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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主任 裂缝

2025年9月2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李天宇

一个普通的农村女人,成了脱口秀节目里的英雄。但她讲述的故事里,藏着几道裂缝。

文|谢梦遥

编辑|李天宇

英雄

任何艺术形式里的叙事都期待一个英雄。她/他凭空出世,扭转局面,打败恶龙,赢得欢呼。一场胜利将个人、历史、责任、遗产融合到一起。这种期待,此刻正加诸脱口秀综艺的舞台上。以上这句话可以是泛指——女脱口秀演员们爆发式的新鲜表达,正在改写那些旧故事与困境;也可以指向一场具体的比赛,比如,2025年5月20日,《喜剧之王单口季》(以下简称「喜单」)第二季录制的第一场。

对战是所有竞演节目的主题,很多时候,晋级的唯一方法,你必须要打败另一个人,这无可非议。只不过在这一天,作为一个来自北京的中年男性演员,良言恰好(或者不幸地)扮演了一个「特殊角色」。他是参加过上一季节目的老选手,却执意要加入两位新人女演员一对一的竞赛,把原本胜出的那位,暂时地淘汰了。这既不符合所谓的「综艺效果」,也不符合这些年来选手之间约定俗成的某种礼仪。

于是戏剧性的场面发生了,多位选手站起来,向良言攻擂。在击败了一组来自厦门的漫才之后,他又击败了上一季的十强选手翟佳宁。通常如果被赋予高期待的选手都落败了,这一环节到这里就结束了,但这次不同,待战区还有几位女士依然站立。下不来台的擂主,眼神在她们之间游移,最终选择了一位胖乎乎的大妈。

「我是房主任,我来自山东临沂的沂蒙山。」她走上台说道。

大概没有观众认识房主任是谁。与参赛的大部分选手不同,她没有专场,甚至没有40分钟的主打秀。她是个新人,从形象上看,也是个「老人」——你懂这些设置,为了话题性与覆盖人群的多样性,综艺节目会邀请特定类型的选手,与跨界选手可以合并看待,并不意味着其硬实力真的能够达到入选标准。

她短发,面相朴实。选手着装由节目组选定,与其他选手的亮眼造型相比,她的衣服平平无奇,一件碎花汗衫,一条鼓鼓囊囊的素色长裤,看来像一个误闯进来的场地保洁。「我是我们村的信息中心主任。」她介绍说。

在脱口秀圈内,她是无名之辈。她是最后时刻入选节目的。她来到节目录制地上海,第一次跑开放麦,后台有上季成名的演员。她上前打招呼,喊老师,对方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打游戏了。别人上台,她听到的欢呼声要把房顶掀翻了,而她收获的只有礼貌性的掌声。

一出戏剧似乎要以遗憾收场。「反派」要赢了。新的炮灰。场子气氛在微妙地变化,就像跷跷板的两端,观众对挑战者的期待在降低,好奇在提升。

第一个炸响全场的梗是现挂的。「我是一个50岁的新人演员,」房主任望向另一位选手,后者讲到过绝经话题,「绝经和退休不会一块来,绝经和出道一块来。」全场陷入长时间的欢呼,以至于两句话之间,她不得不停顿近20秒。后来她回忆,就在那一刻,她感觉她要赢了。

之后越讲越顺,怎么讲怎么有。她讲到自己是怎么成为脱口秀演员的,怎么从农村来到大城市。她讲她的婚姻,丈夫身高1米55,又瘦又小,母亲如此安排,是「闺女跟他吃不了亏,他打不动」。第一次见面,何止打不动,她「感觉他都活不长」。但家暴还是发生了,丈夫和公公一起动手。她跑回了娘家,却遭到父母的责怪。

情节到这里,发生了逆转。「爸,我再不来,你就该去吃席了。」她说,「那父子俩都进了医院了。」

胜负不再有悬念。无论故事里还是故事外,一个不可能的英雄诞生了。很多观众和选手站起来,振臂高呼了。「冠军、冠军、冠军......」人们齐声喊着。

讲述继续推进着,如此生活三十年。「我现在开始理解我的父母了。我感觉他们就是天生的糊涂。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婚姻,他们甚至连我生日是哪天都记不清。有些事情是我后来慢慢想明白的,就比如,直到前年我才知道我的生日是4月8号。」她笑眯眯地说,「因为2023年的4月8号,我签约成为了一名脱口秀演员。」

