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靖 当你足够快
虎口凶险
武大靖先生今天很安静,对于一个平常被形容为「你不撩他,他也要来撩你」的东北人来说,这显得很不寻常。韩国平昌的2月22日,零上2度,他在衣服堆里扒来扒去,套上一条黑色短裤出了门。迎面走来几位冰壶队队员,人家朝他打招呼,他没吭声,一张长脸木着。到了训练场,他把长外套一脱,惊呆了主教练李琰,「你不冷吗?」「动起来就好了。」他回答。此举是为了转运,穿一条之前没穿过的裤子——所有长裤都亮过相了。
他有心事,根本没注意到李琰也把前几天的训练服换掉了,直接穿上了领奖服。师徒的心有灵犀指向当天晚上的短道速滑男子500米决赛。出征平昌冬奥会前夕,李琰把队伍的微信群聊名称改成了「虎口拔牙」,如果金牌就是那颗牙,那么14天过去了,他们的战绩为0,附赠9次犯规。今天,还有男子500米和5000米接力最后的两次机会。
虎口凶险。
12天前,男子1500米半决赛中,为了积攒体力,武大靖滑在末位。中程加速时,领滑的队友许宏志打算让位给他,却失误被韩国选手超越,并踉跄了一下,带慢了武大靖的速度。没能顺利超到第一位,武大靖有点急,即将进入下一个弯道时,他的左脚冰刀与匈牙利选手刘少昂的右脚冰刀别在了一起,这让他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左前方扑去,阻挡了荷兰选手伊扎克的滑行路线,并在伊扎克的反作用力下,摔出了赛道。
极速转向的冰刀在冰面上激起大量的碎渣,武大靖瘦长的身躯像坠落的飞机,打着转儿「嘭」地撞上赛场边的挡板。5秒之内,备战4年的平昌奥运会结束了四分之一。
他的判罚是「阻挡他人」,没有成绩。《人物》记者接触到的大多专业人士和冰迷都认为这个判罚「有点冤,属于可判可不判的那种」。武大靖曾经在江苏队时的教练朱雪松去了平昌,他感觉武大靖的心态有点崩了。
短道速滑是速度和应变能力的比拼,而由碰撞产生的激烈对抗是其魅力来源之一。
在111.12米一圈的赛场上,弯道是改变命运的关键,领先者谨慎提防,落后者则要抓住前者露出的哪怕一丝破绽,从内或外道完成超越。最快可达50公里的时速下,碰撞在所难免,超越者的拉拽,被超越者的阻挡,都是常见的判罚理由。上诉不可改变结局,只能作为接下来比赛的参考。
一周后的男子1000米四分之一决赛上,一直保持领先的武大靖在后半程时,被匈牙利选手刘少林——与武大靖别上冰刀的刘少昂的同胞兄弟,他们都是中匈混血——来了一次漂亮的内道超越。还有两圈,武大靖在危险的外圈,在他的内侧,后要防位于第三的查尔斯,前要跟紧刘少林。前两名可以晋级下一轮。
最后一圈,刘少林降速,有被查尔斯从内道超越的可能。外圈的武大靖很尴尬,为了保证晋级,他的大脑迅速做了一个决策:强行超越刘少林。但他的速度不够快,手和肩膀挡在刘少林前面,下半身却没能成功超越,他绊了一下,落到了最后一名。
紧接而来的是此次冬奥会的第二个判罚。朱雪松认为这个判罚不冤,以及选择超越刘少林本身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正常速度他也能进去(晋级),当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就是有点急,1500(米)把他判急了,正常滑也进去了,不要那个小组第一又能怎么了。」
他给武大靖发短信,只有四个字:安静下来。此时,武大靖的队友们,一帮血气方刚的东北姑娘小伙,也在一次又一次判罚中蔫了下去。索契冬奥会1500米银牌得主韩天宇没能晋级1500米A组决赛,1000米犯规出局;曲春雨、范可新被判犯规;女子3000米接力,第二个冲过终点线的中国队,在赛后因为犯规被取消成绩⋯⋯
夹杂在9次判罚中的一点好消息,是17岁的李靳宇摘得女子1500米银牌。到了平昌后,为了防止队员分心,李琰禁止大家发朋友圈,但「大哥」武大靖仍坚持发了图文,他写道:「恭喜靳宇妹子⋯⋯越是硬仗我们自身就该硬气,我会拼到最后。」
