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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校园暴力,有人死于尖刀,有人带伤苟活……

2018年4月29日 文/ 编辑/

校园时代因遭受霸凌而落下的仇恨,是否会随着年龄的成长烟消云散?

不同的人或许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大多数时刻,一个人的恨意会因为心智和价值观的成熟而得到排解,即使不会完全消失,也至少会被稀释、淡化。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时光可能只是催化剂,他们更信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最终从昔日的受害者变成施暴者。一些悲剧就此酿成。

4月27日陕西米脂发生的恶性杀人事件,背后就有校园暴力的影子。在这场造成9死10伤的惨案中,28岁的凶手赵某供述说他在米脂三中念书时曾受到同学欺凌,一直记恨在心,最终起了杀意——他杀的不是当年向他施暴的人,而是正在该校念书的无辜学生。

校园暴力一直以来都是备受关注的话题。施暴方式不一定是殴打,也可以是语言上的伤害或发动同学进行孤立等冷暴力行为。由于受害者多是中小学生,尚处于成长发育期,心性很容易受到影响,有些甚至会留下一生的阴影。

我们采访了几个曾遭遇过校园暴力的年轻人。从他们身上,能看到霸凌是如何产生的,如何表现的,以及如何慢慢渗透进他们日后生活的。

文✎裘雪琼何可人马程温丽虹

编辑✎卜昌炯

图▢视觉中国(图文无关)

1

我喜欢欣赏对方受苦的样子——

可能我觉得那就是自己,

我战胜了自己

10岁时,我经历过长达一个月的同班同学的殴打。

那时,我在鄂北某县城一所最好的小学读书。带头殴打我的小鹏是转校生,家境优越,父亲在当地做乡镇党委书记。他个头不高,皮肤白得像得了轻微白化病。

而我只有1米4,又矮又瘦,常年坐在班级第一排。

他和我同桌。起初,我俩相处不错,一度紧密。我记得在某个周末,他还约我去游戏机房。

殴打发生在一个周六,全校定期的清扫日。我和小鹏被安排扫地拖地。我扫完地后,走过去拍了拍小鹏的肩膀,示意他应该拖地了。

“我不拖。你拖吧!”

我感到不可思议:“如果不能按照规定做完卫生,我只能向老师报告。”

时隔20多年,我已记不清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只记得他突然用身体将我从门口一路撞到讲台的另一侧——他拿苕帚拍打我的头,细苕秆戳在我的脸上、耳朵上。我用胳膊护着脑袋。他尖叫着,拍打了我快有5分钟。打完,他指挥我拖地,警告我“如果敢把这事告诉老师和家长,你肯定完蛋”。

我含着泪把教室拖了一遍。临走前,他说:“把眼泪擦干净”。

第二次施暴,发生在一周后的上午。那天我做完课间操,刚进教室,便看见小鹏坐在座位上。

我低头坐在他隔壁。

“你是不是不服气?”他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索性趴在桌子上。

也许这个动作惹怒了他。他忽然站起身,抬脚把我踹倒在地,脚踩在我的头顶。

“你是不是不服气?说!”

“不是……”我服软了。

这时有两个男生走进教室,小鹏有些兴奋招手,“你们踩着他。”

他们用脚踩住我,小鹏把木凳子放在我背上,四只凳脚刚好压住我的上身。另外两个同学分别踩住了我的头和腿。我无法挣扎。

小鹏一边用力晃动凳子增加我的痛苦,一边欢呼,另外两个人也笑起来。他们的笑声至今还时常回响在我耳边。

那起事件让这三人结成殴打我的同盟。起初,他们只是找机会施以痛手,比如在课间踹我一脚,扇我一耳光。后来他们发现,老师和家长并没有发现,殴打我就成了家常便饭。

上学变得恐怖,但我毫无办法——1990年代的教育里,我被告知上学是本分,到点上学成为像时钟一样精准的事情。

我曾幻想吃下一种神奇的食物,比如被施过魔法的米花糖,以便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绝地反扑。我吃过很多米花糖,终究没能幻想成真。

