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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儿不需要净化,《大三儿》不需要同情

2018年9月18日 文/ 闫坤沐 编辑/ 楚明

​​如果你让我形容,我会觉得大三儿是一面盾牌。我没有拍一把利刃,现在的人不缺武器,一旦被刺了,马上就要战斗。但是在大三儿的世界里,他是那种人——生活的波浪过来,我试着面对,先举起盾牌遮挡一下,然后再说怎么解决。

文|闫坤沐

编辑|楚明

图|网络

大三儿,原名叶云,因为头很大又在三兄弟中排行老小而得此外号,生活在内蒙赤峰,是一个铜业公司的清洁工人,平均月薪1600。

和大多数在小城市里做稳定工作的人一样,他的生活简单而重复——每天早上5点准时起床,睁开眼第一件事是点根烟,否则无法真正醒过来。接下来是在半个小时之内穿衣、洗脸、刷牙、梳头,和83岁的老父亲打声招呼「我走了啊」,然后在关门声中开始这一天。在他下楼的同时,父亲会慢慢走到窗口,看着他的背影被准点靠站的9路公交车接走。

白天,大三儿的工作是拖地,把着拖把在单位楼道划出首尾相接的之字形,中午到食堂从来只点一个馒头一个素菜,不点荤菜是因为「可以蹭他们的吃」。晚上下班以后,他要到楼下彩票站买一张彩票,同一个固定的号码已经买了很多年,遇到熟人会笑嘻嘻地说「我的五百万就存这了,有合适的机会我就取走了」,然后到小卖部买两包白红塔山作为第二天的补给,再回家和老父亲一起吃晚饭。

把这样琐碎的日常拍成纪录片,还要到电影院上映让观众掏钱来看,「劳民伤财的」,有价值吗?纪录片导演佟晟嘉告诉大三儿要拍他的时候,大三儿再三这样问他。

佟晟嘉很确定,大三儿就是他要记录的对象。

做纪录片导演十几年来,他拍过太多名人,画家黄永玉、围棋国手聂卫平、冯玉祥的女儿冯理达都曾经出现在他的镜头里。用他的话说,他一直在尝试表达和分享「生命中有力量的部分」。

但生命的力量只来自于名人吗?大三儿是佟晟嘉的邻居,两人之间的岔路发生在佟晟嘉到北京上大学以后,他先是组乐队,后来又开始拍片子,世界越来越广阔,大三儿却还在他们一起长大的那个小区里生活。

这些年,佟晟嘉只要回到赤峰,都会和大三儿吃饭,十几年下来,饭桌上的话题一次比一次更少。有次饭局上,大三儿抽着烟用叮嘱的口吻对他说,「你的行业如果以后没了咋办?吃饭就是大问题,在北京得早做打算」。

这样的谈话让佟晟嘉不耐烦。大三儿根本不知道纪录片导演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内心拒绝和大三儿再聊下去:「那时候心里就想,你还担心我失业?我能跟你吃顿饭就不错了,都挺忙的。」

一瞬间的不耐烦很快又变成羞愧:「我能明白他其实正在思考,努力找话题,勾起你能聊更多,甚至渴望指导你一下,你不觉得这是一件悲剧的事吗?」

大三儿的一句话勾起了佟晟嘉的警觉,他发现自己一直在被动抛弃曾经给过自己庇护的地方,也并不了解曾经最熟悉的人这些年都怎么活着。

如果回头再看,他和大三儿的岔路其实是一早就注定好的。大三儿天生患有侏儒症,成年后身高1米1,47岁了也没结婚,大哥二哥相继因为车祸去世,母亲也在一年前离开。

「他的单纯被老天封印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了。」受限于身体条件和家庭情况,大三儿没有机会走出赤峰,被外面的世界「碾压」,所以他的心性里依然有孩子的一面,更可贵的是,他并不羞于展示自己的这一面,尽管常常显得不合时宜。

在跟拍了将近一年以后,佟晟嘉想要的答案渐渐浮现出来。从大三儿的重复里,他感受到一种生命的节奏感——哪怕同样是用拖把划之字形,他每天动作的频率都不一样:「每个月最后一天,可能都会拖得都有点劲儿,因为马上要发工资了。」

拍着拍着,大三儿和佟晟嘉说他想去西藏。他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叫阿皮,人精瘦,喜欢抽雪茄,是个成功人士,他进过几次藏区,回来给大三儿讲,那儿就成了他心目中最遥远的地方。

