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朝 怪人
一个大怪人横空出世了,他想告诉你,无论你喜欢、憎恶或者不理解,那只是舞台表演,而他是个演员。在这个名为「外星从」的喜剧组合里,他和李嘉诚相辅相成。
文|谢梦遥
编辑|楚明
大怪人的出现
需要重新讲述一遍这个故事吗?
所有《喜人奇妙夜》的忠实观众都能复述。《技能五子棋》,这个由编剧翟小明提出初始创意、在上一季筹备期被放弃的作品,经演员和编剧合力共创后,登上第一期舞台。张兴朝带来了一段癫狂的表演。看完后,嘉宾李诞说像做了一场噩梦,辛芷蕾的脸惊愕得成为定格画面。多段台词此后成为网络热梗。结尾处,张兴朝带领大家来了一段歌舞。那段歌舞火遍全网,就连张艺兴的鸟巢演唱会都加入了这一段。
在这个由米未传媒制作的喜剧综艺里(包括其前身《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每季节目都会出现几个热门选手,以黑马之姿杀入大众视野。土豆也是曾经之一。他向《人物》感慨,「兴朝几乎是在这个舞台上以最短速度成为这匹马的人。」
在喜剧逻辑里,一个sketch里的角色分为直人和怪人,其功能可分别对应漫才中的吐槽与装傻。怪人有着自己的奇怪思维、行事方式,直人与观众站在同一视角,给出正常反应。「怪人像光,直人像影子。」常演直人角色的张呈说,他在《技能五子棋》中扮演一个来学棋的棋手。怪人是更为观众喜爱的存在,但要有直人映衬,喜剧的光亮才能耀眼。
而张兴朝代表着一种更新的类型:大怪人——这也是从这季节目才广泛使用的定义。他是安徽合肥人,留着标志性一字胡。1997年出生,但看起来要老成得多。上一季他所在喜团早早淘汰,存在感并不强。「我一开始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很厉害的怪人。去年可能没被大家看到,没有释放出来他的怪点和能量。」张呈说。这一季「大怪人」被真正看见了。按照土豆的解释,一般怪人的怪,围绕特定game点,按照规则行事,「我一听歌我就跳舞,我一说话我就不能做动作,那么似乎还是在表演区间里」,而大怪人的怪,「在现代人的脑海里已经不成规则了」。
《技能五子棋》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在张呈指出张兴朝、李嘉诚饰演的师徒在招摇撞骗、不配下棋时,师父张兴朝缓缓转身,颤抖着指向张呈,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这个畜生。」这似乎不是一个常规包袱,却引燃全场。「他一本正经说一句奇怪的话,观众就会笑了。」张呈说,他琢磨半天,也无法解释,「他生来这种颜色,这种气场。」
结尾处,张兴朝被偷袭,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张呈抱起他。「我看他的眼睛有点红红的,很湿润的,他在那儿演了个真戏。」张呈回忆。接下来,张兴朝却喊道「阿帕兹,阿帕兹(《APT.》里的歌词)」,然后晕厥。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句?为什么第二句的节奏相较第一句有变化?「我的观念里是不可能接受的。因为我觉得正常人类不能这么演戏。」张呈说,但张兴朝排练时和他打赌,一定有效果,他照做了,果然此处反响超绝。
李嘉诚和张兴朝
「他艺术风格和他本身的表演竟然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统一。同样的词、同样的事,这要是换给别人演,绝对达不到这种表演效果。」土豆说。
