喝一口再走。」

以下是章宇的口述。

那种感觉就像跑完了一趟马拉松

《药神》杀青之前,我拍的是黄毛被撞那场戏,拍到凌晨。最后一镜,导演一直重复着再来一遍,我就坐在皮卡车里,旁边是撞我的大货车,它先把我推起来,然后往后退,我像倒放一样演被车撞的瞬间,就一直演倒放。倒放了六七次的时候,我就纳闷了,为什么还要再来,之前挺好的。然后大家突然就说:祝你生日快乐……

牧野就想搞个猝不及防。那种感觉就像跑完了一趟马拉松,酸爽,当时心里也琢磨着以后也难碰到那么和谐的剧组了,全组上下,真都拧成一股绳,是最融洽最愉快的一次体验了。像我在码头集装箱边奔跑那场戏,拍了一晚上,跑到其他演员都收工了。导演收获了他想要的所有方案跟所有镜头,然后导演说收工了。摄影叫住我,哎,那个,章宇,你能不能再帮我跑一条,我想拍个我要的镜头!我说,好,行。当时《药神》就是这种创作氛围,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不同寻常的事情。

虽然我完成了我所有的预想,但我也没想到,电影和我自己会被这么多人喜欢,我当时差点还因为跟《大象席地而坐》的时间撞了要把《药神》推掉。因为没预料到,所以《药神》热映的时候,我有很大困扰。手机上的社交软件都炸了,所有的事和人都突然簇拥过来,应接不暇,完全没有防备。

微信里可能有10年不联系的人突然冒出来祝贺你,一个很可能是我5岁的时候见过一面的远房表妹,突然出现了,说祝贺,要加我微信。

我以前没见过这种场面,突然一下子都来了,刚开始我很高兴很惊喜,没过几天就变成很大的焦虑。连着一个月,我每天都要出去见各种不同的人,看很多剧本,很多事情都要让我做决定,我还要想着法子礼貌地去拒绝很多东西,这些对我都是极大的消耗,我的生活被这些搅糊了。

我推了至少有20个剧本吧,最后挑了一个,就是我现在拍的,一个青年导演的处女作。剧本的优势和缺陷都同样明显,也很有风险,成本不大周期很紧。但是我在剧本里看到了我喜欢的某些面向,人物的某些点触动了我。

我要演的这个人他置身在一个极度的困境中,这既是事件性的困境,还有精神上极大的困境。他通过外在的行动缓解内心的焦虑和负罪感,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很有意思。他一直在努力追求真相,但是到最后他找到的证据,没有那么确凿,足以支撑真相的时候,他就选择认定他自己想要的真相。真相不就成了每个人愿意相信的那个东西吗?我觉得这是蛮有意思的一个命题,所以我选了这个剧本。

就像我接《无名之辈》,也是如此。角色本身我感兴趣,我也觉得我能弄好它。眼镜(片中角色的绰号)这个角色是一个稀有物种,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但最后他被现实掌掴或者说被击毙,这个东西触动了我。

章宇在电影《无名之辈》中饰演胡广生

我好像很容易被这类角色打动,他们在生活境况里挣扎,处处是困境,这种困境可能是,上升通道被封闭,他一直试图想要革命,我说的革命是革他自己的命运。这种事情总会让我有所触动。

这可能跟我自己的经历有关,离开一个小城市的体制内工作,到北京,试图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也许这些东西跟这些人物在某种层面上是相通的。

在《药神》之后,我快一年没拍戏了。虽然我大部分时间也是一个社会闲散人员,一年可能只有三分之一时间是个演员。我的经纪公司老板是我朋友,和他合作的基本条件就是我得自由,我也不用他们给我宣传。换成别的老板肯定不行,必须得去给人家挣钱。