身边没有人支持大三儿的计划,高原对心肺功能要求高,但身材矮小的大三儿这方面却是天生的缺陷,他向阿皮「含蓄地、婉转地提出了去西藏的想法,然后被含蓄地、婉转地拒绝了」,连他的老父亲都说,「你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水平」。

大三儿应对的方式依然是重复,一遍一遍和身边所有人絮叨自己的想法,直到碎碎念到阿皮觉得不陪着去一趟,这个好友会终生遗憾:「我就想从他嘴里说出,不去就不去吧,他就是不说。」

最后,进藏成了《大三儿》这部电影后半段的叙事主线,佟晟嘉带着包括他在内的三个摄像师另开一辆车,跟着阿皮和大三儿完成这趟旅程。原本大三儿说就想去看看布达拉宫,到了布达拉宫又说都到这儿了不如再去试试珠峰大本营。「得寸进尺」也是他的一种策略。

在电影的结尾,终于到达珠峰大本营的大三儿彻夜失眠,黑暗中佟晟嘉和大三儿有一段对话:

「人家都说来净化心灵,你净化了吗?」

「我啊,我心灵不纯洁吗?我今天想这个问题,我挺纯洁的。」

「你凭啥说你心灵纯结啊?」

「我不祸害人。」

上映以后,这被认为是这部电影里最有哲学意味的金句,大三儿身上带着很多标签,比如残疾人、清洁工、亲人早逝,但因为「不祸害人」这一点,没有人有资格去俯视他、同情他。

就在佟晟嘉为《大三儿》做后期的时候,纪录电影《二十二》上映,创下1.7亿的票房记录。所有人都和他说纪录片的春天来了,期望着《大三儿》能是下一个奇迹。

如果从在媒体上的声量来看,它像极了一匹黑马:豆瓣评分7.6,朴树、黄渤推荐。但事实上,关注的人多,真正进电影院的却很少,票房只有130万,而它的制作成本大约在400万左右。

最后,大三儿本人和这部叫《大三儿》的电影,都没能创造什么奇迹。从西藏回去以后,大三儿还是按照以往的节奏生活,只是每隔几个月会翻出几张旅途中的照片发个朋友圈怀念一番。佟晟嘉对《大三儿》的处境也没有过多纠结:「可能那年是纪录片的春天,夏天我们做后期,秋天我们宣传,冬天我们上映了(笑),这都是命吧,我觉得也很正常。」

所谓的「这就是命」不是认命,而是坦然。佟晟嘉说这部电影全片一共1088个镜头,他没有任何遗憾。就像大三儿说他不需要被净化,《大三儿》也不需要被同情。

以下是佟晟嘉的口述:

1

我跟大三儿是很好的邻居,住前后院,认识得有小三十年了,他到现在都叫我娃子,我叫他三叔。

大三儿是个很仗义的人,周围聚集着一群孩子。小时候很多事不能和家长或者老师说,大三儿就负责帮我们平这些事儿。那时候很多大孩子拦着比自己小的学生搜刮零花钱,我试过藏在鞋底都不管用,有一次我奶奶住院了,我提着汤去看她,路上都被人拦着喝几口,对我来说是很耻辱的记忆。被逼急了的时候,我买过那种3块钱的刀片儿,薄薄的,放在书包里,就想着谁来欺负我的时候能反击,大三儿看到了,告诉我「不许开刃」。

他很喜欢教人,现在也是这样。大三儿上班的地方有不少和他一样的残疾人,他的搭档金航就是一个,大三儿说他脑子有一些问题,轻度智障。金航有超强的模仿能力,总是学身边的人看手机、喝水、走路,每次干活以前,大三儿都要嘱咐他,你别老学人家,人家不高兴,有水的地方别过去容易结冰,慢慢扫。金航从来不学大三儿,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三叔说了,学别人不尊重。

后来我想去考音乐学院,那个年代父母可以让你去当个医生,但绝不允许你用后半生去弹吉他。我和他们不和,就从家里搬出来住,考试需要一笔钱,是大三儿东拼西凑援助了我2000块钱。

