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仅要让他付出代价，也要让所有男性以后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动脑子想一想。」

文｜巴芮

编辑｜柏栎

将保存成长图的揭发文章在朋友圈点击发送后，「小精灵」觉得无比轻松，「北京的天从来没有这么蓝过」。她觉得章文该受到惩罚了，而自己也不会再活在噩梦中。

「小精灵」是女孩给自己取的化名。7月25日早上8点，她发表了一篇文章，指认知名媒体人章文在5月15日对自己进行了性侵害。两小时内，作家蒋方舟与媒体人易小荷也转发这篇文章，并称自己曾遭章文摸腿。而后接连不断的，像是串起来的鞭炮在爆炸，曾经《中国新闻周刊》的实习生及模特苏紫紫等一个接一个地发文指控章文曾对自己试图实施过的性骚扰行为。「小精灵」很震惊，没想到「他居然……害过这么多人」。

在发表这篇文章之前，「小精灵」本来以为也许自己会受到网友的指责与攻击，甚至做好随时逃出国的准备，没想到却收到了更多鼓励与支持。

事情发生后，她大胆坦白，寻求亲朋帮助，曾想要报警，警察朋友告诉她，报警意味着要面对陌生男性将这些细节陈述至少三轮。「我受不了。」于是她放弃了。这也成为之后在章文面对媒体做出回应时被抓住的「软肋」，「你为什么之后也不报警？在之后对我怀恨在心的时候在背后搞我。」

昨天，章文两次发文回应，起初称文章所指控强奸事实不存在，而后称当晚的事出于双方自愿。「她曾在微信上给我发过不少令人想入非非的艺术写真，双方互有好感。」他在回应里说，举报者换过好几个男朋友，其中包括有妇之夫。至于另外两位，蒋方舟「交了众多男朋友」，易小荷「离过婚，经常出现在酒局上」。

看过昨晚章文的回应，气得「小精灵」直接扔了手机，「他现在也只不过剩下品格攻击了对吗？……只有那种从小就不跟男生接触，到30岁还没有交过男朋友，没有性生活的女的，在他眼里才是不应该被骚扰的女生？」

在给媒体的回复中，「小精灵」称自己是受了MeToo的鼓舞而站出来的。不久前，她看到了揭发公益人雷闯性侵事件的文章，「看到很多跟我一样的人，不害怕了。」她告诉《人物》记者。「我遭遇了强奸，这不是我的耻辱，是章文的。」

以下为「小精灵」口述——

1

好多人给我发章文的回应，我当时超生气的，没控制好情绪，就崩溃了。我觉得他业务水平有问题，逻辑根本就有问题了。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发生了这种事情一定要去警局，对吗？他点出了我的律所，他不说我匿名吗？那他怎么知道我是哪个律所的呢？我觉得他要实名来，我就不怕他，我就上去一搏。

他周一给我发过信息，我昨天才看到的，说我为什么和我导师一直在步步紧逼，他要采取法律手段。他来回来去就那几句话，我觉得他很好笑，他从来都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件事情。他一开始不承认跟我发生过什么，后来我说我保有内裤，他就说发生过性关系，但是是双方自愿的。他也承认我喝了酒。这不都承认了吗？蒋方舟还有易小荷说他是骚扰，他回了一个酒后搂搂抱抱是正常的，这不也是承认了吗？他不是把所有事实都承认了吗？我以为章文是一个很强的对手，没想到他会那么蠢。

章文的二次声明

他现在也只不过剩下品格攻击了对吗？本来在法律上面做品格证据就是最没品，最没有信服力的一件事情。只有那种从小就不跟男生接触，到30岁还没有交过男朋友，没有性生活的女的，在他眼里才是不应该被骚扰的女生？

我都研究生毕业了，我交过他妈三四个男朋友，难道不正常吗？他到处去跟别人说，基本信息都是错的——首先我没有27，这个我真的很介意；而且我也没有做过两年律师，我现在才是实习律师，要到明年7月份我才能拿到律师执照。