镜头扫到之处,笑与泪一齐迸发。她后来回忆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希望他们哭。这是个喜剧节目,不要哭。」

「2024年的4月8号,我带着俩女儿净身出户,拿到了离婚证书。」她继续说。

全场起立。持久地欢呼。

「2025年的4月8号,什么都没发生,我过了平静而又幸福的一天。」她最后一句说。

这个10分钟的片段成为贯穿整个夏天播放的脱口秀节目里最高光镜头。不止一场比赛,不止一场表演,这是浓缩了一位农村女性半生的「出走的决心」。

起源

脱口秀讲究真实的情绪与感受,但懂这门艺术的人都知道,段子是现实的演绎,细节上并不完全一致。在房主任的那次炸场表演里,至少有数处裂缝。第一处裂缝在于,她的身份。信息中心主任,这个职位并不真正存在。

艺名由来,需要追溯到2023年3月,连电影院都没去过的她,看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脱口秀演出。多个因素构成了这个决定。疫情刚刚结束,她感受到命运无常,想即刻将一些闪念实践。她喜欢那位脱口秀演员多年,总在抖音追,终于巡演来到她所在的临沂,「那么长的时间,才来一次我们小县城,可能这是这辈子我唯一近距离看到她的机会了。」

她想参与互动,但又不舍得买第一排380元的票,就用花呗买了第二排220元的。这对她是笔不小的支出。她经济上本就捉襟见拙,后来小女儿要交一笔两千多的辅导费,她为此卖掉了自己的吊坠和耳环才补上缺口。

到了那位演员的互动环节,她喊得声音贼大,便被注意到了。在当时拍下的视频里,画面有些滑稽,用她自己话说,隔着第一排,「两个女人撅着屁股在那儿唠嗑」。她激动到忘了摘口罩,光想着「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怎么接住她的话」。

「大姐,你是做什么的?」演员问她。

「我是个家庭主妇」,她如实回答——这句话在演出方后来发布的视频里被剪掉了。但她马上想到,这个答案太平了,她应该说点什么逗乐大家。「我是我们村的信息中心的主任。」

「都有什么信息呢?」演员上钩了。

「谁家欠钱又不给了。谁家婆媳俩又干起来了。」她说。全场轰笑。

两人几分钟互动里,身份好像调转过来,笑点全是她出的。很快,互动视频传到了网上,引来了疯狂传播,短时间内有了几百万次浏览量。她说不出自己的喜剧素养从何而来,大概是听得够多,便有了一种感觉。2010年,她侄子把淘汰掉的智能手机送给她——那时她第一次见到这种高科技玩意——她在上面听相声、脱口秀。村里聊天,她总能把邻居们逗得前仰后合。

演出完,她留到最后一个,过去找那位演员合影。演员称赞她「对于喜剧的认知和节奏是很多专业演员没有的」。「我能干你们这行吗?」她问。「有梦想谁都可以。」演员说。她还邀请她去沈阳开办的俱乐部参加培训课。很多地方脱口秀俱乐部都有这类培训,教授基本的经验和技法,为新人提供一个入行机会。

在那位演员的视角看来,互动有趣的观众其实挺多,而房主任有股莽撞的虎劲儿。这个农村女人一点不怵,主动要加她微信——一般观众不会提这种要求。她反过来让演员扫她,说「这样的话,我就有明星加了」。晚上信息就唰唰地来了:「年薪我都想好要多少了,你连个动静都没有。」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最近,房主任与《人物》谈起这段经历,把那段精彩互动归功于台上演员。「真正懂行的人就看到,其实她一直在托着我讲。如果说你是一个比我段位低的,你托不住我的话,我也出不来梗,我自己心里特别有数。」

聊天时你能感受到,她是个能够洞察到他人善意且不吝赞美的人。说到那场与良言的对决,她并不认为对方是在挑软柿子,当时坐在等待区没有靠背,她勉力支撑,是良言帮她解围。「他当时问了我一句,说大姐你是不是坐得特别累?我说我确实累得受不了了,他说我就选你上来早点讲。你们只是没注意到而已,我挺感谢他的。」

她想感谢另一个重要的人,是20多岁时交到的一个极其外向的黑龙江籍朋友。她早年是个话少且畏缩的人,但那位朋友对她说:「妹妹你为什么要怕别人?你给我记住一点,他是人,你也是人,就够了。」在朋友带动下,她性格变了,越来越受人欢迎。