十多年前的2000块钱不是小钱,你会发现越是条件一般的人帮起人来越痛快,他可能想从中找到一种价值感,被人需要也是一种需求。

像我一样被大三儿庇护过的孩子很多,长大了也都一个个离开赤峰。大三儿经常说一句话,他说自己就像列车站的列车员,送走了一拨又一拨,从来没有一个回头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拍纪录片,偶尔回赤峰一趟,总要像例行公事一样叫大三儿吃顿饭,不过共同话题越来越少。他突然有一天问我一个问题,就是我的行业如果在突然消失了以后,我的生计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然后我就跟他说了一下,大概我是个什么行业,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因为我跟他解释不清楚,所以他也没好意思再问。

他的这个状态跟我身边很多人状态一样,包括我的父母,我结婚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可想而知我和家里交流的有多么的少。

后来我就自己在想,我就想其实我拍了那么多的人,一直忙着为那些带有标签的生命感动。而我家人和身边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在干嘛,他们甚至都不了解我,说明我跟他们沟通特别少,那我就想为什么我不拍一个普通的生命。

大三儿就很普通,他也有「坏」的一面。金航的身体素质没有问题,干活儿的时候经常会多干一些,大三儿就坏笑着看着他说,你能干,多干点儿。偶尔他也会带着金航一起偷懒,然后说他们能工作是政策好,领导不会跟他们计较。

大三儿和他的朋友们作为普通人的多面性都会出现在我的电影里。

2

《大三儿》路演的时候,有些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看了以后会问我,为什么大三儿看起来一点也不惨呢?

他们认为大三儿是个残疾人,两个哥哥和母亲都去世了,他就应该愁眉苦脸,或者整天被歧视,走在路上也有人上来对他说两句污言秽语才行。可是这些电影里都没有,他每天都过得很乐呵。

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总是有很多猎奇的想象,其实大三儿从来都不是阴郁的人。他爸爸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回来在运输公司当工程师,那会叫技术工种,挺吃香。他的两个哥哥都是跑大车的。他们家以前冬天下着雪在内蒙是可以吃到热带水果的,大三儿在那个年代那就是富家子弟,只不过现在落寞而已。如果你想看他在公交车上被人欺负一下,这是绝不可能的,谁敢多看他两眼,你看他不追你半条街,对吧?他在那一片可是那种老大级的人物。

但是电影里没有拍他的惨吗?那你说他们家里那种状态,斑驳的墙壁,老旧的家具,两个男人一人坐在沙发的一头,也没人多说话,翻来覆去就那两个电视频道轮换着看,吃饭简简单单馒头就着冰箱里拿出来的冷菜,对吧!还有他的工作,一个月挣1600左右,工服为他的身材特意改过。他穿衣服的时候会说我比别人慢一点,这些细节里都是我想让观众看到的东西,不用刻意去撒狗血或者煽情。

这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问题,不管经历了什么,你有没有勇气去死?既然没有,那就用更大的勇气去好好活着吧,这就是大三儿的逻辑,和他的韧性。

大三儿有他平衡的方法,你比如说他买彩票,每次买完都要计划自己怎么花,边想边乐,彩票站的人和他说中了5块钱,他还挺失落,觉得彩票这种事就要一次整个大的,中五百万,把他那些「小人得志的卑鄙思想都满足了」,这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的原话。

他也憧憬爱情,向往那种心灵相通,下班以后两个人能结伴出去走走聊聊天的感情。对他哥哥的事,他会说是老天爷眷顾他们,让他们没有了,这些话里都是他的生活智慧。

如果你让我形容,我会觉得大三儿是一面盾牌。我没有拍一把利刃,现在的人不缺武器,一旦被刺了,马上就要战斗。但是在大三儿的世界里,他是属于那种人,生活的波浪过来,我试着面对,先举起盾牌遮挡一下,然后再说怎么解决。

你说一个人活着,每天都那么努力。我觉得我身边的人,至少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活得挺努力的,即便有些人看起来并不是尽如人意,但仍然尽力不去给大家添麻烦。活着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但是如果我们在艰难里找到一个支点,让明天看起来更有可能性,我觉得是一个特别棒的事。

3

拍的过程中,我才真正理解大三儿。

他跟我说想去个地方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想去海边,因为我们生活在内蒙嘛,自然想去看大海,没想到他说要造个大的,去西藏。阿皮是他圈子里的成功人士,去过几次藏区后回来给他讲(这个经历)。我想大三儿也是想证明自己,说你能去的我也能去。