在翟小明看来,张兴朝的「大怪人」演法,没有脱离喜剧的最基本逻辑:预期违背。他拿「你这个畜生」的桥段举例,「他起了一个很大的范儿,所有人以为要上价值了,他突然骂了一个这么脆的话。在观众认知里,在那一刻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他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但问及张兴朝时,他却说他并没有按照「预期违背」的思路创作,完全靠直觉,或者说,就是在排练中,「即兴出来」。当时排到这个情节时,「我是有点想揍他,我就想说他是畜生。我感觉畜生这个词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污言秽语,因为很多影视剧都会说。」说完后,张呈已经笑到地上打滚了,他知道,这句成立了。
他的演技是被广泛认可的。「他要演电影,肯定能演得非常好。」土豆说。创作指导宋万博早在上一季节目播出时,就把他列为心目中演技顶尖的两位演员之一。搭档李嘉诚评价他的演技「超凡脱俗」,那种感受不是在和他同台时产生的,而是在台下看他和别人搭戏,「他的表演跟别人不一样,非常干净」。
但他在喜剧表演中,会把某些动作做得极为夸张,这似乎违背了表演常识。比如《技能五子棋》中他展现的「刻板的惊讶」。又比如「神之回首」——这是他自己的命名。在初舞台他助演的《开学第一天》中,他有个擦眼泪动作,原本是正常演,在一次展演中,因为前面现场效果非常好,「我感觉来了,整个肢体在为喜剧服务」,突然变成了机械式、幅度极大的动作。现场炸了,就沿用下来。
「没人敢这么演,但他就是敢这么来,挺猛的。」张呈说。
「我模仿过兴朝的一些动作。我自愧弗如,我整不了那个。我不敢选择过激的手段。」土豆说。
一个问题随之产生,这个在舞台上如此奇怪的角色,在生活中是什么样子?很多人已有默认的答案。
《技能五子棋》
怪异与正常
只要你想,你可以在张兴朝身上找到无数怪异的例证。
张呈说起,有次马上要上台展演了,张兴朝非常着急地跑过来:「你车能借我开下吗?」那个场合下,这是句不可理喻的话。负责节目综艺部分的制片人陈雨璇注意到,整个冬天,张兴朝永远穿着一件橙色羽绒服,「他没有在乎别人会不会觉得他整天都没换衣服」。有次在酒吧里,他突然发疯了一样跑出去,李嘉诚只能跟旁边朋友解释说,「没事,他平时就这样犯精神病的」。
当他感到创作压力的时候,他会倒立。「他的倒立在米未是个奇观,因为他会在各种地方倒立。」陈雨璇说。而当他极度开心的时候——比如看到单依纯发了跳「技能五子棋」的视频,他直接倒地,然后跑去天台睡觉了。陈雨璇确信,他的种种举动不是为了真人秀镜头前的表演,「他好像是发自内心的,不这么做,他身体就不舒服了的那种感觉」。
在去年他还未真正成名时,这种迹象就初现端倪。他给别人起名字——不是外号,而是根据别人的长相、气质,起一个更贴切的名字。翟小明回忆,他们相处的日常,就是坐在米未餐厅里,挨个给走过的人起名字。管何欢叫赵雷,管吕严叫朱瑞华。他给双胞胎高超、高越起的名字是马世涛和冯世涛。名字一样,姓不一样,是不是太抽象了?他看起来很认真地回复:「弟弟比哥哥多了两点水,弟弟水分更大一点。」他给自己起的名字叫李凯(不同意翟小明给他起的「刘凯」),理由是,「因为李凯就是一个很默默无闻,甚至有点让人一下就忘掉的名字,但是细细品下来,感觉这个人又没什么人品方面的问题。」这事流传开后,节目组给他做了场在线起名的直播。
在节目「talking」环节,他经常有些离线时刻,好像精神游荡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采访中,他记不清事件发生的时间线,表达有时颠三倒四。「我确实说话容易说乱。」他承认。一些常规的问题,他会有一种不同常规的反应。我问他,演不同角色的年龄跨度是怎样的?他脱口而出第一句话是:「动物怎么算?儿童剧也演过动物。」
