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滴滴上遭遇了「强奸未遂」
这两天,乐清女孩搭乘滴滴顺风车遇害的消息遍布全网,一时间曾有过类似经历的当事人纷纷站了出来,讲述自己在滴滴上遭遇的故事。
哒哒也是类似经历中的一员,她告诉好朋友自己打车遇到了性骚扰,「你这哪是性骚扰,你这明明是强奸未遂。」好友直指她的自我逃避。她至今无法做到平静地讲述自己,不停练习着如何正视在滴滴上遇到的那次经历。
本文首发于《人物》杂志2017年8月号,原标题《当女权主义者遭遇了性侵》。
文|李婷婷
编辑|张薇
「车停了。」四周漆黑,只有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刺眼的光。哒哒下意识地给男朋友发了这条微信。这是4月底的一天,晚上9点半。顺风车开了半个小时后,司机说要上厕所。
此前,在广州朋友小k家聊天的哒哒,拒绝了留宿邀请,打到了这辆愿意载她到深圳的白色比亚迪。上车时,正下着暴雨,穿着白色T恤的男司机看着20岁出头,礼貌地给她递了纸巾。他问,你是大学生吗?她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发微信,给一位正处理一起棘手家暴案件的社工同行出主意。她本科、研究生都是社会工作专业,曾开过一年的女性小组讨论性别暴力以及如何应对。
车子熄火了。司机消失在黑暗中。担心手机光亮招来抢劫,哒哒特意锁了屏。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后座左车门开了,一个白影出现了,她下意识地踹对方胸口,用力过猛,整个人快躺倒在后座上。她意识到这白影正是司机。「难道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往日熟记的应对措施碎成一个个词汇,汇成一条河从她头顶飘过,「天哪!完了!」司机把她摁倒,关上车门,她找手机报警,屏幕一亮,对方扑过去,抢走了手机,她立刻咬住他的胳膊。「再往前就是坟地,这里连个鬼都不会经过的!」司机被激怒了。
哒哒不知所措,向他解释自己只是受惊了才踢他。「我知道你们小女生都怕鬼,我就想跟你聊个天,」司机提出要求,「踢也踢了,咬也咬了,你总要赔回来,我要跟你发生性关系。」哒哒问,「你有套吗?」「没有,我会体外射精,不会怀孕的。」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哒哒噼里啪啦地普及起性知识,「体外射精是一种失败率很高的避孕方式,有25%的可能性会怀孕,我在排卵期,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司机懵了,「怎么可能,我跟我女朋友一直都是体外射精,她都没有怀孕。」
哒哒开始掌握主动权。1991年生人的她判断面前这个比她还小的90后男生,没有经历过性教育,「就认为男人应该怎样,女人应该怎样的那种传统男人。这种人更希望别人称赞他像个男人,那我就鄙视他。」她叉起双手,「你这样根本就不像个男人,男人应该很尊重别人,很绅士的,你这种粗暴的行为真的会让任何一个人都很讨厌!」司机中招,「我就是想跟你商量的,我也没有想强来啊。」哒哒把能说的话全说出来,「强奸是受《刑法》管控的,会判你10年(实际上是3年以上10年以下)!」
司机犹豫了,改成让她脱掉衣服给他摸一下,「摸哪里?怎么摸?摸多久?拿手机定秒表!」哒哒毫不示弱,但她依然没底,要是他兽性大发怎么办。她脱掉了圆领T恤和内衣,瞪着眼睛看他,不到十几秒他就松手了,「哎呀,这样更难受。」他让她摸他的生殖器,「这超出我们的约定范围了,你这个男人在我心里的形象算是彻底崩塌了!」他没说话,回到了驾驶位上。
荒郊野岭没法叫车,大晚上在路边等也危险,她只能坐这个要强奸她的人的车回家。刚上高速没多久,他突然提出去买安全套。「已经说好的事情,不要再改了!」她生怕他动歪念头,扯着嗓子不停和他说话,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回答每个问题。「我这么晚,开个车接个单,还只接你一个人,就是为了这个,看到你的介绍是90后,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晚上一个人出去,我就想占便宜。」12点到家,哒哒赶紧下车,司机还不忘对她说,「再见了,小心啊。」
回到家,哒哒推开了男朋友的拥抱,直接去洗澡,「觉得好像有点脏。」水从花洒淋到身上,即便是个女权主义者,她也开始了自我审查,「我是不是哪个行为轻佻了?我是不是衣服穿得暴露了?但我全身都捂得严严实实啊!」哒哒提高音调,在电话里近似控诉地对《人物》记者说,「我什么事情都没做,为什么现在是我觉得我自己脏呢?就明明应该是那个人觉得自己很脏啊!遇到这样的事情,所有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女生好可怜啊,就是我们的社会还没有教会一个男人什么是『羞耻』两个字!」她在电话那头哽咽着:「他完完全全就是要找一个猎物,就是因为他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说什么晚上一个人出门,穿得暴露,这些统统都不是理由,都是借口。」
