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破晚霞,还美成这样」
化用一句五条人的歌词吧: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晚霞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文|赖祐萱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提供
1
在追霞人看来,霞是充满细节的。朝霞,由蓝调时刻开始,先是低调的蓝紫色,日光烧上了云的边,渐渐变成魔鬼红,而后金光起来,天就亮了。晚霞却是相反,起初多是金黄的日光,慢慢呈现不同的红调,有时橙红,有时绯粉,有时火红。夜越近,云的色彩越柔和,无论什么颜色,天都会暗下去,回归蓝调时刻。霞起霞落,是追霞人最期待的一天。
如果没有霞,很多人会说生活没有什么滋味。比如小邝,30岁的他在上海一家高级粤菜餐厅后厨工作,朝九晚九,一个月休四天,遇到节假日能多两天。他从不舍得休假,攒着,等到有晚霞预告时,他再休息。他的假期跟随晚霞。
7月2日,他得知上海有朝霞,找了一座100多米的高楼,一夜没睡,守在那里。他看整座城市从暗至明,那天朱红色的朝霞烧了40多分钟。看完朝霞,他赶回饭店后厨上班,他一边切菜,一边想着刚刚的朝霞,一不小心切到手。一点也不痛,他说,「切到手了,也是值得的。看到这样的霞光,我会觉得其实我的生活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去年,小邝无意加入了一个同好的微信群,群里都是喜欢看霞的人。群名「中国朝晚霞爱好者」,也是群主的社交账号名,大家都是因为他聚在了这里。群主很神秘,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谁,年纪多大,做什么工作,只知道这位神秘的朝晚霞爱好者每天在网上发布朝霞、晚霞预告地图,他会用一个橙粉色的不规则椭圆,圈出当天中国大地上可能发生朝晚霞的地方。群友们说,他是中国预报朝晚霞最准的人之一,「可以说,指哪儿打哪儿」。
追霞,这群人是认真的。一位上班族,会在凌晨出门,开车到200公里外的城市,只为看一场朝霞。一位月收入1万多元的工人,会花费10万元买摄影器材,为了拍到最好看的霞。一位上夜班的职员,每天早晨6点下班,第一件事是去拍朝霞,然后才是吃饭、睡觉,睡醒了,又赶去拍晚霞,再去上夜班,他的生活被霞分割。一位追霞人摔断了腿,负伤在家休息,每天也要通过城市的监控追霞,如果有好看的霞,他会逐帧截图。
他们曾在群里举办看图猜霞的活动,仅凭一张照片,他们都能说出这是哪座城市,哪一天的晚霞。霞是转瞬即逝的,但片刻的云层和霞光,他们都能够记住。
小邝拍摄的朝晚霞,来自北京。
甚至,有人为了追霞,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出生于2000年的付修东,是群里年龄最小的追霞人之一。大学毕业后,他到南京上班,上班一年多,他常常为了追霞请假。看到今天有晚霞预告,他会立刻给领导发信息,有事先下班了。
有时候他在南京追,有时候到上海、苏州追。有一次公司聚餐,他给领导敬酒,领导开玩笑说,「我是不是工资给你开得有点高」,付修东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他心里想,「宁愿不上班,我也会去追,我是把追霞放在工作前面的。」
去年,为了追霞,付修东来到深圳。2023年,深圳的台风霞(实际上,没有「台风霞」的气象术语,追霞爱好者们会称台风来临前后的霞光为「台风霞」)很美,他说,他在南京看着心痒痒,想要到深圳来看霞。
他找了一份工作,在南海的海上钻井平台。和原本办公室的工作不同,他是钻井平台的钻工,钻工分为早班和晚班,早班是早6点到晚6点,晚班是从晚6点到第二天的早6点,15天轮班一次。海上很寂寞,每天除了钻井,就是吃饭、睡觉。工友们大多年长他十几二十岁,「聊不到一块去」。
他的工作时间往往和霞错开,即便遇上了,钻井平台四周都有高高的围挡,他看不见开阔的海域和霞光。这样的日子,「中国朝晚霞爱好者」的群聊成为他的寄托。他看着钻头上上下下,钻头起来,会停几分钟,再下海作业,趁那几分钟空隙,他会抓紧时间看看群聊,今天哪里有好看的霞,群友们又拍到了什么样的霞。
