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得感不高,也没关系
这期一封信的主题是「我的配得感」,共收到92封来信。
我,不配得到快乐,不配美好的事物,不能有那些渴望,无法坦诚接受赞美与爱,不该拥有光辉的时刻,甚至「我的这封信也不配被选中」……这些低配得甚至不配得感,暗暗地把很多光亮的、美好的自我攫住了。
不幸的是,「不配得」似乎更爱攻击那些其实还不错的人——他们越是对自我有要求,对他人持有共情,时刻自省,常怀愧疚,反而配得感可能更低。至少从这些来信里,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但幸运的是,正是这种自我未满的状态,让人有了向自我的更深处开掘的动因和机会。即便经历过很多次不安、压抑和自我质疑,终有人通过自我练习、自我养育,重建了牢固的精神地基,知道了真正的价值感从哪里来,真实的我应该安放何处。
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允许自己还是会惶恐、会退缩,时不时怀疑自己,妄自菲薄。但没关系,所谓配得感,也是流动的,不必强求它一直处于高位,即使低点,也不羞耻。
像读者秀姑在信里写的——「不必为别人的赞美附上疑问句,不必在理所应当的好东西面前退步,我还是很慌张,那么便假装成一个坦然的人吧。是的,哪怕我只有百分之一的底气,我也要假装成一个百分之百的人,就这样一直假装坦然地前进。」
你们的来信,我们一一读完。碍于篇幅,摘取其中四封,它们在一众来信里有代表性,也从不同维度讲述「配得感」。
策划|《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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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我觉得我的不配得感源自我妈。
记得某一年我刚上小学,小孩子嘛,对一年一度的生日总会特别看重,提前邀请了小朋友来家里,期待能收到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生日前一天晚上,我听到我妈和明天要来我家的小朋友家长通电话,特意反复强调了「请一定不要送生日礼物,家里东西太多了」。我记得当时我哭得特别伤心,觉得自己连生日礼物都不配得到。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傍晚,那个靠墙的电话柜,老屋里深棕色的地板,以及我那一瞬间爆发的情绪。也许读者会觉得好笑,但那个生日,那个期待中的生日礼物,对小小的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此去经年,我应该算是理解了我妈当时的考量,也许一部分出于客气,一部分是不想在小朋友之间助长物质攀比的风气,但现在的我是否理解已经完全不重要了。童年的记忆就是这么神奇,长大了觉得完全鸡毛蒜皮的事,但它就是会留在你的潜意识里,在某些时刻闪回细节,且越遥远越清晰。
还有印象特别深的是,小时候每当有亲戚朋友老师长辈夸我,学习成绩好,长得漂亮之类的,我妈总会第一时间故作「嫌弃」地说我一个缺点,仿佛被夸是一个不好的事情,某种意义上几乎像是一种「诅咒」,她必须用贬低我的方式来「保护」单纯的我免受伤害。当现在的我回头反刍这些经历,我觉得这也是我「不配得」感的来源吧。以至于长大之后,收到朋友同事的夸奖,我下意识的反应也是狠狠调侃自己一番作为回应,用所谓的「示弱」来保护自己。
也许和这样的成长环境相关,也许是天生性格使然,我成长过程中,总是会有一种悲观的宿命感,用个不恰当的比喻,类似于习得性无助的感觉吧,就觉得自己不配感到快乐。如果一段时间我觉得特别快乐,过得特别顺,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慢慢引我的思绪滑入深渊,在那个深渊里,快乐的时刻很快就会消散,且坏事会如影随形地悄然而至。而且出于某种原因,我这种联想式的记忆总是在冥冥之中得到应验。
最近在火车上读了韩江的《暴雪》,有一句话特别引起我的共鸣,几乎让我潸然泪下。书中她这样描写一个母亲角色:「她带着那种长期受苦的人特有的冷淡——这种平静表明他们已准备好承受可能到来的任何不幸,同时保持警惕,即使面对欢乐和善意时也是如此。」我立刻联想到我自己的母亲——我毫不怀疑她是如此爱我,这种爱投射着她成长过程中经历的挫折苦难,以及她对人生酸甜苦辣的咀嚼和理解——她以她的形式保护着她的女儿。而这种情感内化到我的内心,就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一种我难以掌控的潜意识里的不配得感。
如今我来到大洋彼岸工作生活,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彻底离开成长环境的感觉很奇妙,我几乎感觉到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婴儿,同时自己也变成了家长的角色,慢慢把内心的自己重新养大,构筑起一些从前没有建立起来的地基。这种感觉很多时候是痛苦的,割裂的,但我渐渐喜欢上这种感觉,并时而有些小小的骄傲。
比如上个月去公路旅行,看到满目星空和银河,在那个美丽的时刻我试图不再感到忧伤 。我配得上每一个美丽的当下。
图源电影《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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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展信佳。
看完你的来信,我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这种复杂之处在于,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在探索自我的道路上走了很远很久,真的很为你感到高兴,同时也陷入一种思考,为什么有不配得感的多是女孩?我们的不配得感到底来自哪里?
