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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的江湖,只有儿女情长

2018年9月26日 文/ 陈令孤 编辑/ 刘斌

​​为了配合大众,贾樟柯也企图打造一个类型化的黑帮片故事,但是又徘徊在他多年惯用的散文叙事里,并没有实现大的跨越,全靠怀旧风来制造感染力。以至于,片中的「江湖」这个概念就像雾霾之下的故乡,能闻得到浓稠的味道,就是看不到清晰的模样。所以,贾樟柯往前迈的那「一小步」仅指的是票房,而非艺术。

文|陈令孤

编辑|刘斌

图|网络

贾樟柯变了。

早在5月份,《江湖儿女》入选戛纳电影节时,宣传就开始造势,朋友圈传播着外媒的评价,有人还将其视作贾樟柯最好的作品。影片的海报也摒弃了以前作品的艺术质感,采用了商业片惯用的明星大头照拼贴样式。除了廖凡和赵涛占主位外,仅仅是客串的徐峥、张译也露了大脸,这当然是因为他们有观众号召力。

效果也是明显的,影片上映38小时,票房就过了两千万。三天后,破了贾樟柯个人的票房纪录。他在微博分享了一张捷报:「贾樟柯的一小步,中国电影的一大步」。之后,《环球时报》总编辑胡锡进对影片的评论,无形中给了助攻,贾樟柯以一封公开信进行了回怼,继续维持影片的热度。

想要在商业上实现改变的贾樟柯,对影片本身却未做太大改变。他放弃了《天注定》和《山河故人》中已经显现的往外走的趋势,重新退回到影迷们熟悉的山西叙事,再聚合各种标志性的元素,气氛依旧浪漫,感觉却甚是疲乏。

为了配合大众,贾樟柯也企图打造一个类型化的黑帮片故事,但是又徘徊在他多年惯用的散文叙事里,并没有实现大的跨越,全靠怀旧风来制造感染力。以至于,片中的「江湖」这个概念就像雾霾之下的故乡,能闻得到浓稠的味道,就是看不到清晰的模样。所以,贾樟柯往前迈的那「一小步」仅指的是票房,而非艺术。

《江湖儿女》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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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亨利·米勒写过一句话:「我们是在时间的表面游泳,其他所有的人都淹死了、快淹死了、终究要被淹死。」所谓「时间的表面」,到了贾樟柯这里,就是江湖。

在影片叙事里,江湖既是一个乌托邦的概念,也是一个反乌托邦的概念。它让人向往的,是那种纯正的情义,但让人痛苦甚至走向死亡的,也是这种脱离现实的情义。《江湖儿女》虽以江湖为故事发生地,看似在描写一个空间概念,但向来以时代记录者著称的贾樟柯,还是在讲述人事的变化和消亡,最后落到时间概念上。

影片从2001年的大同讲起,帮会老大斌哥带着女朋友巧巧闯荡江湖,因为一场街头斗殴改变了命运。影迷们对两位主角也并不陌生,他们最早出现在2002年贾樟柯的《任逍遥》中,是两位中学生心中的偶像,代表着暴力和色情的力量。到了6年后的《三峡好人》中,巧巧远赴奉节,去寻找斌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影片并没有交代。而《江湖儿女》算是补上了这个时间缺口——原来是巧巧坐了五年牢。

《江湖儿女》剧照

「江湖」在贾樟柯的影片中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只不过之前仅仅是作为一种隐性精神或文化元素来表达。比如他的长片处女作《小武》中的小偷,其实就是江湖人,有自己所遵循的道义,所以在变化的时代面前处处不适。《三峡好人》也是仿照武侠片的模式,片中的人物千里迢迢去寻找自己的爱人,就像一个侠客去追寻仇人。

一个导演的美学风格,往往是在他被某部影片震撼而决定从事这个职业时就决定了。这在贾樟柯身上就很明显,他属于典型的迷影型导演。

这种影响来自于八十年代港片盛行的时候,读中学的他几乎天天泡在录像厅里。不管是吴宇森的英雄片,还是徐克的武侠片,都在叙述江湖故事。影片中的热血和侠义,对青春期的贾樟柯刺激是巨大的,他经常看完一部电影出来,在马路上遇到个人,就想冲上去打架。

正因为看电影成了习惯,当几年后他在太原学画,有天约了个老乡上街玩,左等右等不见来,他就进了旁边的电影院消磨时间。这天放的片子与他之前看的港片完全不一样,没有打打杀杀,而是原生态的生活画面。他给看懵了,但又突然醒了:原来电影还可以这样拍。从那刻开始,他有了当导演的想法。这部电影就是《黄土地》。

