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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100万买不到一杯咖啡

2018年9月20日 文/ 罗婷 编辑/ 刘斌

一间间空荡的房间里,宴会时的气球还在,祈祷的十字架还在,家人们的合影还在,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书籍和影碟安静呆在书架上,覆满灰尘。

这是委内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纽约时报》今年的一期图片报道,拍下了这些保存完好的房间。它们诉说着人们在此地逝去的生活。

面对深陷经济危机的社会,大量委内瑞拉国民不得不选择离开。根据联合国提供的数据,截至今年6月,已有230万人离开了委内瑞拉,占总人口的7%。他们前往哥伦比亚、智利、西班牙和阿根廷、美国、爱尔兰,寻找新的生路。

联合国难民署发言人威廉·斯平德勒在一份声明中说:「委内瑞拉人从这个国家逃离,是拉丁美洲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流动之一。」

这个资源丰饶的国家,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危机时刻。

文|罗婷

编辑|刘斌

头图|Unsplash

绝望之桥

最近一段时间里,西蒙玻利瓦尔大桥成了南美洲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之一。

这座315米长、7米宽的大桥,横跨在塔奇拉河之上,一侧是委内瑞拉的圣安东尼奥德尔塔奇拉,另一侧是哥伦比亚的罗萨里奥维拉。

这里的交通完全是单向的——每天早上6点,大桥打开,委内瑞拉那一侧,摩肩接踵的人群早已排成长队。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是它的背景音乐。

过去的18个月里,100多万人经历了旷日持久的旅行,他们步行、乘公共汽车或卡车到达这里。一位38岁的公务员为了筹集路费,卖掉长发换来了26欧元,她进入哥伦比亚,再前往其他国家。

他们身后,是一个「没有食物、药品和未来」的国家。

过去两年,委内瑞拉经历了一场在中等收入国家几乎从未发生过的危机:通货膨胀使九成的国民陷入贫困;难以控制的犯罪率使人民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医院里缺乏药品和设备,婴儿大量死亡。

由于严重的通货膨胀,委内瑞拉经济面临崩溃。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计,该国通胀率将在今年年底达到1000000%。

现在在首都加拉加斯,买一杯咖啡,需要花掉一个普通人两周的工资。问问这个城市里的人,他们上一次吃饱饭是什么时候,很多人的回答都是,不是今天。

饥饿也导致了法律和秩序的崩溃。委内瑞拉的食物现在是在武装警卫护送下运输的。有士兵为面包店站岗。在首都加拉加斯附近的一所学校,学校的午餐都已经被偷了两次。深夜里有人闯入学校的食品储藏室,把食物悉数带走。这意味着,至少有一周,学生们没有食物。

委内瑞拉的公共卫生状况也正在迅速恶化。早在2016年,当地一位外科医生就告诉《纽约客》记者,他们没有基本的清创工具,也没有抗生素。因为没有电力供应,手术室也不得不经常关闭。

1961年,委内瑞拉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消灭疟疾的国家。而现在,疾病与瘟疫都卷土重来。去年5月,委内瑞拉卫生部长安东塔•卡波拉莱公布了一次健康统计数据。数据显示,婴儿死亡率增加了30%,产妇死亡率增加了65%。

「在一个拥有这么多石油的国家,人们还因为缺乏抗生素而死,这是一种犯罪,」委内瑞拉一位议员说。

西蒙玻利瓦尔大桥,委内瑞拉人从这里进入邻国哥伦比亚图源网络

贫穷的百万富翁

很难说委内瑞拉命运的逆转是从何时开始的。

委内瑞拉曾是拉丁美洲人均GDP最高的国家。它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石油储备,这种令人着迷的黑色液体,曾为国民带来稳定的美元收入和巨大的人均财富。

上世纪70年代,委内瑞拉人有世界上最大的威士忌消费量,中产阶级开着凯迪拉克,飞机从加拉加斯直通巴黎与迈阿密。

直到2013年,这里都依然繁荣。《华尔街日报》的一位记者回忆:当我2013年来到委内瑞拉时,派对还在继续。当时油价为每桶100美元,政府将石油和美元撒在每个人身上。加拉加斯的天际线上点缀着宏伟的建筑项目,牛排餐厅都以集装箱为单位购买老式苏格兰威士忌,酒店必须提前几周预订。每个人都在喝酒、跳舞和大笑。

美国政治学副教授约翰·波加·赫西莫维奇用「资源诅咒」和「丰盛悖论」来解释委内瑞拉衰败的根源:一个拥有大量自然资源的国家反而很难促进发展。

石油与这个国家的兴衰紧密相关。从制度层面来说,委内瑞拉的经济完全依赖石油及其衍生物的开采和出口。石油是它最大的外汇来源,也是财政收入最大的贡献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石油出口收入,都占到了委内瑞拉GDP的一半以上。

21世纪之后,一路走高的油价让委内瑞拉进入黄金年代,2008年甚至刷新了140美元/桶的高位纪录。委内瑞拉民众的生活质量与人均GDP飞升。

但隐忧早已埋下——石油带来高收入的同时,政府实施了一系列政策:征收民营企业,实行外汇管制,并对许多基本必需品进行价格管制;推动收入重分配,实施社会福利政策,让全国约1/3人口接受政府补助。这些措施都加重了经济结构的脆弱和无法持续性。

