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普通女人,写了十年的信
十年,她们彼此讲话,攒下了20多万字。信里的内容,并没有某种高远的超越性,有时是在谈育儿和工作的疲惫……现代人有太多表达而非倾听的时刻,但这两个人,却认真地听,字斟句酌,给出发自内心的回应。
文|林松果
编辑|姚璐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供图
琥珀
2024年6月,出版人任绪军在朋友圈看到了一篇文章,叫《两个普通女人的十年纪念》。他很好奇,点进去看。
作者是一位女性,一位「普通女人」,署名「污士奇」。她在文章里写,从2012年到2022年,她和她的朋友,密集通信了十年。
她们两个人,说是老乡、远房表姐妹,却在人生的前20多年,从来没见过面,不知道彼此存在。直到去上海念研究生,恰好考入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又住在同一栋宿舍楼的同一层,串门攀谈起来,才发现彼此。之后的年月,她们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这让污士奇常常想感谢命运。「如果这都不算缘分,那什么才算呢?」
这位「普通女人」,有不普通的手作能力。她自己动手,把十年的通信,排版、打印、锁线、装裱,自己画了画、刻了小图章,做成了世界上唯二的两本通信集。
污士奇的手作书。
她写,自己失业了,正在领失业金,刚好可以把这件一直想做却没做的事情完成。这本书信集里,是她们「十年间的拉杂闲话,一些些庸常的喜乐和希望,一些些琐碎的懊丧和愧悔」。
任绪军联系她,想看看这本集子。她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把电子版发给了他。一开始读,他觉得有点琐碎,但读了几封信,很快就沉浸进去了,花了两个晚上迅速读完。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出版这本书。
他说,自己读过一些书信集,要么来自名人,要么是有特殊经历的普通人,他们的讲述都有强烈的特殊性。而这两位女性的通信,正因为日常,反而给他一种强烈的代入感,「我好像在看电影,读着读着,也变成了里面的某个人。」
这份往复书简,给他的第二重冲击,是倾听的力量。十年,她们彼此讲话,攒下了20多万字。信里的内容,并没有某种高远的超越性,有时是在谈育儿和工作的疲惫……现代人有太多表达而非倾听的时刻,但这两个人,却认真地听,字斟句酌,给出发自内心的回应。因此,这些文字仿若琥珀,涵纳了她们最真挚的情感。
同样重要的是,她们的通信,偶然间记录了2012到2022年十年间中国社会的大小变化。关于经济趋势、生育、女性主义、文化潮流……普通人如何受到影响、参与其中,「私人的就是公共的」,因此,他相信它有出版的价值。
他最初提出这个想法时,两位女士的反应很相似:「这也能出版?你会不会干一桩赔钱的买卖?」
好了,让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两位「普通女人」吧。
首先,她们的名字很怪。一个叫「污士奇」,一个叫「仙人球爱水」,这是她们的豆瓣ID,从2012年起,她们使用豆瓣的邮件功能给彼此写信,这个ID也因此在信里保留了下来。
「污士奇」,因为她喜欢哈士奇,又姓W,取谐音为名。「仙人球爱水」,是因为那年流行《反方向的钟》,她买了颗仙人球,就顺手取了个反着来的名字。
说她们「普通」,也有些道理。她们今年都已年过四十,都出生在山西的一个小县城,读的是普通的学校,做的也是普通的工作。污士奇在北京生活,未婚未育,在出版行业工作,换过好几家公司,现在是一位童书编辑。仙人球爱水,在山西老家的县城里做小学语文老师,已婚已育,孩子在读小学。她们算不上大富大贵,在各自的行业里,也不算赫赫有名的人物。
