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内文

“消失”的陈佩斯上《戏台》:逆水行舟,动力是“恨”

2017年10月1日 文/ 编辑/

“他在我们眼中也许就像一个身穿大褂的老和尚,但他的背后却可能挂着刀和枪。”

文张弘

编辑卜昌炯

作为一个长时间沉寂、偶尔被打捞出来怀念的喜剧演员,陈佩斯不需要热点事件加持,依然具备号召力。9月29日,由他主创的话剧《戏台》开启新一轮全国巡演,没有采访,不发公关稿,依旧卖得很好。要知道距离这部戏首演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戏台》剧照

在这个喜剧作品越来越趋工业化和流水线生产的时代,集体作战、快速产出、时刻关注网络流行语和段子才是正途,陈佩斯却依然坚持小作坊式的经营——有点单打独斗的意味,《戏台》号称历时两年而成,个人风格明显——有点异类,同时也难能可贵。

他开公司,创办喜剧课堂,做了40年喜剧;他轴、较真、脾气大、没什么朋友,但除此之外,没什么负面新闻;他演的都是底层人物,戏里演尽胆小如鼠、泼皮无赖,现实里却有自己的做人底线,寸步不让;21世纪都快过去五分之一了,他还穿着老式黑布鞋。

当下,喜剧的风口是电影、综艺——在这个国庆档,就有两部喜剧电影上映,开心麻花团队的《羞羞的铁拳》和大鹏的《缝纫机乐队》;荧屏上,这两年小品正借助综艺的形式攻城略地,陆续出现了《笑傲江湖》《欢乐喜剧人》《跨界喜剧王》等爆款节目——他却一头扎进话剧里,再也没有出来。

编剧史航曾向媒体这样形容陈佩斯:“他在我们眼中也许就像一个身穿大褂的老和尚,但他的背后却可能挂着刀和枪。”

几年前,史航拜访陈佩斯的公司,发现会客厅里挂着陈佩斯手写的一幅书法,认出来是郑板桥的《沁园春·恨》:“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陈佩斯对媒体记者解释过他悬挂这幅字的深意:“人都会对逆境有恨。但我们之间的不同是,郑板桥的恨通往他的‘难得糊涂’,而我变成动力,逆水行舟,走到今天,这是我不幸中的有幸。”

是的,他一直在逆水行舟。

打破“笑”的禁忌

陈佩斯成就了小品,小品也成就了陈佩斯。他与朱时茂合作的小品《吃面条》是“文革”后的一股清流。一个一心想出名的非职业演员,歪戴着帽子,对着空碗嘶溜完5碗面,这样的形象在当时的春晚舞台上显得大胆新奇。

小品《吃面条》

1984年,陈佩斯30岁,春晚第二届。《吃面条》登上舞台前,先在天坛东侧的体育宾馆先被考察了一遍。他记得坐在地上的观众笑得前仰后合,文艺部的领导却紧锁眉头。第二天,两人被找去喝茶,让他们回家,原因是节目好笑得有些过分,太不严肃了。

不满两岁的春晚是歌舞、相声的天下。相声演员姜昆当时是春晚编导组成员,他回忆说:“其实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无非是这样一个节目,一个演员像傻子一样听不懂导演的话,究竟说明了什么主题,这种滑稽是不是很过火。”

陈佩斯后来做客《凤凰网·非常道》时,提到了这部小品当时身处的社会环境——“文革”时期人们的快乐被剥夺,“在这个时候,快乐成为一种人与人之间关系平等的象征,人人与关系的和解的象征,所以给你笑的权利和不给你笑的权利就成为一个政治标志”。

今天看来普普通通的小品,在当年差点无法面世。除夕那天,新闻联播都已经开始播了,《吃面条》还未确定上不上。陈佩斯和朱时茂躲到演播大厅二楼一块幕布后面,一遍遍对着台词。

“没有意义的笑,是不允许的。”春晚导演黄一鹤回忆说,这是当时审查领导普遍的态度。等不来上面的意见,最终他决定冒次险,一溜小跑从直播间出来,说:“二位兄弟,我到现在还没接到指示说这个节目能不能上,但我决定,你们两个上,出了政治错误,我担。千万记得,台词不能错。”