对于你而言,你在不断地回望过程中得到解答,这种不配得感来自你的妈妈,你没有用「可能」,而是很确定来自她。她在物质上的约束,夸奖时的吝啬,让你的配得感没有得到好的滋养,因此,你觉得自己「不配」,不敢相信生命中会有单纯的顺遂和幸运,当好事发生时你总有隐忧。
我想和你分享一个不太一样的样本,也很想和你一起去探索这个谜题。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的妈妈在物质上尽己所能给了我她能给的最好,夸奖时也毫不吝啬,但很遗憾,我好像也没成长为一个高配得感的人。我会舍不得给自己买比较贵的大衣;和朋友一起吃鸡火锅,明明很喜欢吃鸡翅但总是让给别人;我也很难坦然接受别人的赞美和夸奖,每次被夸都非常无措,而且我和你一样,在极致幸福和幸运的时刻,总觉得,会不会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所以我在想,配得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它有人天性的部分在吗?还是纯粹是后天塑造的东西?而且我发现,身边的男孩子配得感会比较高,是否因为长期作为第二性,我们的主体性和配得感其实存在群体性被压抑的部分呢?
所幸,就像你离开家乡,去到遥远的地方建立新的秩序后,你重新养育自己,生长出自己内心真正坚韧的根系,你开始能够坦然地享受美好,认为自己值得。
我也有相似的感受。女孩们走的道路好像总是相似的,我们会在某个时刻醒来,给予自己内心的小女孩一些力量和养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允许自己。允许自己去买一件喜欢但是价格略贵的大衣,允许自己勇敢接受别人的赞扬,允许自己喜欢吃什么就大胆地吃,不要总是谦让,在这样的允许中我才发现,原来「配得感」是可以被练习的。
虽然我现在还做不到完全地去享受幸运和幸福而不再担忧,但那又如何呢?我也要允许自己,为人生必将到来的失去感到忧伤。
最后,很谢谢你,因为你的引用,我才去看了韩江的《暴雪》。济州的风雪很大,风声把她们的词尾都剪短了,就像我想对你说的这句——珍重,再会。
小Q
图源电影《雷诺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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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尊敬的《人物》编辑:
您好!