我害怕告发这秘密会引发更大的危险。而且我在单亲家庭长大,自小就承受来自妈妈的毒打。

在持续的殴打中,我开始慢慢学会了忍受。“你为什么不哭?”有一次,小鹏用力踹完我后问。

我没有说话。持久的沉默,让他们感到厌烦,很快便离开了。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老师也来了。她发现我倒在地上,吓了一跳,给我换了座位。那之后,直到毕业,小鹏没有再殴打我,也没和我说过话。

几年之后,我们进入了同一所高中。再后来,他中途退学,听说去乌克兰念书,音讯全无。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种霸凌是深渊,是从天而降的命运砸在我头上。

这样的经历,导致我青春期叛逆、自闭,也尝试使用暴力。

高一高二,我加入了校园黑恶势力。跟我兄弟有摩擦的,招惹到我们的,或者单纯看不顺眼的,我都欺负过。欺负人让我有快感,好像自己成了一个胜利者。我喜欢欣赏对方受苦的样子——可能我觉得那就是自己,我战胜了自己,杀死了过去的我,由此获得解脱——为此,我被学校记过三次大过。

高二时,我在语文课上读到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后又在杂志上读到于坚的《作品16号》。诗歌太美了,我想写诗,想过诗里写的生活。我明白自己必须上大学。

我转学了,换到父亲所在的城市生活、学习。校园霸凌自此离我远去,但曾经遭遇的痛苦依然深埋心底。

2

我常假设,如果我当着爸妈的面被人欺负,

我会怎么做?也许会更狠!

刀捅在别人身上,耳光扇在自己脸上。“别人”死了,我带着心里的创伤继续活着。

我的家乡是陕西农村。2003年,我去城里读高中,从此开始了被“扣点”的经历。

“扣点”是我们的方言,指一些社会上的男生,强迫一些比较“弱”的同学,给他们买烟、买酒、买扑克牌、请吃饭,甚至直接要钱。其间不乏肢体暴力。没人能反抗,老师也管不了——有时老师遇到了事,还得找班里的混混学生来摆平。

事情发生在高二。

男生叫阿杰,是我表哥的小舅子。我和他一起从农村来到这座城市。阿杰一米七左右,身形瘦小。成绩一般。常被同年级的大强堵住“扣点”。大强个子也不高,但有混迹社会的经验,他曾因为赌博,被人砍了十几刀,这些刀疤成为他此后“炫耀”或者”镇压”时的“勋章”。

那天的“扣点”,本没什么不同,但不巧被阿杰的妈妈看到了。阿杰的妈妈来城里赶集,顺便来学校看看自己的孩子。

看到儿子被人欺负,她当场大声斥责:“你怎么那么怂!”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后,她就走了。

傍晚,大家在食堂吃饭,阿杰和大强再次相遇。大强讥笑阿杰,还让他洗碗。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发生了,阿杰扭头到食堂厨房,找了一把剔骨的尖刀,一刀捅进了大强身体。

没有再砍第二刀,阿杰在女生的尖叫声中扬长而去。我还记得那幕,大强倒在洗碗池边,一动不动。血和水混在一起,流满整地。

大强当时就死了。

令人惊讶的是,一个多小时后,警察是从被窝里把阿杰挖出来的。捅了人之后,他竟然回宿舍躺下了。他说:“我没想别的,就觉得很累。”

那一年阿杰17岁。他被带走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常常假设,如果我当着爸妈的面被人欺负,我会怎么做?也许会更狠!小时候,我爸跟我说:如果你被人欺负第一次,怎么办?忍。第二次?让。第三次?弄死他!

这种不符合文明社会的教育环境,我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3

受不了同学歧视性的语言暴力,

他选择惩罚自己

我16岁时考上省重点高中,进入到了实验班,家里人都为我自豪。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农村到大城市。因为长得比较高,我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坐我前面的是两个城里学生。同学们来自各个县市,但市里的孩子一眼就能认出来,从穿着打扮到做事情的派头,都有些傲气。

实验班学习紧张,除了学习,大家很少交流,只有同宿舍里的几个人关系还可以。我在班里是很不起眼的,第一次有点存在感,是物理测试考了满分。

我前座那个城里学生,总对我恶语相加。我英语差,去问他题,他就说我笨;他嘲笑我的发音;看到我有错题,就会讽刺我;上体育课,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嘲笑我动作不协调;他还说我是丑八怪、榆木脑袋,甚至说我爸妈怎么生了我这样一个儿子。

