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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手迈入社保元年,如何看待「外卖里的世界」?

2025年11月3日 文/ 编辑/

2025年,随着各平台福利保障加码,社保补贴覆盖,外卖行业迈入「骑手社保元年」。这也使得骑手进入蓝领群体的第一梯队。但社会对骑手群体的了解仍然单薄,刻板印象里,送外卖是一个苦情的符号。

另一个真实的骑手世界隐藏在凝视之下:他们坚韧勤劳,也幽默有趣,拥有热气腾腾的生活,旅行、健身、钓鱼,和所有人一样,平静和满足地度过每一天。

「找点耍事」

四川人李繁有点「神」。

比如现在,他正坐在商场里歇脚,对着电话嗨了起来,模仿陶喆的R&B腔调唱起歌来,「你好我的朋友,现在外卖放在你家门口。」

用一句时下热门语评论就是,已然陶醉在自己的音乐里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我这会在商场里唱歌,这么多人看着我,也不会尴尬,他们肯定不会鼓励你,但可能心里在想,这个人有病吧。」李繁哈哈地笑了几声,「只要别吵到睡觉的人就好啊。」

为了证明自己的社牛,李繁接着又补充了一句,「99%的人都做不到在路上唱歌,我随时哪里都可以唱,白宫都可以唱。」

李繁今年36岁,单身,在四川绵阳做众包外卖骑手,他身材瘦削,戴一副眼镜,显得斯文安静。但他跑单却尤其热情,送完餐总要发一条语音,用唱歌的方式提醒送达,歌也不是乱唱的,而是模仿陶喆,R&B风格,有时还带上炫技的转音。

今年,有网友把他送餐的语音发到网上,李繁就这样成了红人,有人说他是骑手版的陶喆,也有人说他是被外卖耽误的灵魂歌手。

「大部分人白天上班心情都很糟,你给他唱歌,他也蛮高兴的。」李繁告诉《人物》,唱歌的表达方式,是他给顾客的一种情绪价值,也是自己纾解生活压力的一种方式。这种对话方式有时还能炸出来一些以歌会友的「巴蜀邓紫棋」「四川周杰伦」。

每天晚上送完餐之后的11点,他的洗漱时间,也是一天之中的黄金时间,他会用半个小时开着手机外放,周王陶林的歌,轮流播放。他还自己写歌,灵感泉涌,不到十分钟就完成,然后找到AI,把哼的调子和歌词制作成完整的音乐。李繁说,自己也没有别的爱好了,除了送外卖,就喜欢搞音乐。

用方言来说,这叫「找点耍事」。

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外卖员当然也一样。

河南人吴兴在泉州跑美团专送,他酷爱钓鱼,跟站点的其他钓鱼佬组了一个钓鱼群。每个休息日,成群结队找个野水库就能待上几个小时。

早几年还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他还趁着休息时间做钓鱼主播,架一个手机对着水面,只有几个观众也无所谓。

吴兴瘾大,有时一周能钓上好几天。他有自己忙里偷闲的办法,专送排班到七八点,下了班随便找一个河支起杆子就能钓两个小时。但他只为享受鱼儿咬钩的胜利感,最终都会放生,因为「媳妇早就吃腻了」。

对于吴兴而言,跑外卖反而是一个轻松的工作,每天跑七八个小时,不用看人眼色,更重要的是拥有没人管束的自由,「每个月随便跑跑也有7000多,我们这种没有学历的人,在泉州找个五千的工资都难。」

吴兴说,自己不是那种很拼的性格,反而喜欢「偷懒」,每天跑够时长到点下班就自己享受生活去。

——这或许与很多人的刻板印象相悖,在某种叙事中,外卖骑手被视作一种苦情化的符号,被描述为皮肤黝黑、不修边幅、没有个人生活的底层劳动者形象。

外卖折叠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里生存着以骑手职业谋生的人们,他们风里来,雨里去,人们将疲惫、艰难与之关联,施以关心和同情;而另一个世界却被隐藏在了骑手们的真实生活下,没有被众人凝视的空间里,他们就是正常的普通人,有靠勤劳双手挣得的车子房子,有热气腾腾的日常和爱好。

图源视觉中国

职业无贵贱,对吧?

骑手群体有一个普遍共识,「外卖行业虽然辛苦,但多劳多得,自由潇洒,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综合各平台数据,2023年,在美团平台获得收入的骑手约745万人;2025年9月,淘宝闪购的日均活跃骑手已经超过200万人的规模。跑外卖的吸引力如此大,以致于「体制内下班送外卖」「大厂员工兼职送外卖」成为今年的热门话题。

为何送外卖的人越来越多了?