我可能受不了一整年都在拍戏。我太懒散,不算是一个勤奋的人,必须得大部分时间闲着,对我来说,这个节奏是比较舒服的。圈中好友劝了我10年,不过并没什么用。

电影《我不是药神》的宣传海报

让自己去相信他,你才能去演

我是贵州人,毕业于贵州大学艺术学院,学的是戏剧表演。本来准备一毕业就来北京,但机缘巧合参加了贵州话剧团的考试,当时我也没觉得一定要进去,但没想到就被录取了。我想那也不是个坏事。

而且剧团里好多演员都在那待着,在外面也干着自己的事,我想我也可以,多好啊,多领一份薪水。结果一晃,3年过去了,时间过得非常快,每天也生活得非常安逸。

在话剧团的3年,我几乎一直都在演出。即便是在一个主旋律的创作命题下,我也是当人来演,没有当成一个脸谱或一个符号。而且当时征服观众更难,很多时候要去乡镇表演,在广场上搭个台子,你面对的观众是一些老太太、老头和小孩,他们可能连电影院都没进过,更别说去剧场看话剧了。

2008年贵州雪灾,我们去慰问巡演,我饰演一个给地方群众送物资的士兵,要爬上一个山坡,但山坡上全结冰了,我就脱衣服垫在地上往坡上爬,爬过去又把身后的衣服往前铺,像履带一样一步步来回垫着走。爬的时候我就不停摔倒,我每次都真摔,真摔台下的观众才会被你感动,觉得真实,演得好。

在话剧团的工作经历培养了我很强的信念感。怎么说呢,有的东西你可能不是那么感兴趣或相信,但这又是你的工作。那你首先得从作品本身梳理人物,让人物变得更合理,让自己去相信他,你才能去演。

那3年,我一直都想着辞职来北京。但生活像一个旋涡,待着舒服,你很容易就被吸附进去了。2005年,在贵阳,我一个月工资有五六千,朋友都向我借钱,除了工作,偶尔去电视台配个音,给人排个节目,生活过得很轻松。

而且你手上总有些事没做完,事情又总是会接踵而至,总觉得做完下一个就走吧,一拖再拖。

直到那次贵州雪灾巡演,我们演的小品《美丽的山坡》拿了国家的奖,于是就一直不停地巡演。我是男一号,但是我受不了一成不变地重复,每次我都试图寻找一些新的感受和刺激。

我不能保证我的每一个作品都很好,但从以前到现在,我在对待自己那部分的时候,从来没有糊弄过。每一个人物身上,都会有一个触动我的点,我觉得那个点有魅力,即使很小,也会激起我的创作欲。

但在小品巡演途中,我跟合作的演员说,我们那个地方换个演法,这个地方再琢磨琢磨,但得到的反馈就是,「哎,咱别改了,这是很完整的一个东西,你老改,下面人不一定看得懂。」

大家好像更多地是趋于一种安全的、按部就班的惯性,但这让我很痛苦,当重复积累到一定量的时候,我就快要呕吐了,生理上到极限了,我不能再演了,再演我马上就要崩溃。

我记得是演出前候场,我坐在休息的大巴上,突然就很厌倦。那种反感突如其来就把你裹挟住,你也不知道哪儿就不对了,立刻就想走。

那场演出当然还是去了,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演这个小品。在舞台上我有一种解脱感,像跑10公里长跑,还剩最后500米,你知道马上要完成这次长跑了。

后来我就找了个借口辞演了。那之后有一天家里网断了,我翻着我以前的日记看,萨马兰奇宣布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举办的那一天,我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2008年我应该在北京,我一想,我X,正好2008年,我赶紧走吧(笑),很快我就走了。

实际上我是被开除的,直接被登报除名。当时我请了一个假,来北京,但一来我就再没有回去过,半年之后单位催我回去参加工作。我当时在拍一个电影,两次警告后,就直接被开除了。

我其实写了一个辞职信,当时揣在兜里没递出去:「由于本人对艺术事业的狂热追求和对艺术实践的极度渴望,以及自身的生存现状。经思忖,决定去北京一边挣钱,一边学习。特此向团部申请辞职。」