对话中,她有一种随时抛梗的能力。提到丈夫的唠叨,「你能想象你身边生活一个唐僧吗?他每天不把你逼到发疯,他不会住嘴。」她说,「什么都跟你说,东家长、西家短,其实他才是真正的信息中心主任。」

回到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最初,她没有立即动身去沈阳。她从未登过台,本能感到害怕。钱也是重要考量,丈夫经营的水果店开得快倒闭了,之前一年她动了手术,花掉不少钱。去沈阳,路费、住宿加上学费,这些支出对她有压力。

但待在家里,和丈夫也有矛盾。她劝他把店关了找点别的活干,他不肯。他唠叨个没完,她气得血压飙升,每天吃三遍药都降不下去。眼看拖到了3月底,女儿、侄子这些年轻人又在劝她去沈阳试试。她便给那位演员重提此事。但我没有钱,她说。学费给你免了,演员说。

「机票我也买不起。」

「我给你买。」

「你要早说不要钱,不就早就答应了吗?」她说。后来,那位演员成了她的老板。

正如她段子里所说,2023年4月8号,她开始上脱口秀培训班。那个日期她记得特别清楚,「等于说是我人生重启的一个重要的节点」。

学员们都看过那段互动视频,纷纷和她合影,都叫她「房主任」。培训三天,她跟着老板学习「什么叫呈现,什么叫callback,什么叫类比」,写了第一个5分钟的稿子,第一次上台去讲脱口秀,「整个人是麻的、晕的,也不知道讲了啥」。她的稿子贴着新发生的事写,讲的就是来这里上课填资料,别人都是大学生,只有她初中辍学不知道咋填。笑点不多,好在大家还算捧场。

「她在观众席里面坐的时候松弛,一上台啥都没有了,完蛋了,武功全失。」回忆到这段,老板哈哈大笑。她告诉房主任,你要完全忘掉那一段几千万播放的流量。

培训结束,房主任又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这边,她的喜剧之路才刚刚开始,另一边,小女儿要中考了,她想回家陪她度过这段重要时期。作为母亲,她只能指望自己,家里老人去世多年,而「她爸(指丈夫)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老板知道她不容易,给了她一个远程工作的岗位,主要在评论区回复咨询。

在当时,她并不是被当作一个上限很高的苗子去培养,老板向《人物》回忆,出发点其实很简单,她想起自己年轻时遭遇的那些困难,帮她一把就像帮当初的自己。万一成了呢?「她干了这行的话,最起码赚的得比村里多。」

「等于她养了我好几个月。」房主任回忆。

来路

段子与现实的第二处裂缝,也许是她的年龄。舞台人物设定里,她是个大妈。其实房主任50岁,节目里与她年龄相仿的女艺人,看起来像她女儿。比她小5岁的演员王小利讲的话题是单身生活的自由、武侠小说里的 「恋爱脑」......完全不同的方向。

也许农村的时光流逝与城市是不同的,皱纹很早爬上她的脸。她去砖厂、工地搬过砖,干过两年环卫工,大半辈子基本没出过村。丈夫做小本生意,她负责维持家庭运转剩下的一切,「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们家地在哪儿」。

她接受的现实是,生理上她跨入老年了。甲状腺结节、乳腺增生、肾囊肿、子宫肌瘤、腿部静脉曲张、腰间盘突出,一身毛病。而最令她紧张的是高血压,那可是要命的。

至于原生家庭嘛,「其实不愿意讲太多,一个很普通、很典型的重男轻女的家庭」。她家在县城下面很偏远的农村。五个兄弟姐妹,她是最小那个,被放养长大。她能感觉到区别对待,对父母多少有怨言,「你儿子什么都重要」。

她人生第一个记忆,就是被父亲用荆条抽。她不知道为什么挨打,带着困惑生活了许多年。长大后与姐姐闲聊,才知道当初是因为说了脏话。「那时候我刚开始学话,脏话是谁教我的?」她愤愤不平。

小学三四年级时的一个冬日,天降大雪,很多同学都有大人来接。她等到了最后,只有独自回家。走到一半,雪已没过膝盖,路上没有一个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马上要黑了。她忘不了那种恐惧。「我觉得我冻死在那儿,也没人知道。」她告诉自己不能停,停下就会死,靠求生欲支撑走回家,汗湿了一身。到家时,家人晚饭已经吃完了。没有人在意她还没有回来。她什么都没有说。这种遇到险境,其他小孩有家人保护,而她要一人面对的情况,后来还发生过。