工作一个月,休一个月。工作的一个月结束,直升飞机会到南海接他们,带着所有行李飞回陆地上,休息的一个月,他就可以安心追霞。
付修东喜欢登高追霞,他总觉得自己身于低处,想去高处看看。过去,他认为在高处拍摄朝晚霞的人都得有钱有闲,「说白了就是社会地位高的人」。那些视野宽阔、俯瞰全景的观测点,往往位于高档写字楼或高级小区的顶层,外人进不去,普通人要找黄牛带,花费50-500元不等,那些地方也被摄影圈称为「权贵机位」。
但后来,他发现自己也可以办到——他穿着网购的外卖员工服,拎着奶茶袋子,里面装着相机。保安问他去哪儿,他随便说个数字,对方就给他开了门禁。有时候,他紧贴着业主,像泥鳅一样钻进闸机。他会和物业聊天、拉家常,不用刷卡不用刷脸,坐着员工电梯到了楼顶。
高处的感觉真的很不同。城市灯光亮起来,背景是漫延天际的朝霞或晚霞,他觉得自己不属于深圳,但属于这片天空。
很多人不理解付修东,为了霞,需要这样生活吗?他说,看到霞烧起来的那一刻,他的大脑是空白的,什么也不用想,「人生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
他是云南人,父亲经商,有很多厂子和店铺,他从小生活富足,17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产业查封,家庭资产变成了负数,他从私立校转去了公立,开始申请助学贷款。他变得沉默。才25岁,家里便催他结婚相亲,或上缴工资用于修葺老家的房子。那似乎和他没有太多关系,他这样想。他没想要婚姻,也没想回老家。他说,晚霞是比工作、婚姻和房子更重要的事情。
很多人的经历和付修东相似,他们是曾陷入低谷的人。很多时刻,晚霞打捞起他们,甚至拯救他们。有人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痛苦的恋爱,有人经历了至亲、挚爱的离世,还有人被迫辍学后漂泊四处,像浮萍,直到遇到了霞,「好像被轻轻托起来了」。
朝晚霞很短暂,却长久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自从遇到了「中国朝晚霞爱好者」,追霞又变成了一件更确定的事情,他们知道,霞是可以被预告的,是可以等待的。
付修东记得,两年前的某天,他又翘班去追霞,他看到「中国朝晚霞爱好者」预告了南京有晚霞。那天南京大雨,距离日落还有1分钟,雨还在下,付修东想,这霞怕是来不了了。他私信「中国朝晚霞爱好者」,今天的晚霞还会来吗?雨一直在下啊。
「不要走,再等一会儿,会烧的。」对面回复,收到这则信息的一瞬间,就是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手机屏幕变红了,抬头看,整片天空都烧起来了。晚霞来了。他心想,太神了,这个人太神奇了。
付修东拍摄的朝晚霞,来自深圳。
2
他是个很普通的人。如果你在外面遇见他,即使和他面对面走过去,也绝不会注意到他。他单眼皮,戴着黑框眼镜,留着眉上齐刘海,看起来消瘦,有点木讷。他今年30岁,说话带着浓重的川普口音,语速慢,反应也慢,像《疯狂动物城》里的树懒闪电。他不爱说话,也不太喜欢聊天,平时说最多的词语是女儿的名字。
但这个人,预测了中国境内的诸多朝晚霞。
追霞的大家都在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猜,他学识很高,有人猜,他是个技术大佬,有人猜,他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有人猜,「他或许是个博士」。这些都错了,他只有初中文凭,毕业后去职校学了两年建筑,就上工地打工。他做过桥梁、市政和住宅的设计,目前是一位测绘师。
三年前,绵阳人吴友在大凉山建大桥,每天都要穿过陡峭山路去现场勘探。遇上了西南雨季,连绵的大雨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被困,山路走不动,工程延期,他每天抬头看天,心里只有一个问题——到底好久停雨?