这符合武大靖的性格,他不算是个守规矩的人,「不服就干」。24岁的年纪在队里算得上是「大哥」,集体活动的时候,大家都爱围着他转。「大哥」来自黑龙江佳木斯,五官深邃,说话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见到武大靖的几次里,《人物》记者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有多动症。他必须要在动态下接受采访,手挠挠头发,后背,揉揉脚脖子,最后索性当着外人的面,伸进衣服里抓后背和肚皮。如果没来滑冰,那么抖音和YY里的东北主播们将受到严重挑战,因为「大哥」的幽默和皮实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现在,带着平昌冬奥会和短道速滑队近两年的颓势所带来的压力,「大哥」破天荒地安静了。不止短道速滑,整个中国队在平昌一金未夺,宣传团队的首金海报换了一张又一张。在中国,金牌是无形的压力,人人心知肚明,22号的男子500米是为数不多的机会,但没人敢说出来。
武大靖本人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但他对于这枚金牌胜券在握,「去(平昌),就是拿冠军的」。3个月前,武大靖在短道速滑世界杯上海站和首尔站上相继取得500米冠军,好状态一直保持。所有参与过备战的相关人员都相信他有实力夺金,在赛前练习中,他已滑破了世界纪录。
金牌仿佛就在眼前。但大家不甚清楚,这个24岁的小伙子抗压能力有多强?女队在接力中有明显的心理波动,在接连判罚的阴霾笼罩下,会有意外发生吗?
早在4年前的索契冬奥会,他还羽翼未丰,目标就锁定金牌,这充分暴露了他的野心。他一路领先,最后时刻被经验丰富的老将超越,遗憾摘银,愤恨了许久。同样第一次参加奥运会,也获得银牌的韩天宇则显得没那么较劲,「第一次嘛,每一圈都滑到最好,就不后悔。」
武大靖在江苏省队的队友、现国家队助理教练马强告诉《人物》记者,「大靖想拿冠军的愿望要比别人强烈,他想得世界冠军。这种欲望是我在韩天宇和其他男孩身上没见到的。」这话听来乍显主观,但韩天宇本人也在一次电话中承认:「他比我想要(冠军)。论刻苦程度,大家其实都一样,但他从不犹疑。」武大靖的启蒙教练李军,形容自己的学生在冰场上,「那股狠劲别人比不了」,他向记者讲述短道速滑的瞬息万变,「过人的机会摆在那儿,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要果断,要去拼,不然机会将永远失去。」
初出茅庐
2月22日18点03分,男子500米四分之一决赛第二组准时开赛。5名选手中,武大靖和另外一名选手选择了面向观众的侧身位起跑。这是他花了近一年时间适应的起跑方式,不容易被判犯规,更稳,但也更慢。
发令枪响起,武大靖以内道和速度的绝对优势滑到了第一的位置,并保持着领先。短道速滑每一轮次的位置都由上一轮的总排名决定,为了占据第一道,也是最有优势的位置,每一轮选手都要拼尽全力。500米是武大靖的主场,他是那种拥有着逆天爆发力的选手,同时,稳定性高,对于其他选手来说,这十分可怕。
他有一双与身高相称的大脚,上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疤痕和茧子,第一次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那是常年与冰鞋相依为命的证据。他的脚前弓很长,脚踝有劲,膝盖很大,这些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体现。助理教练马强告诉《人物》记者,「大靖的冰感很好,换句话说,脚底下比较油。有的人也可以做到不摔跤,但看上去就特别笨。」