但对于彼此来说,她们不普通。她们很重要,她们很特别。
图源电影《双姝奇缘》
「赤子之心」
「我想念上海,也感谢上海,没有她,我没法认识你。我突然很想谢谢命运。」——污士奇
2007年秋天,上海一所师范类大学的新学期,仙人球爱水和污士奇相识。
从她们考上研究生的方式,就可以看出两人的性格不同——污士奇「清醒倔强」,她是在做了两年公务员之后,发现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决定辞掉「铁饭碗」;而仙人球爱水,很随意地决定考研,报志愿选导师,她看有个老师名字里有个「旭」字,她名字里也有「旭」,「像小孩子过家家」,就这么选了,居然也考上了。
她们学的都是中国古代文学,污士奇的方向是明清文学,仙人球爱水的方向是魏晋南北朝。两人从一起上公共课,变成上完课一起吃饭、遛弯,最后搬到了同一间宿舍。
她们性格不同,但也很投缘。阳光好的日子,一起去晒被子、在操场上背诗,下课了,跟师兄师姐们一起打网球。
仙人球爱水的导师姓曹,在魏晋南北朝文学的研究领域,有很高的名声。她们都很喜欢这位老师。毕业十多年,污士奇跟《人物》谈起他,细节依然清晰,「曹老师是一个非常有思考、有才华的人,虽然是一位老先生,但你见到他,会觉得他完全不像那个年纪的人,有朝气蓬勃的气息」。
曹老师对待学生的方式,不是「教你什么」,而是启发学生「想到了什么」。比如课上讨论《世说新语》,他希望学生读完书,带着自己的想法来上课。如果学生讲的是书上看来的,他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但如果学生讲的是自己的想法,就算幼稚,就算只有一句话有道理,他也会给予很大的肯定,很为学生高兴。
本科阶段,她们没有体验过这样的课堂。因此,也在其中逐渐理解了何为「独立思想、自由精神」。每天下了课,她们聊长长的天。有友谊,还有充盈的精神生活,那是很美好的三年。
十多年过去了,2025年冬天,我在北京和山西分别见到了污士奇和仙人球爱水。污士奇头发短一些,安静、纤细,还有点害羞。她是个认真的人,我写给她的提纲,她打印下来,密密麻麻写了回答。仙人球爱水一头蓬松长发,活泼善谈,带我去看县城里的文庙和古建,谈话时,常常蹦出很好的句子。
她们很默契地说起大学时的亲密——她们一起写毕业论文,会交换阅读,真诚赞美彼此。
仙人球爱水的论文,写的是南北朝文学中的「采摘」意象。污士奇记得,「她是那种散文式的写法,非常美。她当时就已经展现出语言的天赋,我觉得好看,看她的论文很享受」。
而污士奇的论文是关于明清恐怖小说,这跟她的电影趣味有关。这个主题,导师并不很支持,但仙人球爱水鼓励她,「写那些四平八稳的有什么意思」。她说污士奇的论文,有《第十放映室》的叙事感。
她们的关系,从最开始就很纯真,是以年轻的赤子之心开始的。仙人球爱水说,「我俩毫不嫉妒彼此,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她厉害,为她开心」。污士奇是个克制的人,却会在仙人球爱水发现一朵好看的云之后说,「和你一起生活的人真幸福,你这眼睛,什么美好的东西都能发现」。这样的关系和情感,也是之后十年通信的基础。
2010年,她们研究生毕业,留在上海工作,成为合租室友。现实世界扑面而来。
在上海念书时的宿舍书桌,正中是仙人球的,紧挨着的右边一点是污士奇的。
仙人球爱水虽然学文学,但感兴趣的是广告,刷完了全季的美剧《广告狂人》。她当时很喜欢一位上海的广告人,为了争取一个面试机会,每天写信,写自己关于广告和营销的观察,攒了57封信寄过去,还真得到了面试机会,但没有被录取。
