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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传奇里,最彻底的那一个

2018年10月29日 文/ 赖祐萱 编辑/ 金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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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变,但六没有变。7年如一日,六还在种着田,唱着歌。「他不是不知道世界在变,他始终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并能守住自己的生活。」六身上这股劲儿,是张玮玮最喜欢的。「六可不是什么农民,大理有那么多嬉皮士,在我心里,只有六才是真正的嬉皮士。他是能带给我生命惊喜的人。」

文|赖祐萱

编辑|金焰

图|受访者提供(头图/郑浩军摄)

六太不像一个艺术家了。灰得发黄的T恤外面披着皱巴巴的衬衫,纤细的腿在牛仔裤中来回晃荡,脚上还蹬着一双仿佛来自上世纪80年代的褐色花纹凉鞋。

他是作为迪吉里杜管(一种澳大利亚传统乐器)演奏家,来北京参加这场户外音乐节的。在同时受邀表演的100名国际街头表演艺术家当中,六的打扮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这已经是六最好的一套衣服了。一个朋友得知他要来北京参加活动,特意买了这套衣服送给他。

这个有着泥土色皮肤的31岁艺术家,是云南大理银桥村一个最普通的农民。而在几年前,他还叫上条辽太郎,是个地道的日本人。因为「辽」的日语发音和「六」相似,大理的村民给他起了「六」的昵称。

18岁以前,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来中国,更没想过会成为一个农民。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喜欢足球、地下摇滚、嬉皮文化、迷幻电音、扎着脏辫的日本都市青年。初中时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前锋,毋庸置疑的10号位。15岁开始流连于东京新宿、涉谷的迪厅酒吧,认识了当时日本最潮流前卫的一波年轻人。

他常常深夜和朋友开着机车,沿着海岸线一路狂奔。他还误入过一家讨债公司,做一份需要演技和骗术的兼职。「我也抽烟喝酒,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

转折发生在2009年。一个朋友自杀了,正好六爬山时从山顶上摔了下来,伤得很重。手术花光了六的积蓄,他觉得这是某种启示,自己应该找到一件真正想做的事情。之前在农场打工的经历,让他想到去种田。不过在这之前,他替自杀的朋友完成了遗愿——徒步走完一条连接着88座寺庙的朝圣路。1200公里的路途让他意识到,「人生就像这条路,有时困难,有时轻松。但你不踏出那一步,永远不能开始。」

他踏出的第一步,是来到大理种田。为什么选择大理,六只解释是「缘分」。2011年来到大理后,六搬过3次家,最后来到坐落在2000多米海拔上的银桥村。家里住着妻子阿雅,3个儿子和空、结麻、天梦,3只猫和20多只鸡。

六在教当地的孩子们如何种庄稼

在村里的时间久了,六的快乐或悲伤都愈发像一个真正的农民。辛辛苦苦种下的白菜被偷了5棵,他生气地在家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骂着偷盗的人。知道儿子在幼儿园有了「女朋友」,可能是村子里的小白族,六很高兴,「以后他的女朋友是知根知底的村里人才好呢。」起初为了防止别人发现自家肥沃的菜地,他故意不砍除田边杂草,结果自己都找不到路,摔到了水沟里。扛着背篓,拿着镰刀,还没进家门就喊着「阿雅,我摔跤了。」阿雅一看,六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哎,男孩子总是这样。」

即便在人人都不讲究穿着的银桥村,也很少有比他看上去更土更「脏」的农民。有次村口老人很神秘地问六的朋友:「他的裤子几年没洗了,是不是应该换一下了?」也有农民直接对他说:「六,你的裤子太脏了。」他会不好意思地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在网上买了新的。」

但在某些情境下,六又恪守着一个日本人强烈的礼仪和分寸感。干农活的衣服,肯定不会穿到集市上,他会收拾一下,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小商贩。孩子幼儿园举办亲子活动,六也会特意走很远的山路,回家换上一身最干净整洁的衣服再去。

不过,六和其他村民最大的区别在于,种田的方法不一样。他种地「不翻土、不施肥、不拔草」,每天还会和稻谷聊天,「怎么样,今天还好吗」,在田埂上播放日本民谣,给麦子听电子音乐。

六在稻田里移动的速度几乎没人能跟得上。和他一起做过农活的Siblesz回忆,六就像一个天生的、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指挥官。

到了收割季节,朋友们自发去给六帮忙。顶着午后的烈日,在泥浆里走久了,很多人腿痛得迈不开步子,六却还可以周旋在妻子和孩子之间,指挥几十人穿过农田,同时还准备好了包括饭团、沙拉、炖物、浓汤等的午餐,忙得不可开交。

村里的朋友经常去帮六干农活,六会给他们准备午餐

种出来的蔬菜,六会拿到集市上去卖。他不会吆喝,但摊位前人总是最多的,来光顾的大多是回头客。

和六同时到大理的野孩子乐队,也是他的常客。张玮玮经常去六的摊位上买菜,买味噌。「六的蔬菜和别人的不同,个头小,但一看就是蔬菜本来的样子,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抗那个东西。」

六也卖日式味噌拉面,一周只卖28碗,一碗20块钱左右。赶集的前一天,他会宰一只鸡,花四五个小时把汤熬好,一锅汤的浓度正好够做28碗的分量。鸡汤倒进保温桶里,骑着摩托车从家运到集市。