「他是一个脑回路跟大家不太一样的人。他不太会跟着你的思路往前走,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面。所以他偶尔迸发出来的话,会让你觉得非常奇怪。」一位节目组成员说。
《技能五子棋》里的那首歌是他利用AI软件制作的。这样一来,作品有了一个热闹的底。这很正常。但用AI做歌的原点,需要追溯到他上一季被毙掉的本子《铁线虫》,「一直都是我心里面的一个结」。他想写一首歌来悼念,便上网搜相关软件,开始了自学。等一等,用一首歌追悼一个本子,这就有点奇怪了。「我不知道他是抖包袱还是真这么想的。」李嘉诚说。
对于别人无法理解的怪点,张兴朝能给出解释。展演前管张呈借车,就是「逗他一下」。整季都穿同一件羽绒服,不是不在意穿搭,恰恰相反,「衣服是我的面子,那是我最贵的衣服。没有什么安全感,我还是给自己穿得好一点」。酒吧里发疯一样冲出去,是测试李嘉诚反应的「人性实验」——后者最初是淡定的,但隔了半分钟,就跑出来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看到单依纯跳他作品里的舞,他确实格外惊讶,因为旁边有镜头拍着,他不知道给出什么样反应是合适的,脑子一片空白,又怕说错话,所以干脆就倒下了。他没有解释倒立的原因,不过他担保,并不会在生活中发生。「好像有点玩大了,大家真把我当傻子了。」张兴朝说。
张兴朝和李嘉诚看单依纯跳《技能五子棋》视频的反应
至于给别人起名字,那只是一个解闷的小游戏。当节目组提出要搞起名直播时,「其实自己心里面也有点感觉,自己是不是被人看到了?」他承认他愿意参与,确实有些小心思在。当然,与翟小明关于起名的讨论,是认真的,因为他们身在游戏之中,游戏之外的人看来的荒谬却是让这个游戏快乐的真谛。
他发现,当他在节目中树立起「大怪人」的形象,外界会把这个印象投射到他的生活中。他在各种场合跳了无数次「技能五子棋」,他真的不想再跳了,但还是会尽量配合。采访中,他被问到很多奇怪问题。比如,「外星人来了以后,你怎么跟它解释地球上的喜剧?」他感到烧脑,回答不上来。
如果一味只是找怪点,也许不是打开张兴朝的正确方式。展演时,他也笑场。「我有一次看他笑场,我就放松了很多,我才意识到他是个正常人。」土豆说。他是个正常人——尽管这话听起来也怪怪的——他发朋友圈也分组;点外卖用优惠券,「每次都用,真的能省钱」;熬夜之后会后悔,并发誓下次早睡。
在翟小明看来,张兴朝是个高自尊的人。去年那次起名直播之后,除非实在推脱不开,他几乎不再给人起名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觉得这事玩完了,到头了,已经划过去了。」翟小明说。张兴朝有自己的喜剧审美,他不会把一个旧梗无限地玩下去。
「他是很成熟的人。」张呈说。熟悉他的人都会提到一个词,真诚。
创作态度上,他是完美主义者。每个抽象的梗,尽管他解释不出原理,但都是在展演中充分验证过的。「我们在一起创排才发现,很多看起来松弛的表演,都是他精准设计的,间距像时钟一样准确。」土豆说。负责节目作品创作的制片人罗媛元感到,张兴朝身上有种匠人精神,「他的东西不是语言上的搞笑,很大比例都是节奏,需要非常多次的练习。哪怕是一个简单的东西,他们一遍遍在那儿排练。」
那首看起来随随便便交给AI生成的歌,其实做了雷鬼、乡村风格的四五个版本,每一段都要有具体指令,「挺难的,前奏使用什么样的乐器,间奏是什么样的乐器,男声女声还有二重奏」,其中两个版本拿到展演测试过,最后保留了效果最好的进行曲版本。
作品里的配乐全是他选的,有些很小众,上一季《外星人的婚礼》结尾的歌来自合肥本地乐队「潮池蓝」。「我对于画面感有很强的想象力,至少我觉得我选的歌都挺合适的。」他说。舞蹈是他和同伴们一起编排的,其中上身挺直、胯部左右扭动的动作,是向春晚经典作品的致敬。「喜剧是很主观的,你不能交给别人,别人过来只会打乱你的节奏。」他说。
