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它老了
当它老了
人物作者 人物 2025年08月25日 08:06
根据新近发布的《2023-2024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以猫狗为主流的中国宠物群体有老龄化趋势,预计未来三年内,将有超过3000万只宠物迈入中老年。
一位兽医解释,在医学上,没有明确的年龄定义猫或狗的「老年」。广义来说,「老年」可以指7岁以后的狗、10岁以后的猫。
《人物》访谈了多位抚养老年猫、犬的人。他们都在十多年前开始养宠,与宠物建立下深厚情谊。宠物衰老的最初往往是静默的,但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现这种衰老露出残酷的面目,且不可逆转。
宠物老了,但人类没有准备好。这也是一件难以准备的事。
文|冯雨昕
编辑|槐杨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老之突至
一只猫或一只狗老了,第一阶段会伴随着很多「好像」。它的眉骨上好像长出了几根白毛,背上的毛发好像逐渐失去了光泽;它更爱睡觉了,走路和吃饭好像比以前要慢;它散步时偶尔磕碰,视力好像有点下降;原本在15楼的家里它能听见主人走进底层的电梯,马上守到家门口,现在好像要等人走到鼻子跟前,它才抬头看看。
但对很多人类来说,这种衰老缺乏实感。它们还是会看窗外的鸟,会为一个弹力球上蹿下跳,会一闻到罐头的味道就疯跑而来——它们还是保有孩童一样的动物本性,你很难认同它们会真正老去。
直到疾病出现。
14岁的一天,小狗一一突然上吐下泻,两天内发展到呼吸急促、后肢无力。它最终被确诊肺脓肿,一种老年犬的少见病。随后住院治疗的一个月里,它的肾衰也恶化到末期。
住院期间,因为疾病和药物的副作用,它有时会呕吐、癫痫。它的精力大不如前,有时光是睡醒起身,它都要摇摇晃晃几十秒钟。它的主人第一次明确地感受到,小狗的生命力在流逝,它老了。
二姐养过三只猫,猫是尤其难显老态的动物,「10岁后和1岁的区别就不大。」直到猫们过了13岁,得了肾衰、高血压、心脏病、甲亢等老年病,不得不轮流吃药、打针,她终于承认,这三只永远有婴儿般圆脸的猫老了。
面对猫狗老去,很多主人的第一反应是茫然。
二姐现在回想,在猫们生病以前,她对动物医学的认知是有限的——一个人类老去,很大可能要患血糖疾病、关节疾病和心脑血管疾病,这她知道。但她并不清楚,一只老猫会面临什么?
像她家的老大猫M,有几天在家里总撞墙,走不了直线。去了医院才知道,M的血压太高,视神经遭受压迫,已经盲了四五天了。这让她感到无力,「人不舒服了可以说出来,但小动物很难向你表达,你的知识又不够。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
而观察有迟滞性。一位兽医告诉《人物》,同为哺乳动物,老年人易得的疾病,老年猫狗也都易得。但相较于人类,猫和狗的忍痛能力更强,对疾病的反应也就更隐秘。等到它们耐不住痛苦,出现明显的食欲减退、体重下降等症状时,往往已到了病程后期。
两年前,因为疑似便血,15岁的小猫豚豚入院,检查出肛门腺破裂的同时,也在左肾扫描出了一颗巨大的肿瘤。
直到此刻,主人柳柯都没有察觉出太多异常——除了豚豚在弹跳时略有力不从心。迈入十几岁后,它不再一气跃上餐桌,而是先跳上椅子,再踩着人的腿,再跳上桌子。有时它已经起跳,磕碰一下,又落了回来。但这些仿佛都是自然衰老的迹象,没有引起人类的关注。
豚豚确诊肿瘤后,柳柯陷入很深的自责:平时与猫是不是太疏离了?是不是自己的忽略推迟了疾病的发现?早一点介入,它的病是不是不至于发作得这么凶险?它的晚年是不是可以更舒适一些?