六和妻子在集市忙活

老朋友苏娅从3年前开始和六一起种稻,挖水渠,做味噌和米酒。但她第一次见到六,是因为六的音乐。六在大理古城街边的大榕树下弹琴,有点冷清,但苏娅记得她当时完全陷进去了。

和生活在大理的很多外国音乐人一样,六喜欢即兴音乐。他们经常在六家简陋的院子里举行音乐派对。「六是天生的DJ,派对的气氛总能被他控制住。」苏娅回忆,六会根据一些自然的声响,变换自己打碟的快慢。残破的墙垣上咕噜咕噜地炖着的鸡汤,枯叶掉落的声音,噼里啪啦响着的篝火,都是他的和声。

村里人都知道,六家的后门永远开着。邻居或村民经常会循着音乐,端着荨麻浓汤,或是一盆蛋炒饭走进来,加入聚会。

六经常和朋友们在自家院子里举办音乐聚会

六也在古城的酒吧演出。只要他的音乐响起,酒吧里能发出声响的东西都会被利用上,人们敲打酒瓶,摩擦桌子,拍击木凳,或是轻轻跟着跺脚。

张玮玮非常羡慕六能做这样的即兴音乐,这让他想起年轻时,和小河也经常在北京各种酒吧里做即兴音乐。「这种玩音乐的方式,就是最好的,我最向往的一种。」

六喜欢即兴音乐,就像自己用「不标准」的方法种田,「它们都是自然而然就出现的东西。怎么做,做出什么都是不确定的,好或不好,我都可以接受。」

玩音乐的六

孩子也应该是自然而然的降临。怀上第一个孩子和空,六和阿雅就决定在家自己接生。他们认为最早人类就是如此繁衍,自然分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和空来得并不那么顺利,早上阿雅的羊水破了,午夜过后还没生下来。两口子有些着急,决定如果太阳升起前孩子还出不来,就去医院。刚做出决定,和空在凌晨5点多来到世上。

教育孩子,六觉得和种庄稼是一个道理。给他们足够的空间,但不要太多的爱。「每一粒种子的性格、命运都不同,孩子们也应该按照自己的节奏生长,他们都有自己的缘分、机会和人生,不需要活得像别人。」

六和和空在田里干活

无论是种地、音乐、养孩子,他从不奉什么为不可突破。他去泰国学习按摩,自己修葺老屋,甚至染布做衣服。「日本人说的『百姓』是可以做100件事情的人,我是个百姓,意味着我会种地、做吃的、做乐器、做衣服,还可以做其他好玩的事情。」六说。

苏娅想让更多人知道,六这样活着也是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她把六的故事写了下来,书名就叫《六》,张楚也为这本书写了推荐语。六却说自己没想过要鼓励每个人都过上和他一样的生活,他只是想告诉别人,「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活着应该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为了庆祝《六》的出版,六叫来十几个朋友在院子里举办派对。阿雅带着两个大孩子在院子中央蹦迪,六背着10个月大的小儿子天梦,戴着耳麦,在廊下疯狂搓碟。苏娅至今想起这个画面都觉得好笑,「当了爹的人,怎么还能这么酷。」

大理是一个容得下所有传奇的地方。张玮玮认为六是大理的传奇里,最彻底的那一个。「六和阿雅都是年轻时离开传统,走进世界新浪潮里的青年。当他们不断往前走的时候,又拾起很多被遗弃的传统,装在身上,继续朝前。」

传奇的大理也在变化。六还记得他刚到大理的时候,可以骑车从古城的西边一路飞快地往东去。「现在不行了,都是游客,街上的店铺几个月就会换一拨。」谈到这些,六的眼皮耷拉下来,「我感到伤心,但也必须接受这个变化。」

世界在变,但六没有变。7年如一日,六还在种着田,唱着歌。「他不是不知道世界在变,他始终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并能守住自己的生活。」六身上这股劲儿,是张玮玮最喜欢的。「六可不是什么农民,大理有那么多嬉皮士,在我心里,只有六才是真正的嬉皮士。他是能带给我生命惊喜的人。」

六在田地里忙着农活

大理不是六的终点。他和阿雅开始打听意大利南部的土地,商量着和空小学毕业就举家迁移到欧洲。他想去世界上更多更远的土地,尝试耕作、酿造和即兴音乐。

张玮玮眼里,六去哪儿生活都没有问题。「大部分人离开了社会机器的运转,都无法生存。但六把社会附加给他的东西全部剔除,回到一个人的本色里。他不是被动地逃离,而是主动选择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会让他担忧的呢。」

去北京参加音乐节的前一天,从幼儿园放学回来的和空、结麻打了一架。和好之后,两个人一起搬着小凳子,从架子上拿下小行李箱,反复地擦拭。他们问爸爸,明天是不是不用去幼儿园,可以去「工作」了。阿雅忙着和朋友打电话,她想知道北京车多吗?人多吗?六拿着种子准备去田里,他要赶在出发前播撒好下一季的种子。天梦喝完奶,咬着手指,流着口水睡得正香。家里的一只老猫,耷拉着脸倚在木门边。

阿雅发了一个朋友圈:「今天一直下着雨,我的孩子们一直在打架,我一直在生气,不过,还是有一点小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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