早期时章宇

有过一次深入的体验,之后你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

当时离开话剧团,我对自己挺有信心的。这种信心不是说我觉得自己能达到什么高度,而是我强大的兴趣和欲望:我就要吃到那块肉。

从舞台转到影视拍摄,其实还是有很多问题的。但对当时的我,最大的困难是没有足够的实践机会。问题和想法只有在你去做的时候,才会察觉和实现。

我之前在贵州,圈子也就那么大点,大家很容易就知道你,你也很容易就满足了,觉得好像我真那么优秀。

那时候总有些北京的剧组过来拍摄,他想找当地的演员,不管怎么绕,都会找上我。但是你会发现重要的角色都是从北京带的,他们只是在当地解决一些边边角角的角色。我想我也行啊,我也想演重要的角色,但当时对电影来说,我还是一个孩子,都不能叫入门。

我就在里边客串,慢慢做着,因为剧组总让你去联系当地演员,结果后来就慢慢做成了副导演,有机会的话自己也可以客串一下。

应该是零几年,我忘了,那是我第一次拿到电影男一号的角色,叫《小亮》,那是个很小的片子。我当时很兴奋,啊,终于让我拿到了。以前我只是串戏,只言片语,但当自己身上是完整的人物剧情线,又是主演,太珍视那个机会了,每场戏都想演牛逼,最后用力过猛。

刚从舞台转镜头表演的演员都会遇到这个问题,不会近景表演,我只会演连续的段落,不叫停的话,情绪很连贯。但是我现在只拍一个词、一个短句,甚至有时候只需要一个标点,而且剧组干活跟打仗似的,没办法对着空气,对着镜头演,怎么演就是不灵,你就突然不知道那个词怎么给了,分寸拿捏不好。

所以最后就很拧巴,我很沮丧,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好像自己把它搞砸了。

后来我看成片,在中央六台播出,胆战心惊,哎呀(笑),有时候看得我一身冷汗,怎么能这样呢?好多人看到问我那是不是你啊,我当时心里就很羞愧。但这个瑕疵你又盖不掉,你就只能下次做得更好。

电影《手枪》是我第一次深深扎进角色的表演。2010年拍的,但片子至今还没上,导演不满意,也不着急,到2016年还在补拍,补拍了6年,我人都变老了,这个片子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

这是一次非常极致、非常痛快的创作经历,在还没有剧本的时候,就导演和我,我们聊出了电影的主题、方向,我们都知道要拍成啥样。我前后用了半年多准备角色,是我投入时间最长的一个戏。

我自己在拍摄主场景——一个小破旅馆住了小一个月。在小卖部门口的台球桌打台球,去公共澡堂洗澡,晚上跟那些外来务工的朋友喝点酒。小卖部的老板,大家都叫他三哥,给我介绍了三次工作,我都没去。人家跟你非亲非故,但非常仗义。我挺愧疚的,因为我不得不跟他撒谎,直到瞒不住了,说我是要拍一个纪录片,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虽说我以前也体验生活,但没有一次像这样,当你下潜到那个深度以后,你完全改变了自己,抛弃了20多年所有的习惯、朋友、你依赖的一切,过上一种崭新的生活,就像谎言说了一千次,你自己也当了真。你体会到的是角色,是这个人生活里的苦闷、焦躁、困境和愉悦,跟你之前的情绪点都不一样。

一段时间里我有点走火入魔,有一次导演和摄影来复景,我很高兴,去看他们,我在他们旁边站半天,晃了晃,我们那么熟,他们竟然没人认得出我。我就觉得我成了,我的底色已经跟环境彻底地融在一块了。我上前拍他们,他们吓一跳,一直喊,「我×,我×,我×」。