他很笨拙地在网上搜索,「西昌什么时候停雨?」无意发现了一个博主,名叫「川渝气象爱好者」,他给博主留言,对方说,明天下午会停雨。第二天,雨果然停了,他觉得神奇,原来,天气是可以预测的。
好奇心渐渐长出来了,他不仅想知道什么时候停雨,还想知道为什么会停雨。他拜那位气象博主为师,请教气象原理,对方说,很简单啊,就是高中地理知识,他愣住了,「我没上过高中」,这句话一出,对方也愣住了。
从最简单的气象知识开始学习,师父给他推荐了很多气象书籍、卫星云图的软件。每天从工地回来,他就窝在房间里看书,看云图,分析为什么会落雨,为什么会天晴,为什么会降温。他也学着师父的样子,开了一个账号叫「凉山气象爱好者」,发布大凉山的气象,后来,粉丝叫他「凉老师」,喊久了简称为「凉师」,大家说,这样听起来更像一位扫地僧。
一个普通的傍晚,凉师收工后依旧在看云图,他发现西昌头顶有一点点云,但几百公里内其他地方都没有云,他突然想,云之下会发生点什么?
那天,日落过后,云亮起来了,天变成了红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天空,他人生第一次看到这样浓烈的红色。他在气象书上找到了答案,阳光从远处无云地带斜射过来,打在西昌上方的云层底部,原来这就是晚霞。
他的好奇不再只关于天空的阴晴,他开始好奇什么时候会有晚霞。他买编程书,上网自学Python,编写代码,测算什么地点会有晚霞。他通过各种途径找到数据源,使用AI工具,不断精进晚霞预报模型。2023年7月5日,他发布了第一篇中国晚霞预告地图,同时把账号名字改成了「中国朝晚霞爱好者」。
第一篇预告的评论区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晚霞照片,这时候他才发现,中国有这么多晚霞爱好者,甚至有人为了追霞,买了昂贵的摄影器材,或跨省跨地区追一场晚霞。开始有人期待他的预报,也开始有人叫他「大佬」,每次北上广、江浙沪地区有晚霞,他的粉丝量都迅速上涨。现在,全网有超过20万人跟随他的预告追霞。
他会给大家普及关于霞的知识。朝霞和晚霞,都是太阳光斜穿过大气层,散掉了蓝光,剩余的红橙色光打在了云上,变成了霞。霞只出现在日出或日落前后约30分钟内。阴天有晚霞,落雨也会有晚霞,万里无云的晴天是不会有霞的。天空中要有云,有卷云、卷层云等中高层云,阳光才可以打上去,想看火烧云,最好出现的是中云。天空通透,云是中云,霞才可以烧得久。雨后,或者台风和冷空气过境的时候,霞色最美。
他不再只是工地的测绘师,他成为了一个预报晚霞的人,预测准确率能达到70%-80%,爱好者们说,这在国内是非常少见的高预测率,比大多数软件都好用。凉师说,他的秘诀在于人工修正,他不完全相信代码和AI,他会根据经验和气象因素,一点点调整,「如果是我比较肯定的地方,基本上是跑不脱的」。
凉师的电脑,他正在跑数据,预测晚霞。
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为全国追霞爱好者预测朝晚霞的人,自己却很少能看到朝晚霞。
四川盆地的云层厚、湿度高、大气不通透、群山环绕,这都是晚霞的天敌,「一年到头都看不到两次晚霞的地方」。偶尔,凉师也会觉得自己被困在这里,每天他可以看到全国各地群友发来的晚霞,「我这里就只有阴天和山峦」。
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每天预报朝晚霞,超过两年,且是免费的。他拥有超过30多个粉丝群,其中大多都是满群500人,相当于有1万多核心用户。听到这个数字,多数人的反应都是,怎么变现呢?但开号近3年,他没有接过任何一单广告,也没有卖过什么产品,他完全用业余的时间,看云图,跑数据,研究代码,分析霞光会出现在中国哪一座城市。
他说,他喜欢霞和天空,也喜欢通过它们和这么多人交朋友的感觉。
凉师拍摄的悬月。
凉师是留守小孩,爸妈常年外出打工,他和姐姐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他能够回想起来的童年画面,是蹲在大石头上逗猫逗狗,吃饭、睡觉,生活没有太多乐趣。他性格内向,不像姐姐活泼,村里人叫他「莽子」,带着笨拙的意味。
去了学校,他也很少有朋友,小孩子们都是三三两两玩,只有他,课间坐在桌子上发呆,什么都不想。小学高年级时,他的梦想职业是程序员,因为看起来很酷,很厉害。初中毕业,他很想去技校读计算机,父母不让,家人亲戚都在工地搞建筑,孩子也要继续搞建筑,他只能去工地。