多年后,实现了梦想的贾樟柯,其风格明显受两种影像影响:像《黄土地》那样记录生活,展现现实的生命力;同时,大量运用港台文化元素,营造怀旧的江湖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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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片有两条经典叙事线索:一个是如何进入江湖,一个是怎么退出江湖。不想进去的进去了,想退出的又退不了,这就是戏剧冲突所在。

《江湖儿女》里,起初的巧巧并不是江湖中人,她只想结婚过日子,但是为了救斌哥,成了罪犯。就像《教父》中的迈克尔,为了救老教父,不得不进入江湖一样。而巧巧之后的人生,也如同迈克尔,走向了自己未料到的方向。

斌哥在老家的帮会斗争中失利后,远走他乡,本来想远离江湖,重新创造事业。但是他身上的草莽气质,他行事作风中的传统风格,并没有为他带来成功,反而因为饮酒过量弄坏了身体。于是,直到人生暮年,他还是江湖中人,还在念念不忘年轻时叱咤风云的样子。所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也代表另外一个意思:只要出来,就回不去了。

但是,贾樟柯的江湖也仅仅停留于此,只见影子,不见主人。片中用了很多元素来展现江湖形象,比如喝酒、斗殴、枪、马仔等,看起来气势汹汹,可是我们却不明白他们是在干什么,想要干什么。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作为老大的斌哥又是靠什么获得统治权的。贾樟柯只是把港片中的黑社会的行事作风,移植到山西的一群男人身上,给人一种江湖的模糊印象,其实并不是在讲述江湖。

何况,对于江湖的描写,也仅仅停留在影片前三分之一处,之后就是大篇幅的男女情感纠葛。贾樟柯简单地把江湖作为一个叙事入口,进去之后就抛弃了。而作为江湖精神核心的「义」字也成了虚无的招牌,随着斌哥的人生发生变故,也很快消失,只剩下绵绵的儿女情长。

《江湖儿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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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在本质上更像是一部爱情片,贾樟柯在把江湖概念化的同时,把爱情具象化了。「江湖」成了情感变化的背景和见证。

在上一部《山河故人》中,贾樟柯就说过:「我最想呈现的是生活怎么变复杂。每个年龄阶段的人都有他们要遇到的情感问题。」《江湖儿女》也是如此,贾樟柯把斌哥对巧巧的情感变化,理解为男人在不同阶段的心理变化。大哥之所以能成为大哥,就在于他能协调人情关系,而「人情」也包括爱情。当他无法在人情中自如周转时,爱情便也出现了问题。

爱情戏在贾樟柯的作品中,占据着很大的分量,能把很多现实的问题浪漫化,就让影片变得柔和亲切。比如在《小武》中,被家庭和兄弟抛弃的小偷,从性工作者那里得到了短暂的慰藉。一首极具感伤味道的《心雨》反复响起,削弱了底层生活的残酷性。这也是贾樟柯的电影,区别于张元、娄烨等「第六代」导演的地方,他虽然也展现边缘,但又对边缘人进行了一定的诗意处理,更能被大众所接受。

在对爱的态度上,贾樟柯与王家卫是相似的,他们探讨的都是男女关系中「拒绝与被拒绝」的问题。在表达方式上,也是共同的「闷骚」风格。比如《站台》里有个场景,用城墙做镜头遮挡,来映照男女心境的明暗变化。处在暗影中的伊瑞娟以父母不同意为由,拒绝了崔明亮的求爱,崔明亮说:「你说的都没错,错哪了你知道吗?你说的太晚了。」这一个「晚」字,就把男人心底那种负气和浓情都透露了出来。

《站台》剧照

贾樟柯本就是文青出身,他的心理是细腻的,电影手法也是意味深长的。《江湖儿女》中,重头戏是两人的宾馆分手:订的是标准间,两张床的分列,像城墙的隔断,暗示了情感关系的状况和将发生的走向。中途,他们都曾离开床铺,走向窗边。窗外是点点星火的夜景,有着明亮的期望,但却被玻璃限制,冲不出去。这就是爱情的暧昧模样,看不透,走不出。

有那么一刻,斌哥离开了自己的床,坐到了巧巧的身边。这暗示着他的心里也在挣扎,还有对过去的留恋,但终归又回到了自己的阵地。他的行为与之前巧巧遇到的那个性饥渴摩托车男是不同的,太过彬彬有礼,反而不像情人相见应该有的样子。观众越是期望两人破镜重圆,影片偏不往这个方向去,于是就有了张力。

以这场戏为节点,「儿女」关系发生了前后的倒换和错置。前半段,是斌哥占据主动权,到了后半段,就换成了巧巧。她成了复仇的「侠女」,通过占有斌哥失去的地位,报复了被抛弃的伤害。巧巧对爱情的感受是鲜明的,也是合乎常理的,一路走来,我们能够看到她的情感轨迹变化,是从热切走向冷漠。

