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友情降级」的人
这次「一封信」的主题是「友情降级」,我们一共收到了243封来信。每一封邮件都是一个关于疏远与告别的故事,证明这并非个体孤独的偶发经历,而是一种时代下群体的共同体验。
曾经有些时候,我们一度相信,有些友情能抵挡时间,有些承诺能贯穿一生。直到某天,友情降级的出现,让原有的关系模式难以继续下去。它可能发生在一次至关重要的竞争之后,嫉妒的毒刺悄然埋下;可能发生在人生阶段错位的瞬间,比如升学或是婚姻;可能发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当你需要全力应对家庭的危机,她却已无力回应你的呼救;也可能发生在地理位置的遥远间隔中,共同话题像燃尽的篝火,只剩冰冷的余烬;它甚至可能发生在一顿期待已久的饭局上,相对无言的沉默震耳欲聋。
这个过程里,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正式的告别,只有消息回复得越来越慢,见面次数越来越少,分享欲逐渐消亡。最终,在一次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或是无法被看见的愤怒或是失望里,一段关系完成了它的「降级」。
我们为此困惑、自责、痛苦、惋惜,并最终在反思中完成对自己的重塑。这五封信,是五份珍贵的情感样本。它们来自不同的生命轨迹,年龄不同、性别不同、人生阶段不同,却共同记录了一段亲密关系如何从炽热走向疏离,记录了下沉那一刻的刺痛与浮起之后的释然。
这些故事不仅仅关于「失去」,更关于「见证」。它们想告诉我们:那些共同渡过的河流、一起铸造的剑、彼此交换的梦想,即使最终沉入水底,也曾在生命的某一刻,映照出最耀眼的光亮。
以下是关于「友情降级」的五封信。
策划|《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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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人物:
你好。
关注了你很久,却没想过投稿。这次看到「友情降级」这个话题,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便心血来潮编辑起这封邮件来。
《我的天才女友》这个故事我想看却不敢看,因为每次看到都会想起自己的「天才女友」。
20年前,我在当时住的小区里认识了她。我们一见如故,无话不谈。直到现在我依然感怀那段岁月。我们每天在小区里跑来跑去,在墙上涂鸦,揪狗尾巴草,看动画、搭积木、过家家、写故事。她每年都给我写贺卡,我也会买玩具送给她。现在我还存着当年我们交换的邮件,来来回回上千封,不知藏了多少秘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只有她理解我的文艺梦,只有我欣赏她不凡的才华。我以为我们会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但美好背后藏着一颗有毒的种子。小时候,我有一门热爱的特长,无论在学校还是社区,我一直以擅长此事著称。谁看到我做这件事都会夸我做得好,我也一直洋洋自得。从小到大,成为这项技艺的行家,一直是我的梦想。
但是遇到她之后,事情反转了。她让我明白,在这件事情上,居然还有人比我做得更好。我们才刚上小学,不存在「坚持」、「努力」一说。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赋」。
我们固然是最能互相理解的人,但也因为喜欢同一件事情,难免暗暗竞争。这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敌蜜」吧。
那时的我,总为自己没有她的才华而痛苦。无论我多么用力,都无法赶上她随手做出的成就。她不经意间微妙的优越感,也一直暗暗刺痛我。小学时我还想超过她。上中学之后,我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学习吸引。我们不在同一学校,不能直接对比排名,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不提联考成绩,只是大概透露着自己平时能达到的分数和状态。我们互相打气,每天一起学习和打卡,花很多时间聊天。那时候我在学校里没有深交的朋友,她是我最大的友情支柱,但也是我最怕被超越的人。那种既互相支持又暗暗竞争的状态也许很多人都经历过。
但是中考成绩是隐瞒不了的。在那成绩的竞争中,我「输」得很惨,以几十分的差距上了比她低几个档次的学校。
那时我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特长不如她,学习也不如她。又因为她在特长上似乎是凭借天赋而不是努力,所以我一直在逃避那项特长。「既然有人一出生就得到了我要花十年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那努力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放弃的话,就不用再面对才能的差距和无力感了。
无论何时看到她做出的成就,我都为之惊叹,并感到刺痛,不敢面对自己的平庸和愚拙。这件事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为了逃避对比的伤害,我把特长丢在一边。那正好是高中最紧张的时候,所以我更无心顾及什么业余爱好了。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这段关系是如此病态。但当时我们还是拿对方当最好的朋友,因为我们在精神上非常默契,我们欣赏和喜爱的东西,一般人都不理解,所以那时惺惺相惜。
高中时她终于向我透露了她的困境。那时我才知道,在我看来是「完胜」于我的她,居然有各种我想象不到的烦恼。
她怨恨自己不够受异性欢迎,嫉妒学校里受欢迎的人,总是向我埋怨她们。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想起自己从小到大被异性追求的经历,闪过这样的念头:她怨恨的人里,难道也有我吗?我不也符合她所怨恨的特质吗?然后又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那时我并不能理解她。她拥有那么多我想要的东西,可是她一点都不知道。
关于异性的烦恼持续到大学。我们都一直单身,在这件事上也算是伙伴了。那时候我们交流的话题多半集中在这件事上,会一起骂身边和网上的「渣男」,互相吐单身的苦水。那时候跟她说话还是很开心的。可是后来,我又感到一层微妙的东西。我可以留学,但是她没有同样的条件。她会用「怨恨」的语气对我提起身边的「有钱人」,说他们怎样吃穿用度。于是我算了算自己留学的费用,心想:她痛恨的「有钱人」里,也有我吗?然后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我想,我在她心中毕竟是特殊的,她不会恨我的。
后来,我们依然每年假期见面。见了面,依然去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但是,我们聊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厌男」和「恋爱」,似乎只有在这件事上,我们才有共同语言。她再也不跟我聊文艺,也从不问我生活的细节:学校怎么样,同学好不好,以后打算怎么办。如果我开启话题,她简短回答之后便是沉默,永远不会问我同样的问题。
