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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一梅:完美主义者如何接受这个有缺憾的世界

2017年9月30日 文/ 编辑/

她说人生艰难,不是唱几首歌、讲几个笑话就能度过,好在内心总有力量让人不放弃。

文✎施展萍

编辑✎方奕晗

《恋爱的犀牛》《琥珀》《柔软》三本书摆在面前,编剧廖一梅说,这就是她的前半生了。

9月10日,许久未露面的廖一梅出现在北京单向空间,召开“悲观主义三部曲”新书发布会。和她一起出现的是编剧史航。原本活动主办方希望她丈夫孟京辉出席,廖一梅拒绝了,“我说别让他来了吧,要不然人太多了”,廖一梅在活动上说。

史航问她:“人多不好吗?”

“人多当然好,但是就像朋友吃饭,要是五六个人,你可以谈谈心,要是人多了,交流太多,大家就都瞎嚷嚷,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廖一梅不希望焦点太多,观众的注意力被分散。就像她的三本书,若有人冲着“金句”而来,没问题,但“你要是有耐心,想聊聊天,还想细致了解,那我可以给你讲讲故事”。

那些话剧背后的故事,被写进以话剧为名的书里。史航形容,“悲观主义三部曲”是三根萝卜,拔出萝卜带出泥。过去,人们只看到萝卜,这次,“泥”被带出来,新鲜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书中有大量创作手记、主创访谈,以及未公开过的照片。

廖一梅的前半生,追问生命本源、男女关系以及那些令她感到疼痛的事物。“如果不是疼得非说不可,我肯定不会叫出声来让大家听到。”花前月下、喝茶聊天那些事对她来说缺乏写作价值。2011年,接受主持人王东采访时,廖一梅称,“沉默是对人类最大的贡献,现在是废话满天飞的时代了”。

她并不是一个高产的作者,也不是一个高调的名人,更不介意被时代“抛弃”。对网络社交工具与网络用语,她有着近乎决绝的怀疑。生活被这些东西填满,对她而言是一件有压迫感的事,几年前的采访中,她表明自己没有QQ或MSN,拒绝用短信与人交流,“管喜欢叫‘稀饭’,我真是不知道,我一点都不怕我不知道,因为它是注定要过去的东西”。

悲观主义三部曲的创作前后跨越11年。漫长岁月中,廖一梅的变化全都藏在其中。《恋爱的犀牛》塑造了爱情偏执狂马路,那时,廖一梅未满30岁,是热烈的、横冲直撞的,试图凭借强大的精神力量与世界沟通。《琥珀》讲述的是追踪爱人心脏的故事,话剧首演时廖一梅35岁,她想知道,人的情感究竟来源于什么,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柔软》在她40岁那年写就。主人公是一个想变成女人的男人,一个悲观的女医生,以及一个在每周二晚变身女歌姬的服装设计师。这次,廖一梅想表达的是,“作为完美主义者,接受一个有缺憾的世界”。

这个纠结、挣扎、冲突的“殴斗专家”说,她要与世界握手言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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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殴斗专家”对缺憾世界的冲撞,在处女作中就毫不掩饰地显露。借着《恋爱的犀牛》男主角马路的嘴,廖一梅提问:“顺从命运竟是这么难吗?我看大多数人自然而然也就这么做了。”

《恋爱的犀牛》是廖一梅第一部话剧作品。此前,她曾做过几年电影编剧,“运气超差”的那种,完成数个剧本,都因种种原因搁浅,没能进行到下一步。

后来她为了挣钱写电视剧,但真正想写的还是话剧。电视剧要从日常生活切入,语言也是日常的,她的那套语言更像锋利之剑,不得不藏进剑鞘里。

可一旦有了用武之地,锋利与果决便锋芒毕露。

在廖一梅的预想中,《恋爱的犀牛》是一部有起承转合的传统话剧。写着写着,她突然改了想法,开始构建非现实的、脱离固有故事结构的剧本。1999年年初,在父母家的小书桌前,廖一梅完成了它。

那时的她,唯一的愿望是《恋爱的犀牛》能顺利上演。初期筹资困难,她和孟京辉拿房产证给资方作抵押。借排练场、找演员、租剧场都一波三折,至于究竟多少人会来观看,她并无太多期待。后来在北京僻静的北兵马司胡同,热闹的观剧景象完全超出她的预料。

《恋爱的犀牛》一书中记着一件旧事。2008年5月,排练间隙,廖一梅在街边小店买了一顶黑色窄边草帽,砍过价,付了钱,戴上帽子,小店主人认出了她,隔着收银台,开始背诵《恋爱的犀牛》的台词:“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廖一梅头上戴着草帽,手中握着钱,不好意思地站在那,在他人注视下听对方将台词背完。