《江湖儿女》剧照

相爱的双方就像江湖上的帮会争斗,实力此消彼长,最终寻求的还是一个平衡。但问题是,名为「儿女」的江湖里,我们只看到巧巧对斌哥的感情,却看不到两人之间的互动。从一开始,斌哥对于巧巧的态度就是模棱两可的,关系并不够亲热,比如舞厅中的「各自为舞」,就有些尴尬。在斌哥面前,巧巧更像是一个马仔,而不是情人。

到了后来,斌哥为什么要进行一次主动的归乡之旅,也是未解之谜。如果说他是走投无路之后的无奈选择,那就不应该对巧巧有更多爱的期望。如果说他是想重拾过去的爱,那么不告而别就显得太过意气。影片只呈现了选择后的结果,不交代选择的动因,让浓情的氛围失去基础,犹如无根之花,看似漂亮,实则缥缈,很快也就干枯了。

斌哥的形象模糊,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贾樟柯对「江湖」的叙述是模糊的,没有对复杂环境的透彻观察,人物也就显得粗糙,立不住脚。这让《江湖儿女》中的爱情显得有几分诡异,就像很多观众感受的那样:只见女儿,不见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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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贾樟柯多从港片里汲取电影营养,但他并不像港片那样有固定套路的类型叙事。他的影片更接近于《黄土地》的风格,喜欢用松散的情节和个性化的人物,来展现时代的变迁。故事不是靠因果紧密联系的情节来牵引,而是靠象征性的场景推进,有强烈的写意色彩。

因为场景多是孤立的,就需要传递出足够的信息,为观众的解读和领悟创造空间,而流行歌曲就成了贾樟柯标志性的信息元素。在《江湖儿女》中,与斌哥分手后的巧巧,漫步街头,看到了一群卖艺的人。红衣男孩撕心裂肺地唱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恰好就是她此时心情的映照,并且是极为直白的映照。不过,整部影片的背景音乐又是西洋纯音乐的风格,搭配一起,也有些不伦不类。

在这个场景中,红衣男孩还送给巧巧一只作为爱情象征的玫瑰花,这是她渴望从斌哥身上得到却没得到的东西。同时,背景处还有一个笼子,里面有狮子来回走动,也映射了巧巧被困于情感之笼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在之后的火车上,当徐峥扮演的游客告诉她「我们都是宇宙的囚徒」时,她一下子就被触动了,就跟着他走了。

仅仅在一场戏中,贾樟柯就用了三个元素来传递信息。这些元素在他片中反复出现,比如他小时候跳的霹雳舞,就是多部影片里的情节,在《山河故人》还成了剧情结构的重要呼应。还有动物,《天注定》中就用了马、牛、蛇、鱼来隐喻了四个处于困境中的人。

《江湖儿女》剧照

可以说,从《小武》开始,贾樟柯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电影语言体系,也就是用各种具有形而上象征意味的符号,来包装形而下的生活,让那些普通的事物蒙上一层艺术的光环。

这是他的特点,也是弱点,当他反复把这些东西装填于影片时,就成了一个情节型的导演,而不是故事型的导演。从《江湖儿女》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贾樟柯所遭遇的创作瓶颈,他就像片中的斌哥一样,态度是犹豫不定、模糊不清的,未能找到清晰的出路。

在艺术风格上,他不甘于放弃这么多年来建构的成熟的美学体系——由小城青年、流行文化、爱情故事等所构建的故乡怀旧叙事——因为这些东西对文艺青年是非常管用的。但老是停留在山西空间的小情小调中,就限制了他向更深厚和更高级的方向突破。他没法像欧洲的大师级导演那样,用一部影片来探讨生命、信仰等终极命题。

他能够做的变化,就是在故乡叙事的基础上小修小补,比如《天注定》的四个故事串联和社会批判性,《山河故人》的三段叙事结构和影像画幅的变化,都算是艺术上的一种创新。但是在这部《江湖儿女》中,他连局部的创新也没有了。

对于商业叙事,贾樟柯也没有进行彻底地转向。多年来松散自由的习惯,让他没有信心和能力去构建一个逻辑紧密、冲突激烈、场面宏大的类型片。他的场面调度在文艺片的范畴内是精到的,如果转化到商业片,有了更多的人物,就很难施展开。所以,《江湖儿女》的商业转变,也仅仅是用了「黑帮片」这个外衣而已,它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业片。

在豆瓣上,贾樟柯影片评分最高的是《小武》和《站台》,这两部作品因为真实地记录了现实生活,捕捉了时代变化的印迹,于粗糙质朴的影像中营造出了鲜活的生命力,所以给人造成冲击。这种美学风格在2006年的《三峡好人》中达到更完整的展现,也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在那之后,他没有找到一条合适的方向来超越他早期的作品。至今,我们只能说贾樟柯是一位优秀的导演,他离真正的大师,还差一部重量级作品。显然,《江湖儿女》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