又过了很久,我谈了恋爱。我本以为这没什么,但是她之后再也没跟我说过话。那时候我才开始认真考虑:这段延续二十多年的友情,是该结束了吧。
又过了很久。有一天,我在社媒上发现她拉黑了我。我想我知道是为什么。那时候我已经明白,也许她一直都像我嫉妒她一样嫉妒着我,只是我们嫉妒的方向不一样。但那时候我已经打算从嫉妒的心态中摆脱出来了。于是我也删除了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心中竟没有波澜。
那之后,我重新捡起小时候因为她而放弃的爱好。没有了和她的「对比」,我有种解脱的感觉。然而我发现,就算我曾经擅长此事,经过多年的逃避,也已经生疏了。我必须像初学者一样,从头学起。成人的我终于懂得,「天赋」终究比不过坚持。
于是我暗下决心,坚持自己所好,珍惜自己所有,再不与人相比。
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
M
图源剧集《我的天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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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M:
也祝你好。下定决心提笔之前,我看了两集《我的天才女友》,画面里的莉拉和莱农正是十几岁的样子,像两只咋咋唬唬的小刺猬,一边软软露出肚皮,抱在一起,另一边又随时准备着、骄傲着也心虚着,就趁对方最不设防的时候扎你一下——不伤人,只刺挠。
你讲了她的很多事,她的天赋、她微妙的优越感,她的「怨恨」,还有她的拉黑,听起来确实很受伤。可我也因此很好奇,这么多年来,吸引你持续和她保持联系的动力是什么?或者说,她身上那份闪闪发光的动人之处,又在哪里?我想,用兴趣一致、「相互打气」和「友情支柱」来解释,大概是不够的。
很遗憾,这一封信读完,我还是不太了解你的「莉拉」。如果能回到所有的这些复杂情绪诞生之前,回到你们那些真正快乐的、在小区里跑来跑去的日子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又如何向彼此第一次伸出了手?这一切一定发生过,也许是后来太过于翻涌的情绪掩盖了它。
你也写过你的「自作多情」,还有她的并不知情。这也许和你们地理意义上的渐行渐远有关,但让我感到困惑的是,沉默同时出现在了两个「最好」的朋友身上:她没有在抱怨他人时体谅你的感受,你的疑惑也没有问出口。后来,你们两个的聊天限制在了更小的话题上,并且在谈恋爱后,似乎就悄无声息地断了联系,直到你在社媒上发现自己被拉黑。你们不约而同选择了保护自己,却也因此形成了隔阂,在《女孩们的地下战争》里,作者西蒙斯就专门指出,「沉默相待是绕开正面冲突的捷径」,但沉默也剥夺了自我表达和主动解决问题的机会。
其实在人与人相处时,不同甚至分歧实在是太常见了。这背后的道理也再简单不过: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没什么关系,那我何必让着你?可问题就在于,我们是朋友,是彼此在乎的存在。不同和分歧存在没问题,更重要的,也许是彼此想要理解和靠近的心。在关系中,爱之外的东西可以很多,但爱也要很多很多。
当然啦,别看絮絮叨叨这么多,这么多年来,我也搞丢过不少朋友。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必须要承认一些关系确实存在阶段性。你说她拉黑你时,你心中已没有波澜,也许,这正说明你们的关系已经走完了它的旅程,这没什么问题。
至于那些拉扯的,放不下的——在25岁之后,我慢慢学习硬着头皮问出口一些有些蠢笨但真诚的话。「你是怎么想的?」「你的话让我有些伤心,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有哪些你觉得不妥的地方吗?」还有「我错了,我很想你。」但说实话,放在十年前,我真的讲不出来。青少年时期过于以自我为中心的心气让我拉不下脸,也意识不到真正的友谊应该如何维护。可年少时没学会处理这些比较,很正常,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想,真正的成熟,也是学会接受我们在过去和当下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天才女友这种叙事的迷人之处,也许就在于我们能看到另一种活法的可能性,但事实是这个世界上的路有千千万,能支撑我们生活的每一样东西,都不是必须要成为谁、踏上某条唯一的路才能得到的。去珍惜已有的、去坚持所爱的,去学会在新的关系里给予与接受,才是那些思考最终应该抵达的地方,而通过这封信,我能感觉到,你已经在这样做了。
那就祝你和她未来都更好。
阿宁
图源剧集《我的天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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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尊敬的人物:
在工作的间隙看到你们的推送,关于「友情降级」这个话题,我想和您们聊聊。
在我的生活中,「友情降级」是在恋爱后以及进入婚姻后特别明显的一个症状。大学时期,就算当时在恋爱状态,与朋友的交往还是很密切的,放假回家,以及过年过节还是会团聚,后来大家考研、参加工作,慢慢被琐事填满,朋友之间聚得越来越少。
我在26岁时进入了婚姻,和老公的生活非常稳定,下了班之后我会回家做饭,老公每天也会按时回家吃饭,做家务,我觉得婚姻生活很充实,这是我喜欢的生活,慢慢淡出了以前的社交圈。好几次看到贵栏目的推送,有关于已婚女士没有朋友,又或者是现在的友情降级这类话题,我慢慢意识到,我和我的朋友们也渐渐失去了以往的感情。
我学生时代的朋友们比我「慢热」。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向往爱情,爱结识朋友,可在当时我的朋友们就显得比较宅,不爱聚会,更别提恋爱,就这样我成为了我朋友圈里恋爱史较丰富,然后最早结婚的人,让我没想到的是,如今我的朋友们就变得和我十年前一样,爱聚会,爱拍照,爱逛街,而现在的我早已放下了躁动的心,下了班只想回到自己的小家,手机里也很难有一张精修照片。
如今我很少去聚会,更爱陪伴家人,发现与学生时代的朋友们越来越没话聊,有时发送一条微信过去,很久才有回复,他们跨年聚会这些也不会再喊我。只是想到最要好的她们,还是会想说主动联络,或者身边有不错的人可以介绍给她们认识。现在能聊得来的朋友是工作之后结识,和她们吃饭聊天,不会冷场,互相可以get到点,虽然和青梅竹马的同学们少了一份熟悉,可我还是开心的。
「友情降级」这个事我看得比较开,因为这里面肯定是有我自己的原因的,但这也是我主动选择的,有了工作、稳定的伴侣后确实匀给朋友的时间在变少。人类的悲喜各不相同,我也觉得成年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舒服就好。
莉莉
图源剧集《老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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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莉莉:
你好!