吴兴将「送外卖」与「进工厂」作比较。他从20岁开始就在工地做水电,直到两年前开始跑外卖。干水电是没有社保的,而且要受工头管束,看人脸色。更难的是,发工资的时间并不稳定,「要干三个月,人家才给你发一次工资。一天也就200来块。」

《2024中国蓝领就业调研报告》显示,2024年我国外卖员月均收入为7496元,同比增长10.02%。平台经济岗位的时薪约为传统行业的1.26倍,外卖员时薪(33.6元/小时)比建筑工(24.0元/小时)高出40%,显示出技术工具对劳动价值的放大效应。同时,报告数据显示,外卖员群体的薪酬满意度为64%,居蓝领劳动力市场薪酬满意度首位。

收入增长是骑手入行的核心理由。吴兴觉得送外卖强多了,只要肯跑,就能多劳多得,收入变多了。他甚至也鼓动自己的老婆加入,可惜她记不住地图,跑两天就放弃了。不过,吴兴观察到,泉州街上的女骑手确实越来越多了。

对于基层女性群体而言,入行的理由则更加具体,她们渴望机会和改变,赚得了钱,意味着主宰自己的人生。

新疆95后女孩迪丽努尔有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很多次送餐的路上,她都被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你怎么会送外卖?」她总是选择耿直地怼回去,「女孩怎么就不能送外卖了?」

迪丽努尔的妈妈是全职主妇,家里的支出由继父承担。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她相差十岁,还在读书。她打过很多工,从那时开始偷偷攒钱,计划离开家乡乌苏。2020年初,她带着攒出来的5000块钱,和闺蜜一起,坐了3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了乌鲁木齐。

对迪丽努尔来说,那是一种崭新的感觉,新世界的样貌在眼前徐徐展开。就像作家李娟所写的:「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

到乌鲁木齐后,她也尝试过很多工作。卖过保险,卖过衣服,她性格内向,拼尽全力也很难完成指标,那段时间,她和闺蜜每天在大街上走几十公里,四处打听招不招人、管不管吃住。她们靠偶尔做日结工的收入维持生活,一天只吃一顿正餐,花十几块买一份炒面或是拌面,分着吃。

生存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卷在一起,让人难免焦虑。迪丽努尔想「赶紧学个职业、存点钱」,而赚钱的迫切把她引向了更加动荡的生活——在刷单过程中,她被骗了三万多块钱,原本就没多少积蓄,信用卡上又多了个窟窿。

对这些家境一般、文化程度不高的年轻人而言,职业的选择并不多,且往往伴随着陷阱,稍有差池就可能掉进去。很多类似迪丽努尔这样的年轻人,困在生活的算法里,在诸多不稳定的工作中打转,缺少一个能投入地去工作的机会。

后来,迪丽努尔听做日结工时认识的朋友说,可以去外卖当骑手,只要不怕辛苦,工资很可观。她穿上了黄色的工作服。第一个月挣了将近五千元,后来,她慢慢熟悉了工作流程,最多的时候一个月收入一万元。

迪丽努尔在工作

「在别的地方,虽然有人给你画饼说努力能拿到多少钱,事实上可能怎么努力,也达不到要求。但作为骑手,你肯辛苦,你肯努力,就能看到结果。」她说。

迪丽努尔告诉《人物》,许多女骑手靠着这份工作实现了过渡,一位同站点的女孩,跑了几个月外卖攒到学费后,去学了烘焙技术,现在已经在一家面包店做烘焙厨师。

「职业无贵贱,对吧?」谈起互联网上对骑手群体的种种误解,李繁认为,骑手只是一份正常的职业,比起同情,更需要的是尊重。

对李繁而言,骑手工作除了给他带来收入还债以外,还有附加价值,让他打开自己。

送单路上的正反馈让他保持着激情,他提到许多人与人之间的感动瞬间,比如自己送跑腿单得到了对方五十元的打赏,这些与陌生顾客的联结让他感受到温暖。

他的经历曲折,早年因赌博欠下巨债,走投无路选择了做骑手,但乐观的他很快找到了自娱自乐的办法——给顾客唱歌,也是哄自己高兴,「活着就是面对各种压力,但我必须要保持这口心气,不然我就被打倒了。」

骑手李繁在社交媒体上上传与顾客互动视频

生活是个动词

李繁生活在两个世界。

白天,他在绵阳的大街小巷忙碌跑单,对着顾客唱歌整活。因为早年在这里做过送水工的生活经验,他从来不打开地图软件,每一个小区,每一栋楼的位置都了熟于心。跑腻了,他会选择在系统上接一个远单,就像解锁新地图一样去探索新鲜的目的地,「一路上还可以看看风景」。

作为骑手的李繁,即便有爱耍宝的一面,却也和其他外卖员一样,刮风下雨,准时奔赴。他每天在外跑单9个小时,「打酱油也有七八千一个月,超越绵阳90%的骑手。」

晚上,回到家里,李繁就成了音乐人李繁。他把自己曾经的经历写成歌词,灵感爆棚的时候,十几分钟就能完成一首歌,他没有专业知识,但一切都可以交给AI完成。

直到现在,他已经在社交媒体发布了7首原创歌曲,内容有关他青涩的初恋、负债百万的挫折、工作的牢骚和理想的追求。最有趣的一首是想象李白轮回到四川上班——「假如李白轮回到人间,天子呼来不上班,老子乃是酒中仙,朝九晚五每一天,要留潇洒在人间」。