在经历了一个思想变化剧烈的Cruel Summer(注:残酷的夏天)后被算法推流到人物有关「配得感」话题的征集,感受颇深,很想一吐为快。
我出身自一个中部省份城市的中产家庭,和父母关系融洽。我感恩他们的付出,他们以我为骄傲,这样的良性互动让我没有经历过叛逆期,始终把他们视作我最坚实的后盾。在十几年的受教育过程中我一直顶着「好学生」的名头,收到过很多正反馈,也顺利进入了中国最顶级的大学接受高等教育,读最纯粹的基础人文专业。看似我活在爱与肯定当中,也理应有一个爱自己的「高配得感」人格,但在读了研究生后,我变得不再自信,不再觉得自己就应当享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机会和善意。或许能在一段时间内拥有高配得感本身是一种幸运,而能始终维持高配得感更是一种奢侈。
有时候我会觉得在顶尖大学里读人文专业更像是一种诅咒。一方面你会沾染上名校的傲气和一个不愿摘掉的「皇冠」,会被自己和他人凝视,因为自己应该对得起名校生的称号;另一方面又不掌握任何有门槛的硬技术,在就业市场上更不值一提。顶尖大学以自己能有这些「无用而大用」的学科为豪,认为这便是「大学之道」的应有之义,而院系里的老师大都有着「传承文脉」的风骨,并奉学术为圭臬,一群涉世未深的本科生便由此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在这种氛围下读了四年本科,我几乎年年都在学术与就业间摇摆。这种纠结有时甚至会不自觉地冒犯到一些朋友,当我和他们聊起我的踌躇时,他们往往表示难以共情:在他们眼中,从来没有过「两条路线」的分歧——既然文科专业没有对口就业岗位,那就靠自学得了。在校期间尽可能结识朋友,去学习技能和积攒实习经历,然后参与春秋招,就可以顺利变成能够自给自足的「大人」——学术,有什么好做的呢?毕竟等到读博出来都30岁了,还要卷能逼死人的「非升即走」,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图源电影《克里斯托弗·罗宾》
可那时的我就是想做。我执迷于教授们的著作和学说,觉得他们口若悬河,字字珠玑,身体力行地践行着理想主义。我又陶醉于学术人生的所谓「自由」,觉得在未来大学执教便能实现自身价值而兼具体面与发展性。堆叠而枯燥的史料要求一个人能坐稳冷板凳,无论是学术本身的困难还是学术圈内部的游戏规则都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发难。每当我动摇的时候,我便会去思考自己是否应该就业,而爱我的父母和对象,以及未来接纳我的导师都对我给予了极大的包容——他们常说,学术之路虽苦,但我们会站在你身后。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并自傲地对所有质疑嗤之以鼻:我深知学术不易,并非人人都能做,但我却拿到了入场券,有着名校带给我的资源和底气。这种「被选择感」也使得我配得感「爆棚」:我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保研后肆无忌惮的出国旅行,甚至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似乎可以避免成为职场中卖力卖命的「牛马」而对他们施以一种近乎刻薄的怜悯。彼时彼刻,我觉得正是我过去在受教育过程中付出的所有努力使我能够得到现在的生活和他人的认可,和别人夸耀着学历的重要性而不断给自己「贴金」,喋喋不休地说着如果成为一名高校教师的话,学历将一直作为简历的关键部分展示在院系的官网上,博士学位也将跟随自己的一生。
但很快我便遭遇打击,这次的打击比以前在本科时的都更为严重。在本科阶段,一篇出色的课程作业便能得到老师的青睐,而读研后我才亲自步入这个学术共同体,尝试论文发表,去求取这个学术圈内部的「通用货币」。发表的受阻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本科时的纠结让我并没有在学术上拼尽全力,阅读量的不足也让我在更具实力的研究者面前相形见绌。一篇被教研室老师集体认可的文章居然怎么也投不出去,更让人难受的是,在没有强力推举的情况下,编辑们可能连我的投稿邮件都没有点开过,一封封退稿信也大概率发自自动回复系统。一瞬间,我的「配得感」瞬间被反噬,似乎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小圈子内的顾影自怜而已。我开始称之前自己所有想法为「自大自傲」,自责之前为什么没有从本科一入学时就坚定地选择学术,往轮盘中押上更多筹码而让自己更有竞争力。今年上半年,我感觉自己甚至出现了抑郁躯体化的症状,也因为情绪极不稳定而与相伴多年的对象不欢而散。
直到此时,我才开始真正反思,自己之前对学术圈的设想是否过于理想化了。当我通过试错意识到自己过往所有的幼稚后,我陷入到满是后悔的变态心理中,开始一次又一次回忆自己为什么不在早些时候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甚至在过分归因自我后,开始尝试向外甩锅。在这种状态下,我之前的配得感自然荡然无存,心态恶化到觉得自己连玩手机消闲都不配。
不过现在我决定放弃学术了,决心走出那个蜗居着的已经千疮百孔的舒适圈,重新选择回到业界去求职。这般反复折腾的转变必然会给我带来诸多新挑战,但有一点我十分坚信——最起码在业界,我能收获到的正反馈会比学界多太多。这时我才意识到,「配得感」这一词汇和外语一样,需要有着维持成本的,与其说它是一种个人品性,倒不如说它是一种建立在个人阶段认知状况上的心理状态。
「配得感」的背后是自信和自爱,但一旦逾越雷池,自信就会膨胀为惹人生厌的自大,自爱也可能变为虚妄而充满危险的自恋。建立在周全认知上的「配得感」能滋养我们的心灵,但若是建立在赤裸裸的无知或是畸形的自我陶醉之上呢?