读完你的来信,很羡慕你的洒脱和坦然。确实如你的感受,生命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心气儿,或许和性格有关,或许和成长有关,或许和境遇有关,一群人一起走,难免有错位的时候,只要主动选择了自己舒服的生活状态,就挺好的。
想了想我自己,更像你的那些「慢热」的朋友,在人生的各个时空都显得呆滞又迟缓,至于结交朋友这件事,全得感谢对方朝我走出的那一步,以及日后的不弃之恩。到现在,熟悉的几个朋友,都基本一起走了十几年的路,而很难在不同阶段拥有不同的新朋友,也是因此,无形中有很多错过的、淡出生命的遗憾。
看来,不管是开朗热情的人,还是内向迟钝的人,「失去」都是难以避免的。
不过,之前在网上看到一段话,很可爱,说:我煮泡面的方法是高中的一个朋友教我的;我每年秋天听的歌单,来自我曾经不惜开车越过边界也要去见的男孩子;我爱吃寿司,因为一个已经和我绝交了的女孩当初极力推荐我尝试;我爱吃印度菜是小时候和好朋友出去玩时她父母随便给我点的;我爱看某部电影是因为以前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过……我是我爱过的每一个人拼成的马赛克,我的每一拍心跳都有它的来处。
确实,如果分开是不可避免的,那共同走过的路就是相遇的全部意义了吧。每个人都只能带着那些留在彼此身体里的、影影绰绰的印记,继续走新的路,遇见新的人。想到那些弄丢的朋友,再想到这些,会觉得是一种安慰。
想起今年夏天一段突如其来的、矫情的经历。当时去了趟山西,从晋祠博物馆离开的时候,要穿过漫长的小路,风把裙摆吹到腿上,一个人撑着伞往停车场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心都要碎掉了。
晋祠是一个许久不联系的朋友在许久前推荐的,去了,果然很精彩,彩塑、建筑、石刻俱佳,穿行其中,像一场漫游。那天站在圣母殿抬头看时,丰富到眼睛和呼吸都不知该落在哪里。或许是很多人都有的一种感受吧,在巨大的震撼和感动面前,会生出难以言说的孤独感,世间无人可以分享的那种。于是一瞬间突然想到了那位朋友,心想,如果当时同在就好了。
淡出彼此的生命和生活,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觉得没什么可留恋的,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过去就过去了。还是第一次,有种强烈的失去感,或者痛感。
如果是弄丢一个漫不经心的恋人,不过是弄丢一段情感或者一段时光,就像掉了头发,再严重些,掉了指甲,而已了。但弄丢一个合拍的朋友,或许像是整个与之相关的自己都被劈开,然后焚掉一半。
今天读完你的信,瞬间又想起了那一刻。不太想说什么「向前看」,但想俗套地说一句「珍惜」。我们会有很多新的际遇,很多探索和好奇,但是路那么长,说不定还风大雨大,要是能和遇到的朋友同行得长一点,是多幸福的事啊。
几何
图源剧集《机智的医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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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人物:
我是主动降级的,对方或许还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完成了曾经高亲密情感关系死亡的痛苦,感受上人生重要角色的断裂失去,以及逻辑层面在道理上的自洽。从意识到,痛苦,到接纳,适应和调整完毕。在三到五天内,已经开始现实的行动终结和哀悼,感恩,祝福,离开原来的位置,到了新的关系角色坐标。
我们是2024年的5月相遇的,在一个艺术疗愈的活动,起于我看到了她的痛苦,主动回应发言,而她出于一些实用性的需求,活动后主动跟我联系,微信的对话沟通中,我感受到自己被清晰地欣赏、看见,以及她当时与我链接的热情。
后来我们偶然地一见再见,她很主动地约我,我们见面聊天,意外发现很多相似,颇为一见如故。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们频繁而密集地出现在彼此的生活中,互相支持、陪伴,参与对方的当下和畅想的未来。我们经常见面,一起吃饭,互相会偶尔住到对方家里,第一时间陪伴彼此在工作事业生活上的点点滴滴,在一次次深夜对话里看见对方原生家庭里的创口,了解对方的人生轨迹和重要人际关系的经历,见证彼此因为和喜欢的男生互动而状态高高低低,互相发自内心地许愿想要成为对方的支柱,两个独自在大城市漂泊成长的女性互相抱团,看见和接住对方。
我们其实是性格很不一样,表达方式和思维方式也很不同,处事方式也有许多截然不一样的人。但是在高频的见面、联系、互动中,尽管也闹过矛盾,但双向奔赴的及时沟通和维系关系,让我们越靠越近。
去年年底,我们一起合作了一个播客,叫「浪蔓的诗」,结合了我们的名字以及我所寄托的关系期许。我在我们经常见得到面的那半年里,几乎每一次,对我来说有所触动的节点,我就会写很长的朋友圈,表达我的情绪和感受,歌颂和表白我们的情谊和关系。而那时候,我们的关系,时常成为我感恩和感激的主题,很多次和她的相处经历,都会让我感觉,像是上天给我带来的生命的礼物和奇迹。
去年年底,她突然选了一份在上海的工作,拿到offer之后打电话给我。我当天晚上接到电话之后,从开始默默流泪,到特别伤心难过的流泪,不可抑制地难过了十几分钟,后来断断续续地,哭了半个小时。我觉得真的太难过了。当时还很信任和亲密,觉得不能自己默默哭,马上打视频给正在回杭州的她。给她看到了我多难过,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一些话,碎碎念在表达我的想法。她跟我说上海不远啊,和杭州很近,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城市,又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不用那么伤心难过至此。
