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摇滚老炮儿的「集结号」
这座晋豫交界的小城从来没出现过这么多千姿百态的发型。
有小伙子留着披肩发、扎着马尾的,有姑娘剃着平头、扎着唇环的;还有的人焗着五颜六色的头发,一打眼儿看不出性别。
有头发稀疏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有一头白发但身材很好的老人,也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妇。他们来自天南海北,操着各式各样的口音,身上文着或贴着各种名字和图案,很多图案里都有一把吉他。
他们奔向同一个目标:体育场。
体育场刚刚修成一年,还很新,它有2万个看台座位,内场摆上了1万多把塑料椅子。从空中看,它像是一只巨大的乒乓球拍;从下方看,两扇巨大的白色遮阳穹顶如同一只巨鸟的翅膀。在官方说法中,它的设计创意是「祥凤展翅」。
空中不时有几架无人机嗡嗡掠过,它们无疑是屏幕上高空视角图像的来源。但其中只有3架属于主办方,其他的都来路不明,后来被警方击落了好几架。
2025年5月31日15:00,「摇滚编年史1」演出在山西省晋城市丹河新城体育场开始。
至少近20年来,这是中国规模最大、最为特殊的一场摇滚演出。12组正式登台的音乐人,出道时间至少都在30年以上。
文|冯翔
编辑|李天宇
张楚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
站在舞台上的歌者穿得很随性:一件带有鲨鱼头图案的白色T恤,头戴一顶棒球帽;他的声音经常不在乐队演奏的节拍上;词也唱得不时会跳跃拼接,但大体还都能合得上,高音也不差。令人感伤的是,57岁了,他的胡子已经花白。
张楚——「魔岩三杰」之中唯一一个还能站在舞台上开口唱歌的人。
这一刻,不知会有多少人想起摇滚合辑《中国火1》里那段脍炙人口的介绍文字:「有人说他是中国最寂寞的歌手,因为他从小四处飘泊流浪,有人说听他的歌特别感伤,因为歌声浑厚苍茫……」
1990年1月,来自台湾滚石公司的一米九大汉张培仁走在北京的冰天雪地里,用随身听放一首歌的小样,听得眼泪就要止不住地流出来。那首歌就是张楚的《姐姐》。
于是,他急着和张楚见面,并决定签下他。接下来的事情,摇滚乐迷们都知道了。中央电视台的新栏目《中国音乐电视》播出了它的MV,《中国火1》把它作为第一首歌收录,张楚也加入了「魔岩三杰」,去香港红磡体育馆参与了中国摇滚乐知名度最高的瞬间之一。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楚仍然是一个思维方式与大多数人截然不同的艺术家。
他会连续几年研究量子力学,长时间关注欧洲的经济发展,思考世界的粮食短缺问题,在意大利和一群抗议G7的年轻人合影。
他对我解释这一切:「摇滚乐你不关心时事,关心什么?」
最后一首压轴的歌——《姐姐》。全场三万人第一次集体起立。
这首歌,张楚在一般的演出都是不唱的。它会让他感到一种疼痛。今天是破例。
「参与演出的这些人很久都没有机会同台了,全是老朋友。所以,要让它经典一点儿。」张楚说。
经过漫长的岁月,它的前奏已经没有了贾敏恕设计、窦唯吹奏的那段悠扬感伤的笛子旋律,变成了键盘和吉他。
他有一个问题想了30年也没想明白:为什么30年来媒体总要问他,「《姐姐》是真事儿还是艺术创作?」
这个问题从未给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造成过困扰,倒是给他不少困扰。
如今父母年岁大了,对他的希望只剩下了「活得安全一点儿」;他对自己的期望也变得很简单:「希望自己活得清澈一点儿」。
歌声停止了。很多人成群结队地走出来,去上厕所或是买吃的喝的。场内、场外一直到接驳车的停运处都布置了一排排的移动式洗手间,足有140多个。