或许「配得感」这一概念在社交媒体上大火本身便是一种人群焦虑的投射,这背后有着心理学名词被营销和滥用的嫌疑,我们都在尝试为自己的困境和失败寻觅原因。作为术语,它本身不带有价值判断的色彩,而在公共领域中,几乎所有「攻略」都在教我们应该如何提升配得感,有配得感总比没配得感强。大家可以用NPD等名词来将一个鲜活的人的所作所为套用到一个又一个冰冷的症状条目中去,而这种盖棺定论式的贴标签更直接扼杀了情感本身的流动性。
毕竟,在经历了与学术的百般拉扯后,我终于明白,高配得感未必是成功的预兆,或许只是被包裹于台风眼中的片刻平静;低配得感也未必是残缺的证明,它有可能酝酿着新变的契机。当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狂热地讨论『如何提升配得感』时,或许正如拉康所说,我们只是在用又一个被欲望驱使的符号来简化生活的芜杂。真正的课题,从来不是「我配不配」,而是「我到底身在何处,此刻是否清醒」。
松澄
2025年9月14日
图源电影《无言的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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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松澄:
见信好。
不知道放弃学术之后,如今的你有没有轻松一点?我想这对你来说,一定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选择,毕竟,多年以来坚持且确信的路,走到最后却发现步履维艰,甚至对自己来说成了一条死胡同。相信你也在困苦中尝试过许多破局的办法,也在许多个夜晚陷入自责或是迷茫,你一定也试图追回过那些你所说的「不够尽力」的时光,辛苦了。但你身处的是一个人才过度饱和竞争的领域,希望你不要太过自责。不过我很高兴你依然有重新选择的勇气,和出发的决心。
在许多封讲述「低配得感」的来信中,你所讲述的给自己带来痛苦的「过高的配得感」,是少见且宝贵的分享。配得感的核心命题,在于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存在价值,它决定了每个人与世界相处的方式。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低价值,那么哪怕TA取得了某些成就,TA也会觉得受之有愧,并且会动用一切经过筛选后的论据,去全力否定自己。反之,如果一个人长期以来觉得自己高价值,那么在价值的天平上,一旦TA得到的东西,要远低于自己自认为的高价值,也同样会陷入自我否定和怀疑。而这两种不同水平的配得感,其实都殊途同归。最后,抑郁的心境,也通常都在这种强烈的自我否定中产生,它是人们手中的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剑。
在你来信的最开头,你讲述着自己的融洽的家庭关系——没有叛逆期的成长期,以及十几年一直顶着的「好学生」光环……其实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就隐隐感觉到不安。你说,在顶尖大学里读人文专业像是一种诅咒,但在我看来,早在上大学之前,这份诅咒出现得更早,它是一种名为「优秀」的诅咒。