而她是在大概一个半月余之后,因为工作压力累积,以及其他生活方面的不顺,情绪累积到了一个让她感觉躲无可躲的糟糕地步,她哭着找我视频,说终于意识到不同城市带来的差异。见不到我了,无法打个车就看到我,无法那么及时和详细地分享了,那种有承载的安全感和各种情绪的流动和出口没有了。她终于意识到了,因为她实际的感到痛了。
很多的东西,在相隔异地的话语里是有尽头的。更何况对于一个语言表达习惯跟我很不一样,相对来说语言没有那么详细和细腻的人而言。那么,我们的关系,一定会有改变。关系会较之前逐渐走疏远,这是必然的事情。所以我的情绪和感受,第一时间,在面对这种亲密到疏远的改变时,那些情绪,从眼里,流出去。
2025年初始,我的母亲癌症晚期复发,我在主动和被迫夹杂中突然地离开了杭州,回到了家乡。单亲家庭,独生子女,我一直和妈妈共同生活。我离开我熟悉的,成年毕业后的那个我所构建的一切,回到我原生家庭所在的环境,回到我18岁以后就在选择远离,步伐一直在向外探索的出生地。我的每一步,每一个面向,都被生活拉到新的极限,混杂着诸多的实际生活事项的处理和庞大关键的决策问题,从没有喘息间隙地,没有预告地同步朝我砸过来。我曾陪母亲经历过重度抑郁的7年,而这一次,我又再次仿佛献祭自己,去陪伴,去负责,去处理,同母亲一起,去面对更加急迫和极限的生命危机。
在做这些时,我自己好像是到最后一位。我的生活起居和一切,所有的实际生活、关系、自我都在崩碎,我一步步让渡着曾经的自我。这大半年,我一边每天爬起来去面对处理,一边觉察自己持续在消耗而无法破局的生命力,也完全不知道希望在哪里。在许多的事情上,我好像有其他选择,但是实际上我也别无选择。大半年里,每次都是以我最重要的妈妈的生死为代价的大小决策和场景,许许多多的事情,我都在独立去处理和面对、承担。
而她,只在过年的时候,来看望过我一次。我带她去我家吃年夜饭,她知道我的情况,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到江浙沪,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她来看我,同时旅游。之后我们就一直线上联系,再也没有见过面。
今年6月,意外而突然地,我的妈妈离世了。她是第一个,敏锐地觉察到我或许会很责怪自己,责怪到会不想继续我自己的生命。隔着屏幕,在得知这件事情后,第一时间跟我说,「不要太责怪自己,你真的真的已经尽力了」,她说回江浙沪吧,我们互相照应。她想念我,需要我,叫我不要死。在那之后,我几乎完全失去了主动跟她关切和维系关系的主动性,因为我自己的生命已经崩溃垮掉了,我没有任何多的力气,去再更多地维系线上的远程的友谊,我没有那么多地主动发消息或者发起视频。
我一直在面对和处理,母亲离世过后这个破碎的自己,这个耗竭而崩溃的,不知道这个世界和我还有什么连接的自己。我主动地做了很多的尝试和努力,我一直在给自己找活下去的羁绊理由。庞大的无意义感和疲惫,像是抽空了我的生命力,光是保持自己活着就觉得很费力了。但是我也一直努力好好照顾自己,我知道这是阶段,这是必经,我相信这不是我的终局。
回杭州安顿后,我一直在尽力地照顾自己,没有力气社交,没有力气离开小区远一点去出行。她在7月中旬就和我说,主动和我提,7月底来杭州见我,住我这两天。然而事态很快发展成不见面,我们礼貌但不愉快地结束了对话。那天开始,我连着两天,身体都很难受,像又被抽走了什么的,留下一个失去了重要核心支撑的空洞。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糟糕的躯体反应,浑身无力,头重脚轻,眼神极其疲惫,从沙发上坐起来,下楼丢垃圾,对我来说仿佛要长征千里。从上午,到下午,到晚上,我一直在努力积极地采取一些行动,我想救自己。
接下来,我做了很多细小的、迅速的反应,一步步地在每一个当下的瞬间,去做一些行动,找到可用的支撑,去度过一个个瞬间,逐步完成了我要做的给自己充电的事情。面对未知的新情境,也参考我已经知道的对自己的了解,幸运的,跋过未知的躯体反应的山,涉过熟悉的情绪反应的水,度过了这两天,逐步回血。
对我来说,是一步步的累积,在很多次的相处对话里,我对这段友谊的期许和信心,一点点地消磨,曾经觉得是那么近距离和相互支持依靠的关系,一点点地在消亡死去。
我在一次次的相处里看到,我们的步伐和面对的生活课题,有着很大的差距。在缘分的走向里,我们不同城市的差异,客观地摆在那里。因为常联系,我很了解,非常理解她最近工作压力大,而她一贯以来的连轴转,经常是需要我提醒她快停一停,她确实没有余力。我因为了解,所以理解。
但是我不原谅,我不原谅这种给过承诺后的抛弃,和在关键时刻她人不在场的背离。
也或者说,我的「失望」「无语」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经失去沟通的想法,我放弃。我真实地面对自己,其实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隐约意识到,但是没有对自己完全承认,在更早于当下,这一个旧的我的生命整个在崩塌和破碎的时候,她已经看不到或者说看不清我的生命主线课题。
我一直是相信「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但我也很理解,现实生活就是会有很多机缘的不确定,关系会因为不可抗的原因走向分离。我们还会是朋友,或许说,还可以是朋友,是可以在有机缘的时候一起吃饭的,是可以交流的,但是我们的关系回不去从前了。过多的期待,会让关系超载,归零的期待,会终结关系的定义。
这是一段在生活里被迫,在自由意志上主动的友谊降级。浪蔓的诗,这一篇章终要落地,走向一个更加「正常」的结局。我不会再对她释放那么多我的分享欲,我点滴的情绪,细碎的成长和镇痛后的体悟,也许会分散给其他人,也或许我再也不想和谁分享,也许我以后会更多对着湖面和树木,对着落日和微风倾诉。