她是聪慧的,说自己在学校考试总是前几名,书读一遍就背会。她爱读书,《红楼梦》读过不止一遍。农村有书的人家少,「不管武侠的还是文史的,我都在人家赖着不走,看完了再走」。但她也是自卑、自闭的,初中没读完,她就不读了。她承认那是自己的选择,但也忍不住想,如果父母多一些托举,也许她对学历的看法会改变。

未婚先孕,她20岁就结婚了。丈夫比她矮,实话实说,条件比她差。他们的结合,她在段子里说了部分原因,没说的是,她想逃离原生家庭,丈夫家距离临沂市只有十几公里。「当我跟他结婚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青春了。」她对未来没有畅想。从那时起,她所有精力放在育儿上,体重逐年增长。

大体来说,她感到她的人生是不幸的。20多岁时,父母就先后去世了。直至临终,父亲意识里的性别观念都没有改变。父亲脑出血住院,只有她在,哥哥迟迟未到。父亲说伺候的活不能她干,「这活必须由你哥干,我死了我也不会让我女儿给我干。女儿不是来伺候爸爸的。」这句话往深追溯,也许还是重男轻女,但因为这句,她和父亲和解了。

人无法全然置身环境与时代之外,重新看待往事,她有了新的视角。小时候吃饭,父亲永远第一个上桌,坐在主位,但逢年过节饭菜丰盛时,他就不上桌了。「你给他留一口汤,他就蘸一口汤吃,你不给他留,他就去吃咸菜。」但父亲给予爱的方式也是粗暴的,「让你们先吃,哪那么多废话,再喊第二遍他就会骂人。」

婚后生活大体是平庸无奇的,所以在她对《人物》的讲述中,匆匆跳过了。唯一值得说道的是2010年,公公脑梗,失智瘫痪在床。丈夫把照护职责都推给她,还总在旁边指点。她一手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女儿,一手伺候公公,换洗尿布、喂饭擦身、端屎端尿。她想起宁死也不舍得让女儿对自己干这类活的父亲。每一天都很煎熬,「那时候唯一期盼哪天熬到把孩子送幼儿园了,我能轻快一点了。」

就是这一年,她有了二手智能手机,打开音频软件,做家务时听。「生活都这么难了,这么苦了,那就听一会儿相声,听一会儿节目,让自己先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再哭。」一段与日后勾连的伏笔就此埋下。

集体生活

2023年7月,房主任脱口秀生涯在沈阳开启了。俱乐部里她有份票务助理的日间工作,一个月4000块钱,晚上则跑开放麦。

上一次在一个陌生城市生活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初中辍学后,她在苏州打过两年工。她喜欢沈阳,有地铁,物价不高,夏天不热。她最爱吃铁锅炖鱼、炖鸡。尽管有时,她也想念山东的煎饼。

她融入了演员群体。有个演员长得特黑,偏偏姓白。她跟着大伙一起喊他「白哥」。「老妹儿,啥事?」九零后出生的「白哥」回她。演员喊她很随意,有时喊老房,有时喊大姐,有时还喊房丫头。到了冬天,穿上羽绒服,各种外号都来了,小企鹅、小土豆。他们会跟她开玩笑,有时也没大没小的。「你时间不多了,你再这么干下去,要快回沂蒙山了。」

她和俱乐部里的年轻人住在一个三室两厅里,客厅和饭厅都住了人,上厕所要排队。她与两个伙伴住同一间。在农村时,她习惯早晨5点起。但脱口秀演员起得都晚,她怕吵到大家,就躺在床上刷手机。

休息时,她想在宿舍睡觉。小伙伴们不干,「俺们是个有爱的公司,不能让一个人落单」。他们带她去公园,拉着她坐过山车。去酒吧,她推说喝不了酒,伙伴们给她倒酒的同时量着血压。「我说你这是一边给我下毒,一边给我抢救。」演出完他们去吃夜宵。老演员总抢着买单,怎么也轮不到新人请。

