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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这件小事

2025年12月4日 文/ 李雨凝 编辑/ 槐杨

人能如何面对死亡?我们长久地寄托于念想,所以产生了仪式。有了白事仪式,也就有了组织者。在天津,人们称之「大了(liǎo)」。今年50岁的韩云,就出生在一个「大了」家庭,家里做了三代的白事。

韩云自小在白事中长大。她看着父亲扎纸马,也跟着一起去布置灵堂。那是40年前,没有冰棺,没有殡葬服务中心,人去世了,就按照习俗,在家中的「床板儿」上停灵,放在凳子上,正好到小孩子的眼睛。到这样的时刻,韩云会凑近了看,看曾经给过她糖吃的邻居奶奶冰冰凉凉的样子。她就像一个小小的摄像机,看白事上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真假假,又都情真意切。

等长大了,她接了父亲的班,也开始做「大了」。她说,在那种悲伤的状态下,人很难事不关己。而她主持的第一场白事,就是自己好朋友「花猫」的,他意外去世,死在了公厕里。后来,她又主持了很多场白事,有辛苦了一辈子的奶奶,有穿着蜘蛛侠衣服走的小朋友,还有婴儿。有人让她坚持一些传统,也有人让她破了很多例。她把这些白事的故事也写成一本书,《花落了》,去安抚那些还在的人。她说,做白事的目的无非就是两个,一个是怎么死,另一个就是怎么活。

如今,几十年过去,韩云的父亲也离开了。做了一辈子的白事,父亲在他的最后时刻选择了什么也不设,让她和母亲把骨灰撒到了海里。老话儿常说,「生死之外无大事,」可韩云觉得,死亡也是一件小事。

死亡每天都存在,是浓重的影子。她说。但死亡也可以是一阵风刮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没那么了不起。

以下,是「大了」韩云的讲述。

文|李雨凝

编辑|槐杨

生死也是小事

以前天津每条胡同里都有一位「大了」,是白事的主持者,我们家所在胡同的「大了」,就是我爸爸。从爷爷到我,我们家做了三代的「大了」,不收钱,有人提前找上门来拜托了,那段时间就要24小时待命。

那会儿不像现在,没有什么街道的殡葬服务中心,人们基本都会在家里办白事,时间一般是三天,遗体也都是停在自家,有烧纸,也有纸活送路。那时候办仪式,也都是非常热闹的,送岁数大的老人,还有吹拉弹唱的活动,这是人们纪念他们的方式。

那会儿我们谁和谁都认识,亲如一家,没有冰棺,停灵都是停在卸下来的门板上,我们天津人管那个叫「床板儿」。门板放下来,再由平常家用的椅子、板凳撑着。如果凑不出高矮一般的,都是找左邻右舍借,没有人会介意自家凳子上放去世的人的遗体。开始搭棚做饭了,也没有什么专门的人来做,都是邻居们来帮忙,大娘大婶择菜弄菜,大伙儿都把粮票拿出来借给这家人应急用,甚至是碟子、碗筷、炉子,都拿来帮忙。

一家要搭灵堂,征用其他家的地和东西都是常有的事,甚至半夜了,人也要去邻居家借住。我父亲作为「大了」,会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没有人会不同意。这都是相互的,哪家有事,别人也都会这样做,和大了一样,大家都是靠着这些情分去做事。

做白事那三天里,我也被允许在场。很多仪式都要同时做,有的人家人手够用,有的时候,就要靠大了家一起出动,我一个小孩子,也会带着报纸去糊玻璃镜子,以免冲撞了亡人。遇到逝者是女性,我母亲也会作为女大了去净身,这就是女性在白事上特殊的优势。今天有很多人会问我在其中的感受,但那时候,人们好像对性别、年龄都没那么多规矩。搭把手的,都是平时就热心的邻居。