入院时,医生看过豚豚的病历材料,说,肿瘤有可能转移到肺了。柳柯一瞬间感觉到强烈的耳鸣,「像小说里的描写,持续了十几秒,什么也听不见。」她在近乎聋的世界中,看到医生向她递来纸巾,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虽然豚豚成功地接受了单侧肾脏摘除手术,人与猫的生活还是难再平静。
首先是会生出许多忐忑。术后的一个冬天,豚豚突然流鼻血——冷静后,柳柯推断那只是空气干燥引起的鼻腔出血,但在发现猫流血的一瞬间,她还是「吓得要死」,以为是癌症复发。
一天深夜,豚豚在猫砂盆外徘徊,看起来十分焦虑,却没有排泄。怕是突发肾衰,柳柯学着网上的方法,用热毛巾在猫肚子上打圈,没有作用。从凌晨熬到天亮,赶上大雪,她打了几小时的车,中午才有车接单,到医院一查,又只是肛门腺肿。
「衰老是各种虚惊。」柳柯说,而人类的恐惧是实际而漫长的,「你永远在恐惧,因为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大多数养宠人一早明白,猫或狗的寿命多不过十几年,「但你一般不会去细想这件事,你总觉得还有很多时间。」受访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人们忍不住用人类寿命的长度来相衡量,在潜意识里期待动物寿命的无限延长。这是一种爱的惯性。
养狗人小郭目睹了姥爷的晚年——姥爷得了许多场病,做了许多场手术,神智越来越不清醒,走路也逐渐需要人搀扶——小郭和姥爷的感情很深,姥爷的衰老让他忧伤。但这衰老历经了十余年的变化,他能够缓慢地消化它、接受它。
相比之下,他的狗小虎的老去就「好突然,好突然」。去年春天,原本「活蹦乱跳、称霸小区狗群的」10岁的小虎被检查出肾衰。它开始快速衰弱,不思饮食,医生判断它的预期寿命,从一年降到半年,又降到几周。
讲到这里时,小郭哽咽了,时间不断逼近,这是他难以面对的、「没有准备好的」一种衰老。
小虎
照料之难
承认宠物老去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承接它的晚年。这必须付出大量的劳动与时间。
照料霜珑,二姐的典型的一天是这样的:早上8点起床,第一步是给猫的食盆称重,对比昨夜的分量,判断它的食欲。她有一个记事本,每天记录老猫的「吃、尿、便、吐、水」五种情况。如果没有反常,就清洁猫砂盆、食盆,添粮加水。早饭后几分钟喂猫吃肾病药和降压药,一小时后吃降血磷的药。傍晚五六点钟,再吃一顿药,然后为猫皮下补液200毫升。另外,医生嘱咐猫要少食多餐,所以一天当中,但凡猫不自己吃饭,她每隔四小时左右要强饲一顿。
即便已经退休,这种碎片化的生活节奏还是让她「很狼狈」:大量社交被她推掉,和朋友约饭只能约在离家步行可达的商圈,「吃完要立刻回家。」猫生病的这几年,她从不在外地过夜。
小郭和母亲轮流照顾小虎。小虎要长期输液,夜里也不能断,为了方便看护,母亲在小虎的窝边搭床睡觉。这还不算最难的部分,最难的是让小虎进食。因为肾衰,它的食欲减退得厉害,不吃饭又不行,就要强饲。
小郭试过许多种方法,把罐头打成糊糊,用针筒推到狗嘴里,或者把糊糊涂在狗鼻子上,等小虎自己去舔。方法论是一回事,哄着吃、付出情绪劳动是另一回事。小虎的一顿饭,小郭通常要半推半哄20分钟才能喂完,一天至少喂三四顿。