2014年全球油价下滑,迅速把这个国家送入了经济衰退的深渊。

这几年,委内瑞拉总统尼古拉斯·马杜罗想过不少办法。

为抵抗恶性通货膨胀,政府仅在2018年就5次提高最低工资标准。但此举并未见效。涨工资之后企业无法负担,大量中小企业裁员或宣布破产,国内继而爆发严重的失业潮。

「兔子计划」也是马杜罗政府为增加粮食供应所做的努力。他们教育市民可以在屋顶和阳台上种植食物。城市农业部长弗雷迪·伯纳尔在电视节目中说:「兔子不是宠物,而是2.5公斤的肉,兔肉蛋白质含量高,还不含胆固醇。」但这对于巨量的食物缺口来说,同样是杯水车薪。

这就是委内瑞拉今天的处境了。它几乎耗尽了外汇储备,失去了进入外债市场的机会,它的经济效率太低,人民几乎在街头挨饿。

委内瑞拉版的电视节目《谁想成为百万富翁》不得不被废除,因为这个奖已经变得毫无价值。100万连一杯咖啡都买不到。

早在上世纪70年代,委内瑞拉外交官胡安·巴勃罗·佩雷斯·阿方索就曾预言,委内瑞拉对石油的依赖将使其陷入贫穷。「十年后,二十年后,你等着瞧,石油会带给我们毁灭……这是恶魔的排泄物。」

他的话应验了。

由于严重的通货膨胀,委内瑞拉经济面临崩溃。来源于路透社

(由于严重的通货膨胀,委内瑞拉经济面临崩溃。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计,该国通胀率将达到惊人的1000000%。在首都加拉加斯,买2公斤重的一只鸡要花掉1460万玻利瓦尔(当地货币),相当于大约2欧元。来源于路透社)

离开的与留下的

2018年8月20日,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宣布进行新的复苏计划。

这个计划包括提高税收、提高汽油价格,以及引入一种重新命名的货币。

这种名为「主权玻利瓦尔」的货币,将替代原有货币「强势玻利瓦尔」。新旧货币将并行流通,直到旧货币被逐渐淘汰。新货币还将与国营加密货币「石油币」挂钩。

在电视直播中马杜罗说,对于这个曾经富裕的国家来说,这将是一个转折点。「在未来的几天、几周乃至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将开启这个国家复苏的进程。」

这一改革能否奏效,目前尚未可知。委国一位反对派领导人安德烈斯·维拉斯奎兹说:「这些措施并不是任何经济复苏计划。相反,它们代表着更多的饥饿,更多的毁灭,更多的贫困,更多的痛苦,更多的通货膨胀,更多的经济恶化。」

美国阿默斯特学院的政治学教授哈维尔·科拉莱斯认为,一个重要的教训——尤其是来自巴西的教训是——从本国货币中去掉零并不能解决问题。

去往别的国家也将变得越来越艰难。哥伦比亚正在尽最大努力帮助邻国。因为许多哥伦比亚人记得,在本国武装叛乱和毒品战争期间,委内瑞拉吸收了数十万哥伦比亚难民。但哥伦比亚的资源始终是有限的。委国劳动力的涌入,已经给哥伦比亚一些行业的工资,带来了巨大的下行压力。

在另一个邻国巴西,情况更糟糕。巴西民众抗议委内瑞拉人涌入,难民营被烧毁,边境道路被封闭。许多人被迫越过边境返回委内瑞拉。

数量更广大的、留在委内瑞拉的3000万国民,正在自救与互救。

(在大约5000委内瑞拉人想从哥伦比亚进入厄瓜多尔时,基多当局开始要求欲入境的成年人出示合法护照,收紧了入境管理。随后,秘鲁也宣布,将出台相同的法规。秘鲁内政部长表示,约80%的委内瑞拉难民都携带着有效护照。来源于AFP)

因为药物稀少且昂贵,一位名叫哈维尔·罗霍的药剂师,只能通过Twitter帮助患者寻找药物。他帮助糖尿病患者找胰岛素,也帮关节炎患者寻找甲氨蝶呤。

哈维尔说,促使他上Twitter的原因之一是一个电话。一个人正在寻找抗抑郁药物,打电话给哈维尔,他发现自己根本买不起,就回答说:「好吧,我得自杀了。」然后挂了电话。

这个电话让哈维尔崩溃了,他决定做点什么。这件事事关生死,但也要靠运气。「有时会找到一种药。很多时候,就像一个被塞进漂流瓶里的信息——没有回应,没有后续。」

今年8月,一位俄罗斯籍的《华尔街日报》记者,写文章总结自己驻委内瑞拉的5年时光:

委内瑞拉一间空荡荡的教室,处于饥饿中的学生们不再去上课图源视觉中国

「在委内瑞拉,我看到孩子们从已经停止供应饭菜的学校退学了。教师们用他们的课本换了一把镐,在危险的矿井里工作。我看到了顶级大学兽医学校的操场上,马尸体的照片,它因为缺乏食物而被吃掉了。

2016年之后,我不再需要去别的地方报道经济危机。它随处可见——在邻居们松弛的皮肤里,在保安们黯淡的眼睛里,在孩子们在附近一棵树上争抢芒果时。看着你认识的人一天比一天瘦,一年比一年垂头丧气,真是令人沮丧。

当我回顾自己在委内瑞拉的五年时光时,最搅动感情的,并不是我花在报道暴乱、街头暴力抗议或武装团伙上的时间,而是每天看着我身边的这些人们慢慢『腐烂』的过程。」

「是的,我们有未来。」这句西班牙语的口号,在委内瑞拉随处可见。广告牌、标语牌、人们的t恤上……它在人们心中,曾经是个肯定句。如今,也许会作为一个疑问句,长久存在。

(部分资料来源于《纽约时报》、《卫报》、BBC、C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