进入第三圈,武大靖加速,进一步拉开了与第二名的距离。他正展现着一个完美的领滑者所应有的技巧:入弯道时很深入,角度小,后来者可以觊觎,但无法超越;出弯道时,节奏很快,加速能力一流,差距被进一步拉大。比赛结束,武大靖以小组第一名出线。这不算惊喜。但现场解说随即提高了音量:「哇(拉长了音),39秒800,将世界纪录提高了0.137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这种耀眼的时刻在他职业生涯的前半期并不常出现。至少他并不属于天生的冠军,在冬奥会结束之后,李军对来采访的记者反复说,「小时候的武大靖平凡无奇,没有什么天赋。」
这可能是武大靖当时年纪太小的缘故。他童年时在电视上看到大杨扬盐城湖冬奥会夺冠,觉得在冰上飞驰的感觉很有趣,8岁便去家乡佳木斯的室外冰场开始学习。
李军的队伍里大都是13、14岁的青少年,他们对于武大靖的印象只在于「太淘气了」。淘气的小孩已开始察觉自己的平庸,「跑步总是跑不过别人」——身体素质差一直伴随着他的职业生涯。但小孩又觉得,只要我练得比别人多点,总能有所进步。老实的他不懂,为什么老师要求做20个准备动作再上冰,他永远比别人慢,老师告诉他,「你给别人数数就知道了」。
在佳木斯,冰上运动是小学体育课的项目之一,但条件简陋,全市也找不到室内冰场。冬天,小学生武大靖每天早上4点起床,与城市的清洁工、早点铺小妹一起,在一片漆黑中投入新一天的生活。速度让零下30度的大风咆哮得更加厉害,冷,特别冷,他感觉自己的脸一直是肿的。每隔15分钟,他就到冰场边上家长休息的帐篷里,脱下冰鞋,在火边烤烤脚。
「滑冰时可以不再挨冻」成为少年武大靖最大的渴望。为了能在室内滑,他跟着李军去哈尔滨集训。那儿有黑龙江省唯一的一块室内冰场,但作为外来者,他们被允许上冰的时间总在午夜时分。睡得正香时,被人扒醒,生无可恋的少年在看到冰场的瞬间,精神过来,滑到凌晨4点,他回到宿舍,依旧亢奋得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跟室友聊聊哈尔滨哪儿有好玩的,天不知不觉地亮了。
跟着朱雪松教练去到江苏队后,武大靖才终于得以拥抱白天的冰场。这算是正式走上了职业的道路,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决定,大部分原因是他已经一头扎进了短道速滑,渴望更为专业、稳定的训练,小部分则源于他对坐在板凳上学习天生的抗拒。
在江苏队,武大靖与3个男孩结成了兄弟,他是其中的老四,比他大3岁的马强是老三。当时的队里有几个大孩子,跟着教练训练,用电脑看回放,他和武大靖是小孩,只能每天跟着大孩练,借队里巴掌大小的录像机研究动作回放。「那个时候肯钻研,队内气氛好,大家进步都挺快的,」马强对《人物》记者回忆,「但大靖并不是突出的那个。我都比他滑得快。」
但事实上武大靖的不同之处这时已被教练朱雪松注意到。短道速滑要求三方面的能力:身体素质好,冰感好,和聪明的头脑。武大靖的身体素质差,但冰感好,头脑方面——朱雪松称他是自己这些年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
「他是个有思想的孩子。老师让他做什么,他可能会做,但他也会考虑,为什么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朱雪松在电话里告诉《人物》记者,「你没办法用语言教会一个人如何滑冰,与身体的感受相比,语言很浅。我可以用各种语言向你解释怎么滑最快,但只有像大靖这种有极强思考能力的孩子,才能悟到最终的道。」
2010年的一次全国联赛,在国家队的主力运动员大都缺席的情况下,武大靖拿了几个冠军,由此被短道速滑国家队主教练李琰看中,获得了去国家队的机会。他满心欢喜,背着一个大包,坐着绿皮火车连夜到了北京首都体育馆,放下行李,走向训练场,他感觉自己要拿世界冠军了。
17天
18点42分,半决赛第一组开始了。武大靖在一道,依旧拼尽全力,冲在前面,滑到两圈半的时候,他听见一声哨响,才发现比赛已经被中止了。原因是起跑时两名选手为争夺赛道,冰刀相撞,一名选手的冰刀碎片散落在了场地上。武大靖很疑惑,裁判为什么等了两圈半才吹哨,而其他选手早早察觉,放慢了速度。