为了给狗喂饭,他会在每个工作日的午休时间,往返开车四十分钟回家。本来端午节结束,他要和女朋友互见家长,现在上门的事也推迟了。
要适应照料老宠的节奏,人只能变得「活在当下」,不做任何关于未来的计划。
前几天,柳柯和伴侣闲聊时说起,好久没像从前那样周末旅行了,要不这周出去吧?话音未落,两人都笑了,「觉得不可能。」怎么能把豚豚独自留在家里?它吃饭、服药都需要人看护,「我就说,等猫死了吧。」原先她以为这是很难说出口的话,突然说出来了,不带任何期待的意味,只觉得悲凉。
高压的照料生活下,人类也面临亚健康危机。有人因为频繁地为狗皮下补液,洗手次数太多,得了汗疱疹,双手发痒、刺痛,要抹药膏缓解。有人在夜晚多次惊醒,直至神经衰弱——狗的后腿瘫痪了,不能站立,又不想在窝里的尿垫上排泄,一有便意,就发出悲鸣,还会拖着身子,撞动桌椅发出响声。人就要起床辅助,「小狗自己也特别痛苦,得安抚它,帮助它排泄,要不然噪音也会吵到邻居。」时间久了,人的牙龈总上火发炎,有时会心脏疼,胆囊也有了增生。
很难有什么喘息空间,大家都说。如果是人类老了、病了,由家人照料的同时,也可以请护工分担劳动。而宠物老去,照料者只有主人而已。
只有偶尔的偷闲。今年6月,中中和男友出门吃了顿宵夜。那时她照顾肾衰的小狗一一有半年了,她是自由职业者,但这半年没有接任何工作。她列了一张日程表,每天被分成16份时间,用来完成小狗的牵遛、进食、喂药和皮下补液。周一到周日都是这样,没有休息日。
放风的晚上,她想起曾在纪录片里听到台湾作家王文兴谈「社会隔离」,「这个作家平时很少出门,所以一出门,他的感官就很灵敏,对花草树木都有很深的感触。」那一晚她坐在马路边吹着风,觉得身边的光影都比以往有生气。那一晚她有些欣慰:除了延续小狗的生命,这样的照料生活也能有其余收获。
在那不久前,有一天她开车去邻市办事,突然有强烈的倦意。她走了神,没有及时摇方向盘,车机系统发出了警告,禁用了辅助驾驶。
小狗一一
关于治疗
体力的劳累只是冰山一角,更深刻的损耗在于心力。受访的主人们都说,宠物老了,人类要做的医疗决策太多了,能依据的信息又太庞杂。
比方说最基本的决策,去哪家动物医院看病?
小狗一一患肺脓肿和肾衰以后,中中找过许多家医院,基本都是在消费点评app上筛选。不像为人类治病,总有些公立医院有口皆碑,为宠物治病,更像在搜寻一种消费服务,「app上的评价总是很两极,有人打五星,说兽医妙手回春,有人打一星,说医生没有医德只想赚钱。」
支付医疗账单时,消费感更强。豚豚初查出肾脏肿瘤的体检花了5000元,柳柯花了一点时间决定是否要为豚豚做手术,两周后,决定手术时,发现所有的检查要重新来过——再花5000元。而后做手术花了一万多,术后住院也花了几千。出院后,医生建议豚豚每月复查一次,相应的老年猫体检套餐1888元,需要加项就再加几百元。豚豚吃的进口化疗药物,一瓶30片,3000元左右,隔天一片。还有不断升级的处方粮和处方罐。
在豚豚老去以前,柳柯也设想过为它备一笔养老钱,那时这个数目在3万左右。不知不觉间,她已为此花费近10万元了。
更无奈的是,市面上多数宠物医疗保险有年龄上限,通常猫或狗大于10岁,就难以投保。动物们在最需要保险的年龄失去了被保的资格。
宠主们也懂经济学,知道宠物医疗不是公共产品,有市有价无可厚非,但高昂的成本让许多人望而生畏,甚至却步。在动物医院为豚豚做手术准备时,柳柯在输液室看到一位女性带着一只蓝猫,不断述说猫的状况,询问其他宠主的意见,「猫才1500块,要花6000块治病吗?」