第二天,哒哒才把这件事告诉男朋友和朋友小k。男朋友提议报警,但证据不足,他只能请学武术的朋友去教训司机。小k联系滴滴公司,最终让这个司机永久封了号。哒哒感到窝心,「如果有人指着我说,都跟你说过了,半夜不要打车,真的很难想象我的状态会是怎样。」哒哒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脆弱。几天后,她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路上,这个往日大大咧咧无拘无束的女孩竟然哭了出来,「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变成一个处处小心、处处自我限制,这个不敢、那个也不敢的人。」
一个月后,哒哒告诉另一个好朋友,打车遇到了性骚扰。「你这哪是性骚扰,你这明明是强奸未遂。」好友直指她的自我逃避。「还是有那种污名吧,就觉得,我是一个差点被人强奸的人哎。」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去合理化事件,去减少对自己的责备,「虽然知道不是我的错,但还是在责备自己,就觉得是自己不小心,晚上出门了,导致了这种强奸的行为。」
没多久,朋友小安被滴滴司机摸腿5次,报警了。一位男性朋友说,「女生真的挺好的,打报警电话都会有一些优势,应答率会高一点。」哒哒一下被激怒了,她想起自己当初可能会被奸杀抛尸的经历,「不是因为我利用了女性的优势赢得了别人的同情,根本就是我作为一个女人,比所有男人都承受了更多的伤害,我要用所谓的机智和勇敢才能让自己活下来啊!」
她决定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写作中,哒哒几次崩溃大哭。她还是有些羞耻。她在文章里写道:「让女人说出自己受侵害,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文章收到很多反馈,很多人关心她,她感到疗愈。她想起孤独的林奕含,「如果她能在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时得到安慰,哪怕只是有人抱着她跟她说这不是你的错,她也不至于会走到自杀的地步。」
有一部分评论指责哒哒,「你一下车就报警啊,胸部有指纹,绕路有监控录像。」「打人是犯法的,这社工怎么一点法律常识都没有。」「你这样简直就是放虎归山。」哒哒感到可笑,「拼了命才走了100步走出来,这个时候你站出来骂我为什么没有走101步去把祸害除掉。」她发现说这些话的人看起来都是男生,「他不仅因为自己是个男生可以少遭受很多伤害,他还躺在这样的优势上对别人冷嘲热讽。」
哒哒从小生活在重男轻女的环境里。因为是女孩,长辈过世刚下葬,她不能靠近坟地。因为是女孩,她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数学不好」。上大学后,她修了不少性别文化的课程,「以前以为是传统习俗或者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现在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是要标签我。」「天哪,我就是天生的女权主义者,如果不是的话,我就对不起我自己。」
她想反抗不公,想证明自己,于是要拿更好的成绩,更高的学历。直到走进社区实习、工作,尤其是到一家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和工厂流动女工开展了一年的女性小组讨论,她才了解到性别暴力的无处不在。「女性所遭受的苦难,尤其不应该仅仅用个人自我实现的方式去解决,它需要更加集体化的路径去面对和解决。」即便有这样的认知,在遭遇性侵之前,哒哒从没想过自己也会遇到这种事,「以前我以为只有弱势女性才会面对性别不平等,自己经过之后就会觉得,我是真真切切地在这个压迫的结构之内。」
一次,哒哒的一位朋友穿着裙子走在小区里,保安盯着她看,她停在原地盯回去,四目相对,保安怯怯地收回目光。这种情况下,女性大多会选择赶紧走掉,她们欠缺「瞪回去」的练习。哒哒知道,至今无法做到平静讲述的自己,正在练习着如何正视那次经历,狠狠「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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