在一次展演中,粘在板上的棋盘掉落下来。这处布置由李嘉诚负责,张兴朝下场后痛骂了他一顿。因为失误,观众是笑了,但原本想测试的笑点却淹没掉了。张兴朝是随和的人,这是他少见收敛起这一面的时刻。
另一个时刻,出现在《技能五子棋》正式登台前几分钟,李嘉诚哭了,这是表演的大忌。张呈尝试安慰他,但他的眼泪止不住。这时张兴朝冲了过来。「收起你的眼泪。」他吓道。
「就像一个教官一样。」张呈回忆。
《技能五子棋》中的歌舞片段,张兴朝在倒立
自卑敏感的人
李嘉诚有一个特别的名字。顶着这个名字生活,更多带来的是糟糕的体验。「你跟人家李嘉诚比,差得远呢。」他听到这样的嘲笑。他问过父母,能不能换个名字。高考结束后,他实在受不了,决定必须改名,但最终因牵连太多其他事情而放弃。在2023年8月28日,当他坐在米未的工作坊里,进入自我介绍环节时,他犹豫着要说出那个自己一直讨厌的真名,还是用「李黑」,这个他自行起的名字。
他1999年出生于山西农村,娃娃脸上总挂着微笑。一位同样来参加工作坊的女孩介绍刚过完19岁生日,他说道:「生日快乐。」这就是李嘉诚,他强烈地散发着一种友善,朋友们管他叫「快乐小狗」。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里住着一个自卑敏感的人。
竞争是激烈的。2021年,《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筹办时,受邀面试的演员有三四百人——当时还不存在报名——4年下来,竞争在不断加大,最新一季《喜人奇妙夜》通过不同渠道进入面试流程的演员达到1223人。工作坊里不乏履历漂亮的人。有星二代、知名剧团的资深演员、网红。李嘉诚四川大学表演系毕业,干过汽车销售,却从未有过影视表演经历。他来到这里,是因为早年艺考时认识的朋友王广推荐。配对时,他主动走向一个外形、气质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留着一字胡,看起来有点凶,先前基本没说话,坐在角落里。李嘉诚说不清楚为什么,那是一种磁场感应,他想那个人的「下面那一层可能跟我差不多」。
张兴朝所在剧团来北京巡演时,受到米未选角导演邀请来参加工作坊。同场戏有好几个人受邀,他演的配角,胡子也是因为那个角色而留。一开始他过于乐观,还没来就已经和身边朋友吹起牛了,「搞不好我以后要火了」。很快被现实泼了冷水。第一次参加工作坊,展演过半就被叫停。他没有抖包袱,完全按正剧演。他以为被淘汰了,却得到第二次机会,他比之前更紧张。自我介绍环节,他自知履历平平,只简单地说他是合肥话剧演员(他相信剧团名字应该没人听说过)。技能展示环节,他本想表演「使相」,但前面那位叫庄园的演员也是使相。「我的天,他冲击力太大了。」张兴朝没敢接。一切在往挫败的方向滑去。他心里打起退堂鼓。
情况就在李嘉诚站到张兴朝面前时发生了变化。第一天,他们演了一对「对上了信号」的人。从导演角度来看,这两人很适合做师徒关系的人物组。次日,他们根据编剧翟小明的提点,共创了「技能五子棋」的初版。最后一天展演,他们拿了全场第一。他们完成「锁组」。现实中,两个人也很快对上信号。「我其实是个非常厌蠢的人,但是我自己本来也不聪明。」休息时聊天,李嘉诚说。张兴朝记性不好,但直至现在,他都清晰地记得那句话。他回道:「我也是很厌蠢,但我也不聪明。」
工作坊结束,张兴朝回家,本身是脱口秀演员的翟小明恰好去合肥做脱口秀演出,便与他同行。两人在火车上聊了一整夜。翟小明感到张兴朝的坦诚,他毫不设防。他说起他目前剧团的收入,演一场100元,排练费20元,翟小明情绪有些绷不住,和脱口秀平均水准相比过于微薄。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坚持坐绿皮火车,住青旅。在合肥,翟小明去看了他排练,「他是里边演得最好的」。