后来,她入职了一家地产广告公司,但并不顺利——工作常常需要加班,日子一长,她体力就跟不上了;更紧要的是,她有太多的热情和抱负,太想做好,但又力有不逮,感受到深深的挫败,甲方不满意时,她能感觉到,「一个人不喜欢你的时候,会散发那么浓重的不喜欢的感觉」。那是一段很黑暗的时间。
污士奇的经历也没有好太多。她本想做老师,但去了学校实习,才发现这份工作并不适合自己。她喜欢电影,毕业之后,入职了上海一家电影杂志。那家杂志是半月刊,节奏快,工作强度也大,她经常加班到晚上10点,写稿、编稿。直到有一天,她打开电脑,看到要完成的工作,整个人开始发抖。那一刻她决定辞职,「如果再做下去,我整个人会崩溃」。
像是某种默契,研究生毕业两年后,她们都决定离开上海。污士奇北上,进入出版行业。仙人球爱水回到家乡,开始考编。
就像无数年轻时代的女友们一样,一起生活五年后,她们踏上不同的道路,进入迥异的生活。
晚熟的人
「我们不过中人之资,也不是那种完全力争上游的性格,除非机缘凑巧,否则人生不会有什么傲人的建树。最大的功劳,就是经营好自己,让世界上多个有趣的人,偶然能感染他人,就是额外的收获。」——仙人球爱水
2012年春天,仙人球爱水已经回到家乡,准备和相恋多年的男友结婚,也开始在一所中学代课,同时在备考教师编。3月,她去晋祠旅行,回来用豆邮给污士奇写了一封信。
她说,自己拍完了婚纱照,晋祠的牡丹要开了,希望有机会和她再去。信的结尾语气郑重,她说,如果污士奇不生孩子,「以后我的小孩认你做干妈」,给她送终。「话不吉利,心是真的。祝岁月静好。」
污士奇没多想,回了信。来回几轮,她们感受都很好,此后,信绵绵不绝。
她们写信的方式,看似偶然,但也算时代的产物。2012年,移动互联网仍在萌芽,人们日常靠电话和短信交流。豆瓣是个充满创造力、活跃度极高的网站,以读书、电影、音乐为核心文化,豆邮是用户深度交流的工具。污士奇在电影杂志工作时,常用豆瓣,因此,仙人球爱水也成了用户。
她们称呼彼此为「宝」,「亲爱的幸运星」,开始分享生活中的一切。仙人球爱水谈自己在中学代课的感受,丈夫家两万棵松树,被一场大火烧光。污士奇则写自己在北京的新生活,入职新公司、很快又跳槽,去了北京的世界花卉大观园,吃了好吃的白灼芥蓝和胡辣挂面汤。
她们的信风格不同。仙人球爱水,反倒像姐姐,金句颇多,常有对人生形而上的思考。你看她的信,会一直想划线。而污士奇文字灵动,画面感强,常常记录生活中微小的幸福。
她们当时30岁上下,生活仍在动荡中,经济也不那么宽裕。仙人球爱水会很高兴地分享,自己买到了半价蓝色匡威鞋。污士奇也诚实地告诉她,挑好了给她的新婚礼物,但「现在还很贵,我在等它降价」。她经历了小小的经济危机,开始用信用卡。因此,若要一起旅行,她预算有限,无法去得太远。
往复的书信,对当时的两个人来说,都是很大安慰——她们的性格看似不同,实则有很相似的地方,仙人球爱水用一个词总结,「晚熟」,不那么擅长人际关系,没那么左右逢源,也没有太大的世俗欲望。
仙人球爱水回到老家,日子看似安稳,但在信里她写,「我回来之后,也很孤独」。在县城里,她不是那类主流的人。大家都逛街、打牌,她不喜欢。人人惦记升职加薪,她不那么惦记。她的伴侣,也不抽烟、喝酒、攒局。她对《人物》自嘲说,「我们回来之后,不说0社交,也算是0.1社交」。
我们在县城散步,她提起,前阵子和同事走在路上,同事遇见各种熟人,不断停下来聊天,她就站在一边。「你会觉得你是个很奇怪的人,也不能说被社会抛弃,更像是被社会斜视。」
对污士奇来说,北京是一个新世界,但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有不小的压力。她把自己的性格比作蜗牛:「做事总是慢悠悠的,很不能抗高压,某些方面很敏感,某些方面又很钝感。一有事情就马上缩进壳里躲着——就是一个惜命的、没什么进取心的、没什么竞争力和战斗力的生物。」写给仙人球爱水的信里,她说,特别想念上海,「自从离开你,我好久没进步了」。