每个项目工期两三年,这些年,他辗转在不同的城市和工地,没有固定的工作场所。过去,重复的工地生活有点无聊,现在不同了,十几本气象书籍跟着他去往各个工地,他在哪里,书在哪里,中国朝晚霞预告地图也从哪里发出。
对凉师来说,与霞和天空相比,与人打交道是更难的事情。
去年12月,成都群友组织了一次见面会,那是他第一次走到线下,和真实的群友们聚会,「类似凉师的追星会」。那天来了几十个人,大家都很热情,围着凉师拍照、问东问西,喊他大神、大佬,他像吉祥物一样被团团围住。结束时,大家拍了一张大合照,凉师坐在一群人中央,所有人的姿态都很舒展,但作为核心人物的凉师却收着身子,看起来是照片中最局促的人。一位参加过见面会的群友说,那天凉师看起来很紧张,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也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那种场面」。
和家人相处也是如此。他的妻子是别人介绍的,一位也在工地上班的四川女孩。介绍人把女孩电话给他,他不知怎么打招呼,就放在一旁。第二天,一个陌生电话打来,「你这个人咋回事?别人把联系方式给你,你电话也不回一个。你耍不耍朋友,总得说一声啊。」他吓了一跳,觉得这女孩有趣、直接,「怎么跟电视剧里看的不一样?」很快,他们恋爱、结婚。
妻子是个急性子,热情、活泼,每天有说不完的话,说完了,凉师就回复一句,结束。妻子埋怨他嘴不够甜,「你多说几句啊」。但亲戚都说,他和妻子在一起后改变很多,从前逢年过节走亲戚,他除了一句「你好」,再也不会说别的,现在还能多聊几句。
这个不多话,甚至有些笨拙、容易紧张的人,内心却有很多丰富的情感和浪漫想法。
他会为了带妻子去看一场流星雨,提前很多天规划好路线,买好妻子爱吃的零食饮料,劝说她,「去看流星雨吧,这个东西好浪漫的,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看」。他找了一处小山坡,铺上野餐垫,和妻子躺了一晚上。他也想过,等到结婚十周年,他要带着妻子去日照金山拍一组纪念照,这个想法,他还偷偷藏在心里,暂时没有告诉她。
他总觉得,很多事情只要去行动就好了,不用说太多。平时,他想要去追霞、追月、追彗星,会立刻连夜坐着火车到别的城市,看完霞或月亮,在火车站睡一晚上,第二天赶最早的火车回工地。有一次,他去成都追日出和朝霞,在公园长椅上睡着了,公园保安坐在旁边盯了他一夜,跟前是个大湖,保安生怕他想不开跳湖。他解释自己是为了看朝霞,保安不信,怎么有人追霞,追到晚上不回家呢?
他好像找到了独有的和世界相处的方式。有一次,他和三位群友吃饭,吃烤羊排,另外三个人兴高采烈地撕羊肉,聊得高兴,凉师坐在旁边,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有人刷手机,才发现他已经更新了三篇晚霞预告。
有一年冬天,成都群友香菜和他去拍摄风力发电机之上的月亮,为了找到一个最佳拍摄地,他们坐车到远离市区的郊外,走过砂石厂,沿盘山公路打转,在只有大货车的公路上走了三四公里,历经了10个小时,才找到满意的拍摄地。香菜说,10个小时,她几度想放弃,但是凉师什么话也不说,他很沉默,也很坚持,扛着两个三脚架和相机一直走,「冬天的风吹在脸上,很冷很刺骨,我蜷缩在河边,看着他还在痴痴地望着天空。」
他的眼睛里好像只有天空。
香菜和凉老师一起去拍摄的月亮。
3
追霞是孤独的,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乐趣。
每次追完朝霞,小邝回集体宿舍,同事们也都醒来了,他们一起进后厨。你傻不傻啊?其他的厨师们一边切菜,一边问,整个晚上不睡觉,去看朝霞吗?这样的疑问,对小邝没有任何影响,每次看到朝霞的预报,他还是会凌晨3点起床去追霞,他说,「这个过程我很高兴,很过瘾就够了。人生重要的是过程,结果不重要,不都是白骨一堆?」
他是广州人,初二毕业就没念书了,进餐馆端盘子,当传菜员。师傅见他端得认真,招他进后厨打杂活,后来学备菜,就这样一点一点当上了厨师。这些年,为了多赚点钱,他去过十几座城市,现在他想停在上海了。如今打工的高级餐厅,人均消费1000多,经常开出的账单都是上万块,小邝知道,那是与他无关的生活,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攒着珍贵的假期,好好追晚霞。