他感到疲惫正在席卷自己的身体,刚刚的全力冲刺耗费了80%的体力。他喝了口水,拒绝了棉衣,用手撑着腰,缓慢地直立绕圈滑行,等待着比赛再次开始。「我不敢弯下腰用手拄腿,那样对手就能看出我累了,他们就不怕我了。」武大靖事后对《人物》记者回忆。此时,队友们都在休息室里,其他队友紧张得不敢看,但韩天宇盯着屏幕,同为运动员的他心里清楚,「大靖已经没劲儿了。」
比赛重新开始,这次武大靖被加拿大选手吉拉德紧紧粘住,但吉拉德没能找到机会。武大靖用余下的20%体力再次以小组第一名的成绩出线,进入到总决赛中,所有人心中的火苗升起来了。
此刻的赛场边,李琰教练一脸严肃,她身上的压力绝不比武大靖少,笑容很久没有浮现在她脸上了。她用一种笨拙的、两只手掌直直地撞在一起的方式为武大靖用力拍掌。这位曾经的女子世界冠军,执掌短道速滑队12年的主教练,以严厉而闻名,常为队员制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被冰迷戏称为「后妈」。
时至今日,武大靖坚持认为「后妈」招他进国家队,就是想让他当陪练,尽管教练对此从未承认过。刚进国家队时,男队有10名队员,武大靖的成绩排在末位,承担起了女队陪练的责任,每天的训练内容是在前面带着女孩们滑。
短道速滑队素来阴盛阳衰,女队出过大小杨扬(阳),王濛,周洋这样的领军人物,而男队则默默无闻多年。两队一同训练,狭小的冰场上,一米八的武大靖感到屈辱,他拼了命地在前面滑,还是被范可新、周洋一圈又一圈地超过。每次被过,女孩们都回过头来,朝他一笑,他在笑容中嗅到了嘲讽,心想,在国家队可以揍人吗?
武大靖进了尖子班,却当起了末等生。未来在哪儿?他想都不敢想,战战兢兢地训练,留下才是最重要的。美好幻想的破灭让他自卑,很少与李琰交流,更不敢表现自己。他在江苏队时的好朋友马强也在队里,两人经常互相打气。但2011年时,一次发挥失常的国内赛后,马强离开了国家队。没有人来找他说明具体原因,一纸通知发下来,马强就收拾行李回了长春。
留下的武大靖提心吊胆,怕一睁开眼睛,自己也要收拾行李回家。他几度想放弃,负能量爆棚。
到了2012年,他还「混」在国家队。一次世锦赛选拔,6男6女出线,没有他。在首都体育馆的大门口,车来车往的白石桥路,他站在那儿,显眼的个头,呆呆地目送大巴车载着其他人走远了。他离开家去江苏队之前,母亲吕玉香也是这么看着火车远走,那时的少年兴奋得对家庭没有一点眷恋,以为很多美好的事情都将在远方发生。
人都走了,冰场和他的脑子都空了下来,终于不用再陪着女孩们滑了。他想要在这17天里有一些改变。拉着留下的助理教练,他制定了一个为期十几天的训练计划。每天起床,他在助理教练的陪同下训练,研究战术,看录像回放,修改动作,再和高手的比赛视频做对比,在细节上反复抠。他来国家队两年了,没有这么训练过。
半个月后,李琰回来,看到他有所进步,很惊讶,减少了他陪练的工作量,给了他接下来两次世锦赛接力的上场机会,第三棒,相对不太重要的一棒。
朱雪松曾说过,武大靖的思维是独特的。当他受到重视,找回自信的时候,进步绝对不是一件难事。2013年成为了武大靖职业生涯中的转折点,马强惊讶地发现,武大靖变强了,这一年的世界杯上,他在500米上的成绩稳定在前三。
当武大靖变强时,他想变得更强。他希望获得自己的第一个世界冠军,2013年10月,他在短道速滑世界杯韩国站实现了这个愿望。那之后,他渴望在索契夺得奥运会冠军,他失败了,奋斗了4年,来到了平昌,现在谜底即将揭晓。
决赛开始前,李琰对武大靖说了四个字,「沉着,冷静」。
悟道
半决赛的第二组中,中国选手任子威位列第三,没能晋级到A组决赛。听闻此消息,武大靖的心里凉了一半。前一天晚上,任子威找到他,表明了自己第二天保他夺冠的决心,这是中国队的常用战术。东北男人之间从来不搞虚的,情义都融化在实际行动中。队友走后,武大靖呆坐在床上,一边觉得压力更大了,一边又感动得差点泪目。到了后半夜,他的脑海还是静不下来,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敢想,只听见寂静的夜里,心脏「咚」,「咚」地在跳。