这几年,她们勤奋地写信,经常是一天内来回。仙人球爱水会在下课后,在学校写完信再回家。而污士奇更喜欢在悠闲的周末,整理好最近的思绪,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读了什么好书、知道了什么好的生活方法,她庄重地写下来,发过去。
那个阶段,她们的信纯真赤诚,充盈着对自我精神世界的关照。分享书和电影,从汪曾祺、周作人到格雷厄姆·格林,从《了不起的盖茨比》到《最佳出价》。周末,污士奇会出门去画北京街边的杨树,画好了,就寄给仙人球爱水。仙人球爱水则把自己的诗寄给她。
污士奇引用伯格曼的台词:「世间充满宵小之辈,夜晚也已来袭。邪恶挣脱了枷锁,如疯狗横行,无人幸免。天命难违,且让我们在欢乐时尽兴。」
仙人球爱水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就是不想说话
我被自己紧闭
灵魂是自建的孤岛
生命是废弃的铁矿」
仙人球写的诗句,污士奇配上了画。
已婚已育VS未婚未育
「你走出了我不曾走出的阴影,过着比我更有节制的生活。谢谢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方向,而是因为你是我生活的参照,我们平行着,你陪伴我,同时还提醒我。爱你。」——仙人球爱水
2015年夏天,往复79封书信之后,通信第一次受到了挑战。仙人球爱水的女儿出生了。
这个叫菠萝的小婴儿,让通信慢了下来。在这之前,她们的邮件经常都是一天内来回。但菠萝出生后三个月,仙人球爱水才终于回信,又过了四个月,她回了第二封。
之后一年,她返岗教书,养育菠萝,几乎全年无休。书信里,她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育儿的鸡飞狗跳:孩子经历幼儿急疹,意外吞食透明胶,还持续拉肚子、夜醒无数次。她老是缺觉,还在忍受乳腺炎的痛苦。
对一位新手妈妈来说,这种忙乱太正常了,但真实的生活里,每一天的坚持都不容易。信里她写「生活如一潭死水」、「面对生活,我有太多的束手无策,好像成了死循环,没有缺口」。养育的过程中她也逐渐明白,「生命总是伴随着病痛和不安」。
当时,这两位朋友的生活已相当不同。就像蕾切尔·卡斯克在《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里说的那样:「怀孕生子不仅区分了男人和女人,也区分了女人和女人。」
非常年轻的时候,污士奇就确定,自己不会生育。到了北京之后,她也恋爱,但坚定了自己对婚姻没有兴趣。她的爱好广泛,可以在生活中创造出滋味——在工作之余,她画画、做手工,周末去公园写自然笔记,也会去郊区的农夫市集做志愿者,她学配音、做翻译、学吉他。
她甚至会自己动手,把坏掉的雨伞拆掉,把漂亮的雨布变成雨披;凉鞋坏了,她把上面的珠子拆下来,变成一条手链;连衣裙领口松了,自己改成吊带裙;破了洞的羊毛手套,她把它改成杯垫……她拥有的物品不多,但对每样东西,都有一种珍重。
她对工作的态度也始终一致,不喜欢「卷」,一定要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但再喜欢,工作的压力值也不能超过自己的承受程度。甚至有几次,她想休息,就直接辞职,gap几个月甚至半年、一年。
但这也跟大的时代背景有关。她刚到北京的前几年,是蓬勃的经济上行期。即使在出版行业,工作也好找,大家更敢休息。她说,「那会儿你辞职,几乎稍微准备一下,就可以找到另一份满意的工作」。但现在,情况明显会更困难。
两位朋友,一位在县城且已婚已育,一位在大城市且未婚未育,如何在迥然不同的生活中维持友谊?这或许是在无数女性友谊中都存在的问题。
我问她们两个人,得到的答案很相似——她们虽然亲密,但也有边界感。
她们是最好的朋友,但仙人球爱水的婚礼,污士奇没有参加。仙人球爱水说,「她不必在场,我可以接受」。她请妹妹做了伴娘,婚礼很简单地办完了。