至于我小时候愿意去帮忙的原因,大部分是想着好处。在那三天,作为大了家的孩子,我是很受欢迎,甚至是尊敬的。如果来帮忙的邻居们也带着自家孩子,我们也可以一起玩,最经常的是我们一起过家家,大人做白事,我们再开一场小白事,我父母指挥他们的父母,我也安排他们。那可是70年代,我还能吃到好吃的,平时吃不到的水果、点心放在供桌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要。因为我知道那就是专门给我们这些孩子吃的。

我就像一台小小的摄像机,见惯了白事的场面。比如穿寿衣的环节,要子女去试穿,一件件穿上去,再一股脑儿脱下来,方便真正给逝者穿衣。试穿也是一个送别的过程,就好像家人要远行了,我们帮忙收拾一下行李,或者是给他们买件新衣服,我们对着比划比划。

很多人去想象净身,是把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但大了并不会这样做。净身是在最上面先铺一层单子,大了就在单子下,把之前的衣服剪开,再把手伸进单子里面擦拭。

我爸爸给过世后的人净身,不戴口罩和手套。对我们来说,这一趟就像去亲人家里探访,和探病也是一样的,戴上口罩和手套,就会显得嫌弃。到了擦脸的时候,我父亲也会跟逝者有个对话,他会先问候一下,然后说一句,这辈子不容易吧。逝者不能回答了,但在净身的时候,手上、脚上的老茧,脸上的皱纹,又都在回答,你会觉得人这一生没有容易的。

小时候,我个子不高,正好和放下来的床板齐平。一次,走的是个奶奶,我还凑近去,摸了她一下,很冷。我很奇怪,明明跟我一样,她怎么就那么冷呢?我又想,她肯定还是不一样的,要不这么多人,为什么就围着她呢?

我当时还问父亲,她睡着了吗?我继续往前凑,看到她脸上盖了一层寿单。其实我当时是想要把她叫起来聊天,我想看她的脸,我认识她,她可能也抱过小时候的我,给过我糖吃。如果说对死亡的体会,可能就是突然发现,这个奶奶躺下去后就不会给我糖吃,她没再回来。每个躺在那里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但在此之前,人们来了,都要走过去,甚至把寿单也撩开,生前他们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在逝者的旁边,有的还要握着手,说上半天话。那时没有冰棺,没有灵堂,人们也没有对遗体的过分的恐惧。

那时,我也观察白事上的人。有人哭得都要活不下去了,但5分钟、10分钟以后,他们又能哈哈大笑。还有那些白事上的女人们,她们要忙着做饭洗菜,期间来了哭丧的人,她们也要跑到前面,跟着一起哭。哭完了,擦擦眼泪,又要继续去干活烧饭。等歇下来了,你可能还会看到家里几个人坐在一起正常聊天说话,他们好像接纳了这个事儿,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对我来说是一件想不明白的事儿,我不知道人在那会儿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后来,还是我父亲告诉我,这是遇到有人去世了,没有别的方法,你只能哭一场。但之后怎么办,我们就不工作了,不生活了吗?没有,我们还是会照常地去工作、去生活。我们得接受这些。哭和笑都是真的,我们的情绪,它没有那么有持续性。

死亡和吃饭、睡觉一样,不是他走了就不行,没那么执着。有时候人的一生就像一个句子,有的人只有三个字,有的人长一些,但写完的那一刻就是写完了,我负责的,就是去画上一个句号。

图源电影《入殓师》

做白事,也是为了活着的人

做了这么多年的白事,其中有很多不理解的事儿,我也都照做了。

白事有很多的仪式,都需要特定的人负责。负责给尸体「开光」的必须是大女儿,要在入殓前拿一面镜子给逝者照一照,看看一切是否还满意。哭灵的也都是女人,在第三天出发前,女人们要用哭声提醒逝者,我们要出发了,醒一醒,别再睡了,像个最后的闹钟一样。

那儿子呢?儿子是在出发前摔盆摔罐,里面有米,在出发前把它摔了,是给后代积福求财的。我就想,有好寓意的事情都是男的做,到了女的这里,就是干活。这就是祖辈传下来的区别。