这样的语言暴力,持续了半年多,我想向他示好,从家里带一些特产给他,但他仍然冷漠。他在班里人缘很好,也不是坏学生,只对我的态度特别差。

有一次做完课间操,我在他后面进门,他故意把门一关,撞了我的头。我上讲台做题,他会故意绊我一下,惹来全班哄笑。我问他:“你为什么总说我,是不是看我好欺负。”他说:“就是,又能怎么样。”

我当时觉得能忍就忍吧,毕竟身体上没受到伤害,同宿舍的朋友们也都说别理他就可以了。

到了高一下学期,因为这种时不时的语言暴力,我有些消沉,学习提不起兴趣。跟老师提过调位,老师没重视,说过了期中考试会统一调。一次月考结束,我数学没考好。接下来的一堂数学课,老师留了竞赛题让我们做。他突然跟我说:你肯定做不出来,因为你爸妈就很笨。

当时我有些崩溃,开始流泪。我揪住他,让他跟我道歉。他甩开了,还顺势打了我一下。我想揍他,可做不到。但我越想越委屈,头脑一热,就拿起教室后面饮水机上的水桶,全部倒在了自己身上。身上都湿了以后,我想往教室外面跑,可滑到了,我就坐在地上,一直哭,直到老师把我带到了医务室。

我把这个遭遇告诉了班主任,本想倾诉一下,但他们给我爸妈打了电话,而且班里的同学也很快都知道了。我心情糟透了,觉得在学校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就跟我爸妈说:转学吧。

学校给了那个男生严重警告处分。但他没什么悔意。老师让他当面给我道歉,他也并不诚恳。

转学时,班主任找我长谈,我当时反应却是羞愧。如果我能控制住脾气,就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让老师为难。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校园霸凌是什么,并不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始终认为责任在我,也许我对他说错了什么话。

我本来就内向,这件事之后,更沉默寡言了,说话办事都小心翼翼。有段时间有些自厌,会找惩罚自己,比如冬天穿得很少出去跑步,还曾经拿刀子划胳膊。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的城市,找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中间家人介绍做过一段时间销售,后来还是换回来做程序维护。我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和电脑打交道,不想过多和人打交道。

4

后来我了解到,

天天堵我的男生本身也是暴力的受害者

我上初中时,有一个同校不同班的男生,天天放学后围堵我。

我记不得起因,只记得他长得特别凶,一看就会欺负人,他个头不高,身体也不壮,但眉毛非常浓密,眼神里迸出戾气。我一看到他就害怕,但他总是出现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

他一般瞅准我的书包拳打脚踢,力道通过书包带传到身上,也挺痛的。他还会抢我书包侧面口袋里的水杯、雨伞。我梳着马尾辫,他还会拽住马尾把我一直往后拽——他的一帮朋友就在一旁围观、起哄。

我的一个好朋友和他住同一栋楼。我每次去找好朋友玩都特别害怕,怕遇到他,被他打。我都是提前和好朋友说好时间,等我一到,她马上就开门放我进去。

有一次上晚自习前,我又在路上碰见他了。被欺负完,我很生气地警告他:“我要去跟你们老师说!”

但我其实不愿意向老师告状。第一,我很怕说了以后被打得更惨。第二,我觉得自己搞不定这件事很没面子,我总觉得可以和他协商解决。

我没有向爸妈寻求帮助。那几年,我爸妈都在外地工作,我是被寄养在姑姑家里的。姑姑尽力给我最好的照顾,但我还会觉得和他们不是一家人,比如姑姑会给她的孩子单独备一份吃的。

我忍了至少一个学期。直到有天晚上,我直接跑到那个男生班级,当着他的面跟他的班主任说:“你们班的某某某,总是打我。”班主任训了他几句。

但他见到我,书包照踢,东西照抢,辫子照拽。唯一的收敛,是力道会稍微减轻。

后来我发现,这个男生本身也是暴力的受害者。他爸爸入狱了,妈妈抛弃了他,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也经常挨揍。我想,他那样对待我,可能也是一种发泄吧。