《道德经》里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而优秀有时候也会导致类似的效果,围绕着优秀的赞美太过眩目,会令人误判价值。当一个人当了十几年好学生,一直持续到考上顶级的大学,可想而知,周围都充满着正面的声音,你会是其他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学校里同学眼里的学霸,老师心目中的宠儿……所有人都会觉得你前路一片坦荡——包括你自己。就像你一度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这其中存在一个认知误区。人们普遍认为,优秀是好事,是值得追求的,变得优秀难道不好吗?这话听起来没毛病,但实际上它模糊了优秀的定义。真正的优秀,从来都不是通过外部的认可来反证自己。就像你所写的,「彼时彼刻,我正觉得正是我过去在受教育过程中付出的所有努力,使我能够得到现在的生活和他人的认可,和别人夸耀着学历的重要性而不断给自己贴金,喋喋不休地说着如果成为一名高校教师的话,学历将一直作为简历的关键部分展示在院系的官网上,博士学位也将跟随自己的一生。」
这不禁令人想问:你真的打心眼里喜欢当高校教师吗?或许,我们可以一同审视,那份对高校教职的向往,有多少是出于对学术本身的热爱,有多少是源于『学历贴金』和身份展示所带来的价值感?这两种动机并无绝对的对错,但区分它们,对我们认清自己至关重要。
「怀才不遇」的命题,几乎是几千年来中国文人的普遍处境,其中的一些人,他们在被庙堂之人否定,或者被科举制度否定的时候,固然会低落,但他们很少质疑自己的价值和才能,而是感叹伯乐难遇、生不逢时。「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那些在文学的长河中留下名字的人,恰恰是一群身处世俗上的失败却对自己的优秀内核毫不怀疑的人。就像我们从来都不会说在公务员岗位上长期混得很失败的苏东坡是个不优秀的人,因为他的价值,并不以职场对他的认可来决定。当然,我们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难以达到苏东坡的境界。但他的例子提醒我们,存在一种更稳固的价值内核——它不随外部境遇而起伏。建立这样的内核,正是我们走出「优秀诅咒」的必经之路。
一个很古怪的现象,是到了如今的社会,一个人的价值与越来越多的与自我无关的东西绑定——财富收入、外部认可、职业光鲜度、业绩完成情况……人们徒劳地奔忙于自证价值的循环中,就像你在信里所说,很多时候,低配得感和高配得感其实是个伪命题,只要那些外部的价值评价体系依然充斥着房间,那么自我的价值将很难有生长空间。
不过,这对你来说是个必经的过程。有句话说,叛逆期不会不来,它只是晚到了一点。在中国,叛逆期也长期被污名化,它本质上是一个寻找自我价值和自我同一性的关键时期,却被冠以「叛逆」之名而进行打压。如今,你正走在这条重新定位自我的道路上,就像你说的,「它正酝酿着新变的契机」。
最后,祝愿你在业界能找到你所期待的成就感和正反馈。同时,也希望这次的选择,能让你在一个新的环境里,继续探索那个不依赖于任何头衔或业绩的、真正的自我。这或许是比提升「配得感」更长久的课题。你能在这一封信里深度剖析自己,不回避问题,并且勇敢地选择明天,我想,这种觉察能力比纠结配得感的高与低更加可贵。正如萨特所说:自由选择是价值的唯一源泉。你可以永远拥有选择,也就永远有定义自己价值的自由。
祝好
临安
图源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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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尊敬的《一封信》栏目:
您好!
