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水果在哪里
寻找水果在杨晓洋生活中占比很大,他的工作就是发现——发现新奇古怪的水果、植物,把种子或种子资源给对应的果园。这个职业有一个专门的称谓,「水果猎人」。
文|龚菁琦
编辑|刘斌
图|受访者供图
最疯狂的事情
没有人见过实物,多年来只有几张图片在江湖上流传——一只榴莲裂开,果肉是渐变的彩虹色,像一滴红墨水晕开在黄玉里,瑰丽、奇异、浪漫。
这是让众多爱好者们神魂颠倒的一种水果,30岁的杨晓洋是其中最疯狂的一位。
他形容去寻找它的次数,和「问你吃饭了没有」的次数一样多。去一趟并不容易,它藏在印尼的深山里,杨晓洋曾经无比接近过它,在一个小村庄口,他照着榴莲摊「一个个吃到吐」,手里还提溜着七八个,终于问到神秘榴莲树的地址。果子没结,花还是有的,不同于榴莲的白花,树上像烧着火红的一大片,他站在树下,陶醉了一下午。
彩虹榴莲的花
寻找水果在杨晓洋生活中占比很大,他的工作就是发现——发现新奇古怪的水果、植物,还有些人把种子或种子资源给对应的果园。这个职业有一个专门的称谓,「水果猎人」。
对于水果的狂热劲,不止于榴莲。在杨晓洋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中,寻找香波果算是一件。这个传言吃后流汗、小便、放屁都有淡淡紫罗兰香的热带水果,让他坐飞机颠了几个小时,身上现金被骗得只剩70元人民币。在中国人眼里远得不着边际的「爪哇岛」上,他凑合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找到像龙眼一样长在树上的小果子时,他瞳孔放大,随后找到一块平坦地面,光线也合适,把摄影布铺好,解剖刀、比例尺备齐,端起相机一顿狂拍,拍尽兴后手机不忘拍几张,方便随时掏出来看。
狂热之下,外人看杨晓洋会觉得有点怪诞。比如他曾在植物园看一整天植物和水果,忘记女朋友也在园里,直接导致分手;他开口闭口都有植物,他会把大树比作经济体,把枝干比作产业——没有资金的阳光注入,枝干就会枯萎。
他对于水果和植物的热情,或许要从一个苹果说起。成长在河南农村的杨晓洋,吃得最多的是苹果。小时候苹果常被锁在外婆的柜子里,要吃上一个月,被锁出一种霉味。一天早晨,他去邻居家的果园,平时不苟言笑的大叔扔给他一个苹果,早上微风拂过,苹果带着露珠,他记得手触到果皮是一种新鲜的冰凉,甜味让他至今回味。大叔的慷慨,被他认定为一种肯定和嘉奖,「表现好才有苹果吃嘛。」从此之后,在他潜意识里水果成了一种美好象征。
杨晓洋的童年有太多孤独的日子需要打发,父母是村里跟戏班子走的演员,12岁之前,他都待在外婆家,外婆并不管他那么严。他敏感又不爱讲话,爱观察,喜欢一切精密构造的东西,家里唯一的手表,被他拆了重组多次。后来,他发现花果能提供同样的乐趣,它们是自然精密制造的产品。比如彗星兰尾巴上长一个锯,竟然进化出相对应的一种蛾子,正好有那么长的喙去吸它的蜜。知道这些让他无比快乐,能消解他的孤独。
指橙也叫手指柠檬,鱼子酱般的口感,清爽别致
在别人都在逛街、谈恋爱的高中假期,他独自一人搭三轮摩托去县城唯一的苗圃看花果,一度被认为是小偷,「是一股纯粹的求知欲在驱动。」大学他去了新加坡,学的也是精密仪器制造,「头发丝上能打孔的那种。」但他一直没放弃对另一种「精明仪器」的探索。
从工程师到水果猎人的转变,他称得益于一次印尼婆罗洲之行。那是一次观念坍塌、重建,再坍塌、再重建的过程。
当时他靠自学已经认识了5000多种植物,有印尼华人办的中药厂请他去勘察草药。在婆罗洲热带雨林里的一百米,他走了一个多小时。那里是全球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有1万多种。他脑子里的雷达喜欢为不认识的植物标出红色方块,一到那,「哎呀,密密麻麻。」