实际上,我所在的初中时而上演校园暴力。早自习时,教室后面会突然冲进几个高年级的打架大汉,像极了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几个人从窗口冲进来,后面追着几个举着扫帚椅子的人,被追的人再从另一头窗口跑出去——有段时间,天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场面。

校园外更不安全。走在路上常能看到一追一逃的摩的,那是小混混在互相追杀。等前一辆摩的司机开不动了,后一辆摩的上的人就挥刀上去,把后座的人砍死了。

我有个初中同学就被砍死了。死在我家楼下。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经过那里,都觉得地面上还有他的血,特别特别恐怖。

这种笼罩在老家的全社会的暴力,使我很害怕回去,也让我变得特别胆小。我总觉得,我随时都可能死。

5

被最好的朋友及班上大部分同学孤立后,

她差点从5楼跳下

上了县城里最好的中学后,我交到一个掏心窝子的好朋友刘蕊。

我俩好到什么程度呢?她家境不好,我一周有100元零花钱,会分50元给她。她常来我家吃饭、过夜,我们就像连体婴儿。她和我班里的其他几位好友也相处得很好,包括我的同桌、我原来的小学同学卢露。

初二时,刘蕊和班里的王峰谈恋爱。他俩闹矛盾,我常去找王峰理论,为她抱不平。很狗血的是,王峰居然说喜欢我。但在我看来,友情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刘蕊不这么想。有一次,她的眼镜掉在我的椅子旁边,我挪椅子的时候没注意,把她的眼镜压碎了。当时,她很生气地捡起眼镜,坐在宿舍里哭,说是我故意弄坏的。

我们的共同好友都去安慰她,我也很快赔了一副给她。可这件事却成为全班对我施以冷暴力的起点。不知为什么,班里同学都说我故意弄坏眼镜欺负刘蕊。之后还谣传,我是班主任的眼线。

我非常要强,从不去解释。卢露和我自小学就相识,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但她也和其他人一起排挤我。比如上体育课时,她们一伙人聚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我知道她们在议论我,但我倔,不愿意主动示好,变得独来独往。

我很苦闷,晚上睡不着,跑到家里楼顶吹风,心想“活着真没意思”。但我又给自己喝“鸡汤”,狂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鞭策自己,期中考试一定要取得好成绩。

我考得很好,语文成绩全年级第一。但大家还是不理我。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班主任让我上台分享语文学习经验,但台下哄哄嚷嚷、嘻嘻哈哈的,没人专心听我讲。我是强忍着讲完的。

因为不想自由活动时被排挤,体育课我都是自己待在教室,等大家回教室了我才独自出去。有一次,在教室外和刘蕊那帮人碰见,她们冷笑着撞了我一下。

我的心理防线被压垮了。我走到对面实验楼的五楼,楼梯铁栏杆到我胸部那么高。“我不要活了。”怀着这个念头,我费了很大力气把右腿跨到栏杆外。

但一跨出去,我就害怕了,怕死,也怕父母伤心。

我回到教室收拾东西就回家了。我第一次和妈妈说起整个事件,告诉她我想转学。听到我差点去自杀,我妈妈哭死了,当天晚上就带我去班主任家里。

班主任很震惊也很生气,让我在家休息两三天。他把事情告诉了全班,很多同学给我打电话,和我说对不起。我不怪这些他们,我清楚根源不在他们。

刘蕊、卢露和其余几个人,来我家当面向我道歉。看着她们的眼泪,听着她们抱歉的话,我的感觉很复杂,觉得可笑,又觉得悲哀——道歉已经没用了,最多换回我正常地去上学,但她们对我的伤害已不可磨灭。

我觉得初中是非常可怕的地方——青春期的孩子,容易变好,也容易变坏;既不想把自己当孩子,又没有真正地成年。

我把那次冷暴力当作人生的宝贵经验,大学去读了师范学校,课程有儿童心理学、教育心理学等。那时,被我封锁起来的冷暴力回忆全部复苏,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将来我的孩子不能和我有同样的经历,但也不能成为校园暴力的施暴者。

今年9月我就要结婚了,我不打算请她们。三年前,刘蕊专门叮嘱我,我要是结婚,她给我包个大红包。

但我想,我应该不会叫她。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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