▵话剧《恋爱的犀牛》剧照

这部剧首演于1999年,被称作“永远的爱情圣经”,迄今上演千场,是最受欢迎的小剧场剧目。不少流传至今的爱情金句都是从这部剧中诞生的,比如,“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惟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你如同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直至今日,廖一梅对该剧的走红仍然困惑。那实在是一部过于任性的作品,个人化到极致,几乎全是她内心的窃窃私语,因为无遮无拦的激情,她甚至一度不好意思再去看它。

史航的形容是,“就像拿了低音麦克风,却听到很大的回声”,对那些胆小的、颓废的、绝望的人而言,戏剧未必能使他们不胆小、不颓废、不绝望,但至少能让他们体会到不同的可能性。

这部剧演了近20年,演员一拨拨换。不同的马路、不同的明明,南辕北辙,却因一部戏有了交集,观众竟也都能接受。廖一梅慢慢体会到个中缘由:每个人都曾年轻过,都曾荷尔蒙爆发,都曾充满热情,有过“跟生活死磕到底”的决心和自我证明的愿望。这种渴望是人类共通的,任何演员或观众都能得到共鸣。

很多放之四海皆准的事是令人刺痛的。廖一梅曾分析,真相都有疼痛感,是平常捂着不看的,她做的就是把这些“有点疼”的事剖开来,展示给人看。

2

小说《悲观主义的花朵》中,廖一梅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从来不屑于做对的事情,在我年轻的时候,有勇气的时候。”

廖一梅自认是笨拙的人。“笨拙”体现在她身上,并非脑子不够用,而是在于身处“容易”与“艰难”的十字路口,她永远选择“艰难”的一边。从小到大,恋爱、辞职、写剧本,无不如此。

“那些能预知的,经过权衡和算计的世俗生活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要的不是成功,而是看到生命的奇迹。”奇迹是不会在容易的道路上绽放的。她一面在艰难的道路上摸爬滚打,期盼着奇迹发生,另一面,有悲观的底色垫底,她在奇迹并未出现时也不至于过度失落。

《悲观主义的花朵》中,摩羯座女主角陶然对双鱼座前男友徐晨分析:“你是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而我从小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你对世界充满了幻想、憧憬、过多的奢望,但我则充满不安和警惕,认为每一点欢乐都是我从生活手里非法获得的,侥幸夺取的……所以看到生活的真相你就会崩溃,而我幸免于难。”

这几乎是廖一梅的内心写照。面对无能为力的命运,她希望尽力保持尊严,不讨好献媚、曲意逢迎,并以痛苦的方式获得成长。

这种痛苦是她表达的来源。《琥珀》中,自然博物馆解说员小优的未婚夫在一场车祸中死亡,他的心脏被转移到高辕身上,为了听听死去未婚夫的心跳,小优靠近高辕,两人被一颗心纠缠。

▵话剧《琥珀》剧照

廖一梅笔下的人物依然不顾一切地投入爱情。但这次,她的探究更深入,她想知道,爱情与欲望究竟受何驱使,这种力量源于什么,“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气息,什么样的笑意,什么样的温度湿度,什么样的误会巧合,什么样的肉体灵魂,什么样的月亮潮汐?你以为自己喜欢的,却无聊乏味,你认为自己厌恶的,却极具魅力,这个问题,像人生的所有基本问题一样,永远没有答案,却产生了无穷的表述和无数动人的表达”。

《琥珀》的男主角高辕玩世不恭,是廖一梅所偏爱的那种忧伤的唐璜式花花公子。她向来反感道德禁忌,不喜欢被条条框框束缚,而花花公子是自由的,自由是她所渴望的。

《琥珀》本是悲伤收场。创作临近结尾,廖一梅怀孕了。胎儿在腹中的蠕动使她体会到生命的力量,生平第一次对死亡产生恐惧。她不希望将孩子带到注定以悲剧收场的世界,至少在她创造的世界里,善意和温暖得以保存,她因此改了剧本的结局:高辕醒了,对小优说,因为你,我害怕死去。

生命的无意义终于被爱的力量压倒。

3

孩子的到来带给廖一梅“非常不一样”的感受。她自认年轻时是个不顾及他人感受的人,有点自我为中心。她的丈夫孟京辉也是。

这个孩子却与他俩都不同。他小小年纪,就常把“那就很尴尬了”挂在嘴边。十多个人坐一桌吃饭,他永远注意当中最尴尬、最无人理会的那个人。

《柔软》中,廖一梅写到一件事。儿子所在的学校组织去中山公园秋游,说好8:20在公园东门集合,司机将他送到公园时晚了10分钟。他因此坚决不肯进园,说“别说10分钟,晚1分钟也不行”。

事实上,他非常盼望这次秋游,前一天甚至与父亲一起做了三明治。但因为这10分钟的迟到,他觉得一天都毁了——他宁愿毁掉它,而不是做任何补救。

廖一梅吃惊地看着儿子陷入不可理喻的愤怒和沮丧中,仿佛看到自己,预感到又一个完美主义者要开始接受人生的考验。

过去那些作用于她身上的事,在6岁的儿子身上重演。“有太阳就会有阴影,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常识,但作为完美主义者,这是多么难接受的事实啊,悲观主义恐怕是他们必然的结局。”她在书中写道。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儿子年纪更小的时候。她曾问过他:“你是哪儿来的你记得吗?你到我这儿来之前你在哪儿呢?”