这种乐趣,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太明白。
生活在深圳的雪姐姐说,她的先生、儿子都不知道她追霞是为了什么。很多时候,她只是自己在看霞,「晚霞就像我的玩具,自己玩自己的。」
她的家是很好的追霞地,阳台朝东,厨房朝西,无论朝或晚霞,她都可以第一时间看见。有时候晚饭时分,她做着饭,炒着菜,忽然看见天边烧起来了,她立刻关火,菜也不炒了,噔噔噔跑上楼顶看晚霞。
她出生于1975年,50岁,明年就要办退休了,是群里年龄最大的朋友。她在广东最南边的湛江岛长大,那里三面环海,从家出发步行15分钟就能抵达海边,有记忆起,她就在追霞。十来岁时,她就喜欢和小伙伴们去海边看日出,看朝霞。
小时候,海岛的朝晚霞很多,「像吃饭一样平常」。她骑着单车放学,经常就是一场追晚霞的过程。那时空气清透,天空烧起来,整个岛屿都笼罩在霞光之下,有一种如今再也看不到的通透。她说,「晚霞像极光,一眼望不到头。」
1997年,她大学毕业,来到深圳工作,从那之后,她将近15年没有认真看过朝晚霞。她在一家外企上班,工作很忙,早晨上班挤地铁,下班的时候天都黑了,「七点半之后走出公司的时间占了99%」。后来她结了婚,有了孩子,很多时间都在照顾家庭,即便偶尔遇上霞,她也想不起来看它,她形容,这是大多数中年人的生活状态——「无霞以顾」。
2012年,公司搬迁,从市区写字楼搬到了深圳西边的赤湾码头,公司派大巴沿路接送员工。有一天清晨,她坐着大巴上班,那辆车经过罗湖、福田到南山,她发现天空的颜色不断变化,阳光斜照在云上,明亮而铺展,她忽然想起来,这是童年的朝霞。
她在码头的办公区待了三年,那三年,不加班的傍晚,她时常能看到晚霞。尤其是夏天,晚霞可以烧很久,有时会有40分钟那么长。从公司到家要坐两个小时班车,那三年的霞光使她觉得,在深圳打工也不算那么煎熬了。
雪姐姐拍摄的近几个月的朝晚霞。
看晚霞,是他们打工生活的片刻喘息。29岁的小梁也是从事餐饮行业的广东人,六年前开始北漂,在各种餐厅打过工。很长时间,她在后厨工作,不看表不知道时间流逝。但她很清楚,每天倒垃圾的时间,都是晚霞时分,那十分钟,她可以看看天。
为了追霞,她不知疲倦。北京景山公园有个监控,能实时看到北京东边的天空,有段时间小梁会定闹钟,她住集体宿舍,只能定手机振动闹钟。在日出前一个小时醒来,迷迷糊糊看一眼,天空是不是有霞的迹象,如果有,她就立刻起身。
去年12月的一天,没有朝霞预告,她还是打开监控看了,隐隐约约要烧,她立刻裹上羽绒服出发,打车去北海公园。那是早上6点,她丢了一条信息到群里,同时也有群友醒着,也要去追霞。追完霞,她坐公交车回去上班,餐厅要求9点钟打卡,但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快。
现在,她是一家港式茶餐厅的甜品师傅,负责做蛋挞、榴莲酥和杨枝甘露。她租住在餐厅旁边步行两三分钟的地方,那是一栋18层的民居,去往楼顶的通道有一扇小窗户,正好朝西,可以完整地看到一场晚霞。
前段时间,她看到凉师预告有一场晚霞,她正在做蛋挞,倒完蛋液,推进烤箱,她和同事说要去上厕所,15分钟后回来。实际上,她偷偷溜回去追霞了,她穿着白色的西点制服,戴着厨师帽,穿过餐厅后门,一路飞奔,直奔住处的18层,在小窗户那儿匆匆看了几眼,拍了两张照片,又飞奔回餐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邀请过室友和同事去看看那扇小窗,没人响应,「他们就是说,你拍这个有什么用?」但是,小梁知道,这样的时刻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小梁拍摄的晚霞。
4
身边的世界是静默的,不解的,但是「中国朝晚霞爱好者」的群聊是热闹的。只要今天有一场晚霞大烧,不管在哪个城市,大家都会关注,都在讨论。经常打开群聊,就是几百条未读信息。
每个人对霞的喜好不同。有人喜欢大烧,得天边烧得通红才可以。也有人喜欢小烧,觉得那样的色彩更有味道。晚霞的美,在于没有一次是重复的,今天大烧,明天小烧,后天是层层叠叠的紫色、橙色或红色。雪姐姐说,「老天爷给什么色彩都是好看的。晚霞的美,在于一辈子你都不会看到一模一样的晚霞。」