也会有矛盾。因为室友不讲究卫生,「有时候也会干架干起来,干完了第二天遇到了又啥事没有」。她看有双鞋破破烂烂的,给扔了。结果后来才知道,那双鞋是联名款的,7000多块钱。当时也不知道那么贵,「我说双破鞋7000多,都飞边子了。」

老板和她交心。「你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你心里明明很感激别人,你嘴上说出来永远是攻击别人的。」那番话对她产生极大震撼。这么多年来,她不能示弱,害怕示弱,所以言语要占上风,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第一次有人把我看透了。」她想。

俱乐部里也有岁数大的。山山大爷是沈阳本地人,已经在去年的节目里成名了,见面非常随和。她感到他们不同,脱口秀对山山大爷是爱好,对她却是打一场命运翻身仗的武器。

但她进步缓慢。日常交谈的轻巧、机灵,落实不到独自握麦的舞台上。讲一次开放麦凉一次,「自信全(被)打碎了」。她是个要强的人,不希望留在这里,是因为某种同情。有次,忘记了什么原因,她和老板呛了起来。「就是你看走眼了,我觉得我上不了台。」她说。

在老板看来,房主任最大的问题反倒在喜剧之外,是藏在那股虎劲儿之下的更深的东西——积压了几十年的自卑。「她觉得自己不如所有人,年龄也大,没有学历,村里边出来的。」家庭分工、社会认知以及城乡差异,给她意识里铸上的钢印。她们总是谈心,但老板知道,光聊解决不了心魔,只能慢慢磨。

能力尚浅,不能往商演硬推,为了挽留她,俱乐部在其他方面想办法,给她换岗。主播、运营、常务店长,她试了一个遍,还是打退堂鼓。她情绪陷入低谷。一个同事要回老家了,她抱着她哭,「我也想回家」。「大姐,你一定行的。」同事说。

年底时,她对老板说,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其实是放弃的托辞。「你就先回去过年吧。」老板说。

平庸的真相

让我们聊聊段子与现实的第三处裂缝,关于那场家暴。

那件事发生在2000年初,大女儿四五岁时。快要过年了,丈夫去赌博,把半年攒下的钱输得精光,还倒欠了人家钱,债主找上门来,她才知道。她爆发了。对骂不断升级,公公参与进来,男人们一齐动了手。

段子里,父子俩都进了医院。现实是,她怎么打得过呢?两个眼睛肿到只剩两道缝。「跟无量仙翁似的。」她指的是《哪吒2》里一个被揍得满脸是包的角色。

「有好多东西不能讲,讲了大家没法笑。」她叹口气。在俱乐部喜剧指导的建议下,她修改了故事结尾,加了一个神奇的反转。观众听到这段会欢呼,但大女儿会难受。那年她能记事,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真实的故事有个漫长的收尾。被打后,她第一反应是得藏起来,这事儿丢人。一个春节没有出门,直到脸上淤青养好。但才正月十五,她又抓到了丈夫赌博。这次,她不闹了,各自睡觉。第二天早晨,待丈夫出门,她带着孩子,收拾东西,回了娘家。

「年前你爷俩把我打成那样,我都忍了。到现在才几天你都改不了,你又去赌了,就彻底不能过了。」她说。

娘家没有一个人支持她离婚。就连母亲,也一遍遍劝她回来。她提出要喝农药解决,母亲哭了一夜。她看到母亲哭红的眼睛,还是心软了。事实上,娘家不是退路,没留给她房子和地。

她回到了丈夫身边。但妥协中,她做了最刚烈的宣言。「既然咱活着咱分不开,那就一起死。你赌博只要让我知道,我不管你跟谁在赌,一屋子人我一个都不放过。我提着刀我就去了,我要捅死他。」

后来这些年,丈夫戒掉了赌。而家暴,从来不是这段婚姻的主旋律。「我也是个特别刚的人。打我,跟他们没完。」房主任说。

丈夫不是一个坏人,也称不上一个烂仔,更不是一个习惯性家暴者。这是大多数平庸婚姻的乏味真相。他懒,需要用铁丝线,随手就把妻子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扯起来的晾衣绳从中间剪了。他只顾自己,不爱拿碗盛粥,提溜着勺子在锅里喝。女儿有洁癖,他这样喝过,女儿就不会再碰了。妻子对此摔锅砸碗、掀过桌子,他就是不改。他唠叨,像个(是个)用嘴把你逼疯、唐僧念经一样的长舌公、大老爷们儿。在外人看来,这也许只是一些小毛病。