9月11日那天,我因一点小事陷入了纠结情绪,拿起手机后看到了微信推送页面上《人物》的征稿信息。当看到「配得感」三个字,我顿觉自己有很多感受可以表述。尽管我从没有对别人说出过一句「我不配」之类的话,我心里清楚,我是一个配得感很低的人。
这种低配得感可以追溯到我人生的前23年。我是一名脑瘫患者,还是脑瘫中较严重的一种,主要体现在下肢运动障碍。
「我可以自己上厕所」这是我对外的宣称。事实是,如果实现这一结论,还需有很多个前提:厕所要是带马桶的,要有扶手,扶手要够长,空间要够大等,无障碍设施国标文件上有的,甚至没有的。能够完全符合这些标准的只有我家和极少数的公共厕所。
由于外出上厕所的艰难,从小到大,我的饮食、喝水或者出行都是被严格控制的,似乎所有人都能在我拿起杯子时使一个「不行」的眼色,我的爸爸,妈妈,奶奶,叔叔,甚至姨奶奶(我奶奶的妹妹)。
其实我自己最能体会上厕所的艰难,就算是出于不能给我自己添加麻烦的心态,我也会主动节制自己。小时候,跟随大人外出,我会为了避免上厕所而一天不吃一口食物、不喝一口水。在傍晚回家后,因为长时间不进食,肠胃难承受,连腹中那点酸水都留存不下,或拉或吐全倾倒出来。
「要有自制力」这是家人从小对我的要求。
比如:
在我跟其他小朋友发生矛盾时,他们不问对错,要求我:「你的身体有缺陷,心理不能有缺陷,你得善良啊,快去道歉。」
在我查出近视要配眼镜时,他们会说:「你走路都走不好,有时还需要人抱,眼镜摔了怎么办,不能戴。」
在我想要买一件东西时,他们会说:「为了给你看病已经花费了很多钱,你得懂事。」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治病花费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因此对家人怀有深深的愧疚。
在我小学放学的时候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幕:爷爷用摩托车载着我路过街角那个卤味摊子,我的目光望着那个写有「鸡腿」的桶,字在我的眼里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6年来我不曾跟爷爷要求过一次买鸡腿,只为不让我的穷苦爷爷因钱而为难,即使爷爷主动要买给我,我也会强烈拒绝。
爷爷还是在我的屡次拒绝下,给我买了鸡腿。那只鸡腿的味道我至今还记得。
后来我才知道,我家的积蓄并没有被花光。虽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绝不会因一只鸡腿被难住。只可惜,当时的我因为残疾,困在了对家庭和长辈愧疚的迷雾中,却找不到自己。
再后来,我结识了几位同在县城生活的残障朋友,他们都对我说:「你能上学就已经很不错了,而我不配。」
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的心底里冒出了一丝优越感,因为除了医院,他们哪儿都没去过,哪怕提一点需求,家人也会回应道:「能让你活着就够了,还要这要那。」原来我不配拥有的东西比他们还少一点。
在我19岁读大学前,我的头发是短的,俗称学生头;衣服永远是裤子,没有裙子。我开始留意这些与健全人不一样的细节。事情的转变仿佛是发生在19岁,或许更早,早到看到高中历史课本上那句「灭人欲」时吧。
古人真可怜,连本性都要被压抑。咦?我过的一直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我突然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我也不想其他残障朋友们再过这样的生活。一个人不配拥有的东西少一点,多一点又有多大的区别呢?重要的是我们都一样。
于是,我像一个传教士一样在我的残障朋友圈里到处宣讲「人人平等」,我越来越讨厌那句「我不配」以及与它相关的明示或暗示的任何话语与动作。我还在23岁大学毕业后进行「报复式消费」,买了数不清的无用商品,其中包括洋娃娃、贴纸,还有鸡腿。
我去过很多地方,不同制法的鸡腿我吃了无数只,可它总不如爷爷主动给我买的那只香、甜。
阿夏