「北京的酒店都特别贵,如果说便宜的话那就是很破,我说不如住青旅了,青旅还挺干净的。」张兴朝回忆,「坐绿皮,确实高铁票要贵200块钱,这是事实。」他不希望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他。他想强调的是,幸福。他享受在长途火车戴上耳机,看风景、读书的时光。时间卡得正好,晚上出发,一早就到北京,在青旅吧台睡一两个小时就奔米未而去。晚上回到多人间,小帘子拉上,就是自己的世界。他可以去阳台上抽烟喝啤酒。有次他捡漏,用100元特价住进单人间,爬上床,床头位置就对着扇窗户,「太爽了」。
每月都有工作坊与展演。有次李嘉诚来找他,笑称他睡老鼠房。当时他已经对自己好一点,住在单人间里。「你没见过我之前住的。」他说。到了2024年1月,李嘉诚邀他搬入他的出租屋,里面住着5个山西青年,他睡客厅沙发。张兴朝觉得那里才是老鼠房,「也不开窗帘,(灯)光还是黄色的,晚上贼暗。」几个男生相处很开心,但有时,他会陷入一种淡淡的忧伤。
读大学时,张兴朝有一个朋友,他俩经常在生活中加戏,在学校食堂上演多年未见的老友偶遇的桥段。从一回头就对上眼神,到两次回头,再比试瞬间谁的脑袋能转动三四次,根本不在乎别人是否把他们当成弱智。毕业后就没人陪他这么玩了。现在,和李嘉诚一起,他们放肆地玩,经常聊着聊着就演了起来。假装互殴,或者突然用夹子音对话。他们练掉凳(一种从椅子上佯装摔倒的喜剧技巧),继而又练不需要落差的平地掉凳。
张兴朝观察,当李嘉诚笑完出现一个拖长的尾音,就代表这是客气的假笑。当他急切想表达但又没组织好语言,脸上会出现欲言又止的那种表情。他请他多来几遍。「他对人的一些行为能比较敏锐地捕捉。」李嘉诚说。一些细节在旁人看来可能构成不了笑料,比如说话间隙擤了一下鼻子,张兴朝会甄别、模仿,继而储备到他的素材库里——他有一个表格做这类喜剧灵感记录。
《棒棒小卖部》
李嘉诚感觉,张兴朝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他们常会脱口而出同一句话。他们有不少独属动作、表情,只有彼此能懂,就像某种暗号。他们都喜欢打游戏。他们有着相近的喜剧趣味。他们都更擅长演怪人。
但这最后一点,可能是个麻烦。他们的组合,缺少一个直人。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搭档。而随着录制临近,本子储备也是问题。翟小明创作的《技能五子棋》虽然前几次展演效果不错,但随着同台竞争变强,短板就显现出来,后面越演越凉,被弃用了。张兴朝同剧社的伙伴都被淘汰了。李嘉诚的另外三个室友被淘汰了(除了一早入选的王广)。「不停地在进人,不停地有面试,不停地展演。本子ok了之后,拼的就是每一组的表演,这是我们为什么在冲刺阶段有表演老师、创作指导,跟大家一起排练,这里也会有一些变化产生。」节目总制片人李楠楠说。李嘉诚的演技略显稚嫩,他有一种不祥预感。
就在临近录制的前几日,演员们连开场舞都已经练过了,节目组决定淘汰李嘉诚。被告知这一消息后,张兴朝嚎啕大哭。我明年还和你组队,他对搭档说。
2024年,《喜人奇妙夜》1筹备期,李嘉诚和张兴朝的展演
重逢
在所有人印象中,李嘉诚平静接受了被淘汰的结果。「你失望多了,抗压能力就强了。」他说,「从小到大你永远都不是优秀的那一个,受到的打击多了,你会发现这打击其实也没什么。」