2023年底,从沈阳回到临沂后,她对丈夫的烦躁在加剧。一吵架,她就血压飙升,她担心自己猝死。春节期间她嫂子住院,她带着孩子去伺候。过完年回来,看丈夫一个人在家,什么也没买,于心不忍,便给他做了饭。等她出门一趟回来,正好在厨房撞见,他又在提着勺子从锅里喝粥。

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去你的,不过了,她想。就在那一刻,她决定了,离婚。

她知道,身边有人比她更不幸。包括她的亲姐,被大姐夫家暴了一辈子,也没有离婚。姐夫癌症去世,大姐每天哭诉她命不好,没了丈夫。「他不打你了,不是一件好事吗?」她说。大姐骂她冷血。

但为什么要嫁给彻头彻尾的烂人、家暴狂,才有离婚的资格?为什么要陷入那种最极端的不幸里,才有重启的正当性?她要做自己生活的主宰。与20年前一样,这次离婚遭到了娘家人的反对。他们不再能够影响她。

事实上,与房主任交流越深,你越能感觉她经历的普遍性。她是广大农村妇女的一员。访谈者想从她的过往中挖出过多戏剧性,可能会失望而归。她并不先锋。她也不会顺应某种网络期待去讲话。「为什么非得一窝蜂骂男人?骂男人就会有掌声,就很怪。」她告诉《人物》,「男人做了什么天大不能原谅的事,我受害者都还没那么骂。导致我都开始同情这伙弱势群体了。」

她既不认同脱口秀促成了她的觉醒,但也不否认。正如她要离开的这个家,所有物件都是30年来一点点买来的;她意识的改变,也是逐步积累而成。「假如没讲脱口秀,我想我也还是会离婚。我前夫有时会骂我老板,认为是她支持我离婚,给了我底气。实际上,他都没捋清楚顺序,是他把我逼走了。」她说。

与前夫经历一番拉扯,达成净身出户协议后,她另租了房子,带着女儿搬走。在2024年4月8日,她终于拿了离婚证。回到新家,把离婚证拿给女儿们看,小女儿一直鼓掌。大女儿说:「妈,咱这么开心的时候,怎么没有花呢?我去给你买花,我去给你买蛋糕,咱娘仨儿庆祝一下。」

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未来怎么走,她想过一些可能性。她存着好几个接活的微信群,可以做家政小时工。

当然,还有一条路。那条她走过但失败的路。脱口秀。

破釜沉舟

重回沈阳,她不再要任何岗位,就做全职演员。一旦有了岗位兜底,潜意识里就有了退路。她要全身心地投入脱口秀。这期间,同样是个单亲妈妈的老板又帮了她一次。她小女儿要交学费几万块,老板给付了。

她去想那些最有表达欲的话题,不刻意找梗,先写出来。她写出了离婚的段子。俱乐部的喜剧指导告诉她,如果没有完全从这个事件里跳出来,就会有情绪,容易感觉在诉苦。她换角度写,不停地试。进步神速。

她每天醒了就写稿。周末没有开放麦,就去城市角落里找素材,去公园观察。公园里都是跳舞的人,她去了一阵不去了,喜剧指导问为什么,她说:「我跟她们没有任何竞争可言。老太太打扮得老精致了,小裙子穿得又苗条又好看。」喜剧指导说,这多好玩的素材赶紧写下来。

她能够撑起开放麦的场子了。2024年5月底,她首次登上商演。最初不温不火,靠其他演员托着。所在演出小队的队长直言不讳地对她说:「大姐,你现在上台,给我的感觉就是在背课文,你一定要有情绪。」她在表演上做调整。在10月商演时,实现了第一次炸场。

「一旦破釜沉舟了,这个人就彻底变了。」老板说,「她看到了真正的自己,她的自信心是在观众的一次次认可当中出来的。」

有天,她的手机里弹出一条微信:「你在外面玩野了,你也不回家,家里啥事你也不管。」来自前夫。换以前,她会很生气,但现在她很平静。「他在里面没有走出来,其实我是已经走出来了。」她意识到,这就是脱口秀带来的改变,一种释放,「这么多年的婚姻中所受的一切,我一点点地稀释掉了」。

2025年,她网上报名「喜单」第二季。搁在往年,她有可能不会入选,在段子储备、圈内口碑上她毫无优势。但自从有了两档节目竞争,选角流程拉长了。热门选手被争抢完后,「喜单」节目组开始考虑那些还没有进入主流市场但有特色、话题性的选手。