5岁的孩子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忘了。”

“忘了没关系,你慢慢想,你有一辈子可以想,如果真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你在这儿也挺好的。”

廖一梅将儿子哄睡,发现他不太对劲,一直用被子盖着头。她将被子往下拉,一摸,孩子脸上全是眼泪,为想不起来过去在哪儿感到伤心。

那种感觉近似“乡愁”——人与生俱来的那种乡愁,那种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但渴望知道的“乡愁”。“反而越长大以后,你被许多现实的问题包围,别人会跟你说你这样想很可笑,然后你就认为这是可笑的,你就拒绝去想这些东西了。”廖一梅在接受王东采访时说,一直以来,自己仍在思考这些东西,“为什么别人都泰然处之的事对我来说是不自然的事。”

这样的事还包括,人类每天早晨看到的阳光其实是太阳8分钟以前发出的;人们夜里所见的星光,可能是几百万年前发出的。

她想表达,重要的不是这些事,而是揭开日常视而不见的事物表层,去看另一个世界的过程。她把这些太阳、星星的事,以及那些随时发生却不被看见的事,统统写进《柔软》里。

这次,她从身体开始探讨,写了一个关于性别、关于如何将“凸”变成“凹”的故事。演出效果证实她的猜想,许多朋友观看后反映,原来男人女人是这样的,过去竟从不知道。

这种从身体切入的创作不完全是偶然。2008年,廖一梅应邀参加心理月刊杂志举办的授奖典礼,她被授予“‘更好地生活’人物”。领奖时,她备感尴尬,自认很难用“健康”二字形容,笑称主办方是不是弄错了。

她开始参加体验身体意识的课程,排除大脑的思考方式,纯粹地用身体感知世界。又从不爱出门的宅女,变成常出门与朋友吃饭聊天的人。她的朋友都是些顶聪明的人,比如王朔、刘索拉、姜文。

廖一梅那时喜欢趋近完美的人,只对这样的人感兴趣。她想借由优秀的人获得对人类的信心,想借鉴这些人在经历多年探索之后,对世界采取的态度。她渴望了解作为人的极限是什么样的。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其实对人类的信心来自最普通的人,而不是最完美的人。

这种变化,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过去,她是一杯水,在杯子里放上一把盐,这杯水便没法喝了。把盐撒进湖里,湖水可能根本没有感觉。把盐放到海中,它会与海融为一体。

“我本来是一个杯子,我对痛苦特别敏感。我之所以说跟生活握手言和,我希望我成为一个湖,最终成为大海。”廖一梅在新书发布会上说。

▵话剧《柔软》宣传照

过程仍然是痛苦的。在《柔软》里,勇敢的年轻人想要改变自己的生理性别,女医生用手术刀帮助他完成心愿。手术刀锋利,过程痛苦,必须进入禁忌,才能觅得真相。

这部戏的写作过程也是痛苦的。她写得艰难,想了几年,写了一年,却最终写了一个最“柔软”的结局——戏里,三个悲剧性的人物相拥而笑。

戏外,她也与生活握手言和。

活动现场,一个年轻人问她,从杯子到湖再到海,容量变大的过程是如何进行的。

她慢慢解释。她说她并不自恋,再将过去的故事讲出来,印在书里给人看,是出于内在愿望,生怕她写的戏和小说误导别人,没有给人打开更多的窗,反而关上它们。干脆将自己这个足够纠结的人摆出来,让众人知道,原来这样的人也能与生活和解。

她又形容此过程如拧皮筋。一直拧一直拧,拧到最后突然散开,“大家等的是这个时刻,而不是一直拧的过程”。但拧也是必须的,如她笔下那些人物,个个年轻时都一个样——疯狂、折腾、困惑。“没有这个拧的过程,后边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劲让这个东西松开”。

她说人生艰难,不是唱几首歌、讲几个笑话就能度过。好在内心总有劲让人不放弃,“每个人总有自己的方式,有一扇自己的窗,无论是花花公子的方式也好,独善其身的方式也好,你都能通过这扇窗看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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