春晚播出后,之前名不见经传的演员陈佩斯一夜爆红,小品这种形式也被人们接受。他和搭档朱时茂一起,打破微妙的禁忌,把囚禁在当时人们紧锁的眉头里的笑声释放了出来。

从1984年到1998年,陈佩斯和朱时茂一共为春晚舞台贡献了11部作品,两人也因此家喻户晓。导演陈国星和陈佩斯合作拍摄过电影《临时爸爸》和《编外丈夫》,他是这么形容陈佩斯在当时有多火的:“但凡拍到他的戏,海南整个一条街都会堵车。”

1990年,赵本山首次登上春晚,总导演也是黄一鹤。他曾对比评价陈佩斯和赵本山说:“佩斯的基本功较强,表演的基本素质较高。他在小品中把握的是人物性格和矛盾冲突。演员吃透了戏的灵魂,每次表演就不会有太多重复,都有新鲜感。而赵本山塑造的人物形象相对单一些,他的根基太牢固了,他演了一辈子二人转,表演能力较好,有自己特殊的路子,而这恰能得到市民的欢迎,甚至让人觉得他的一个动作都可笑。”

小品《警察与小偷》

实际上,即使在春晚舞台上,陈佩斯也没有停止对喜剧的探索。排小品《狗娃与黑妞》时,他希望用单机拍摄,靠电影蒙太奇手法剪辑产生喜剧效果,不被采纳;到《警察与小偷》,陈佩斯再次提出这一要求,同样被拒,这个小品还被删减掉50%。1998年排《王爷与邮差》,陈佩斯想在小品中采用高科技,再次无果。

《王爷与邮差》是陈佩斯在春晚舞台的绝唱。这是一部探讨国家和个人尊严的作品,戏外,同样出于捍卫尊严,陈佩斯、朱时茂把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央视全资国企)告上了法庭——他们未经作者授权,在发行的VCD光盘里收录了其在春晚舞台表演的8支小品,包括《吃面条》《警察与小偷》《主角与配角》等。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国际电视公司收录的春晚作品不止陈佩斯一人的,但只有他执意要打官司。据说,这是北京高院受理的第一例影响较大的文艺人士著作权案,后来一次次在知识产权引发的争议中被提及。

小品《王爷与邮差》

在陈佩斯眼里,《王爷与邮差》是一部有缺憾的作品。演出时,朱时茂的话筒掉了,陈佩斯不得不刻意靠近搭档,让他能通过自己的话筒传出声音。下场后,陈佩斯哭得像一个孩子,因为“演出效果比彩排差远了”。

反派的大道

陈佩斯的电影和他的小品是齐头并进的。最早他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堪称是特招进去的——剧团需要一些演反派的角色。

某种程度上,他和朱时茂合作的《主角与配角》是他早年当演员的真实写照——由于善于为自己加戏,于是戏份越来越多。

很多人把他和父亲陈强于1978年主演的《瞧这一家子》视为“文革”后喜剧电影的滥觞。

之后,他又跟父亲一起合作了《二子开店》《父子老爷车》等几部颇受关注的电影。他在片中的角色都叫“二子”。这是中国最早的系列喜剧电影,平均一年一部。史航曾评价“二子系列”电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二子开店》剧照

1991年,在下海潮带动下,陈佩斯注册成立海南喜剧制作有限公司。两年后,陈佩斯把公司改名为“大道影业公司”,这是中国最早集影视、制作、发行于一体的民营股份制公司,比华谊早了5年。取名“大道”是因为陈佩斯希望“这是一条走得通、说得清、道得明,可以坦坦荡荡地走下去的路”。

大道只做喜剧。80年代不像现在,那时候喜剧电影并不被主流认可。那时的电影不是像《小花》这样的主旋律,就是陈凯歌、谢晋、张艺谋等人的寻根电影。整个社会被一种潜在的精英气氛笼罩。

陈佩斯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在当时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拍电影都是电影厂的事,编剧、导演也是由厂领导分配。成立公司后,陈佩斯则自己找编剧、请导演、拉投资。

他没少碰壁。1982年,陈佩斯带着剧本坐火车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当时的厂长吴天明没有见他,一个副厂长看过剧本后说:“我们以拍艺术电影为主,这类电影不做。”他又把本子递到北京电影制片厂,也被拒。

