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年轻人:我留下来,是为了让家乡走出去
「这里已经不再是灾区」
「今年北川终于摘掉了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董飞有点小激动。这是一个人为家乡的骄傲。
经过震后几年建设,人们的生活也改变了,也看到了飞步赶上的家乡。
他的家乡在陈家坝,地震前,乡人在当地打零工的日薪不过二三十元,现在,零工的日薪达到了300元。个体户董飞的收入也在几年内翻了翻,在北川新县城买了房,还拥有一辆私家车。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指向前方的公路——「当年就在这里」。地震后,他通过这条路徒步走进北川时,在这里见到了第一个遇难者。
遗体摆在公路边。四周随处可见棉被、衣物。路上回荡着各式的警报声,以及间或余震的隆隆声。
不远处的北川县城,整座城没了。县城南部的入山口被地震滚落的巨石堵住,把救援人力、物资和机械全挡在了城外。
董飞不得不原路折返,取道江油,从另一个方向赶回家乡陈家坝——一个比北川更入深山的村庄。
家里只有母亲一人。村庄里所有的房屋已成废墟,母亲在田里干农活,逃过一劫。生怕孩子们回来找不到家,母亲站在废墟上,等待亲人的归来。
父母亲在这里待了一辈子,不愿离开。董飞只能在原地建了一座瓦房,当地人管这种一层建筑叫「青蛙房」。两年后,他结婚了。新媳妇初来北川,道路还没有修通,山路泥泞,两人却走得起兴,董飞向女孩陈华说,「想要重建家乡」。
未婚妻记得他说那句话的神情,尽管她见到的北川还是满目疮痍,反倒觉得「这里充满了希望」。
不顾家人的反对,陈华离开深圳,嫁到了山里。新婚时,屋子后半间是床,前半间是柴禾。地震毁了所有家当,小到锅碗瓢盆,都得重新买。
震后五六年,各家人的房屋相继建了起来。道路翻修,干净整洁。人们不再提起那场灾难。偶尔小地震,当地人都淡定得很。倒是外地的亲人们成天担惊受怕,陈华时常接到母亲惊恐的电话:「听说你们那又地震了?」
她无法向母亲说明白,嫁来北川十年,她从未后悔。「这里已经不再是灾区,有一座新的城市。」
董飞与他在地震中捡回的狗
「笑脸就是幸福」
陈家坝镇的人都知道董飞。
在他那间40多平米的农村淘宝服务站里,前边是超市,后面是快递存放处。这里几乎成为陈家坝最热闹的「标志性建筑」:菜鸟物流会将货物定点送到陈家坝的服务站,乡里的人都要来这儿取快递。一到傍晚,董飞的服务站里人来人往。
大到建筑材料、家电,小到农资、日用品,全都藏在董飞仓库的快递包裹里。还有女人的健身车、高跟鞋和防晒袖。从前,农村女人绝不会买这些东西。
「啥叫电商啊,就是从网上买东西!」村民老陈坐在店里等了董飞一天,他从其他渠道买了一台电冰箱,物流只把冰箱配送到绵阳市的服务站,而从陈家坝开车往返绵阳得两个小时,还得包一辆车。退货更不可能,以重量计算的邮费足够再买一台了。
他望着董飞,「下次不能再吃亏了,要好好把这(操作)弄清楚!」
两年时间,乡里至少一千多人通过董飞学会了网购。从前,农村人买「大件」必须坐车去镇上甚至更远的绵阳。自从有了网购,30出头的「飞哥」成了村里的红人:家里缺什么,买什么,买哪个,都得请教「飞哥」。董飞耐心,手把手地教他们,但凡他经手的代购,「商品绝不怕出问题」。
年纪大的、身体不便的、住在深山的顾客,他开着货车为人家送货。「飞哥心眼好,很热心,每次都专门给我送货。」董华坐在轮椅上,连连对董飞道谢。地震时,房屋压断了他的腿,自此家里成了村上的困难户。自从有了董飞帮他在网上订购农资,节省了不少成本。
董飞今年34岁,平日里常穿一件带有阿里巴巴标志的橙色工作服,他话不多,见人总是温和地笑。「我也愿意看见我对面的人笑。」
和十年前比起来,笑脸就是幸福。
一场灾难,让他重新定义了自己的人生。
地震后,董飞向原单位农科所递出辞职信——领导一再劝他「你再想想」。他原本从事水稻培育与嫁接,在宜宾市拥有户口与不错的福利。
眼见家乡被毁,董飞被一种感觉击中了:「突然觉得,生命真的短暂,我一定花更多时间和家人在一起,再也不想着远走高飞了。」
董飞从库房运货
回来十个,留下一个
在一座木棚搭起的小屋里,董飞先后开过杂货店、百货店、彩票铺,收入勉强过得去。因为没有稳定的供货渠道,货源不齐,且运营成本高,可开发的市场空间有有限。很长一段时间,董飞感到精神上的痛苦与孤独。
地震后,曾有一股年轻人回乡创业的风潮。起初,大家凑在一起,劲头很足。时间久了,创业的瓶颈难以攻克,一时的热度褪去,许多人又选择逃离农村,回到城市打工。
徐合林是少数和董飞一样留在家乡创业的年轻人,他和董飞一样,目睹了同伴们的放弃和离开。地震后,眼见山东企业对北川的援建、政府的扶持力度加大,年轻人们感到家乡「拥有很大的发展空间」,许多回来从事林业、养殖。但做生意并没想象中那样容易。
徐合林说,但凡能够坚持下去的,「生意至少不赔」。「董飞人缘好,能吃苦」,在一众创业者中,「做得比较成功」。
董飞并不是没有承受过资金的压力。辞职后,事业单位的补助很快就用完了。董飞只能贷款创业,「贷了还,还了贷」。
不止于经济上的落差,更大的落差在于人心与思维——「不愿意去了解新事物,更不愿意尝试,缺乏勇气和实力」。
遇到困难,需要与人合作时,董飞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单打独斗。」他回忆那时的自己。他没想过自己创业失败的样子,也不敢想。