书信里,仙人球爱水提到孩子的次数并不多。她告诉我,类似孩子吐奶、睡眠、纸尿裤之类的问题,只是生活的客观事实,污士奇未婚未育,没必要和她说;其次,她天生不爱聊家常,同事们凑在一起聊孩子,她就想打盹,40岁,她还在看纯爱的偶像剧,还在追星。
更重要的是,她对人的婚育选择,没有任何成见。她有三个女性好友,除了污士奇,还有两位是学校的同事,都是三四十岁,没有小孩,但反倒更聊得来。以至于她的母亲(也是一位教师)经常感叹,「你好怪哦,你身边的人也都好怪」。母亲时不时追问,她这几位女友会不会结婚?她总是回复,「不会不会不会,你就不要惦记人家的事了。」她真诚地觉得,污士奇想要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也更适合她,她会更快乐,「你一旦能尊重,就能祝福」。
在北京的污士奇,身边多是已婚已育的女性朋友。有时她反而觉得,仙人球爱水虽然生活在老家,但她身上更有一种洒脱,不被育儿这件事所缠绕。当然,这跟她身边有更多人在分担育儿工作有关,但那里头,也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抗拒被生活吞没。
她说,「某种程度上,球球就是要比我先行一步。她很早恋爱,很早结婚,比我更早明白职业上的目标,以及是否要迎接一个小孩。正因为经历过,她知道,这些都没那么重要」。
于是,你会看到这两位朋友,在她们接近40岁的时候,还在维持着对人生的思索、生的乐趣,她们信里兴致勃勃地讨论——亲密关系,怎么练字、学草木染、学吉他,怎么读沈从文、鲁迅、张爱玲,吃到了好吃的泰国养养牌方便面和自制烤鱼,以及污士奇3600块租到的北京两居室,仙人球爱水在超市打折时买的玻尿酸面膜。
她们的信里,还有我们所有人生活过的时代痕迹:追着看的「严肃八卦」,2017年的《楚乔传》,2018年的《芳华》和《妖猫传》,2018年夏天,豆瓣改版,豆邮变成了私信。2019年,仙人球爱水开始无限循环播放《知否》。
还有一件事非常浪漫。2019年,污士奇和伴侣一起养起了小蜗牛。从北京回山西老家时,她用一个小盒子,装了几只小蜗牛,穿越几百公里,送给了仙人球爱水。
她们在西安看到一副对联,两人都很喜欢。
20多岁的盆景,延续到了40岁
「不是每对朋友都能像你我一样,分开了还能再通信、再见面、再促膝。很多朋友,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原来不能理解唐朝人的伤春,今天理解了。原来也并不解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今天也理解了。」 ——污士奇
十多年来,她们分隔两地,见面的次数不多,每年一两次。仅凭通信,就把如此高浓度的友谊维持下来。从各种维度上看,都是罕见的事情。
污士奇告诉我,她们能坚持写十年的信,首先因为,她们都是低精力的人。
她们身体都不算好,仙人球爱水的耳朵一直有神经性疼痛、耳鸣,眼睛有飞蚊症,身体容易累,连着上两节课都会很疲惫。污士奇的身体状况也一般。因此,她们都不喜欢即时性的聊天,觉得耗心神。微信在2011年推出,但她们到了2017年左右才开始用。
写信,是她们的精力可以完成的事情,可以用更低的频率、更长的篇幅,把很多话攒着说,不必担心聊天突然中断。写信还是对生活的整理和诉说,本身就是疗愈。知道对方一定会回信,收信和读信,又是另一重的疗愈。
其次,她们谈的东西,彼此完全能理解。按比例算,信的内容,或许是30%的世俗生活,与70%的精神世界,不太谈柴米油盐。「平时为此发愁已经够了,为什么还一直谈它?」她们聊关于内心和自我的思考,谈什么是爱、生命的意义、创造的价值……彼此都可以得到宽慰。