区别也体现在纸活上,以前是轿子,后来是彩电、冰箱,现在还有手机、iPad之类的,要拿去烧给过世的人。但不管其他怎么变,牛和马是少不得的,男的是要骑马走,所以我们要烧一匹特别漂亮的大白马,女的去世了,就是一头大水牛。那水牛是干什么用的?小时候我想着就是骑着牛走,那也行。但我告诉你,这头水牛,是为了喝下这个女人一生洗洗涮涮浪费的水。

我给一个老奶奶当过「大了」。以前没有洗衣机,她为了贴补家用,做过帮别人家洗衣服的活计,一件洗下来可能挣个几毛钱。她帮别人洗被子,要拆开洗干净了,再把棉花给弹开。

临终的时候,她跟我说,她一直有个心结,她当年洗衣服的时候,就觉得这辈子浪费的水太多了,所以她怕一头水牛喝不完,在死的时候,她请求我给她烧两头水牛。到临了了,她要用这种方式去弥补她的「罪孽」,祈求老天的宽恕。

听到这个话的时候,我就在想,好可怕的念头,好愚昧的一生啊。我又心疼,又难过。怎么这么不公平,女人一生「浪费」的水,不都是为了家里?她能浪费什么水?家里洗的衣服、尿布,做的饭,她一生为家庭付出了这么多,最后面对死亡的时候,这些「被浪费掉」的水,都要算到她头上,她还要为此感到愧疚。

我说,奶奶,您放心,您想要几头我都能凑。两头担心不够,五头够不够?这五头您觉得能不能踏实了?她就说,踏实了,够了。我继续跟她说,我说我不希望您这么想,带着一个负罪的心离开这个世界,您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您应该特别骄傲,那不是浪费的水,那都是您为这个家奉献的泉水。到了那一边,您会每天都生活在小溪流旁边,肯定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水里是您这一生积攒的善。

她哭得特别伤心。我说,我们家传了三代,大了说的话您绝对得相信,您下辈子不会有这么多伤心了,不会有这么多苦了,这辈子都已经全吃完了,您以后,就去那美丽的、水草丰茂的地方,和仙女一样。

所以你问我当一个女人做了「大了」能改变什么,我改变不了什么。那是几千年延续下来的社会对女性的区别对待。我能做的,只是用我特殊的身份,在这些一对一的时刻,力所能及地给出更多的安慰,让她在走的时候没那么大的负罪感,眼神和表情没那么苦巴巴的。

在这种生死离别的关头,我尝试去照顾一些感受,逝者的、家属的,也在为这些感受维护和抗争。你说把所有陋习都改变,我没有那个能力。就像咱们每个人一样,我们能改变的,就是这样微小的部分。

在《花落了》的最后一章,我还写过一个小孩子的白事。在传统的习俗里,孩子去世是不办白事的,特别是年纪特别小的,怕影响父母之后的孩子。但那一次,我给一个小朋友举办了葬礼,寿衣还是他喜欢的蜘蛛侠。

还有一次,我主持一个还没到百天的婴儿的白事。他的母亲本来在和他一起睡觉,不知道是呛着还是压到了哪儿,等母亲醒来,看到孩子已经去世了。

孩子走后,这个母亲一直抱着孩子,不松手。我和她去说话,能感觉到她是清醒的,她说我知道孩子马上要火化,但在这之前让我再抱抱他,再过一两天我就抱不着他了。在那一刻,你会觉得她的理由特别的正常,没有任何问题。按常理来说,任何一个大了师傅,特别是男大了,都会说这是不允许的,但那一刻,我就觉得,怎么不允许了,哪里不允许了。对孩子来说,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感知。对这个母亲来说,抱着孩子意义非常重大。

当时很多亲戚和长辈对我有质疑,说人来人往的,一直抱着怎么行。也有人问,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到了火化的时候,孩子怎么从她怀里下来?这个孩子怎么火化?