这一篇的诉说或许是哀悼过往关系的逝去,也或许是一个面对自己的自我梳理,也可以是一种人生经历的一个小小笔记。我感恩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陪伴和支持我一起,我们度过的许多大的小的时刻,重要的瞬间。在彼此生命曾经紧密的交集里,我们照应和镜映出的对方和自己,真切经历过的共处的一切情绪、感受和经验,都会在我接下来的人生,或遗忘或铭记地存在着。
我会继续地爱着和祝福着,她的固执牛脾气,她的自我小情绪,还有她笑起来的眼睛笑眯眯。在心里持续地浅浅地祝愿,她在我之后,也会遇到很好的人,给她更多的对很多事情的信心,一步步的有更多的,属于自己的允许和松弛。我们都是很努力和美好的人,我们都会有适合自己的同行者,会有属于自己的璀璨人生,也会有陪在我们身边,为我们闪耀的星辰。
这是本文开始写作的第二天,我在听着华晨宇的《不重逢》。她突然打视频过来,我们联络对话了。我发现自己很平静,心里对她真的没有太多的起伏。曾经我们的关系是,非常紧密的至交好友和亲人,在我的意义世界里,我们的彼此承诺所赋予对方的,是家人一般的位置,现在我把她归回为好友,回到朋友的位置。
曾经的我,面对我一个人就是我的家,是无法承受这样的现实的,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的孤独感时常让我恐惧。那个我的内核,是不足以支撑承认和面对这些的,但是现在翻过了很多的山,一个人穿越了新的更庞大的黑暗山谷,我现在依旧在步履蹒跚,跌跌撞撞,也带着害怕和忐忑前进,但是我可以承认和迎接这样的人生了。以后还会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需要和朋友,和不同的人连接的时刻,以及我需要他们的短暂瞬间,我愿意连接,我也接受离别。经历这一段关系,它的起承转合,我们彼此奔赴,被对方的刺扎到后依旧奔向对方的时刻,弥足珍贵,被看见和被接住过,以及我付出过的爱的感受,都在我的生命留下印记,将陪着我继续这充满未知和不确定的生命。感恩生命,感谢相遇,我相信,我们都会有各自的,彼此为对方喝彩的未来。
榴莲大龙猫
(因篇幅有限,信的内容略有删节)
图源剧集《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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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榴莲大龙猫:
好长的一封信。可是400多天的故事,细细密密地写,2天就写到了「现在」。好短的一封信。够不够把那些夜晚都穿透,都扎起来?扎成日历似的圆环,最后一页的底下是第一页,写下来,直到它不再结束。
于是回到第一页,第二遍读。读到在艺术疗愈的活动相遇的那天,我心里喊,不要不要。阴差阳错地走开,不要被看见就好了。不要看见和接住对方,不要美好的震撼,不要惊喜的奇迹。不要一点一点消磨、累积,不要流出去。约束放纵的期许,不要隐约地意识到就好了。不要进退失据,不要对与错,不要破灭。可是偏偏,隐约的意识一直都在,它告诉我,这一切不是偶然。
你好像一直都有预感。初次对话,你就知道,你们身上有你想要的那种「真正的底层引力」。在你身边安然睡去,你知道安全感与情绪的流动是你们关系的前提。当她刚刚开始因为距离而感觉到痛,你知道,那让你无法原谅的「人不在场」的背离已经注定,剩下的只是关键情节发生的时间问题。当她安慰你,支撑你,拽住你,你也知道,你们彼此都已经没有余力。恰恰是因为早知如此,没有人能再拒绝它发生。第三遍读。好在这个故事里,没有误解与欺瞒,你知道故事的全貌,看到它完整地发生。如果你们有足够的默契,那么她肯定也完整地看到了。事情就是这样,无法再责怪什么,结局早就镶嵌在开始里。
人与人之间有了一点情感,相聚又分开,到底有什么可珍贵、可值得纪念?我原来以为是关于感情,后来以为是关于某个人。可是感情也有虚伪,人也有假,承诺期许都有破灭。后来我想,或许珍贵的不是这些,而是关于「保留」,留一份你真的看见过我如此存在。会有一天我也变了,你也变。可是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候不会变。若非如此,还有什么能得见得证?正因如此,我们的生命还不算单纯地被时间所耍弄。我们还能扳回一城。
第四遍读,不知道读到了哪里,零散的片段变成美丽的光晕飞舞。相遇与离别交缠,初生与死亡同存,喜悦与痛苦都同时被承认。我看着你对她今后的祝福,早已投射在昨天,过去与未来变得密不可分,丝丝凝结在这闪耀光晕里。被彼此见证过的,便生死不灭。
我只是遥远的一个看客,我知道,你这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但是世界的某处,也许这些片段也都在飞舞。在见证者身上飞舞,它们在你身上飞舞。不灭的——
黑夜的海上,偶然的投影,消灭的踪影——在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阿招
图源电影《机智人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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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人物》:
我以前执拗地不愿意相信,「朋友是一段一段的」,我认为这都是悲观主义者的措辞。后来我发现,这是每个人大多数友情无法逃脱的魔咒。
十六年前,我正上初中,正如每一个在大湾区长大的男生一样,受到香港电影中的兄弟情影响,把「一世人两兄弟」、「义气儿女」这些话常常挂在嘴边。再加上青春叛逆期的热血作用下,「一句兄弟,一生兄弟」俨然成为初中男生的友情代名词。当时的我也拥有一群好兄弟。
我的初中是住校制,因此我和兄弟几乎每时每刻都凑在一起。课间凑在一起在走廊聊天、吹牛、逗女生,吃完午饭、晚饭一起走回宿舍。即使我们住在不同的宿舍,不同的楼层,大家都会先在一个宿舍里,玩闹到休息铃响,才各自跑回自己宿舍。起床号响起之后,分别从不同楼层一个个兄弟会聚之后,再走回教室。