污士奇说,她始终觉得,男性和女性很难成为灵魂伴侣,生活久了或许会有生活的默契,但精神默契,反而是女性之间更能达成。「对我来说,是沟通方式和交流内容,来决定了和朋友的亲密程度,而不是跟谁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当然,不是所有人的书信里,都有如此温柔的情谊,一位读者总结,「这种友谊具体表现为:不怕袒露自己的软弱和缺点,不吝分享又不只谈论自己,不间断的夸赞、支持和爱意。」
她们这样写给彼此:
「每当我疲乏丧失斗志,就异常想念你。」
「虽然在长辈们看来,你的举动有些冲动,但我觉得你的每个决定都是很理智的。」
「我常常想,如果我能遇见一个像你这样的老师,足够我回忆一辈子了。」
「你单纯、执着、有才华,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女性友谊亲密也复杂,有时也有比较和竞争。但在这一对朋友这里,始终是真诚的赞美。
污士奇觉得,这是她们的幸运——她们一起生活过五年,对彼此的脾气秉性、优缺点、小毛病都很清楚,也早就彼此谅解。现在她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从事不同的职业,没有可比性,可以非常宽松地祝福彼此,「我愿意赞美她,因为她值得这样的赞美。而我赞美她的优点,也无碍于我自己的优点。」
仙人球爱水则打了一个比喻:她们的友情,就像一个小的盆景。这个景观,20多岁时是什么样子,到了40岁,依然神奇地保持了下来。随着她们长大、变老,或许再遇见新的朋友,人会越来越冷漠,但彼此的关系,却被封存,面貌不改。
仙人球写的句子和污士奇的画。
站在你旁边
「我们行至四十岁,已过了大半生,最浪漫、最有希望、最有活力的年华已经飘走。」——仙人球爱水。
这份书信集,跨越10年,越往后读,越意识到时间的力量。
你会看到岁月是怎么流过了她们——迈入40岁大关,中年已在眼前。最直观的感受是身体。污士奇在信里写,她的颈椎、腰椎、胃和膝盖都有小毛病,「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辆千疮百孔的老爷车」。精力下降,欲望减弱,「生一些不大不小的病,做一些不大不小的手术」。去年夏天,她们各自做手术,取掉了息肉。
她们也开始面临中年的种种麻烦、生命可能性的消失。仙人球爱水开始陪着老人出入医院,面对长辈去世,而幼儿待哺,诸事繁多。38岁那年,污士奇去书店应聘未果。她发现,北京的书店大多聘用28岁以下的年轻人,因为要上班到晚上十点,还要两班倒,周末也要上班。这是她到北京之后,第一次因为年龄而求职失败,「不免有了危机感」。
但当我们见面时,她们也会说起,在这样的状态下,自己对生活某种原则性的坚持。比如,污士奇在休息(也可以说是失业)一年多之后,重新开始工作,尽管工作不好找,她依然坚持择业的标准,绝不加班;仙人球爱水,开了一个小小的公众号,开始记录她的教学心得和生活,她的文章很被人喜欢。
人生行至此,她们都在收获自己的果实。
从教十年,仙人球爱水,已经是一位很能从职业中获得成就感的老师。之前上网课,窗前飘过一朵好看的云,她会拍下来发给大家,于是班级群里,是大家拍的云的合唱。上课教到屈原,她的作业,是让大家策划一个关于屈原的展。班里的女孩子,明显比男孩更羞涩,她会鼓励她们「你的手就是选票」,鼓励她们站起来、说出来。
社会竞争如此激烈,县城的普通孩子如何自处?这两年,她开始在课上讲「职业教育」,向孩子们介绍世界上的职业,想告诉他们,人应该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一生的价值。她会说,世界上除了军人、教师和医生,还有律师、出版人……县城里更常见到的,理发、弹棉花、打铁和做烧饼,也是职业。「我家门口有个打烧饼的,打得很好,每个人都需要他,这也很好啊!」如果学生以后是一个开心的烧饼师傅,她说,也会为他们感到骄傲。