他在家沉沦三四天,就出去找工作了。接的都是一些零散的演艺工作。最满意的一个活,是参与音乐剧《东楼》的巡演。他只是二三十个群演之一,只有几句台词。他还去河北廊坊的一个景区里做了一星期的NPC,与其他临时工一起,穿着古装就上场,不需要任何演技。张兴朝留在节目中,但唯一主演的作品被快剪了。他回到合肥,生活没有大的变化。俩人偶尔联系,问问近况。李嘉诚不敢再提来年再战,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出于安慰。挫败的影响慢慢渗出,他做性格测试,发现自己从e人变成i人。因为回复消极、自我放弃,他想割断和节目的一切联系,和负责他的工作人员也互删了微信。
进入2025年,李嘉诚打算离开北京了。「这边消费又高,压力又大。大不了就回家,找个朝九晚五的工作。」他收到了张兴朝的短信:「咱今年要不要再试一试?」
这一年有了一些变化。翟小明不再任常驻编剧。张兴朝要挑起主心骨。李嘉诚一开始就明确了自己的角色,辅助。「一个队里面,尤其是这种风格化的,必须要有且只有一个主控。」他说。
他们念念不忘《技能五子棋》那个本子。李嘉诚和张兴朝只保留了第一番,各写了一个版本,最后用了张兴朝那版。其中加入了张呈师父王金宝的角色,赋予了直人前来学棋的动机,故事因此更易让人理解。等张兴朝制作出那首收尾歌曲后,李嘉诚感觉事要成了,「又不好听又洗脑,这个东西就是喜剧,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一季创排,张兴朝对怪人演法的理解在加深。不能一味往身上加怪诞动作,「焦点会分散,有些地方就是得正经说,有些信息点是要说给观众听的」。角色要建立在「在正常与不正常之间,才能做出超出预期的行为」。他会给角色梳理人物小传与动线。
今年重新组队的外星从
他的喜剧「武器库」在丰富。有一招是今年他从另一位怪人演员杨雨光那里学的:「干拔」,声音情绪从0直接拔到100。一周有四五天,他们聚在一起,走戏、聊创作。
每个环节都在起着作用。对于《技能五子棋》这个作品,舞台导演考虑的是,背景设计如果太贴现实,观众无法建立信服感,所以做了一个漫画式的虚景,甚至看不出是一间屋子,把焦点放置在演员身上。导摄团队则需要提前设计,对于哪几处细节,侧幕的摄像机会推上去抓取表情特写。「每一个节目里面有多少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工作目标会细致到这个程度。」总制片人李楠楠说。
作为直人,张呈也做了一些演法上的调整。当李嘉诚说「离开山东」,他要接「狗屁不通」。他按照李嘉诚的节奏,在最后一个词上做了停顿。他还使用了「怪人吐槽」(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定义,指不符合正常语态的吐槽),比如有一处,他言之凿凿地说「两个精神病」,而不是反问「这不是俩神经病吗?」这些处理相较之前有了更好的效果。「张呈后来加入排练在作品的吐槽部分也帮了挺多的。」创作负责人罗媛元说。
张呈(最右)在《技能五子棋》中助演
李嘉诚后来和工作人员加回了微信,他们实现了和解。他重新变回了e人。没有人再批评他的演技。也许是他进步了,也许是他找到了更合适的定位——相对大怪人而言,正常一些、铺垫节奏的小怪人。「我和嘉诚相辅相成,其实我觉得我也不算个什么大怪人,都是我俩配合出来的。」张兴朝说。
正式录制前,《技能五子棋》还存在两个不确定因素。一是,录制时现场观众能否理解这么新潮的喜剧形式,投票结果可能引发连锁效果。二是,「过电」(线下转到线上观看)之后会不会有效果折损。
「你能看到几位明星嘉宾在现场笑成那个样子,全票通过。」李楠楠说。后面的事情,你知道了。
「喜剧已经进步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传统活儿确实很难超出大家预期了。现代社会确实是荒诞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简单程度上的荒诞主义作品连新闻都超越不了,所以我们只能在纯荒诞的作品上才能找到艺术性。」土豆说。