我也觉得,如果父亲在这儿,他也肯定说这不行。但我考虑的其实不是这个孩子,我考虑的是这个母亲。千百年传下来的,是大多数的情况,有了特殊情况,就要特殊对待。我就和她讲道理,这三天你抱着没有问题,吃饭,睡觉都可以,但你也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到了三天后,你能不能也很懂事地把这个孩子放下,让他去他应该去的地方。她也答应了。

白事结束一两年后,我们再次碰到了。她跟我说,她当时本来想的是她有责任,没有把孩子照顾好,所以她想和孩子一起死,也有一部分是害怕孩子太小,到那边不能照顾自己。

她抱着孩子三天,也想了三天。中间的那天晚上,她梦到孩子突然长大了,跟她说,妈妈,我就来人间走一走,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就想来报答你,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妈妈。梦醒了,她就决定了。最后一天的追悼会,她就抱着孩子站在最前头,没有大哭大闹,她一直抱着孩子上了火化车,我说,该放下了,她说行,就放下了。这就是这三天对她的意义。

我在白事上这么多的经历,看过这么多的人离开。死亡每天都存在,它像个影子,最后的最后,人总是无路可逃。但我们不是来做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的,你只有意识到了最终的死亡,才更能活好当下。其实我做的事无非就是两件,一个是应该怎么死,另一个就是应该怎么活。做白事,也是为了活着的人。

图源电影《送我上青云》

名为强盗的死亡

以前夏天办白事,我们会借来电扇和冰块,但屋子里的味道还是特别重。我们长期待在这种环境,也没有条件天天洗澡,身上就会沾了味道,后来去上学,只要教室里有苍蝇,都会落在我身上。

中学时,班里有四个男同学,会趁着早自习给我开追悼会。后来,他们升级了,开始给我父母开追悼会。这我就忍不了了,疯了一样卷起作业本,冲着他们打了过去。但很快就变成了四打一。

我不理解,我们家是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去帮助他,怎么反过来就成了不吉利的人?那个场景里,其他人只是看着,只有同桌花猫冲过来帮我。

花猫和我一样,生长在胡同里。他也是中学里唯一愿意和我走得近的人,后来我想,可能他也犹豫过很久。他父亲是跟人打群架被打死的,到了花猫这里,他没办法完全脱离,曾经的人喊他出来帮忙打架,他就必须要去。在此之前,他和班里这些人都井水不犯河水。花猫曾经和我说,他想上完高中就去当兵,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然后改变他的命运。选择了帮我,就意味着他自己要被牵扯进来,有很不好的后果。

这个后果也并非「被孤立」这么简单,我毕竟是个女孩子,再怎么被欺负也不会很过分,最多就是揪我头发,或者怼我两拳。但花猫是个男孩子,欺负我的人在校外有关系,所以花猫其实是选择了要再次和他父亲走一样的路,选一边站,然后和另一边的人去对抗。

冲上去打人的那天,放学后,我就被一群人堵在了学校不远处,花猫赶了过来,他从包里掏出来了一个用报纸裹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把大菜刀。天津有抢码头的传统,拿菜刀冲别人乱抡是武斗,冲自己是文斗,那一天最后,花猫用了文斗,朝着自己的右手使劲砍了一刀,手上的肉连着筋都翻了出来,流了好多血。「今天这事,我扛啦。」他这么说。

花猫的妈一直担心花猫和他爸一样,会被人打死。花猫自己也怕。有一次,我们靠着学校的围墙坐,花猫偷着抽烟,我吃冰棍儿,他对我说,你们家不是干白事的吗?如果我被人打死了,你能不能让你爸也帮我办了?我当时只觉得是玩笑话,但还是答应了。

花猫后来疯了,又死了,那大概是97、98年,在一个冬天的凌晨,胡同里掏粪的师傅在公厕里捞出了他。在此之前,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家。那时我已经从中学毕业了很多年,我家也已经搬出了胡同,是我爸在半夜把我拍醒,跟着给我们送信儿的人,一起往胡同赶。看到花猫的时候,他就躺在公厕前,全身都是大粪,味道奇臭无比,连最喜欢围观的人都躲得远远的。我爸把自己的棉袄脱了下来,盖在了花猫的脸上。