这样的课堂里,孩子们会放下某些「高大上」的成见,开始说真话:「我就想当个杂货铺老板。」上课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会有学生问:「老师,牛郎这个人,你可以说他勤劳,但是他不完全善良。哪个好人家会跑去看女孩子洗澡,还偷人家的衣服?」她正在慢慢创造属于自己的、轻松温暖的语文课堂。
仙人球的教学办公桌,画框里是污士奇的画。
而对污士奇来说,她那种充满灵气的、对生活安静而细微的观察,也在给她回报。
第一份回报就是这份书信集的意外出版。它被一些读者喜欢,他们说,在这十年的书信里,看到了自己。出版人任绪军,大概也没有「干一桩赔本的买卖」,这本册子已经第三次印刷。
第二份回报,则是关于蜗牛。2019年,她和伴侣开始在家养蜗牛。我们见面时,偶然谈起这个话题,她讲话马上生动起来,眼睛亮亮的。
养蜗牛很有意思,她说,它们爱吃生菜,爱吃带甜味的东西,比如胡萝卜、苹果和西瓜,而且吃完就拉,吃什么东西,屎就是什么颜色。它有成百上千颗牙齿,能够嚼烂蛋壳。一个人在家的晚上,她能听见蜗牛啃玻璃箱的声音,很有安全感。而且蜗牛很特别——雌雄同体,但也需要交配,交配过程「缠绵悱恻、非常浪漫」。交配后两只蜗牛都会产卵,孵化出来的小蜗牛,浑身透明,相当可爱。
因为太可爱了,她又喜欢画画,于是照着小蜗牛,画了很多画,后来就变成了一个绘本。这本叫做《一只蜗牛如何去死》的小小绘本,也在今年出版。
这两本书的出版,给了污士奇一些信心,好像又有了目标,可以努力一下。但同样重要的是——别太累。她对很多事情都没那么执着,「能做多一点就多一点」,她笑,「做不好也没关系,做一做就可以」。
生活总归是最重要的。她依然在画些小画,但不着急完成。最近看了日本艺术家樋口愉美子的刺绣作品,配色好看,纹样简洁又美,她买了绣花的工具,想试试刺绣。周末,她会去骑行、看北京的菊花展。
至于她们的通信,并没有在2022年结束。确实有一段时间,她们因为精力有限、事务繁多,几近放弃写信,平常微信联系。但今年因为这本书出版,两人通信的热情,又再次燃烧起来。
说到底,信变少了,是因为她们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对生活有那么多困惑。仙人球爱水说,她们都逐渐明白,人生的种种困难,来来去去无非那么几样:工作、孩子、父母、亲密关系。
但通信继续,是因为人还是要诉说和倾听,而她们亲密的关系从未改变,遇到真正击中人心的事情,她们依然是彼此的第一听众。就像去年,污士奇去看望一位摔断腰骨的阿姨,回家之后非常难过,夜里失眠了。第二天早上爬起来,马上给仙人球爱水写信。
即使日常用微信联系,她们的那份珍而视之,也没有变过。仙人球爱水说,她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吃了什么好吃的,都会拍给污士奇。而污士奇很认真,收到照片,会放大了看。比如一碗面,她会问得很仔细:这是手擀面吗?里面黑色的东西是什么?这是怎么做的?如果发一个地点,她就会问,在家里什么地方?「我回来了,你要带我去啊」。
因此,关于这段持续18年的友谊,她常常会想起的是电影《X战警》里的场景:那些有特殊功能的变种人,受到社会歧视,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有人因为愤恨,选择和反派站在一起,但也有人会选择站在正义的一边,和朋友站在一起。
她们好像就是那样的朋友,或许有些「怪」,或许很普通,但因为站在一起,就觉得并不孤单,会被这种温暖的力量托住,不至于堕入黑暗。
污士奇的绘本《一只蜗牛如何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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