「再早一点,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作品,可能接受度没有现在高。我不知道跟现在大家的心态是不是有关系,喜欢这种没有任何沉重、本能好笑的东西。」创作负责人罗媛元说。
回到上台前的那一刻,李嘉诚感慨万千。他听到观众的掌声,马东在说话。他看到剧本里的构想做成实景,屏幕在升起。李嘉诚这个名字,将作为喜剧人出现。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明年还和你组队。」那句话不是安慰。那句话是承诺。
他按下情绪。「只有一次面对大家的机会,我不可能把它搞砸掉。(那是)最光荣的时刻,人就活那么几个瞬间。」他后来说。
《技能五子棋》作品出成绩后的外星从
来时路
不是初舞台昙花一现,张兴朝与李嘉诚组成的「外星从」在其后赛段又带来风格类似的《棒棒小卖部》。他们主导的第三个作品《冷不丁梆梆就两拳》播出后,讨论热度又迎来一波新高。
直至现在,张兴朝还不适应被聚光灯照射。他愿意躲在角色的背后。他请求真人秀镜头不要拍那么多。每次出入米未大门,他都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以避开聚拢的人群。他一直是i人。现在是,从小即是。
是什么塑造他成为一个i人?他会给你一个惊人直率的答案:「肯定也是因为小时候遇到了很多不幸福的事情。」
他从小就学习很差,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逃课,也不打架,天天坐在班里学,就是学不明白。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智商低。「再加上小时候家里面老吵架,我就感觉我哪儿都不如别人。」他说。
他没什么朋友。因为成绩差,同学的家长不让孩子跟他玩。经常发生的事情是,一群小伙伴商量着去谁家玩电脑,「张兴朝不能去了,我爸不让我跟你玩」。他不愿意用「痛苦」「孤独」这些词来定义,只用「尴尬」描述。「我自己回家打游戏就行了。」他说。
他喜欢周星驰的电影。但他的视角(或者笑点)是特别的,他尤其留意「酱爆」这类配角。「他们身上有一种拙劣的塑料感,但是又很认真去诠释这个角色。即便是演得不好,但是也非常好笑。」
一些年后,他将知道,成绩差不是他的错,只是因为阅读障碍。「他连读那种通稿,都会特别磕磕绊绊。在读第一行的时候,突然跳到第三行。而且他背词特别慢。」翟小明说。
课堂上,他经常眼睛盯着老师,脑子出神了。他幻想进入一个游戏场景里,不是控制一个虚拟小人,而是自己穿上装备。他一直社恐。从小到大,他尽量不跟父母出去吃饭,觉得很难受、很不舒服。
他糊里糊涂上了空乘专业,专升本后,又在安徽大学学了两年表演。普通话说不好,重新学习。大学毕业,他进了一个小剧团,月薪只有1000多块。干了几个月,剧团停业,他就回家歇着了。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没有挫败感,因为本来也没有背负什么远大理想。他体重达到170斤。「那段时间自己就相当于一个烂蛋一样。」
他在家待了一年。他告诉父母要考研,实际上根本没学。每天很规律,吃水煮蛋,逛书店,晚上跑步,回家再泡一杯咖啡。喝了咖啡怎么睡觉?「我又没工作,我不睡觉又能怎样?」每周一两天晚上,他会约一个发小,绕着南二环走,一直走到早上,一路不停聊天。怎么解释当时的心理状态?他说他非常快乐。一年下来,他瘦到了120斤。
至少在体型上,他离成为演员近了一步。路径却又出现游移,他去了上海卖潮牌。半年后,家里人介绍他去横店做跟组演员,似乎把他拉回演艺轨道,但很快他发现,那里让他极度不开心。跟组演员不是天天有戏,候场时在房间里睡觉,被场务蛮横驱赶过。「天天啥都不干,还有脸来拿饭吃。」他也听到过这样的话。所有的屈辱、不受尊重,他靠跑步宣泄。有一次空腹跑步,惊恐发作,昏厥了过去。
