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机关里的脱口秀演员
郝雨口中的段子场景从微信群到菜市场,从地铁站到餐桌,零星透出这是一个为生活所困、口无遮拦的中年胖子——这是脱口秀舞台常见的人设,像美国脱口秀大师路易CK,一个带着女儿卖惨的碎嘴中年男人。一切都包裹完美,他几乎没有露出过自己身上另一个角色的马脚——一个已经在国家机关待了10年的公务员。
文|龚菁琦
编辑|金焰
北京三里屯的周末从不缺热闹。6月闷软的夜风鼓噪人心,也顺便烫热了老书虫咖啡馆的开放麦场子。36岁的郝雨浸在舞台中央的一束光中。这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背微驼着,运动t恤罩不住一圈安逸的肚腩。他笑称自己,「小型罗永浩」。
他佝着腰、嘎哑着嗓子挤兑丈母娘。「微信让老年人重回社会前沿,每天坚持转发各种谣言:国务院最新消息刚刚曝光!中央绝密内幕删前速看!」他润了润嘴唇,松弛、不屑,底下呼啦笑成一片,他等待着最佳抛梗点,「咋滴,中国老太太都让国家保密局返聘啦?」近100人的场子里,每隔15秒笑成一浪一浪。他披浴着笑声,露出一个贼坏的笑。
他口中的段子场景从微信群到菜市场,从地铁站到餐桌,零星透出这是一个为生活所困、口无遮拦的中年胖子——这是脱口秀舞台常见的人设,像美国脱口秀大师路易CK,一个带着女儿卖惨的碎嘴中年男人。一切都包裹完美,他几乎没有露出过自己身上另一个角色的马脚——一个已经在国家机关待了10年的公务员。
离开三里屯的夜色,周一到周五白天的郝雨,是货真价实的机关干部。演出结束的第二天,他与《人物》记者相约在一家星巴克见面。从二环一座100多年历史的大院走出来的他,衬衫扎进裤子,露着黑色的皮带。「公务员夏季着装规律,浅色衬衫搭深色裤子。」他说。他走路习惯性微佝头,像一个年轻同志向领导打招呼的姿态。他很少运动,不太能吹风,也不敢喝冰水。
期间他接一个工作电话,「姐,是我错了,没及时回复您」,看电话那头不依不饶,嬉笑到,「再不行我给您跪下了」。在机关,他负责安排会议、组织调研、服务领导,在同事眼里他是那个逢人打招呼,叫得上保安到食堂师傅名字的郝哥。领导曾经给他的评价是,性格好、善良。
和多数公务员一样,他发朋友圈很谨慎,3年只3条,因为那是「理性社交圈子」,领导、同事、朋友都挤一起。而在「郝雨没话说」的微博上他活跃得多,不时发布新编的小段子,脱口秀演出信息,与喜剧人黄西、东东枪等人的合影。如今每周中有两天,他在北京几个脱口秀开放麦场子里来回奔波,报酬低到「相当于不计报酬」。郝雨常在单立人喜剧和幽默小区俱乐部表演,在幽默小区老板Tony看来,郝雨身上有一种强表达欲,但人又很温和,从不当面反驳别人。
一边是严谨的公务员,一边是混不吝的脱口秀演员,两种角色在同一个身体里冲撞。谨慎与戏谑在他身上留下的两种痕迹,甚至可以追溯到15年前,他身份还是「嘻哈歌手」时。
眼下这一过往已变成段子——开放麦里他问现场有谁听过《大学生自习室》,两三只手犹犹豫豫地抬起。「感谢这几位中老年朋友!大周末的不和子女团聚还跑来看我。」郝雨一脸嬉皮。而在只有7900万网民的年代,这首调侃大学生自习室里占座、吃瓜子、情侣约会的rap,被做成flash,网吧、理发店四处轰炸,风靡一时。红了有几个表现:歌手比赛找上门,他与张杰、沙宝亮同台演出;环球唱片要签他;相声大师姜昆邀请他,一起上春晚。
当歌手、上春晚,野心一个比一个大。他原本的梦想——毕业考本校哈尔滨工程学院研究生,倒成为最保守的选择。
对于五花八门的选项,作为东北国企领导的父母反应是「都吓着了」。过惯了体制内安逸的生活,评判一切的标准是,「这个东西对你未来生活有什么保障」。比较一圈,合同里无法提供未来的歌手被划去,而上春晚成为本校保研的交换条件,若能上春晚,希望学校把他作为特长生保研。