来到决赛的4个人中,有两名韩国选手。一位资深冰迷告诉《人物》记者,尽管群雄并起,但在他们眼里,短道速滑很大程度上就是中韩之争。这其中有一种爱国主义情绪。此时,面对两名韩国选手的夹击之势,形势对于武大靖十分不利。
枪声响,武大靖抢跑了。他太想快点滑出去,抢到第一位了。但事实上这是很危险的行为,如果他再抢跑一次,将直接被判出局。整场比赛就像是过山车,车身印着几个大字:心脏病患者不适宜乘坐。
4年前,他就差那么一点。索契冬奥会的男子500米决赛,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的武大靖在第一道,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是29岁的俄罗斯老将维克多·安。安曾是17岁夺得世界冠军的天才少年,在2006年都灵冬奥会上,他大放异彩,连夺3枚金牌。后来,安成为韩国国家队派系斗争的牺牲品,一身伤病得不到救治,万般无奈下与妻子出走俄罗斯,改了名字和国籍,定制了一顶写着「nopain,nogain」的头盔,在异国投入了新的训练。
在索契,面对昔日的队友和韩国媒体「叛国者」的指责,安背负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比赛枪响,安像没反应过来一样,不可思议地停顿了近半秒才出发,落到最后一位。武大靖冲在第一位,保持了三圈,队友梁文豪在第三位,看住了安。老天在眷顾武大靖,看起来,马上要上演的是「复出的传奇发生重大失误,不敌19岁中国小将」。
可短道速滑的魅力永远不止于此。最后一圈,梁文豪意外摔倒,安抓住机会,超过了第二名的加拿大选手,并找准机会从内道超越了武大靖,逆袭成为冠军,收获了职业生涯的第5枚奥运金牌。有点像菲尔普斯在里约奥运会上的再次夺冠,人们惊喜地见证奇迹和极限的诞生,感叹王者归来,宝刀未老。安成为了传说,没人记得亚军武大靖。
「那时大靖还不够成熟,技巧、节奏都没有处理到完美,最后一圈失误,被对手找到机会超越了。」马强回忆。在武大靖的启蒙教练李军看来,「发令枪一响,他就冲出去了,一路领先。他自己都没想到可以这么快,大脑没有提供与之对应的处理方式。」
武大靖将索契看作职业生涯的最大挫败,并誓要在平昌拿回金牌。在短道速滑队整体的低迷下,他这4年间的状态可以概括为「平稳上升」。2015年,他在男子500米项目的积分上位列第一,随后的两年,更改掉起跑姿势,犯规减少,他包揽了500米的大部分世界冠军。他的风格是「凶」、「狠」。
中长距离始终是他的弱项。索契结束后,朱雪松曾对武大靖说:「大靖,如果你想好,中长必须得做,没有疑问。只练短的,只会越来越短。中长必须要做好,这样你才能走得更远。」500米中,前两圈是天赋,后两圈是训练,想要提高后两圈成绩,必须要进行耐力练习。为了提高,他坚持每天长跑30分钟,在1000米和1500米上加大投入,在朱雪松看来,这是「非常聪明的选择」。
若非要为单调的4年找些波澜,那便是武大靖每年一个月的「病发期」。在这期间,他感到成绩直线下滑,训练失去动力,极其烦躁。他不是个传统的乖孩子,当众向教练抗议,脸拧到一起:「我都这么累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滑?」
李琰的应对方式是停止训练,跟他在宿舍里做深刻的谈话,安抚他的情绪,并给他拍下一些可以疏导情绪的阅读片段。「病发期」自然结束后,一切恢复如初。
每当武大靖训练状态差,出现心理问题时,江苏队时期四兄弟的微信群是他的头号垃圾桶。2014年,马强第二次来到国家队,做陪练,帮助武大靖备战索契冬奥会,也抱着还能再出成绩的希望。但他很快再次离开。再次来到国家队时是平昌奥运会之前,李琰教练希望好朋友的陪伴可以帮助武大靖更好的备战。