因为是非正常死亡,警察在发现当天就带走了花猫,但我自己决定,还是给他守灵,也守着他妈。第三天下午,我在火葬场再一次见到了花猫。他平躺着,全身都是黑的,又脏又臭,像是黑色的橡皮塑料模特。衣服冰冷梆硬,不知道是不是刚从冰箱推出来,他全身冻得比夏天的冰棍还瓷实,我爸第一次声音有了悲伤,他说我们时间来不及了,但起码要给花猫擦一下手和脸。我负责擦手,就擦到了他右手上那个疤。

那晚跟在我爸后面,我心里想的是当年花猫的话。他的白事必须是我来当大了,这好像就是一个承诺。他帮了我,整件事的起因里我也占了一部分。当然他妈也占,他的疯就是和他妈有关的。他爸也有,这里面每一个地方都拧巴着,最后成了一个悲剧的结局,又回到了我这里来。

我父亲做大了,始终遵守着他自己的规矩。但那一次,是我头一次做大了。花猫疯了之后,我一度很恨他妈。在我们跟着警察去通知她花猫死了的时候,她还在床上哭,问他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但在我爸和我说要给花猫办白事后,她坐起来,头使劲往床上磕,满头的白头发像刺猬的刺一样立着。我心一下子软了,忍不住去想她以后怎么生活。

生活就像是一辆车,死亡是个强盗,要上来抢走一两个人。有些人会觉得「大了」是和强盗一边的,我们的到来,就是为了带走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和家人。但在这辆车上,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在和强盗对抗。我们可能也抢不回来那个被强盗抓走的人。「大了」能做的,就是去安慰剩下那些没有被抢走的人,我们是来善后的。

这是职责所在,我也很难在那种悲伤的状态下事不关己。就像看见有人落水了,只要是会游泳的人,下意识都会下去救人。有人去世了,亲人来了我们家,我们拒绝不了。那三天里,你会天然地担心逝者好不好,家属和邻居行不行,怕有他们处理不了的突发状况。我还会担心我爸我妈行不行、他们需不需要帮忙。只有到了现场,你才会觉得安心。

当白事过去了,你又会想,我再也不去了。然后在一遍遍来人喊你的过程里,你就慢慢地成为了主力军,担下来了这个责任。

图源剧集《三悦有了新工作》

「今儿个没有鱼群」

其实当年在中学被孤立的时候,我也请教过父亲,他告诉我,他可以去找老师、找这些人的家长,但找完,他们就一定不会再开追悼会了吗?我说不会,可能还会变本加厉。

他做大了这么多年,看惯了生死。胡同里有很多老人会在临终时把我们喊去,我父亲会陪着他们直到那一刻。父亲说,那个时刻到了,人也想求救,但你觉得谁能来帮他们吗?他说,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如你所想,有些事情是你必须要去接受的,包括死亡。我们家什么事都用死亡来举例,好像已经成一种习惯了。

之前有人也问过我,你在「大了」这个特殊身份之外,会怎么面对这么一个对自己重要的人的离开?

我看过一本小说叫《父后七日》,是讲女儿去参加父亲的葬礼。葬礼是非常混乱的,要去接待各种人、处理各种事儿,没有时间给人悲伤,那几天她就过得浑浑噩噩。她真正意识到父亲的不在,是处理好一切后去机场,下意识想到要在免税店给她父亲带两条平时他抽惯的烟,在那两三秒的时间里,她突然想起来父亲是真的没了。

我父亲是突然去世的,没有漫长疾病的折磨,就在医院走的。他没有回到家里,我也没有给他做「大了」,准确来说,他根本没打算做白事。我父亲做了一辈子这种世俗上的仪式,到了他自己,他什么都没有安排,他不需要了。

根据他的意愿,我们去做了海葬。当我把骨灰撒向大海的时候,有人看到了,还冲我说:「介(这)儿不能喂鱼,你们撒夺(多)少食儿也打不上鱼,今儿个没有鱼群。」我和我妈当时就大笑起来。

你看啊,你撒骨灰,别人还在旁边喊,这里不能喂鱼,就是这么简单。多大点儿事啊,这不就和别人以为你是在撒鱼食儿是一样的吗?可能真的只有别人才会在意这些仪式一步步都该怎么完成,到了我们做「大了」的身上,真的不注重了。