从业近五年,兽医殷为见证过不少类似的情境。最基本的,猫狗呕吐后,主人是选择对症下药,只治表症,还是选择花费更多、做一整套检查,厘清最深层的病因?选择这两种不同路径的,都大有人在。
更严重些的,猫或狗得了心脏病,呼吸困难被送来医院,要抢救、住ICU吗?代价除了上万元的医疗费,也可能有缠绵不断的后遗症。一些主人在踌躇许久后,会含泪为宠物选择安乐死;猫或狗得了恶性肿瘤,要动手术切除吗?手术费要几万元,且无法保证癌细胞没有扩散。是否采取偏保守的安息疗法?或许这样对动物、对人都更温柔。
每个治疗方案的制定与选择都有一套复杂的考量,殷医生说,病情、感情和经济因素,全部纠葛其中。
即便克服了经济的困难,老宠就诊的体验也常常伴随不确定性。殷为告诉《人物》,重大疾病的判断,需要做穿刺、CT、核磁共振等精确检查,动物不能像人那样配合,通常要全麻后才能接受检查。而全麻对于老年动物来说是风险很高的。因此,医生对于老年动物的病况,很多时候都只能「推测」,这加深了主人的不安。
做完肾部手术出院时,柳柯询问医生肿瘤到底是否转移,对方给出的回答几乎都是模糊的:有可能转移了,也可能没有;如果转移了的话,有可能转移到了肺部,也可能到了其他器官;要延缓病程,可以吃某种药,但吃多久也很难说……
为了延缓小虎肾衰的病程,小郭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兽医。他发现,不同兽医给出的治疗建议有时相去甚远,甚至可能完全矛盾,「有的大夫说,肾病狗的饮食要加盐来增加食欲,有的大夫说,你绝对不能加一点盐;肾病狗每天静脉输液,有的大夫说你最多输400毫升,有的大夫说你最少得1000毫升。」
或许是因为兽医的门槛有高有低,或许是因为动物医学尚在发展,无论如何,相信谁成了一个问题。为老宠治病,主人们时常感觉「在悬崖上行走」。
很多人因此向社媒和AI求助。
动物医院里的药不全或者太贵,小猫霜珑吃什么药、在哪儿买,这些信息二姐都是向年轻人们问来的,而后在网上买。
只要涉及治疗方案变动,小郭会问至少三个不同医院的兽医,再与AI反复确认,最后选择一家口碑最好的医院,将每个方案都细细问过里面的大夫,再做决定。
他和中中是在社媒上认识的,常常一起讨论肾衰老犬的饮食和用药。他向中中推荐过一款犬类输液用的软管,北京兽医用的,上海医院没有。中中从网上买来试了,一一在家输液回血的问题就解决了。
那么,排除了所有问题,接受了最恰当的治疗之后,动物的感受怎么样?或许和人相似,医疗干预,并不总是导向完全的舒缓。
左肾肿瘤切除手术成功结束后,豚豚被接回家里,状态很差,「像一块破抹布那样摊在那里。」柳柯能分辨出来,那不仅仅是术后的虚脱,也包含强烈的应激——回到家当天,即使极其疲惫,它仍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只在卧室飘窗那里停下,那是离大门最远的地方;此后两周,即使是躺着,它也很少闭眼,门口有一点点动静,它就立马抬头。它的猫生里少见有如此紧张的时刻,她想起医生说的,住院的那几天,它不吃也不喝。她知道它是在害怕。
豚豚
艰难的决定
这就指向一个所有主人不得不面对的纠结:治疗的边界。
有一次,给小虎输液的针头不小心扎进了小郭的腿。去打狂犬疫苗时,小郭突然有些自责:肾衰的小虎每天都要被那针头反反复复地扎,这样的治疗对它而言是过度的吗?