在去西藏的路上,我一直提醒他,你要珍惜这段旅程,要多看风景,但他就总是往人多的地方钻,花时间和小贩讨价还价,买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有一次我们还为此闹了别扭,我煮好面叫他吃,他不吃。

后来慢慢观察我才想明白,他寄明信片、盖各种邮戳、买纪念品都是为了他的工友们,他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来的。

我有朋友说,这一趟是三个男人互相欺骗的旅程。为了继续走下去,大三儿永远和阿皮说我没事儿;阿皮给大三儿量完了血氧,总是说指标比他自己的还高;我又和他们俩说你们没什么可操心的随便玩,一切自己做决定,其实我每天都在操心这个团队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高原反应这个事儿特别有意思,我们剧组有个摄影师,一过4000就不行了,但到5000以上反而又好了。大三儿的高反是不睡觉,在珠峰大本营所有人都困得不行了,我们说好是轮流值班,但是在大通铺上一躺下大家都睡着了,大三儿一个人坐在地下抽烟。我得看着他,但是我也困呀,为了提神就拿个摄影机拍他。我本来特别常规,就想问他你觉得珠峰好不好看啊,他肯定说好看,再问你心灵有没有被净化呀,我想他一定会说有,那我顺理成章,就可以继续比较套路地问他,那你命运里的那些所谓不公平的东西是不是可以释怀,他一定会说我好多了,我一想,啊,挺完美的来这一趟。

结果他说他不需要被净化,当时听了这话我很崩溃,就想你都不需要净化,那我们这大张旗鼓的地来这儿干嘛来了。但是等我拍完了回到北京做后期的时候,这段话就不断出现在我脑子里,这就是纪录片的魅力,你的创造力永远比不上生活中那些意外的惊喜。

出发之前,大三儿自己偷偷写了封遗书,里面主要讲了三件事:如果我死在西藏,不要怪罪任何人;谁谁谁欠我的钱,记得找他们还;我为了去西藏和谁谁谁借了六千块钱,如果我回不来了,请帮我还上。

这封信被保存在大三儿一个朋友朱朱手上。这个朋友有小儿麻痹,平时总骑个三轮车,大三儿就叫他「蹬三轮的」。我们进藏以后,朱朱每天都要和大三儿通话或者视频,确认我们是不是安全的。

这事儿我根本不知道,也是在珠峰大本营那天晚上聊起来,大三儿才跟我说的。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这么有仪式感的画面,我要是拍下来,得多好的场景。后来回赤峰我又补拍了一下,让他重新写,但摆拍出来的画面简直假得没法用,最后还是遵守自己的本心,没放进来。

去西藏之前为了不让老人家担心,大三儿和父亲说他是去四川玩一趟,后来实在瞒不住了,也是请朱朱买了点吃的去和老爷子委婉地说,他去的不是去四川,是西藏。

虽然陪大三儿进藏的是我和阿皮,但是他最信赖的人是朱朱,他认为他们是一种人,只有他们才能最深切地彼此理解。《大三儿》不止拍了大三儿一个人,也拍了朱朱、金航、父亲,好多好多人。有人说我们是一部关于西藏的电影,我其实不太同意,我开始拍的时候大三儿没说去西藏,他去不去西藏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不影响我把这个片子拍完。纪录片就是这样,从任何一分钟开始都可以,结束在任何一分钟都不尴尬。如果你非要问我拍的是什么,那我只能说,唯一的主角就是生活。

大三儿的生活里有很多必须干的事,比如吃饭、买彩票、抽烟、拖地,他对生活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在这些小事里,观察久了你会发现这些事儿也像做爱一样,有枯燥期,有冷淡的时候,频道不对了莫名其妙觉得哎呀,真丧,到了每个月最后几天马上要发工资了又觉得拖地都有劲儿了。这种生活细节被放大以后表现出来的质感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宣传的时候我特意把路演最后一站放在赤峰,请了大三儿、阿皮他们来看。他们都挺高兴的,你要问大三儿他有什么感想,他也说不出来,就是很高兴。我们是16年年中去的西藏,到现在过去两年多了,他突然看到那条路也觉得挺感慨。

当时去西藏的时候我就和他说过,要好好珍惜那种在路上的感觉。做了这么多年纪录片,我怎么理解我的工作呢?就是要想好和每一天如何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