作为助理教练,他监督和指导武大靖的日常训练,还要及时解决好兄弟的心理问题。最有效的解决方式是出门散步,找个咖啡馆聊会天。
四兄弟里,老大在厦门卖大理石,老二在长春开饭店,而马强一直没有离开短道速滑,他已经决定转型做教练了。他说每个人刚来国家队时都抱着拿世界冠军的梦想,只不过后来的日子总是不能如愿。
去年年底,朱雪松去上海看奥运热身赛。比赛结束后,他对学生说:「大靖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们能感受到吗?」
「他的技术有了很大提高,这个技术绝不是教练可以教给你的,是自己悟出来的。他的技术提高到什么样?打个比方,他用一次的力量可以完成别人3次的加速,那如果他滑3次的话,会怎么样?说白了屁味都闻不到了。」
有的技术,朱雪松觉得世界上其他任何选手都做不到。这种技术指的是武大靖在冰场上,每滑一步身体所有感官的调动和配合,一种言语无法抵达的感觉。身体是个美丽的谜,它让一米九五的博尔特不断刷新百米纪录,让黄种人刘翔以12秒88的成绩飞过110米栏的终点,现在,轮到武大靖了。
一骑绝尘
多年来,武大靖以某种方式将奥运五环带在身上。生活给了他很多意想不到,刚进国家队时、索契冬奥会时、如今的平昌,他觉得很愤怒,很遗憾,这种情感让他等不及最后一天的到来,再上冰,证明自己。他没有告诉别人,其实他是那种「压力越大,越疯」的类型。
比赛再次开始,武大靖抢到第一位。弯道他处理得很好,两名韩国选手紧随其后,没找到机会超越。第二圈,韩国选手的机会不大了,一切正中朱雪松的预言,武大靖滑得太快了,差距已拉大到一个半身位,并不存在弯道超越的可能性。
观众席是沸腾的,冰场是寒冷的。而武大靖的脑子里已经乱了。如今回想这一切时,他告诉《人物》,自己当时并不知道能不能滑下来,速度带来的快感是他童年沉迷于此的根源,「还是拼了吧」,他想。越来越快,身体很配合,他没用任何战术,不需要提防别人的超越,也不需要队友的掩护。第三圈,他依然在加速,耳边什么都听不见,只有教练的喊声,身后的人似乎很远。第四圈,无招胜有招,他感觉自己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39.584秒,他再次打破了世界纪录。
他大喊了三声,感觉又爽又解气。与他一起冲过那道线的,是平昌冬奥会短道速滑队和全体中国队的第一枚金牌,中国男队在冬奥会历史上的第一枚金牌,渴望已久的成功,荣光和自我实现。
「太快了。」这是所有观看者的感受。韩国选手与他之间未发生过触碰,所以不存在判罚的可能,观众无需等待最后的结果便可以欢呼。有网友在事后打趣道,「要判也只能判超速了吧」;解说充满意味地用了「干干净净」四个字来形容比赛;冠军本人则在赛后采访中说:「不想给对手和裁判留下机会⋯⋯我要是再受点打击的话,我会滑得更快。」
他已经快得不可思议了,尽管只将世界纪录提高了0.353秒,但他是在平原打破了高原的世界纪录。同样的条件下,空气稀薄的高原运动阻力更小,加上500米以无氧为主,因此每圈会比平原的速度快0.2秒。
没有人知道,武大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悟到了在冰上突破极限的奥秘。几年前的一场重大比赛中,武大靖与其他短道速滑运动员约定好互相保人。前一个项目中,为了别人,武大靖犯规了,被罚了下来,轮到别人为他牺牲时,对方打破了约定。
朱雪松也在现场,中场休息时,武大靖走了出来,没吭声,看上去有点急了。教练问他:「现在怎么办?」
他回:「打。」
「好样的,谁都不用,就跟他们干。」
那段时间,武大靖很伤心,他决定不再跟别人交流,就做好自己的。他想,是不是当你足够快的时候,任何的人、事、物都成为不了阻碍了呢?后来的一切证明,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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