歌中嬉笑怒骂,但现实生活里,郝雨性情软绵。谈话时并不盯人眼睛,凡事爱用商量口吻,「你觉得呢?」在Tony看来,郝雨过于小心翼翼了。在妻子尤青眼中,听到表扬时,郝雨还会露出害羞的神情,说「哎呀你别这样」。
当年父母为他选择未来,郝雨没有太多抗争。这或许与成长经历有关,「不」字开头,先否定,是父母的教育方式,一直延续至今。他坦言,「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做不好事,所以父母容易说服我。」当年,父母对他当歌手的评价是,眼高手低、胡思乱想。
以此次选择作为基础,几乎奠定了后面人生的基调。多年后常被问起少年成名,为何没有拼出未来,都能复盘至此。而后来的故事是,春晚节目三审被拿下,他考取了姜昆的研究生,在文化部下的中国艺术研究院读研。
2008年毕业后,他考进了中国文联,联络服务艺术家。出差时叫艺术家们吃早餐,甚至是送餐进房间,在电梯口等领导,开会、写材料,他忙得像个陀螺。而晚上,他一个人跑去各式剧场、影院,吮吸着北京城里新鲜的戏剧血液。各种创作冲动在夜里流淌,「一个超市收银员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有一天一个客人激怒了他」,「一个人死后灵魂出窍看周围一切」,这些饶舌歌词都只起了个头,就腐烂在心里。
他感觉到自己的拧巴、做作,「感觉自己再没有特别想表达的,也不知道作给谁听,你看你有了个稳定工作,还整天看不惯这个瞧不上那个,没有意义嘛。」也是在这一年,他发现没有系统学过音乐,无法独立制作音乐,在嘻哈圈藏龙卧虎的后辈前会露怯。在battle的现场,他感到荷尔蒙不再,听不懂那些狂躁的意识流曲风。以致今年4月《中国有嘻哈》第二季《中国新说唱》来找他时,他没犹豫就拒绝了,「隔那个时代太远了。」
生活也一地鸡毛。2013年他从文联调到了另一个国家机关部门,第二年有了小孩。两夫妻谋划着买学区房,卖掉现在的,付完首付还需贷款两百多万,每月7000块的工资常常不够用。妻子曾说要学习理财,他调侃,「每月还了债就不需要理了。」最缺钱时,他还卖掉最爱的原版漫画、玩具,拿到那两万块钱时,想起马三立一个形容穷的段子:大风吹来,纸片飞舞,或许它不是钱,但不许咱不踩一下。
生活的无奈被他写进歌词里,「我的歌迷问我什么时候复出,我的妈问我什么时候提副处。」微博里他吐槽,「望着镜子回顾这些年的生活,发现自己的确在不经意间学会了诸多年轻时不擅长的事儿——比如长时间的叹息和经常性的苦笑。」
生活需要出口。他天性里的戏谑劲还一直保持着,尤青常被他逗得乐不可支。一群人等菜,终于上来一个拍黄瓜,郝雨接话,「菜上齐了,赶紧吃吧。」他给她发图片,灭火栓的灭字少了一横,成了火火栓;买一瓶甘蔗汁,上面写不添加蔗糖⋯⋯这种发现日常荒谬的能力,符合脱口秀演员气质,2013年,老朋友单立人喜剧创始人石介甫告诉他北京也有脱口秀场子了,他激动得失眠。在郝雨看来,脱口秀演员和嘻哈歌手很像,生活不得意,到处受打击,但又敏感、有强烈表达欲。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玩说唱了。
自儿子上幼儿园后,他获得更多自由,进入了脱口秀的痴狂状态。尤青甚至以为他出轨了,整天抱着手机絮絮叨叨。打开一看,存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只字片语,称之为灵感。有时洗碗还戴着耳机,掐着秒表算一个段子时长。之前上班他愁一路靠什么打发时间,现在反觉不够用。「像咱俩这种就是浪费时间,因为我现在没法想段子了。」他正色看着记者。