房主任报名交的那篇稿,有提到她的婚姻,主要讲的还是农村大妈去城里务工的故事。总导演杨晓雨回忆,候选人名单里,如此经历、背景独她一份。但至少在那篇稿子,「出走的决心」「觉醒」的意象并不明显,动人之处,反而是房主任的那种身边普通人的感觉。「我的生命中一定有一个跟她非常像的人。」同样来自山东的杨晓雨说。总导演注意到,文稿中有「夹子音」「马斯克」等新鲜语汇,后来与房主任交流,她发现,那就是她的语言特色。那是多年「冲浪」积累下来的。

入选是个惊喜,或者用她老板的话说,「惊吓」。综艺舞台离观众远,不像小剧场聚气。而她只有小剧场的经验。为此,老板在黑龙江巡演时带上她,让她开场对着上千观众讲5分钟。第一场,她演砸了。一些观众起哄喊让她下去,而另一些观众则此起彼伏喊着加油。演完复盘,根源还在不自信。一见到大场面,她不自觉地模仿别人的说话方式、语气神态。「把你自己闪光点都模仿没了,那个是假的。你农村出来的,有什么丢人的?」老板对她吼。巡演走了四场,她状态对了。

第一篇稿子,节目编剧王天磊改了那个底。王建国则建议她节奏加快,删掉冗余素材,多使用自己的语言。她很感谢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讲5分钟脱口秀,但那个故事只属于她。「她让我们看到普通人是怎么度过生命中很多道坎,对自己的生活有一些新的选择,或者一些新的领悟。」总导演杨晓雨说。

首战胜出强手良言,是个转折点。用杨晓雨的话说,那是一个「综艺之神降临舞台」的时刻。房主任自此信心大涨。她想变得更好的意愿无比强烈。她走到哪里都抱着一个电脑——不是演员们常用的苹果机——还拖着笨重的鼠标,随时改稿。她经常半夜发朋友圈,「有没有人来聊一聊稿子」。

她一路晋级。「她确实经历太多了。每一个事情单独拿出来,都很有可能写成一篇,这是她得天独厚的优势。」杨晓雨说,「在脱口秀技术层面,她真的不断在学习。」

接近她的人,都能感受到她朴实的特质。节目录完去庆功宴的路上,她都拎着个塑料袋,装着没吃完的煎饼。录衍生节目边吃边聊,台面上摆着食物,她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提出要把剩下的大闸蟹打包带走的演员。

她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有时容易被误解。她好几次点名说要PK其实她很喜欢的演员。「我特别理解,像我们这一辈的家长,不太会直接去表达爱,她只能说反话跟你亲近,无差别的『攻击』。」杨晓雨说,「她不是天然百分百会让所有人喜欢的一个人,但是没有办法,这是前几十年人生给她留下的一些有点像应激的那种感觉。她在学习重新面对世界,开始慢慢接纳新的自己,学习如何表达感情。」

第一期播出以后,房主任整宿在看评论,哭了一宿,因为开心。但走红的同时,烦恼也来了。表演中的艺术加工——这在脱口秀圈并不构成争议——被一些舆论指摘。她又是整宿睡不着觉地哭,闹心。在俱乐部的安排下,她看了中医,还约了心理咨询。

一个争议焦点是,在第二轮表演,她说到小叔子结婚时,婆婆不让她摸新人的被子,说这样害他们生不了儿子。而根据报道,她的婆婆早逝。后来房主任公开解释,原型其实是公公,而婆媳争执更常见,为避免铺垫太长,才改为婆婆。其实,如果用放大镜看,每一个脱口秀演员的段子里都存在与现实的裂缝,但没有人遭到这般严苛审视。艺术真实与新闻真实是一场漫长的辩论。互联网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但也让理解与倾听变得困难。

节目终会结束。喧嚣可能会过去,可能一时半会儿过不去。重要的是,新生活要到来了,女儿们会搬来沈阳。她有些期待,有些不安。

录制期间,女儿们来看她。晚上娘仨儿睡在一起,大手摸着小手。毕竟,她还是母亲。所以她宁可啰嗦两句,不要害怕婚姻,离婚没多可怕。她想告诉姑娘们,爱情啊,多么美好、多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