有一次下了体育课,我们到小卖部买汽水喝,在回教室的路上曾经说过一句话「以后谁先结婚,我们就是对方的伴郎」。两年前,我接到了其中一位兄弟的婚礼邀请,询问我是否有时间回老家参加他的婚礼。一瞬间曾经的记忆涌上心头,我想起当初的那句话「谁先结婚,我们就是对方的伴郎」,那段青春热血的感觉又回来了。
可是故事的结尾是,我以及其他兄弟一直到最后都没等到「当伴郎」的邀约。我们来到婚礼现场,只是静静地坐在众多的宾客之中,一起鼓掌见证他的重要瞬间。当我看见由浩浩荡荡十个人组成的兄弟团,夹道欢迎新人出场时,我定睛辨认,企图从中找到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最后发现无一认识。
经过这么多年,其实我早已明了这句话或许只是当初被高昂的情绪感染下发出的豪言壮语。在酒席上,我和其他来赴宴的兄弟相谈甚欢,望着他们,那一刻我已释怀和接受。我们这群兄弟,已经永远地留在十六年前那个午后,此时的我望着他们,就像站在小卖部目送着我们走回教室的背影,越走越远。
实际上,我们的友情变化早已在生活的蛛丝马迹中有迹可循。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分散到了不同的高中,我更是要离开小镇到县里上学,每周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即便如此,高中的课业繁重,我的周末基本都消耗在题海之中,能见面的机会变得寥寥无几。
高考之后,我到外地上学,其他兄弟都在省会,我彻底成为了一只候鸟,寒暑假回来匆匆一聚,又匆匆飞走,但我们依然能维持每个假期都能聚一次。逐渐我发现,我与他们生活越来越远。当我们的见面变成一年一会时,我发现我们的话题都离不开回忆青春。每一次聚会,仿佛设定了某种程序:都先从介绍自己的近况聊起,进而回忆青春往事,一场喧嚣过后,恢复平静,各自归家。后来更渐渐发现,大家都基本不去聊自己的烦恼,糟心的事,只是简单地概括几句精辟的结论和关键点:我换工作了、我现在哪个城市、我新女友是我的同事、我买了辆车等等。
因为早已疏离各自的生活,但凡要说,就需要长篇大论的「前情提要」,更需要补充很多的「背景知识」,不如不提。友情就像一把锋利的菜刀,如果不在生活的日常里时时打磨使用,而是将它束之高阁,它会变得锈迹斑斑。
对于这段友情的结局,我一度陷入了一种悲观、破罐破摔的状态。甚至今年春节时再次看到微信群的消息「兄弟们,大年初几可以一起吃饭?」,我那一刻甚至犹豫不决:平日基本不怎么聊天,只是聚会一起聊聊往事,然后又各自散场,各奔东西,还有赴宴的必要吗?曾经无话不谈的人,如今变得陌生尴尬,好像大家都不再是各自未来的常客,因此我们只能缅怀过去。
另一条消息发来,就像一个大石头重重地投向我已如死水的心。一个兄弟跟另一个兄弟说,你把宝宝带来一起见见。「宝宝?」我立刻翻朋友圈,发现确实早在去年这个兄弟就发了当爸爸的朋友圈,只是我早已把朋友圈关闭了,所以不曾发现。
我突然发现我对这段友情的自怨自艾,除了因为距离,也因为我自己本身的忽视。我总觉得我缺席了他们许多的生活,并将其归咎于我在外地,但我自己也没有主动地去了解过他们的生活,在我烦恼痛苦的时候,也未立刻寻求他们的安慰。于是,我鼓足勇气赴约。
这场聚会,大家还偕眷出席,把自己最重要的另一半分别介绍给大家认识——让自己的对象知道:这群人是我的兄弟。这样说来,我们还是很重要的。 其中一个嫂子还说道:「我上次翻他钱包,他钱包里还放着你们的合照」,那个兄弟说道「习惯了,放了这么多年,就懒得换了」。
是啊,习惯了。虽然我们早已淡出了对方的生活,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友情可能已经降级了。但它并未消失,它藏在无人发现的角落,留在共同的回忆里。
今年,我接到了大学室友的婚礼邀请。是的,这次让我当伴郎,还是唯一一个。这件事我也完全没有想到,起因是我一直觉得我和他的友情没有那么紧密,至少在过去我没赋予他「兄弟」这个名号。他却把「伴郎」这个名额留给了我,还给我指派了任务——在婚礼上发言。认真回想起来,我们也经历了许多,通宵赶作业,逃课,喝酒,互诉衷肠,互相当恋爱军师。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友情的态度存在偏差。对于友情这件事,我好像一直没有处在现在进行时。对于过往友情的高估,对于现在身边朋友的忽视,让我始终在情感上错位进而产生难过和失望,而没有给现在的友情一个正当的名分,或许也是一种背叛。
与其说友情降级,倒不如说友情的排序本身就是流动的。友情是人与人的交往和相处所形成的,但人总是习惯依靠在身边的人,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当身边的人跟你经历过你这一段的喜怒哀乐后,经历会淬炼它的角色,成为你友情顶峰中新的占领者。
不必质疑曾经友情的真实,也不必耽于友情的降级而去否认过去的一切。变化本就是常态,人生的路一步一个分岔口,七弯八绕,没有哪个人可以一直跟你走同一条路。
但对于那些逐渐退出你「附近」的朋友,不必感觉被遗弃和可惜。人生就像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长河,十六年前,我和兄弟们共同渡过了那条名叫「初中」的河流时,我们都是那位「刻舟求剑」的船客。当船靠岸时,有人一起走向下一个码头,有人转身走向更高的群山,他们会有旧人作伴,也会遇见新的同路人。
回头再看,在滔滔的河水中,我们共同遗留下了一把剑。而我们再也无法一起紧握那把剑。但是当剑落入水底,隔绝了空气,被时光封存,不管过了多久,它依然在那里,它真真实实地在那里,就如它当初那样,如吴钩般明亮锋利。
张涤文
图源电影《昨日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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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张涤文:
见信好!