在社交媒体上,有网友常常在李繁的评论区惊讶地表示,没想到外卖员也这么有才华,没想到外卖员也如此「有生活」。

不过,「有生活」不是白领或者年轻群体的特权,无论是外卖骑手、奶茶店员、快递员还是公司职员,每个普通人都可以把日子过得漂亮满足。

「生活」这个动词,代表的是积极与自由的态度。

47岁的田春红从2017年就开始跑外卖,当年的她也是南通第一个女骑手。

虽然田春红已经是月入过万的老骑手了,但却几乎没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跑外卖时要戴上一顶防晒的帽子,脸罩、冰袖也要全备好,捂得严严实实,这种程度的隐私保护也让她安心。

而摘下帽子的她又是另一幅面貌,她皮肤白皙光滑,没有太多风吹日晒的痕迹,一双深邃的眼睛上还特地粘上了精致的假睫毛。换下工服,几乎不会有人猜到她是跑外卖的。

她租的房间不过三十平,却特地用收纳箱组成了一个化妆桌,摆放着护肤品、镜子、香薰和各式形状的假发。

田春红在家中锻炼,面前是她用收纳箱垒出的「化妆台」

更让人诧异的是,她的小房间里还塞下了许多专业的健身器械。田春红告诉《人物》,她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早晚各锻炼要1小时,早上上线前还会护肤化妆半小时,算上吃饭和休息的时间,跑单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八点结束,每天晚上十点准时睡觉。

为什么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还要化妆打扮?

「总要生活得精致一点,取悦自己嘛,我在这里又没有朋友,只能做这些让自己开心一点。」田春红个子小小的,说话声音温柔,但却是一个要强和坚韧的人。

田春红的婚姻并不幸福,多年以来,她做过月嫂、去工地扛过水泥,靠自己勤劳和辛苦挣的钱养活了一双儿女,还购买了房产。她的经历,称得上是中女时代的大女主。

田春红说, 「我觉得我可以超过80%的男人。」 在外卖世界里,男性骑手被认为更有体力,但田春红却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她肯吃苦,花功夫,把整个南通的地图背下来,跑单第一个月她就能挣到超过五千块了。被很多骑手嫌弃的小单、远单,田春红也愿意接,花着耐心一单单跑,还背熟了路线。

现在,作为众包骑手的她,收入稳定过万,已经超过大部分南通本地骑手。2025年初,她还给自己买了一个大金手镯当新年礼物。

田春红对这份工作也很满足,能赚钱,能有自己的生活,还不受人管束,尤其是,作为骑手的保障也更全面了。

今年4月3日,美团发布公告,将在福建泉州、江苏南通城区试点为骑手补贴养老保险,两个试点区域总计覆盖超过2.2万名外卖骑手。

田春红之前已经为自己缴纳了多年的养老保险,听说有了补贴,第一时间报名。「我太开心了,我准备在美团再干5年,把社保给交满了以后退休,后来的这5年,我就是一边挣钱一边享福。」

田春红告诉《人物》,她每个月的养老保险费用总计不到1000元,平台承担一半,自己承担一半。平台的补贴让她比过去更踏实了,「也给孩子们减轻了负担」。

田春红展示骑手社保补贴到账页面

10月27日,美团宣布,即日起美团骑手养老保险补贴将正式覆盖全国,向全部骑手开放。11月开始,骑手可根据自身需求,选择在户籍地或工作所在地缴纳。

李繁所在的四川已经先行一步有了补贴,不过因为尚年轻,他给自己留了点时间,「交肯定也是要交的,只不过还是要把眼前的危机先解决。」按李繁的计划,他的负债很快就会在一两年内还完,到时候,他就可以开始计划自己的人生下一步:搞创作、搞直播。

和李繁一样,泉州骑手吴兴也有自己的顾虑,家里两个小孩在读书,正是用钱的时候,想先多挣钱,手里有了积蓄,再把社保交上,补贴领了。

仔细算笔账会发现,只要是认真跑单的骑手,无论是专送还是众包,想要达到门槛并不难。这也意味着,在跑单的选择权以外,骑手有了新的自由,「交不交社保,还是我们骑手自己来决定吧。」吴兴说。

但无论如何,平台社保的进一步落地,都是对骑手保障的进一步完善,也让骑手成为蓝领行业里福利保障领先的职业。迈入「骑手社保元年」,这个职业在被火热讨论和注视的同时,也终于迎来了全面保障和社会尊严的拐点。

以美团为例,除了今年落地的骑手养老保险补贴,还有2022年试点至今的新职伤险、2024年试点的超时免罚,为鼓励骑手遵守交通安全的「等灯等灯奖」以及各地扩展开来的「骑手友好社区」,覆盖百万骑手,基础保障+进阶保障+骑手福利的三级保障体系已经形成。

社交网络里,不断有人提问,想跑外卖,但觉得很丢人怎么办?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觉得送外卖很羞耻?收入高、时间自由,现在还有社保,很多工作是达不到这种标准的。在你歧视这个行业的时候,已经暴露了你的傲慢。」一位骑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