更多时候,他遇到的是外界对自己电影的批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娱乐片”远不如现在这样拥有话语权和强大的市场号召力。

1986年陈佩斯主演的《少爷的磨难》上映,有人撰文称,陈佩斯在片中男扮女装、赤身裸体的喜剧表演是“装出来的,纯为搞笑而搞笑,很低俗”。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室主任饶曙光认为这种批评是粗暴的,他说:“整个1980年代,中国电影的大环境是精英文化泛滥,拍电影赔钱没有人批评,拍电影赚钱就受到诟病。”

最终逼退陈佩斯的还是电影环境。他拍了十几部电影,自称没有一部亏钱,但最后一部《好汉三条半》不如意。为了查清院线瞒报漏报票房的事实,陈佩斯说他曾派出5队人马去监票,发现播映7场却报3场,明明100个观众,却说10个。跟陈国星通电话时,提及此事他气愤得爆了粗口。

《好汉三条半》剧照

《好汉三条半》上映时,恰好赶上了冯小刚的《甲方乙方》,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是一个喜剧时代的终结,另一个喜剧时代的到来。

个体户,挺光荣的

电影失利,与央视交恶,让陈佩斯跌入低谷。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是,他在那之后到北京郊区买了一座荒山,种树过活。几年后,种树又变成种石榴。实际上,陈佩斯的确有座山,但那是很早之前就承包下来的。

2001年,重回公众视野的陈佩斯出现在话剧舞台上。他的第一部话剧《托儿》,直面社会诚信危机问题,在当年取得4000万元票房,逼近同年上映的电影《大腕》。

陈佩斯把从小品到话剧的转变解释为,一个孩子长大了,有了更高的技艺,就要到更大的舞台上去。后来,陈佩斯每次露面,必被问的问题是:“是否会重回春晚舞台?是否再演小品?”

陈佩斯的回答往往是:“没有好本子。”或许,这只是一个借口。

《阳台》剧照

后来有政府提出赞助他的话剧《阳台》,陈佩斯委婉拒绝,因为拿人手短会影响创作。他说:“还是做我的普通的文化个体户比较好,这个角色我觉得挺光荣的。”

陈佩斯深知自己的表演有些过于老道,以至于有种带有个人特色的套路,于是他逐渐转向台下执导他人演戏。用角色去要求演员,产生更多的火花,这让他很享受。

一个以小品为我们熟知的演员,现在却不怎么看晚会小品,他觉得“惨不忍睹”。他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我必须说真话,因为他们没有拿出时间去做,都是很聪明的人,他们的聪明程度就智慧来说,不比我低。”

几年前,他做了一出话剧《阿斗》,有评论说陈佩斯开始演悲剧了。但观众看完还是笑得不行。

《阿斗》剧照

“好佩服陈佩斯的胆量。”朋友刘晓庆在博客感慨,“他勇敢地几乎摒弃了过去在舞台上成功的一切手段,展现在观众面前的再也不是一个‘小人物’。舞台剧《阿斗》,陈佩斯跨出了重大的一步。”

陈佩斯的喜剧探索是先有实践,后知理论。在离开春晚做话剧时,只念到小学三年级的他重新捡起书本,看到很多学者分析他的小品,才知道这叫“错位”、那叫“窘境”,还有的叫“忘掉目的”。他曾说自己做喜剧是做学问,研究成果可以出好几篇博士论文。

《戏台》主演、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杨立新跟陈佩斯合作后,觉得陈佩斯可以写本书,“他有个独特方法就是呼吸,实际上他说的是表演和生理的关系……这回我学了一招。”

2004年,陈佩斯导演话剧《阳台》被上海戏剧学院选为教学案例。后来,他又在大道戏剧院开办“喜剧表演培训班”。

媒体人易立竞这样形容陈佩斯走下春晚舞台的这些年:“16年来,他只专注一件事——研究和实践喜剧的种种可能性。”

创作了那么多小品、电影、话剧,陈佩斯至今还没有一部作品获得过国家级奖项。对此,他看得很淡。“我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人。”他的回答一语双关。

‹火星试验室›

博雅天下旗下产品

《博客天下》、《人物》等媒体鼎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