从你的来信里,好像能看到当年那个在中学课间聊天、吹牛、宿舍玩闹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在经历了一段努力渴望维系、却仍然越来越远的关系后,那些曾经许下过的兄弟誓言,如今全然褪色,在经历了时间和距离的磨损后,它终究难以兑现。
从结果上看,我真为你感到高兴。而且非常戏剧化的是,尽管你曾经的兄弟结婚时,伴郎不是你,但后来,一位你没把对方当兄弟的大学室友,反倒郑重地邀请你当他的伴郎——甚至是唯一伴郎。它引发了你对于兄弟关系的思考,并且伴随着认知上的觉醒,使你决定推动关系继续向前。
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不过,既然你的来信里说到兄弟,我也想好好地与你交流一下对这份关系的思考。
诚然,在这封信的前半部分,是可以读到一些誓言落空的委屈的。说到誓言,如今我们通常会想到爱情誓言,但某种意义上,兄弟誓言也是誓言,并且在那些与兄弟有关的电影作品里,兄弟誓言可以说是最高层级、且必须遵守的誓言。甚至于,在这些电影作品里,你可以有各种坏习惯或臭脾气,但只要你「够义气」,那所有人都会原谅你。反之,「背叛兄弟誓言」则有一票否决的权力,这个人会被千夫所指,「不用在道上混了」。
那么,为什么兄弟情会被摆到如此高的地位?尤其是像你信中所说,对大湾区长大、又或者是看着《英雄本色》《古惑仔》成长的一代年轻人来说,为什么具有那么强的感染力?
任何关系的诞生都有其社会背景。以《古惑仔》为例,对那个时代的底层年轻人来说,就像父母双亡的陈浩南,和被继父虐待的山鸡那样,混帮派成了他们几乎唯一触手可及的上升通道,而这样一套社会关系正是靠兄弟维系的。某种意义上,兄弟甚至超越了血缘,提供了归属感与无条件的接纳,成为了人与人之间的终极纽带。
所以,对比起来,我们自己成长时期所认定的「兄弟」,无疑就显得太轻飘了,它不可能承受起「一世人两兄弟」这句誓言的期待。在当时,它既无法替代其他的社会关系成为我们的唯一支柱,也无法为每个人提供稳定的上升通道,而仅仅只是一起「聊天、吹牛、逗女生」,也算不上什么同富贵、共患难,它充其量不过是一群少年对影视作品的模仿和想象。如果后续缺乏更深级别的联结,关系必然消逝。
正如你所经历的,当你发现越来越难以融入,甚至就连赴约都要「鼓起勇气」时,这份兄弟誓言已成负担。你真正焦虑的,或许并不是某位兄弟的远离,而是对于整个兄弟关系定义的幻灭——年少时它曾寄托了你对于关系的所有美好想象,它的破碎,是否也意味着过去一切已成泡影?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很多时候,其实我们并非不能接受他人的远离,但遗憾的一定是没能好好道别,就像一句没有句号就已经中断的话。所以对于一段降级甚至断裂的关系,哀悼是个必要的过程——就像你在做的那样。我看到你把它铸成了一把剑。你接受了失去,接受了它永远地沉没在了十六年前,虽然无法再握起它,但你知道它「永远如吴钩般明亮锋利」,这就足矣。我想,真正明亮的,或许并不只是那段曾经的青春,还有你心中对于那份关系、对于自己想成为的人的美好期待。
愿你的刀刃永远锋利。祝好!
临安
图源电影《昨日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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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封信
亲爱的人物:
你好。我是人物的忠实读者,每当我感觉迷茫或者困惑的时候,人物的主题就像约定好了似的,恰如其当地出现在了我的微信推送里,鼓励我走过一段又一段黑暗无光的阶段。这次的「一封信」主题也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在最合适的时间被看到。
我刚和一位好久不见的好闺蜜相约见面,虽然一开始从同事发展起来的关系,但是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就算跨越了城市,也都还住在隔壁或上下楼,所以我一直把她视作我在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依靠。曾经的我们可以每天都乱七八糟聊一些有的没的,每天就算随便发发表情包好像也不会冷场。周末的晚上我还会跑到她家,带着酒、杯子和冰块,一起聊聊少女心事,逗一逗她家的猫。我曾经以为这样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贯穿着我后面的人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她的工作消耗了所有的精力,我也在奔波和变故中渐渐失去了分享的欲望,我们的聊天频率从每天,慢慢下降到每周直到每个月。有时候甚至我分享的她都不回复。总算有一次,对上大家都不怎么忙的周末,相约去吃一家念叨了好久的面馆。我以为这次是一切重新开始的机会,却没有想到会让我久违地感觉窒息。
我从小就是个很会读空气的人,不希望气氛太尴尬,尽量照顾大家的情绪。我们依旧会聊天,但是仅仅是针对当下的某种感受,「又下雨了」、「打车了吗?」、「怎么我们的奶茶还没好」,其他时候都相对无言,她一次又一次在我试图找话题后看手机不回复,我也表达过既然出来玩,就不要一直在网上聊天了,多看看当下吧。但是就算说完这句话,依然没有回复。很多时候我就拿着手机看导航找路,她就默默地跟着我后面看手机。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到这种尴尬,两次打车一个小时的车程,车里安静得有点可怕,我试图说着天气,聊下窗外的景色,因为她的不回复让司机师傅误以为我是在和他说话,和我滔滔不绝,我也只能硬撑着回复。
在结束完一个行程后,她邀请我去她家喝酒,像很多个周末那样。如果是平时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说好啊,但是这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想逃离,就像把头闷到水里只想抬起来呼吸那样。我拒绝了:「不了,今天太累了,我还是回家吧。」我们就这样分道扬镳了,但是明明一开始她还在网上兴奋地做攻略,很郑重地写了时程表,我在连上了19天班以后非常期待这次游玩,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体验。
我知道不是谁的错,但是好像确实有什么东西变了。我是一个非常喜欢归因到自己身上的人,同样的事情,也在相同的阶段发生在了一个认识了很久的发小身上。我们本来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回家的时候会特地一个人开车1个多小时,只为了和她约一个下午茶。本来以为是闺蜜局,结果在路上她去接上了新交的男朋友。我嘴上说着完全不介意,但是那一刻我是非常失落的。