他说两厢情愿这个，不好意思，你至少得知道我几岁，我做过什么吧，这是对两厢情愿的最基本的尊重吧。他说那27岁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是）27岁了，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你就应该被强奸，是吗？他说我跟有妇之夫接触，这个我觉得是可以告他诽谤的。他告我诽谤，我觉得他告不赢，但我这样告他，胜算率是很大的吧。

我早就料想到他会用这一招，我本来真的准备承受住所有的羞辱，如果公众对我都是攻击的话，我做好了随时逃出国的准备，可能过段时间这个事情没有这么热了再回来。但我没有想到网友会这么给力。

2

他之前给我发信息的时候说，会带着律师来我的律所嘛。我觉得他可能会这么做，我把最坏的结果全部考虑进去，上周六我就离职了。

我没有办法接受一些帮我的人因此遭到一些压力。在此之前我小范围公开了，他就威胁我导师和我朋友，说带着律师去找他们，告他们诽谤。你问我写稿子的时候有没有想什么害怕？我没有时间去想，因为我当时就很气愤，我要维护我朋友，我不希望他们为我承受那么大压力。第二点，我希望能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留下点东西，无论是让男性更加有这个意识还是什么，我就想留下点东西，我其实没有太多计划。

「小精灵」的性侵揭发长文截图

之前的小范围公开是我跟很多人商量以后的结果。第一，我不想伤害太多人，我觉得不好；第二，就是他们都告诉我不要就这么算了，因为对他的惩罚是对自己的救赎嘛。还有就是我想让他受到惩罚，我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就小范围里面传播，有我老师还有我之前的一些媒体圈的朋友，他们在圈子里面就口口相传吧。然后他就给我发了短信嘛先是威胁，然后是恐吓。

章文发给「小精灵」的短信截图

我当时也想过，说出去之后舆论就不好控制了，所以我就出境了。一个是散心，一个是我可以什么都看不到嘛，大概有半个月吧。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心情已经不错了。

（如果）我报警，证据我只有内裤、潜在的人证。我没有100%定他罪的把握，但我要面临是可能要完全暴露我个人信息的风险。而且我没有办法接受陌生的两个男人问我这么细节的事情，要来回问我三四遍。

我有一个朋友之前是做警察的，他之前接触过这样的案件，他就给我模拟了一下，问得非常细节，比如「他是怎么进入你体内的」，「进入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呼救」，很多这样的问题就来回反复地问，来确定你的口供是不是稳定的，我完全受不住，而且我查了一下现在的这个立案率很低啊。

比较幸运的是，我身边这些人都特别好，他们一直都陪在我身边支持我，告诉我，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我男朋友说如果你要报警，我陪你一起去，如果你不想报警的话，那我就一辈子不会记得这件事。

读书的时候也演过话剧，演的也就是《荡妇羞耻》的那个主角，加上我之前也在女权的组织里面实习过，认识很多做这方面的朋友，所以我就有在寻求他们的帮助。这些我可能比其他受害人好一点，我不是完全一无所知的。

这也是我坚持要发声的一个原因。我知道甘肃的那个小女孩死了（编者注：甘肃庆阳女孩李奕奕被性侵后跳楼自杀），我当时特别难过。我觉得如果不是我身边有一群这么好的人的话，我未必这样的情况会比她好多少。

3

我和章文曾同在一个群里，这个群里都是喜欢喝茶的人。群主是我非常信赖的一个兄长，一直在做公益。然后章文主动来加我，我也觉得挺正常的，他不是卖茶叶嘛，我本身对茶叶很懂，我有国家茶艺师的证。可能自己也有一点崇拜公知吧。

平常他看了我朋友圈会说你穿衣服还挺好看什么的。一开始他不知道我是导师的学生，我可能随口讲了一句，他就说他跟我导师很熟，说他的书是我老师写的序，加上是群主推荐我俩认识的，就有两重信任在这里。