父亲完成了他普普通通的一生,他现在在物理意义上已经不存在了,但对我的影响直到今天还在,教给我的那些事儿和话还在。有时候,梦里他也会来。所以你说这个人真不在了吗?不是的,他存在在你的记忆里,也和你合二为一。其实这样去接受了,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对谁都是。

这些年在白事上,我会时不时见到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去世后被吓到的孩子,他们从小到大没接触过生死,突然这个事拎出来,都吓了一跳。

我和他们聊过。一些孩子告诉我,他看了很多鬼片。他们说害怕的并不是死,而是遗体本身。在他们的概念里,死亡这个概念就是和遗体划等号的,这个人的身体会变成鬼,然后做出可怕的行为。他们把死亡妖魔化了。但我说,那都是我们的长辈,又怎么会吓唬我们?他们肯定会保护我们。

我从小看到的,是生死和吃饭、睡觉都一样。没有人给我遮遮掩掩,我也没有一种从哪一刻开始意识到「死亡」的概念,是从记事以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环境里。

我也发现,人们对死亡的态度正在发生变化。

最近的冰棺做得非常漂亮,特别是女性用的,有的会像首饰盒一样,也不用租的了,都是直接可以火化,从去年还是前年开始,还要给遗体上放些鲜花,用花把整个冰棺都盖住,也削弱了对遗体的恐惧感。

人们也不伤心了,以前那种拿头去撞,把头都要撞破的情节现在也不存在了,人们接受了死亡,接受了年轻时的死亡,接受癌症,甚至接受一个人选择去自杀,以前自杀的是知识分子,或者考学受挫,或者是失恋了,但现在是贷款还不上,或者玩股票亏了很多钱。

上个月,我还在手机上刷到一个小女孩儿,20多岁,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她看起来特别开心,说我终于可以活我自己了。现在的人好像也慢慢明白了,死了其实是一种轻松,活着才是最累的,所以也接纳了死亡。

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最早开始写作时,我写的是邻里关系、朋友、同学,不写白事儿,我怕人家觉得忌讳。2015年,豆瓣举行了一个非虚构写作比赛,题材是职业,那我想「大了」也算是职业,就投了稿,但我还是不敢用真名写作,起了个笔名。有人找我商量过要不要拍成电视剧,但最后还是怕人接受不了。现在,我们有了《破·地狱》这样的电影,写《花落了》,我也用了真名。

《花落了》封面,韩云著。

生死观和以前不一样了,人们在情感上也更加地清醒。以前家里人去世,哪怕是常年卧病的老人,也有点接受不了,但现在,有的人能做到想得特别明白,觉得老人走了也不受痛苦了。以前送黄白相间、中间写着「奠」字的花圈,现在的花圈都搞得跟饭店开业送的花篮一样,甚至有了典礼的感受。

这也是社会整体上的改变,不仅是对死亡,生和死的观念都在变化,这就是我经历的短短40年发生的事。说不定再过上十几二十年,也许我们就能接受死亡,不把它看得那么特殊,在活着的时候,我们争取都对自己和身边人都好一点。

那再过40年呢?可能没人再讲究这种几千年来的仪式了,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告别。那也没有「大了」这个职业了,我觉得未尝不是一种好事。包括我自己的身后事,我都想好了,就办个读书会,也不是非要读我的书,就选上几本对我有意义的,我会在里面夹一张纸,把这本书对我的意义和影响都写下来。

每个人也可以带自己的书来读,大家坐下来读书、聊天,最后这些书都拿走,就是这么个过程。其他的我不需要,包括墓碑,那真的是太不需要了,它就是给活人留的一种执念。其实我们每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来过,就像一阵风一样的,你摸不到,但能感受到它。

风存在在哪里?存在在云上,它推着云走。它存在在麦地,风一过,那麦浪特别漂亮。死亡也可以是一阵小风刮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没那么了不起。

图源电影《入殓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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