图源电影《你想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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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阿夏:
感谢你的来信,和此前23年的用力生活,辛苦了。读信的时候,我必须要每隔两三段就暂停一下,一边检讨自己的无知和傲慢。事实上,直到你提到无障碍设施国标有文件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尺寸和标准有这么重要,在这些年每每看到公共场所的「无障碍」单间时我还很开心,也不知道背后真正满足标准的有多少。
读着读着,我也好难过,为你从小的体贴和「懂事」。一开始,我还在想,会不会是你「想多了」,因为我偶尔也会被说「你想多了」。但我听到过一个很珍贵的说法,大概意思是舒服不舒服,要按接收方的感受走,如果你感觉不舒服,那它就是存在的。比如,我拿着剑刺向了一个人,我说我没有用力,可对方就是流血了。那能说我没有伤害他人吗?答案显然是不能的。
你说你是一个「配得感低」的人,但这句话的另一种解读是,你一直是更贴心、更愿意去感同身受的那个。那么小的时候,就能够主动忍住不吃鸡腿,一天水米未进。到今天的这封信里,你记住的,还是爷爷硬给你买下的那只鸡腿。你也没让家人的付出「落空」,我看到你用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你读完了大学,这对你来说一定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甚至你现在还在「到处宣讲」,还在为更多的人打开一条新的道路。过往没有淹没你,贫瘠的土壤最终长出了馥郁的花,这是一颗多么宝贵的金子般的心,和你做家人、做朋友的人,真是很幸运,他们应该感到开心和骄傲。
我并非有意为你的家人开脱,你的家人说的那种话、那些眼神我也感受过。有一次我认真去问,他们说,「就是担心你」。但明明可以就直接说「我担心你」的,不是吗?然后再去问,他们就会告诉你,「从来都是这样说的」。这把刀也许从祖祖辈辈一路传到现在,如今接过手的人可能都不知道最初为何要拿起它。我想,家人和你说的话并不和那只鸡腿冲突,正是具体的爱和缥缈的观念在互搏,而每一代人,都需要比上一代再勇敢一些。在那把刀传递到我们手里时,不要拿,丢下它。
我也总在想,经过忍受饥渴的那些年,你的胃现在会痛吗?如果有,还请尽早去看看医生。现代医学发达,我也是在这几年才知道,一些疼痛本可以不必一直忍。你现在有及时复查视力吗?我粗浅地查了查,看到很多脑瘫患者也正常佩戴着眼镜,好像大量练习后,这件事会变得没那么难。你买到好看的裙子、留长了头发吗?大人们总说不要烫染,但我分享给你我的经验,漂染完的头发确实很漂亮!之后的穿衣搭配风格也更多了。那些消费根本不是无意义的,贴纸、娃娃,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张迟到的带着爱心样式的创可贴,是买给小时候的自己的。
但阿夏,我希望这样的时刻不要再「迟到」了。配得感这个词很大,但归根结底,就是做了太多、说了太少。获得了成就,不要觉得那就是自己理所当然该做到的,你要庆祝,应该大张旗鼓地为自己欢呼。做不到的,我想你也已经尽了全力,不要总想着一个人扛下所有。你看,我们这么渺小的人类,不就是靠着一次次的互帮互助才有了今天吗?「我饿了、我渴了、我需要帮助、麻烦你了、谢谢」,这是我们不曾被主动教导的说法,但现在,让我们一起试着说它们,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更重要的是,如果对方无心无意,那就要让他们知道,「嘿,还有我这样的人在努力生活呢!」
你说你总怀念小时候那只鸡腿,可阿夏,世界上做鸡腿的店数不胜数,你现在尝的估计连十分之一还不到呢!你之后的人生会有很多很多的鸡腿,也更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鸡腿时刻。下次尝到了,可一定要告诉我!