想得更多的是重新去理解「生意」二字,生,就是陌生人,意,就是善意,满意,对陌生人的善意,让陌生人满意。
2014年10月,阿里巴巴启动农村淘宝项目。董飞觉得电商是个新鲜事,应聘成了村淘小二。
说是「小二」,实际上是互联网时代的电商触角。他打了个比方,对于村里的老一辈来说,就是当年在满是雪花的黑白电视机上插上了天线。
从下乡宣传做起,董飞挨家挨户地跑。乡里人将信将疑。「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怀疑我是骗子。」董飞回忆起来大笑。
那些年,他每晚都会读马云、柳传志的传记,「很多人都知道他们今天的地位,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当年吃过的苦」。
只会越来越好,他总这样给自己打气。「农村需要我这样的年轻人,有新的东西进来,才会跟上外面发展的节奏。」
董飞在他的服务站内
要为这里做点什么
妻子陈华知道董飞是怎么对待陌生人的。
雅安地震,董飞再次作为志愿者去救灾。妻子没有拦他,「他是热心肠,也有责任心,这些是他真心想做的。」她看重的,正是丈夫的爱心和勇敢。
当年,陈华在qq空间里看到董飞头戴防毒面罩救灾的照片,「一下就被打动了」。
为了打通进入北川的「生命通道」,政府急需会操作重型机械的人来帮忙。因为会开挖掘机,董飞加入了抢险队,走在队伍前列开路。高达两三米的巨石,从山上滚落,像「大象一样大」。「一个人,一台机,真的感觉好渺小。」挖掘机的斗子在推动巨石时,好像一只小爪在巨人身上瘙痒,前方望不到尽头,让人心焦。
大约花了10天,道路终于通完。进入北川县城后,抢险队员只稍作停留,便被派往不同的灾区前线:雎水、汶川、平武……
初夏炎热,难闻的气温弥漫,志愿者们都戴了防毒面罩,紧紧箍在脸上,可味道还是钻过橡胶和医用布,进入鼻腔。
政府为他们配备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多想想美好的事物,像鲜花,「但根本没用」。
每天都有人情绪失控。
志愿者们常失声痛哭。其中有一个父亲,妻女都在地震中丧生,仍和他们一起高强度工作了很多天。一个夜晚,董飞看见他拿出妻女的照片,边看边哭。身边的志愿者都跟着伤心起来。
志愿者们一早签了协议,但董飞没认真读过,只记得上面写有「不保证安全……可能出现生命危险……」之类的话。他没想过退缩,走上前的那一刹,权当「为国出征」了。但想起来也后怕:一个志愿者被派去一个矿区开挖机,碰上余震塌方,逃下来试图钻到车底,没躲过,被砸中。
当时的董飞并不害怕,只觉得伤心。离开抢险队后,董飞每晚都被噩梦被吓醒,「梦到死去的人排成一排,就向我走过来」。
后来,他再也没有开过挖机,也决心不再离开家乡。
空闲时,他常去地震遗址散步。年岁累积,他感到逝去的人「仿佛都远去了」,他常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有别样的感触:「既然活着,就要为家乡做点什么。」
董飞正在为村民送货
想到北川就不再只想到灾难
时间会一定程度上抚平伤痛。
家乡和亲人带给董飞一种安定的感觉。土,粮,风和独属于北川的气味——可能是当地独有的红豆杉,夹杂着湿润的泥土、茂密的林荫混合出的草木清香。一闻到这样的味道,董飞就感到心安了。
北川的腊肉早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餐桌上董飞分析,腊肉的风味,正是因为这里的气候与气息与别处不同,「风干的过程中,带上了家乡的味道」。他对事业的下一步设想,是尝试让北川的腊肉走出四川,进驻农村淘宝,搭上电商的高速公路,这条路看不见,但绝不像盘山路那样崎岖。
「当别人被腊肉的味道吸引时,想到北川就不再只想到灾难。」董飞自豪地「担保」,自己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腊肉了。
藏在山里的北川想跟上外面的脚步,眼下看来,电商或许是风口。董飞感到自己终于找对了方向。他每晚读新闻,「各种信息和资讯,是互联网时代给我们这些乡村带来的福利,让我们平衡资源上的不平等,给了我们拔足狂追的机会」。
北川县农村村淘服务站负责人徐艳妹是当年录取董飞的人。她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那场面试一共来了4个人,只有董飞准时到了,他也是唯一一个按照招聘要求做了营销方案的应聘者。
「他自备店铺、电脑,付出最多,得到最少,也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那天,妻子陈华陪着董飞一块来。她抓着徐艳妹的手,「您一定要录取董飞,他有满腔的抱负。」
时间见证着身边人的改变,也见证着他自己。现在,1万5的月收入让董飞的朋友听着羡慕,纷纷打听他的生意经。
董飞自有一套精神法则,只要有人在,愿意干,就有希望。
5月的一天,早晨7点,董飞打开仓库,饲料像小山一样靠墙堆着,比他足足高出半个身子。他通常会踩在几袋饲料上,从最高处摞着的饲料中抽出一袋,挂在脖上,饲料往下一滑,像是一团胖胖的身体,蜷在了他的肩上。他一下运了5袋上车。
阳光从山的那边冒出头,他的小货车又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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