为了给豚豚喂药和补剂的事,柳柯和伴侣吵了很多架。多数时候,柳柯坚持要按时按量地喂,而伴侣认为豚豚不喜欢吃药,有时会偷偷少喂一两次,「他觉得猫有三分不愿意,就算了,不喂了,但我可能要等到猫有八分不愿意才不喂……今天不喂,万一明天死了呢?」
无奈且吊诡的是,在吃不吃药、治不治疗的讨论中,人类是唯一的话事者,且通常意见不一。而当事猫或狗,并没有发言的能力。它们只能在感到极限时,用行动抗议。
最近的一次喂药,虽然被柳柯和伴侣两人共同抓着,豚豚还是挣扎着翻滚下沙发,趴在地上好几分钟都爬不起来。它一直是待人友善的猫,但在被喂药时,它会哈人。有一天,小郭照例强饲小虎,小虎狗生第一次向他低吼了一声,那是它非常不适、不耐烦的表现。
然而,要维持生命,这一切人为干预都是必要的。至于放弃生命——每个受访的人类,都曾设想过为宠物安乐死。
下决心太难。小郭提到,安乐死的念头总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他观察到的、小虎强烈的求生欲,「遛它的时候,它看到人家黑咕隆咚的地下车库,还想走进去看一看呢。这份好奇心也是求生欲的表现吧?」
有的夜里,柳柯睡意朦胧,听到豚豚在咔吧咔吧地吃饭,「就觉得挺好的,它肯定是还想再活一阵。」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决定它的生死。
一一患肺脓肿、住院治疗期间,医生提出过三次安乐死,都被中中否决了,「对狗狗的依恋、对生命的责任感、对生离死别的恐惧,这三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她总认为还有救治的希望。
她只有过一次动摇。那天一一发作癫痫,「面部抽搐,全身都在抖动。」她第一次想道,大约它真的在承受极端的痛苦,大约不该强迫它活着?这是在去年年底,冷风刮着,她站在医院门口,万分焦灼。男友替她做了决定,再救一救、试一试吧。一一又挺了过来,存活到了现在。
几位受访者中,谢米是唯一决定为老宠安乐死的。
那是在今年年初,17岁的小咪接受了脑肿瘤手术,并在术中突发大出血。手术结束时已是晚上9点多了,值夜班的医生让谢米先回家,说万一有事会通知她。
第二天早上6点,电话响了,谢米赶去医院,小咪已经接上了呼吸机。她看着它的身体很有规律地起伏,很熟悉。它脑袋周围的毛全部被剃掉了,光秃秃的,又很陌生,「很奇怪,像ET,我都不认识它了。」
医生告诉她,小咪的情况很不好,并发脑水肿,不能自主呼吸,目前只能用机器维持生命体征,但器官仍会慢慢衰竭。
已到绝境了,谢米知道,但她仍然难下决心。她不断地问医生,猫还会觉得痛吗?她不希望猫再经历痛苦。医生说,猫昏迷了,没有感知的,她才稍感安慰。
她和父母打了一通电话,父母劝她,「你尽力了。」是这句话推动了她,她勉强有了力气,在安乐死的知情告知书上签下名字。
拯救至爱之人与至爱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你永远无法咨询后者的意见。所有的责任都在人类身上。你只能揣摩,带着最大的理性去替它决策。然而,裹挟着爱与不舍,这份理性很难。
如果小咪会说话就好了,谢米无数次幻想过。直到今天,她还想问一问小咪,你到底还想不想活下去?
小咪
无法准备的事
2025年1月19日,17岁的小猫小咪走了。
谢米记得很清楚,所有的抢救设备都拆掉了,她抱着小咪在一个小房间里。医生往留置针里打了药,一两分钟后,小咪没有了心跳,粉脚垫变成了白色。
再之后的最大感受是恍惚。小咪被火化了,烧完装在一个小小的帆布袋里。袋子是温热的,谢米捧在手里,很怕它会冷掉。也不记得过了多久,真的冷掉了。而后的两三个月里,她的抑郁症复发了,「感觉自己往下掉。」不得不重新开始吃药。
有时她不敢独自回家,「家里很安静,你会清晰地认识到这只猫不在了,因为它在的时候,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她就去健身房坐半天,看别人跑步。