成为（微信）好友两三个月后，他约我吃过一次饭，找了一群我觉得很有趣的人，写剧本的呀，做科研做得很厉害的人，还有教授。那次吃完大家都是各回各家，也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觉得他还不错，跟我之前认识的朋友一样。

那次吃饭时我提到过我自己很喜欢写东西，想要出版小说，当时他有一个挺有名的作家朋友从日本回来，他觉得我可以认识一下，能给我提一些意见，就又约我一起吃饭。

第二次吃饭时也是好多人，七八个吧，我进去的时候全是男的，这点我之前不知道，但我既然来都来了，毕竟这么多人，而且年纪都比我大了那么多，也不会对我做什么吧？

事发前我俩从没单独吃过饭，当天吃饭也七八个人，正好没事儿就去了。饭桌上没什么特别不适的感觉，章文坐我对面，挺远的。就聊一些什么民族自由之类的——我现在想真是觉得很恶心了。

那个洋酒我确实没喝过，我不知道度数那么高，放了冰块，就跟果汁一样。那种大的高酒杯我大概喝到第二杯吧，他们跟我讲有50多度。之后就换酒了，当时我状态是OK的，我不知道酒后劲会那么大，离开前我去厕所吐了一下，大家都在楼下等我。

我说我要打个车，就有人说要送我回家，因为那人有个司机，我说不用了，我要去机场。我打开滴滴的时候章文跟我说你别叫，我帮你叫。我真没想到他会跟我一起上车，当时挺震惊的，他说什么反正回家也顺路的。

上车四五分钟接到我朋友电话说飞机晚点，他应该是从电话里听到了，就说去他的茶室醒醒酒。当时也就8点，最多9点，我觉得也可以。我不记得他是不是在车上亲我，好像是有的。当时我就想吐，挺难受的。

不记得怎么进的茶室，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从进门开始就开始抱我，脱我的内裤，灯都没开，他还说过一句话大概是我终于到手了，我开始挣扎，不记得是摔了一跤还是怎么样，反正最后是被他拖到椅子上去的。听到电话响的时候，我已经自暴自弃地躺在椅子上了，觉得这一切可能要结束了吧。（那个电话）大概是他老婆让他快点回家吧。所以他说「已婚男人就是这样的」。

他让我住在那儿，但我只想快点离开那个地方。我去厕所吐了一次，还想把体液的某些东西洗掉，就是不停地擦啊

其实到第二天晚上之前都是懵的。他帮我打的车，先把他送回了家我再去机场，我就希望他赶紧走。从蹲在机场吐我才真正有印象，胃很痛，很晕，喝水吐水。

4

看到我朋友的时候我就哭，他问我怎么了，我说你飞机晚点太久了，你赶紧回去吧。当时是要给他一个材料。其实他的飞机应该是晚上9点多到，最后1点半才到。他把我送回去后，我马上昏睡过去，到第二天12点。整个人都是懵的。

下午6点，章文说晚上咱们见一见，他说想去我家坐一坐，我说不要，但是我很想跟他见，我想当面跟他讲，你此生不要再来找我。他还想拉我的手，我想离他远一点，我把他甩掉了。

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永远摆脱不了做我女人的命运」，我就觉得很恶心，我不太会跟别人当众吵架，我大概意思是你他妈不要做梦了，我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说实在的，我当时有点不太敢得罪他，因为我觉得跟他力量悬殊吧，他好像玩死我很容易的样子。

他跟我说他上过100多个女生，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很了解，还说自己做了15年媒体人，在圈子里认识很多人，很少有人能像他有这么强的人脉，说可以帮我。

他来找我之后，我觉得很不舒服，很想跟我信赖的朋友讲这件事情，就打电话给一个媒体圈的朋友，是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这是强奸，让我一定就是保留好证据。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我虽然可能做这一行，我可能比较蠢吧。

现在已经有8、9个跟我一样的受害者联系到我，我们会保留诉讼的权利，无论刑事还是民事，反正我们绝对不会让他赢，哪怕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了也算是他赢。

我不仅要让他付出代价，也要让所有男性以后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动脑子想一想。所有姑娘们都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