一颗普通的芦荟,待在办公室的窗台恬静可人,在这里是两层楼的参天大树,变异了一样。兰花的一个假鳞茎,本只有豆子那么大,突然变得像鹅卵石大小出现在他眼前。他刚感叹这个太罕见了,往前走,又一颗更大的。「当你信心满满地去相信一件事时,大自然会毫不留情给你撕得粉碎。」
他承认,做「水果猎人」的目的就是想对这个植物世界一探究竟。
杨晓洋在新加坡植物园标本馆考察标本
发现水果的能力
此后,杨晓洋的足迹遍布印尼、新加坡、云南、广东等水果丰饶之地。走的地方越多,他会越确信自己在猎寻上有一些天赋。
三年前,车在云南边境缓慢行进,窗外是战时布下的地雷区,司机维持着50码速度,把一车人摇得昏昏欲睡。杨晓洋不敢睡,在雷区他的雷达扫射更频繁,此时的雷达是他一双单眼皮眼睛。在三四米内的距离,眼睛会自动对焦,「心里发射出红色点点」,雷区在他看来是天堂,没有被破坏过的、神秘丰茂的一片植物区,是发现新奇果子的好地方。
天色不是特别明亮。空中突然一声「停」,车顿了一下。杨晓洋坚持说那边有个东西没见过,不对劲,要赶快回去,虽然车早开过去50米。全车人都醒了,在一群植物专家的注目下,杨晓洋扒拉开杂草,找到一株橙色小花。此时天转灰黄,植物统统被归成一种灰土色,无人能解释,他是怎么对上了焦。
不同于之前见过的白色,或者淡黄色花瓣,这花是一种梵高式浓郁的橙,特别迷人。「没见过,没见过」,杨晓洋连说两遍,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太可怕」,他见过的毕竟太多了。果然,那花是新种,从未被科学界所知。
杨晓洋发现的夹竹桃科植物的一个新种,暂时还没有发表
杨晓洋最常遇到的情况是,一群人在雨林里探险,大家发现一个好东西,呼啦啦围一起拍照。只有他不愿凑过去,他的相机早在沿途就拍好了,果子和花单独的,一簇簇的,拍得茂密浓烈。一看其他人的相机,只发现两朵残花。他还经常能精准指出丛林里蛇的位置,即便是其隐身成绿色。有时蛇头就在十厘米处,他一指,被人笑话「你指的是树枝吗」,大家都看不到。后来他干脆等走远了才告诉别人,刚才那一百米中有三四条蛇。看他们表情凝固,他笑得像小孩。
他把发现的能力归于对色彩和形状的敏感。他眼里的蛇有点像绿色的绳子,自然界不会有这样的线条。他形容自己的大脑是一个超级计算机,植物的纲、科、属、种像一个个抽屉,收放自如,看过的东西会在大脑里形成一个印象,重新看到后会迅速匹配。
星苹果也叫牛奶果,对半切开有白色乳汁,还有漂亮的星星
与《人物》记者见面的那天是北京的9月,他参加完科普活动已是深夜12点。无论在何处,杨晓洋都希望吃到当季的水果,每年他都会按月列出水果清单寻迹而去。对于瓜果冷清的北方,他也不放过。凌晨一点钟,外卖来了,是两盒桃子,一盒蟠桃,一盒水蜜桃。
他有着削尖的肩,瘦瘦小小,一幅黑框大眼镜横亘鼻头,学生模样,说话透着理科生的一丝不苟。比如吃蟠桃前,他要介绍这盘状是基因突变。还没吞下去,马上迫不及待地说,「桃皮和人的皮肤最接近。」
对于寻找计划,他有一个严密的列表,按照属种推测出果树们「生孩子」的时间,六月是榴莲,七月是荔枝,八月是八月炸等等。他往往会花一个星期出去找,一个星期回来消化图片和标本。随着他认识的水果植物种类越来越多,他要找的水果越来越难找,有时来回机票一万多,花在买果子上才10块钱。但他形容乐趣就像是「看到一个人心动后,把她追到手」。
蛋黄果吃起来果肉粉粉的,像吃鸡蛋黄
在大众的想象中,会觉得水果曝光率很高,它们在街头巷尾热得冒汗,在酒店冰箱里冻得发抖,在会议室里颤栗,在酸奶里凝冻着,饮料里漂浮着。实际情况是在超市人们最多能接触到30多种水果,普通人和水果猎人之间,横着3万多种植物需要被认识。跨过去的杨晓洋则能看到水果的另一面。
作为盆景的龟背竹,杨晓洋从未想过去吃,但其实它的果实能吃,没熟时扎舌头,熟透之后口味很惊艳,是香蕉口感,菠萝的香味;他曾经毫无期待之下打开一颗东南亚的南洋橄榄,发现里面的核有一颗狂野的心,形态像行星轨迹,如同看到了宇宙;在马来西亚的海边,椰农打开一颗普通的椰子,里面有一颗椰子蛋,咬起来像荸荠,那是椰子的胚胎;他吃过的榴莲和蛇皮果,味道「感动到哭」。这些都是让他坚持寻找水果的理由。