演完这个戏,第一次杀青,大家很高兴,但我出不了房间。我记得我给导演发了个短信:我明天就得做回我自己了,但我在做猛子(剧中人物)的时候,感觉我更像我。

那个恍惚劲儿,好像以前那些生活都是我装出来的,是我为了讨好,为了逢迎,为了不让人尴尬,做出的一副嘴脸和姿态,这个人物才是你真正应该有的状态。拍电影的时候有朋友来探班,他都不敢跟我讲话,觉得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因为有过那么一次深入的体验,那之后你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我以前从没在一个人物上走那么远过,我有一次那样美妙的体验,也是感受最强烈的一次。

电影《手枪》里的章宇

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活着,也真的可以这样死去

我找不到一个词去形容胡波的去世,但它对我来说无疑是很重的一件事。

胡波不光是我的朋友,他让我看到了一种存在,原来现实生活中,就有那么高纯度的生命状态,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活着,也真的可以这样死去。

在《大象席地而坐》开拍之前,胡波来我家吃饭,他说了一句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他说,宇哥,我不能有钱,如果我有了钱,我就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有了钱我就完蛋了。

章宇在胡波导演的《大象席地而坐》中扮演于城

我当时真的愣了好久。因为我并不排斥钱,所以听他说出那么笃定的一句话,我愣了好一会儿。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说,因为胡波非常珍视那个陷在苦难里面的自己,他非常珍视那个苦难,那是他创作的土壤。

胡波从北影毕业,他是很优秀的学生,有很多机会去拍广告,拍网大去挣钱,但是胡波都拒绝了,就闷在家里写小说,写剧本。

我说你不拍网大我能理解,可是拍广告你可以当练手啊。他说不是的,宇哥,那个东西我只要拍过一次,在我之后的每一个镜头里面都会有影子。

他太纯粹了,真的,他比好多艺术家都要纯粹。我相信有才华的人很多,怀才不遇的人也有很多,但是像胡波这么一个人,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出现。

《大象》真的很犀利,很刻薄,但实际上胡波是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他不愿意伤害别人,他的那些狠劲儿,只放在他作品里。

胡波会直勾勾地看着你,他的眼睛特别透,盯得你发怵,尤其是你知道他对人性的刻画和解剖度,有力道,有眼力,所以当他在盯着你的时候会感觉很不舒服,好像什么东西被他看到了。

我在饰演黄毛的时候,在眼神上下了很大功夫。胡波也给我了很大的启示,在角色里,我也可以像他这么看人。

我认识胡波后,反观我自己,发现我很庸俗。我杂念比他多,眼睛也比他脏。这不是因为胡波死掉了,我才这么夸他,觉得他好,不是的。他的死亡是净化了他自己,而不是净化了我对他的评价,他的好都在作品里面了,每个人自有判断,我的判断就是我非常喜爱《大象》。

胡波剪辑完片子,我看了两遍,我告诉他,胡波,请你坚持你的选择,我们干得挺漂亮的。

我脑子里还是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去年7月底,他穿件纯白T恤,白鞋,浅色仔裤,还骑那辆白色破踏板儿,长头发收拾得挺干净。那天北京下了阵雨,他说他路上被淋了。我们就乐。

那一次他状态非常好,我们从傍晚聊到第二天天亮,一切感觉是在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胡波求死这事,让我心里边有些东西彻底震裂了,从此之后就合不上了,我看到了以前从来没有看到的一些东西。那应该是死亡本身吧。

导演胡波于2017年10月12日,自缢身亡,年仅29岁

外婆的去世是我第一次直观地看到死亡。人的遗体被送入火炉里边,半个小时出来的已经是一堆骸骨形状的骨灰了,我当时看到非常震撼。殡仪馆里烧遗体的工人,烟不离手,一根接一根,他把那些骨头敲碎,有的小骨头掉在石床的缝里,我说那儿还有一块。他说哦,夹了过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就看见他的烟灰在往下掉,连同着外婆的骨灰,石床上别人的骨灰,还有尘土,一起装在很小的骨灰盒里,这对我触动蛮大的,人的生命最后就这样画上句点了。