17岁的小狗黑仔因为肾衰离世后,主人高高有过类似的感觉。「以前上班或者出去玩,你会想着赶紧回家,现在变得害怕回家。」有时她走在小区里取快递,朦胧中好像看到黑仔在跑来跑去,马上悲从中来。黑仔离开的第一个月,她几乎每天都流泪。
黑仔
如果对宠物的离去有所预习,情况会变得好一些吗?也并不是。
2022年,16岁的猫老二妞妞去世,2023年,18岁的猫老大M去世——二姐已经有了两次经验,但第二次并不会比第一次好受,「你还是想不停地大哭,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告诉你我手里拿着100公斤的东西,我要打你一下。你知道我要打你,可是你能抵挡吗?你还是会被打倒。」
今年,猫老三霜珑17岁了,正处于肾衰四期。二姐知道,它的时日也不会多了,但她还是不能、不忍设想它的离去,「做不了任何心理准备,没有意义。」这是一件无法准备的事。
映心堂心理工作室曾写过一篇文章,科普了近年的心理学新概念「丧失宠物症候群」——鉴于宠物对人类有重要的情感意义,它们的离去将是人类必经的伤痛,「如果你已经把宠物当作家庭成员生活了很长时间,你可能认为宠物不会死,就像你认为你的家人不会死一样。」经历宠物离世,人们有可能焦虑、失眠、抑郁甚至发作精神疾病。
文章摘录了一些国外的极端案例:一只英国猫咪意外死亡,8天后,主人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只印度小狗生病离世,它的主人在告别仪式的途中上吊自杀。
所以,失去宠物,有什么特别好的自我宽解的办法吗?似乎没有。只有交给时间,让时间推动释怀。身边人的共情与宽慰也很重要,文章写道,实在难受,可以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
每个丧宠者的经验不同。
妞妞走的时候,二姐深陷沮丧一个多月,M的情况更特殊,是和她一位患癌的好朋友在同一天走的,所以她极度悲伤的时间至少有半年。二姐建议,不要和伤心较劲,「想哭就哭,使劲哭,海浪扑上来了你不要回避,回避更有可能被呛死。」
小狗黑仔被埋葬在宠物墓园里,里面有五六十个小墓碑,除了小狗,还有小猫和小鸟。像个热闹的动物园,主人高高说,黑仔不至于孤单,这对她也是安慰。
谢米找了心理咨询师,后者是这样教她的:「她让我想象有一个保险箱一样的容器,它可以是任何样子的,而且只要我想,就可以随时出现在我身边。极度悲伤,或者抑郁厌世的时候,我可以把我的想法刻成光盘,好像真的拿在手里那样,放到这个容器里。我可以把悲伤暂存在这里,现在无法处理,就以后慢慢处理,如果想的话,也可以永远都不处理。」
在谢米的想象中,这个容器是一个圆圆的、毛茸茸的、白色的盒子。很像小咪,小咪是一只白猫。
小黑
动物教会我们的
今年年初,豚豚落下了新病,呼吸间歇有风箱声,做了检查,也病因不清,可能就是一种老年病。
年轻时,它和别的猫打架受伤进了医院,要两个男医生才能按住它清理创口;猫生最壮的时候,它有8公斤重,现在它掉到了2.9公斤。
它的眼睛出现了类似结膜炎的症状,但用四五种眼药水和消炎药都不见好,医生判断90%以上的可能性是肿瘤复发,但它已经无法承受做CT要经历的全麻。它的右眼区域逐渐肿大变形,衰老越来越具体,过了某个节点,扑面而来,向人类证明它的不可逆性。
「我们大概就会有一个判断,它其实很难度过今年的冬天了。」柳柯说。
其实豚豚自己也有察觉。有一回,柳柯见到它缓慢而艰难地起身,头伸着,微微下垂,尾巴夹住了,「明显是不开心的神情。」自它生病以来,它常常啃咬自己,每天都会咬下一两撮毛来——她怀疑它也会为自己的失能焦虑。
她因此决定更去体贴它,「不能像以前,我和它就是相安无事的室友。它现在很焦虑,害怕自己被抛弃,你要对它强调它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她和伴侣开始每天各自陪伴它半小时以上,必须呆在它身边,抚摸它,陪它聊天。
她已经为它选好了骨灰盒,是一只灰白色的陶瓷罐,盖子是猫猫头的样式。这个罐子,原本买回来是装茉莉花用的。她预想过,它走了,骨灰就放在家里。尽管这在玄学上有影响转世轮回的说法,但她觉得问题不大,「让它先在家里等等,等我死了一块儿投胎也挺好。」