红肉榴莲
与水果对话的乐趣
认识的水果越来越多,杨晓洋的心态也发生变化。一次他问一位朋友有没有吃过榴莲,对方说吃过,脆脆的。他一笑,「肯定是把榴莲和菠萝蜜搞混了。」经常有人在微博留言,问他不少古怪的问题,这也让杨晓洋特别想去做科普。
东南亚有种饮料叫瓜隆隆,是为了方便叫,取的英译名。杨晓洋坚持每次点它都叫南洋橄榄汁,学术名,准确、科学,但老板听后常常很茫然。杨晓洋的弟弟笑话他喜欢掉书袋,他也明白别人心里接收的开关没打开,却要一股脑倒进去。但他憋不住,一定要说出来。「能憋是一种成熟,我一直学不了。」他推了推眼镜,看起来更像一位学生。
南洋橄榄
就算是认识这么多水果,也有失手的时候。在一群科学家的怂恿下,他曾经尝了尝在雨林里发现的瓜馥木,果然软糯香甜。虽然他只吃下葡萄干大小,但十分钟后,喉咙像万条针扎一样疼,说不出话来。他一边漱口,一边呕吐,「一些果子很多人吃没事,但有些人会过敏。」瓜馥木对他而言就是如此。
在大众眼里,只有足够古怪的植物才引人侧目,比如小说里写的「尸香魔芋」、「食人花」。但在他这里,一切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更值得关注。他讲到一株叫「瓶尔」的小草,一根长长的茎须,没有更多特别之处,但它的染色体有1200多条,相较而言,洋葱有10多种,人类也才有46种。当他把这件事情告诉朋友,得到的反应是「它们还有染色体啊」,他们以为植物就是木头。他希望更多人关注水果和植物,因为人类的漠视,也让餐桌上少了许多水果出现的可能性。
像纤细手指上开出来一朵美艳的姜花,杨晓洋据此拟中文名为指唇姜
普通人最多能吃到50种水果,因为水果全球化要求产品可靠、稳定、形态始终如一。如今餐桌上的水果很多都是改良的,更适合航运,并能在超市闪耀的灯光下存活十天。水果仿佛是植入芯片,像机器制造,口感像网球或樟脑丸。
杨晓洋觉得水果猎人有责任打破僵局。最近他变得忙碌起来,他打算从泰国选育一些榴莲品种,引种到中国。榴莲在中国的命运可谓崎岖。四十年前开始在海南试种榴莲,由于没考虑气候和品种,四十年来只结果两次,一只做成标本,一只被盗,至今没有人吃过国产榴莲。
猫山王果肉颜色金黄诱人
当水果猎人时间越久,除了满足寻觅和吃的新奇,他越来越感受到与水果们对话的乐趣。他常发现水果的许多心机。一次他带一个快成熟的弹籽瓜到车里,不一会打飞到玻璃上,噼噼啪啪。弹籽瓜一秒钟之内可以让籽飞出去几十米,为的是更好传播。而水椰子把自己打造成天马流星锤一样厚实,为的是在海上漂泊好几个月。他突然明白,它们能活到现在,小心思在这里。水果们总能带给他看宫廷剧般的快乐,「谁跟谁好,谁跟谁是敌人,这俩怎么干架。案例太多了。」他对这些「关系」兴致勃勃。
他永远记得去新加坡原始森林的一次经历,让他体味到植物和水果的美妙。早上5点进去,手机到了中午就没电了,后来完全迷失方向,「就和溺水一样,越焦急越乱挣扎。」他坐下来,慢慢调整节奏,突然领悟到,植物的一切是很慢的,花开要5小时,结果更长,但是人类做出一个动作只要0.1秒,把光源搬走,动物直接就凑过去,植物要一点点扭过去,中间存在沟通梯度,只有人类去主动理解植物才行。
在寂静中他感觉到一切都在变化,蜘蛛在织网,原来是竹节虫突然飞走,叶子沙沙作响,空气里有一股清香。他找到一株濒危人工兰花,寻迹而去,终于走出去。之后,他就觉得要做那个能与植物水果在一个维度对话的人。
正如《水果猎人》一书中描绘的那样:我闭上眼睛,感受心田平静,那一刻我忘却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为何要来这里,我仅仅知道,菠萝、百香果、葡萄、绿玛瑙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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