朝晚霞群里,他们互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只用网名称呼对方。年龄、身份和职业,在这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没有人讨论工资和业绩,也很少有人聊热点新闻,没有指手画脚的发言者,也没有谁会评价对方是否结婚、生子,他们只聊天边的霞。
香菜说,她有很多微信群,但只有这个群,人数已经500,有这么多男性,却没有人说黄色笑话,也没有人吵架。
现在,不仅追霞,群里还有人追月,追日,追云海瀑布,追彗星和雪山,他们说,这是一个追着大自然跑的群。
很多群友都很感谢凉师和「中国朝晚霞爱好者」账号的存在,这个小圈子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人是摄影圈老法师,有很高级的器材和摄影经历,有人只是普通打工人,用摄像头都不灵光的手机拍霞,有人财富自由了,有人失业了很久,有人是高三学生,有人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在这里,「不管我们是什么身份,我们都共享一片朝霞,一片晚霞,在大自然面前,人都是平等的。晚霞是最公平的,是免费的,它属于每一个人。」
很长时间,这些追霞人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是,追霞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们没有想过意义。香菜是普通上班族,她打趣,晚霞是可以让牛马们获得「苟延残喘」的一个瞬间,每次她疲惫到极限时,看到晚霞,又觉得自己可以了。晚霞比人类存在早太久了,它是一个先于我们就有的东西。香菜说,「我有时候在想,其实不是我们在看晚霞,而是晚霞在看我们。」
几年前,雪姐姐的父亲患癌去世,随后几年,身边也有好朋友突然离世,她意识到,「人生没有什么来日方长,当你真的很苦恼,觉得有些事情解决不了,你看看天空,看看日落,看看晚霞,你会发现这个宇宙里面你就是一粒沙,没有什么事情是大不了的。」
「人的一生当中,能因为一件无意义的事情开心,这件事情就已经很有意义了。」前段时间,雪姐姐回湛江老家,和家人朋友聚餐,那天广东正好有晚霞预报,她问凉师今天可以追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她放下筷子就要出门。同桌的人听了很讶异,你都50岁了呀,还要因为一场晚霞,饭都不吃完,客人都不招呼了吗?她觉得,难道还有比追霞更重要的事吗?「生活必须要有无意义的时刻,真的必须要有。」
两年多了,同事、领导和家人,连妻子都不知道凉师的互联网身份。唯一知道他「秘密」的,只有他的工地室友,因为他偶尔会溜出工地去追霞,追月亮,室友只能为他打掩护。室友问过他在做什么,但并不好奇,也没有试图追问,一件并不赚钱的事情,只是研究晚霞,有什么意义呢?
凉师说,告诉家人的话,他们肯定会说他只是「无事包经」。「无事包经」,四川话指的是,「不做正事,总是做一些很闲的,很无聊的,不正经的,浪费时间的,没有意义的事情」。那位和凉师一起去追月的女孩香菜,也是四川人,她很认可这样的说法,她觉得这群喜欢霞、追霞的人不都是「无事包经」吗?
香菜分享了一件「无事包经」的追霞小事。同个城市的追霞人未必能一起看晚霞,一东一西,一南一北,打工人很难凑上同一个时间和地点。有一次看晚霞,她和一位群友身处成都的两端,相隔70多公里,那天有一场很美的晚霞,她们不愿错过。她们约定下班后,找到一处朝西的地方,同时打开听歌软件,播放了同一首歌,看着同一片晚霞。她们拥有了宁静的15分钟,也拥有了两个人的晚霞宇宙。香菜说,这样的事情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是很无聊的,很没有意义的,「但我感觉完全不同,原来有很多人跟你一样有这样的爱好,原来世界上你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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