我姥姥是很自然的生老病死,但胡波是自己打了句点。是谁说过一句话,没有什么比一个恰如其分的句号更直杵人心,胡波打的那个句号,我不好说是不是恰如其分,但直杵人心,尤其是对我。

句号比什么都重要

我觉得句号比什么都重要,句号打在哪儿,是一个人整个人生修养的问题,是比逗号什么的都要美的事情。怎么结束,这也是我思考最多的一个事情。

墓志铭这个问题是我常常想的。墓志铭这三个字,对我就有莫名的吸引力。我想过,而且想过无数次,经常有时候冒出一个想法,哎,这个可以是我的墓志铭。但我经常忘,记性特别差,还写在本子上了,但是现在本子不在身边,没办法读给你听。

我记得有一个的大概意思是,此地埋有一瓶好酒,如果你掘墓,挖出那瓶酒,在这儿陪我喝一口再走。这是我最近一次想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之前的我也想不起来了。

要怎么死,这个我也想过,很多次。我希望不是生老病死,我觉得应该酷一点,哪怕最后我躺在医院里,自己拔掉那根管子也行,不管是供氧的还是供血的管子,这是最次的死法,其他死法都想过。

但我没想过演电影这个句号要怎么打。我觉得等有一天我对这个事情完全没有任何热情了,我就会停止,等我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好奇和冲动,得不到冒险的刺激了,我就会考虑终结它,就像我从话剧团离开的时候一样,毫无拓展的重复让我窒息。

但直到今天,包括今天刚结束的拍摄,我依然都是对它充满热情。我现在预想不到没有热情的那一天。演戏仍然是带给我最大乐趣和快感的东西,甚至大于性。除非我有一天,找到另外一件事,比如当厨子——如果做菜的快感比我演戏要来得大,我可能就会奔着那个去。

我是一个对未来根本没有任何计划的人,也没有具体的想要演的角色,我选戏很简单,他能不能激起我的创作欲望?我有没有能力把他演活?

没有对未来的计划,也就没什么后悔的事情。晚了3年来北京也没有后悔,在话剧团的那3年,大部分时间我是快乐的,只是我最后腻了,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就跑了,就是这样而已。我在那里毕竟得到了创作的快感,也得到了认可。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我的父母身体都还比较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虽然他们也很想让我成家,但我恐婚,他们也不会太强求,因为我从小就拉低了他们的期望值,他们就退而求其次了,觉得你只要不做坏事,身体健康,就已经很好了。我的家人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我喝酒喝太多,熬夜还有抽烟。

我出丑大都和酒有关。希望我有一天能趟过酒精这个坎,不是戒酒,戒掉就是没有过去。而是你要不受它控制,能很好地跟它相处。我思考过我跟酒的关系,像两口子,两个人是家暴关系,是互相的,如果说酒是我的媳妇,她经常家暴我,我就会愤起反抗,我也会家暴她那么一两次。但这种关系是不健康的,应该和睦相处。接地气一点说,就是我喝到某个程度,可以不被酒牵引,我现在可能是不受自己控制了,沉溺进去了。

以前我都是一年的三分之一时间在演戏,这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演戏的时候就像现在,在小镇上拍戏,手机也关掉了,用诺基亚,只能发短信打电话,也没谁给我打电话,很舒服。

平时舒服的时候,睡到自然醒,也不管是中午还是早上,起来吃个东西,开始喝茶,东翻翻西看看,一个人发呆。如果有特别投机的朋友,可以聊聊天,最多两个人。到了晚饭前,去游个泳,动一动出出汗,晚上再喝点酒,舒舒服服,跟自己喝或是跟朋友喝。

我喜欢很多演员,但就是没给自己立过一个偶像,可能这就是我烂泥扶不上墙的原因。但我知道,我想成为哪种演员,就是那种,走在大街上也不是那么多人认识我,然后听着别人议论,你看过他那个电影吗?很好看。

那个电影是我演的。我的作品被有深度有品位的人认可,又可以自由地游走在大街上,这真的是再理想不过的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