你的,
阿宁
图源电影《爱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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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人物:
你好!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看到这个主题的时候,感觉脑子里想说的话「库库」往外冒。
我以前是一个「配得感」特别不足的人,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情,是在做MBTI测试时,有道题大意是说,在别人肯定你时你会开始想他什么时候会对你失望,我把这道题的答案朝「是」的方向拉到最满。
我思索了很久,初步认定这与我的成长环境有关。我虽然是独生女,却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大家庭中长大,从小到大的任务就是「争气」,得比过男孩子才行。因此,我很希望得到他人肯定,也养成了时不时「剖析」自己的习惯。把自己的缺点和问题掰开了揉碎了,重新组合,形成列表,塑成我以为真实的我自己。一旦有人夸奖我,我都会告诉自己:「只是这一次罢了,其实你很清楚你没这么厉害。」
这样的低配得感更体现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大学和一个男同学暧昧时,一起出去吃饭,花费不小,都是他花钱。三四次之后,我倍感压力,觉得为对方徒增了负担,更觉得双方经济实力实在太不匹配,于是迅速掐灭好感的萌芽。收到朋友和恋人的礼物时,欣喜片刻后,便开始盘算应该回赠什么样的礼物才算还上了这份「人情」。
只是得到一点,便想回馈很多。擅长夸赞他人,却吝啬表扬自己。我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长大的,没想到,竟然长成了还不错的大人。看来配得感低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我就是在这样的自我博弈中长大的,就是在这样推翻自己又拾起自己的过程中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获得了不错的工作,也拥有着契合的恋人。
我见过很多配得感很高的人,很羡慕,觉得他们自信、从容,做什么事情都得心应手;也在网上刷到过很多谈论「配得感」的帖子,看了一些,记住了一些,配得感似乎比以前也强了一些。更大的变化是,我已经能熟练地把「高配」语句在别人的「低配」时刻讲给他们听了。说给他们,也说给我自己,给他们打气,也为自己打气。
现在我想当一个「中配」选手,不骄傲自满,也不妄自菲薄。偶尔沮丧也没关系,退缩也不碍事,自我批评也可以继续,或许这就是我与我自己的相处之道。虽然还是会质疑自己,害怕出错,但也是如此,我才成为我,写我自己的人生。
咕咕
图源电影《有村架纯的休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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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咕咕:
你好!
最近一段时间我在打魂游,就是一类高难度冒险游戏。主角很脆,敌人很强,在未知的道路上,随时可能从墙角里跳出来一个小兵就一刀把我砍「死」。而且一旦死掉,我还没花掉的金币就全都清空了。我打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三回头。有时候攥着3块钱没花出去,我都难受,还不如没有。
但有时候我也玩一些休闲小游戏,种田钓鱼挖矿,遇到小怪莽就完事儿了,一定能打过。在这个游戏里,不是我跟你吹,我就是世界的主宰,恨不得满地图追着小怪杀。
说回配得感。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有个朋友跟我聊起她「配得感低」,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概念,对方向我介绍了一套很复杂的规则。跟你说的也很相近。她相信不被别人喜欢才是常态,付出很多、得到很少是这个世界应有的规则。我能听出来——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套规则很大程度上是她想象出来的。她也觉得这会让她的很多行为在外人看来有点「变形」。但是没办法,得到得「多」了,她心发慌。
后来我发现我不太认同这个总结,我不能说她是一个「配得感低」的人。因为我不知道,她之前面对的都是什么样的关卡。难道高配得感的人就一定是更厉害的玩家吗?我只能说,她是一个认为人与世界相处的规则比较复杂,且这套规则似乎不太利于自己的人。
这个世界的规则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所相信的规则。我相信,红灯停绿灯行。看见有人闯红灯我害怕。可是人家也就过去了,一点事儿没有,都站在街对面笑话我了。可我还是害怕。
说起来其实这个世界的难度设置也还蛮随机的。今天你发现一个看起来很强的Boss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明天门口蹲一个小怪就又把你砍死了。高配得感也好,低配得感也好,每个人都发展出一套自己不同的生存策略。或许过的关多了,我们脑海中的模型也会越来越趋近真实。就像你说的,「中配」,我们就这么一点点地靠近真实答案了,谁知道呢?只要别被吓得不敢玩了,也就还好。万一在哪个路口,你看到四面亮起的都是红灯,你的原始策略已经把你给堵死了,大不了一咬牙,一跺脚,闭着眼就「莽」过去了也说不定。
「只是得到一点,便想回馈很多。擅长夸赞他人,却吝啬表扬自己。我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长大的,没想到,竟然长成了还不错的大人。」看来你已经一路玩了下来,玩得很好。祝贺你。我也愿为你打气。你也只是这一路上看到的红绿灯比较多的人。看到绿灯亮起的时候我们就向前走,感觉到红灯亮起的时候我们就先停。有人说其实红绿灯不存在了,勇往直前的人先享受世界。我羡慕了一会儿,觉得要不我还是想象着有几盏红绿灯吧。就这样在想象中走走停停。这让我感到,安全。
确认绿灯亮起的时候,我们肯定会去追赶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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