2008年,柳柯大学刚毕业,豚豚在地铁站口摆脱猫贩子的束缚,爬到了她的肩膀上。猫选择了人,然后相伴,各自从幼年走到暮年,从青年走到中年。猫和人是好朋友,柳柯不会忘记。
每个殚精竭虑的养宠人身上,都有相似的深情厚谊的故事。
谢米大学毕业那年,一个朋友捡到了小咪,撮合双方认识。二姐是问娘家楼下小卖部讨来的猫老大,猫老二、老三都是捡的。
爸爸去夜市喝酒,买回瑟瑟发抖的黑仔,那会儿高高还在上高中。也是在高中,亲戚捡到了小虎,送到小郭家里养。
一一原先是流浪狗,最早在北京被中中领养,后来他们一道去了英国和上海。不管中中要念研究生还是换工作,他们都没有分开过。
尤其对那些年轻的养宠人们来说,猫和狗给人上了很多课。
「我一直有一种既定的认知,我早晚会成为一个照料者,因为我爸妈就我一个孩子。」中中说,照料一一,像一次提前的练习。
她懂得了看病历单和病理分析,懂得了食物的营养比,懂得了如何阅读医疗文献,扎针的水平也自觉能够做医生助理。早期,一一在住院期间持续输液,发作过两次静脉炎,加上高龄带来的血管老化,再要输液,连上留置针都是个难题。中中记下了有关知识点,等父母晚年住院时,「我肯定不会让他们的血管有任何机会肿起来。」
更年轻的时候,中中对老和死都有些诗意的想象,「比如青春期的时候,觉得活到40多岁就够了,可以死了。」人们很难在衰老来临前认识衰老——现在,中中自己年岁渐长,加之与一一相伴——她觉得,是一一告诉了她,一个人要如何严肃地对待老年,对待告别,对待死亡。
还有一个意料之内的答案,动物教会了我们表达爱。中中出生在严肃的高知家庭,与父母撒娇、拥抱的时刻非常非常少。相反,小狗一一和她的身体亲密度是很高的,「抚摸、拥抱都很自然。」
中中说,她已经和一一约定了下辈子还要见面,到时都做人,或者换她做小狗、它做主人,怎么都可以,「只要能再见面就好。」
在访谈时,当我问,等年迈的小动物离去后,还会再养新的吗?每一个人都说,大概率不会了。
谢米和猫共度十几年了,每一次外出、每一趟旅行,家里的猫咪都是牵挂。之后,她想要好好休息一阵,「至少过一两年没有任何宠物的时光,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说走就走。」
二姐最近喜欢上家附近猫咖里的一只猫,「我跟它说好多次了,但凡姨年轻10岁,肯定把它弄家里去。」但她再有几年也60岁了,「再养一只猫,15年起步,到时候我老它也老,我们都生病,谁也照顾不了谁。」时间和爱都很沉重,照料很累,好像有点缺乏再来一次的勇气。现在,她只想好好待霜珑,让它尽量活得长久一些。
霜珑
小郭不愿再养宠物,因为「不想再去养一个注定会走在自己前面的(动物)」。人这一辈子要看几位至亲老去?他反问,他已经看着一只小狗从小到老,这件事很美好,但不必再次经历——除非是小虎再次投胎回来——一种玄学上的期盼。
访谈后不到一周,7月7日凌晨,11岁的小虎因为肾衰竭去世。直到今天,霜珑、一一和豚豚还在坚持。
小郭在访谈中描述过两个时刻。
有一次,他牵着已经生病的小虎溜达,在一处阴凉地休息。他逗它,捧着它的脸玩儿,抽开手时,发现手上沾了血。是它口腔溃疡、嘴唇黏膜破裂流出的血。
「当时我特别崩溃,我想它已经病成这样了吗?它会不会很痛?」那是他觉得衰老非常残酷的一刻。
还有一次,也是在小虎重病期间,牵遛结束,它不想回家,卧在家附近的一栋楼门口。小郭拿了张便携的椅子坐在它一旁。有路人经过时,小虎会抬头看看,小郭就摸它的脑袋。其余时候,一人一狗静静呆着,呆到小郭玩完了手机电量。
那天的云彩很漂亮。小郭突然想,这个时刻是他和小虎的,这个时刻存在过,他觉得「就可以了」。
图源剧集《今日份的散步》
小黑对本文亦有贡献。
(谢米、柳柯、豚豚、殷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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