后来在线上我们也很少聊天,她忙着装修我忙着工作,偶尔有些小对话,每次都是以我的多条消息没有得到回复结束。我敏感地发现她只会回复关于她自己事情的信息,关于我自己的分享我的情绪一律被无视了。我在接收她的输出以后给出回应,但是我的输出永远像个无底洞,在发出去以后连个落地的声响都没有,很多次以后,这条友谊的小船我一个人确实划得有点吃力了。
我从小其实一直都不缺朋友,我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遇到了很多帮助我、给我温暖的人。但是我有点INFJ的执拗,在自己认定一个人以后,就想着永远都是「她」了,幻想把这段关系一直以现状维持下去。我不喜欢变化,不喜欢事情突然变得不受掌控,但是这次我清晰地意识到,一段关系就是会随着时间动态变化的。就像那些过往看起来不那么要好的同学,突然有一段时间也能在某个缘分下相聊甚欢。在一次充分的情绪释放后,我释然了,这算所谓的关系降级吗?现在大家都在消费降级,就连爱也要降级吗?我不想认可这样的降级,但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一种感情的变化和发展,接受好像就是最好的结果。
我是一个逃避型社恐分子,慢热、被动,唯一的优点就是足够真诚。往往是别人走了两步以后,我可能才会尝试着迈出第一步,但是一旦有人热情地朝我跑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向ta走去。当我在人群分类夹里把这个人的分类归属到「朋友」,我就会全力以赴尽我所能地对ta释放出我最大的善意和热情。如果我的感知触碰到ta似乎没有把我当朋友,那我又会很坚决地缩回自己的小领地,再也不要往前迈一步了。所以在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两段关系迎来一种下坠变化时,我的解决办法只有不主动。不主动分享、不主动说话,但是如果她们来找我,我依然会回复,我得告诉自己,要变得成熟一些。
有时候想着一线城市的偌大版图,没有对繁华的憧憬,没有对车水马龙的感慨,只会觉得孤独。就好像一个水池里的浮游生物,起起伏伏皆由环境掌控,只能接受。但是人生的孤独好像是常态,好朋友的相伴固然能多一丝慰藉,但是人生的道路大部分时间,似乎也只有自己知道个中滋味。最后这段没啥意义,只是在抒发一下在大城市打工的孤寂感,有没有朋友很重要,但是关注自己,让自己开心更重要。友谊降级就降了吧,我消费都降级了,也不在意这一点了。
感谢你看这些絮絮叨叨的文字,人物的文字一直是我繁忙工作和生活的舒缓药,我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写出震撼人心的简单文字,去当一个记者,但是终究也只是幻想,感谢你们给我这个幻想的机会。
广州的暴雨下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晴了,我的心也变得轻快起来,不管有没有⼊选,我都很开心能够与你分享这段经历和这些感受,希望明天是一个好天气。
末那
图源剧集《最喜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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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末那,你好。
看到你这封来信的时候,我心里有种微微刺痛的感觉,它带着我在回忆里翻箱倒柜,让我想起一些往事。啊,是的,我们是「被友谊降级」的一方。我也曾在友谊里经历相似的处境,我主动,对方被动,我努力寻找话题,拉近关系,对方若即若离,可有可无,好像我已经发起了高烧,对方却觉得冷,我们被温差分开,很多年里不再联系。
这种感受,一定是不好受的,就像你为此纠结的日夜,用文字反刍的瞬间。印象那么清晰,是因为真的刺痛。我也一直问自己,我不配跟她做朋友吗?是我哪里不够好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也像你一样,格外执着于那段关系,我总是想起我们陪伴走过的时间,共享过的欢笑和美味,同时流下的泪水,还有击掌相贺时,她的手比我的更凉一点。
这份痛苦,让我不得不想办法看清自己,然后安慰自己。当一份友谊降级,我的感受其实是相当复杂的,它有30%自我怀疑,30%被抛弃的失落,10%的遗憾,10%期待未被满足的恨意,10%的孤单,还有10%的恐惧——恐惧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承认这些对我来说很难,因为它们让我意识到,我的痛苦并不完全源于对方,更多来自我自己本身的缺憾。
在英语里有一句俗语,「It takes two to tango」。跳探戈需要两个人,所有的关系,都是两个巴掌一起拍出来的,是两个人共同的起舞,所以理论上,任何人可以出于任何原因,远离甚至离开任何一段关系。这意味着,一切都很公平,我陪伴她的时间,她也在陪伴我,我们约好吃饭的地方,路途是一样的遥远。她疏远了我,我也疏远了她,相逢和失去,深入和降级,都是彼此的,互相的,同时的。
这么想,会不会好受一点?你给过她的温暖,陪伴,共情,你为她花掉的心思,她此刻也失去了。
消化这些情绪,我用了很久的时间,除了抹平遗憾与愤怒,我尝试先跟自己做最好的朋友,倾听自己最真实的声音,看见自己的边界和需求,在新的关系里,不让自己一味退让或是不顾对方感受地前进,在让自己步伐轻盈流畅时,不踩到对方的脚。我依然需要友谊,只是需要的程度不同了,我还是憧憬亲密的友谊,因为在这些关系里,我更理解自己。我也真的很需要共鸣和陪伴。
也不是只能自我安慰。在你的信里,我看到了你的细腻、柔软,对朋友的丰沛情感,以及释然的文字下,依然介怀的心情。假如你已经处理完自己的课题,不如去直接了当地问问朋友吧,她发生了什么?她对你是什么看法?向她诉说你真实的感受,哪怕吵一架也好,水落石出,没有误会,没有没说出口的话。
我跟多个朋友吵过架、绝交,再和好,中间最久的花了10年时间。
友谊在我看来像爱情一样,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认识一次对方。
假如努力过,依然无法适配,那就先搁置吧。我可能还有点天真的想法,既然付出过真心,或许,时间的海浪会把我丢掉的漂流瓶再推回来也说不定?
晴子
图源电影《昨日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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