生活中一切负面情绪被吸住,制作成段子,家里老人的唠叨、地铁上遭遇的不快,烦恼被喜剧暂时遮蔽。他模仿两个脱口秀演员的对话,「听说你结婚了?」「对啊!」「恭喜恭喜,写没写个段子?」「没啊」「那婚白结了!」
这种痴迷还体现在好胜心上,单立人喜剧创始人石介甫回忆,今年郝雨参加一个脱口秀大赛,他一个劲撺掇前任冠军们分析战略战术。比赛前夜他喝红牛扛着,拒绝朋友聚会,低头猛捣鼓段子,历经3次大改。「像准备奥运会一样。」当他提出要去拿冠军时,其他队友却说,「我们只是去交流一下啊!」郝雨反思自己为何对赢这么渴望,「往往是从小没有得到过认可的人,就在想办法,比方语言能力比较好,就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求认可。」脱口秀能反复试错、练习,这成为他培养自信的模式,「在越来越熟时,就不那么慌张了。」
在北京二环的机关大院里,民国风格的小洋楼上爬满绿色,竹林清脆作响。郝雨每天中午都会像大多数公务员一样,在院里散会儿步。不同的是,他脑袋里常常在构造一个荒谬的结论,想着如何去论证。「99%的脱口秀演员都是在散步时蹦出段子的。」他会把想法迅速用手机录下,很少关心路上有没有人。
而机关办文娱活动时,郝雨也会上台讲脱口秀,甚至在食堂吃饭时也有同事让他讲段子。领导们知道那是他的爱好和特长,但郝雨感觉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这是你的爱好,做着玩可以,但你不能搞太大,不能影响工作。」
同样是写作,写调研报告与写段子,对他来说难度完全不同。「公文难写。」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不少写作材料,每次他都要查阅大量资料,才进入语境,他坦言背好社论文章才能言之有物。他写的报告也曾获得大领导的批示,「当然很高兴」。但比较起来,他感到脱口秀更容易写。办公室另一头的书柜里,塞着几本关于喜剧写作的书,他已翻得透烂。「我好像在把人逗笑这件事上更有天赋。」他曾在舞台上每讲一句话底下就笑一次,「感觉自己像上帝,能控制笑声,控制世界。」
然而,他的脱口秀段子里,很少有与工作相关的。他觉得相关段子不敢轻易下笔,「一个事情,老百姓可能见到的是雾霾得关停工厂,我们可能考虑的是停工导致下岗等社会层面的问题。」见到背面和深远处,段子也得更透彻,「太难,还差点沉淀。」
在幽默小区俱乐部老板Tony看来,好的脱口秀演员身上有股原始力量,反叛、性格有爆发力。「一个人从小到大受到组织和国家意志的培养,再有点反叛都是往回找。优点可能是人生阅历和视野更广阔,但自我阉割往往严重,这对当好脱口秀演员是不利的。」
有粉丝曾提醒他,还有3年时间,一过40岁,想干嘛也很难再有勇气。他一直把这些话记在心上,也有心追求理想。但在现实里,被喜剧遮蔽的烦恼还在,他也必须面对责任。买房子时,「父母的棺材本」给他作了首付。到现在父母也还不知道他在玩脱口秀。因国内没有做脱口秀兑现的途径,他一直不敢冒险转型。「这时候谁能救我,中一张彩票可以,500万,啪放在这,房贷还了,爸妈能老有所依,孩子不至于因你挨饿。」他两眼一瞪,不像说笑话。
郝雨回忆里有这么一天,晚上连续赶3处脱口秀场子,每处相隔一两公里,不会骑单车的他,只好呼呼啦啦跑起来,「你在30多岁的躯壳里,感到自己在衰老,但你向前冲,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感觉自己是幸福的,好像又回到了18岁,这感觉好得让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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