再往后,他去了美团做地推。他干得并不好。这时合肥本地的方盒剧社招人。他想,如果我继续演戏,会不会比现在要好?他被录用了。
在他有限的讲述里——时间也是模糊的,事发顺序梳理了几次,才搞清楚——要把这些事实串联为一条线索是困难的。为什么胖了?为什么瘦下来?为什么惊恐发作?他没有给出具体解释。他内心到底是快乐的,还是失落的?他似乎按下一些情节不表。「我确实是一个比较容易伤感的人。」他说。又或者,摇摇晃晃走了一路,他从未强求或者追逐什么,最后走进了小剧场里。他感到,对戏的爱,一直以一点点火星的状态残存心底。
方盒剧社,讲到这里,他的眼睛亮了。四个小时的访谈里,他从未这般兴奋过。那里是他真正的起点。火星变成了火苗。他几乎每天泡在剧场,没戏就排练。最高峰时,他一周演12场,一场最长2个小时45分钟。周末从早10点开始,先演儿童剧,一路演到晚上。演到嗓子说不出来话。剧场不包饭,连轴转的日子,老板会买点汉堡给大家吃。
张兴朝在合肥演话剧图源公众号@方盒剧社
100个观众已算爆满,少的时候只有十几个人。演员全都是表演专业毕业的,一个月也就挣3000元。「一帮人就纯用爱发电的。团结得有一点像乌托邦了。我们在那边真的是有一种荣誉感。你真的觉得自己在为合肥的文娱或者说艺术在做些什么,钱都不重要了。」他说,「我以后如果是做编剧,我会把这段故事写下来。」
剧场周一休息,所以周日晚上演完,大伙一定会一起出去,到合肥一座大桥的桥洞下面,搬去椅子和音箱,在那里畅聊戏剧。有人哀叹戏剧越来越商业化,想守护一片净土。「现在想起来,感觉大家讲得还挺幼稚的。」他说。有时,他们还会去周边的大蜀山,爬上去对着下面喊,就像那些青春影视剧的桥段一样。
大学期间他没登过正式舞台。在横店,他因身高不够,连做前景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是群演。在这里他得到从未有过的表演机会。他演过动物,演过老人和小孩,演过女性。也是在这里,他被毫不留情地批评过,「演戏是空壳,没有灵魂」。他感受到伤害,回家就琢磨戏。
记词对他很困难。每晚睡前,他会把第二天要演的台词从头到尾背三遍,直到实现肌肉记忆。睡觉时他也在想戏,就像儿时课堂,幻想自己肉身进入游戏场景,此时,脑袋里就是戏台。「我相当于是看着我自己,我想怎么样怎么样做更好。」经常想激动了,身上流汗,睡不着坐起来。
所有人看在眼里,他敬畏舞台。每天演出前,他会练声。晚上回去跑步维持身材。几年间,他演了六七百场,自己感受不到变化,但从他人反馈里,「应该是质的飞跃了」。
然后,米未的邀请来了。所有的点连成一条线。他将坐绿皮火车北上,他将遇见李嘉诚、翟小明,他将唱起「技能五子棋力拔山兮」。「大怪人」终被看见。
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这是总制片人李楠楠对张兴朝的印象,但这个形象会在一些瞬间悄然打破。比如李楠楠第一次见张兴朝时,那是2023年,在米未食堂,「一个老一个年轻的一组人,背对着门口,两个手一直在画圈」。他们沉浸在表演状态中,旁若无人。
「你能看出来他的个性在生活里面是有一些格格不入,有一点点边缘的。」李楠楠说。但她始终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平常在生活里面,我就像一个放在煎锅上的鱼。但是站在舞台上,我就像这只鱼跳回了大海。」
《冷不丁梆梆就两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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