然而——很多人还没走到厕所的位置就扭头往回跑,因为中间换场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一般拼盘演出,换场和调试的时间需要20-40分钟。今天仅仅几分钟,下一个歌手预备上场的声音已经响起。
两组一模一样的舞台,平行安装在一根巨大的滑轨上。一组乐手演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并不收拾、下场,而是原地站着不动,听凭工作人员拼命连拉带推,跟着舞台一起平移出去;而下一组乐手早已调试好乐器,站在新的舞台上整装待发。
「这样做的成本很高,绝大部分音乐节都不会这么做。」一位主办方的负责人告诉我。
「参与这场演出的都是重磅的音乐家。如果换场时间很长,我们觉得很多歌迷是接受不了的。」
面孔
一阵电吉他的失真轰鸣响起,一个大花臂、大耳环,相貌妖艳精致的长发男人跑上台,乍一看相貌以为是「90后」,很难想象他是差一个月就52.5岁的人。
「嘿——都站起来吧!都、躁、起、来!」
一个LOGO在大屏幕上浮现闪动。那是一张金属铸造的婴儿面孔,背后两只硕大的翅膀不停飘舞。场内台上三万歌迷如潮水般轰一声站起,欢声雷动。
没错,「面孔」乐队,主唱陈辉。
他的台风很有特点,时而半跪下向前方伸出一只手,时而双手扶住膝盖螺旋状猛甩头,做一个「大风车」;不停地在台上跑、跳、呐喊,不知疲倦。他每周运动两到三次,每次半个小时体能、半个小时器械、半个小时有氧。
面孔成立于1989年,是当天上场的全部乐队之中出道最晚的一支,原先叫过「失去控制」、「扭曲面孔」——哥儿几个都是死忠的金属粉,处处刻意追求金属范儿,后来改成了「面孔」。
他们被圈里称为「中国第一支青少年乐队」,得到过无数老大哥的提携——其实这些老大哥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陈辉那个甩头的「大风车」动作,是超载乐队的主唱高旗教的。「这个你得甩起来。」「这怎么行,多晕哪!」「别怕,来,咱们扶着墙来练练。」
在创作时,心高气傲的他们刻意互相「枪毙」:你写的这句旋律,我感觉像某一首名曲的某一句,那这句就毙了,不能用;必须跟所有的都不一样才行!
很快,他们的作品就先后被选入《中国火1》和《摇滚北京2》两张重磅合辑。第一张专辑《火的本能》于1995年横空出世,光正版磁带就卖了70万盘,盗版无数,陈辉自己家里至今收藏着五种。
其中代表作《梦》,在当时国内最有影响力的一个MV排行榜上足足待了一年,连续17周都是第一名。
这首歌,取材于陈辉一次跟(前)女友去看演出的经历。演出结束没公交了,这对囊中羞涩的情侣要从北京市里走回门头沟的家,走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睡觉的时候,她突然在睡梦中笑了。他后来想起这一幕,写下了那行经典歌词:
「梦中的世界像一幅画
梦中的自己是那么高大
梦里梦到了你,梦到个笑话
梦到了所有的美好,和我的家……」
「很高兴,也觉得光荣,我们真的是今天舞台上最年轻的乐队。(中国摇滚)40年过去,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是有更多的你们在我们面前!」 陈辉说。
他小时候学的是相声,性格开朗幽默,记忆力又好,很多综艺节目都喜欢请他。他仍然记得当年听说面孔招主唱,第一次去试音的经历:他先打听好面孔有三个人,就买了六盒价值不菲的洋烟做见面礼:三盒万宝路、三盒「555」,每人两盒。
33年了,他只加入过这一支乐队,记忆分外清晰。
「花了钱的事儿,能记不清楚吗?早晚得让他们还回来!」
与他形成对比的,是舞台一侧默默弹着琴的一个中年大叔。一件白T,头戴一顶棒球帽,不显山不露水。
那是「三哥」欧洋,面孔乐队唯一坚持到今天的创队元老,风格跟30多年前如出一辙——1994年,他站在红磡体育馆的舞台上,给「魔岩三杰」之一的何勇弹贝斯。
最传奇的,还是他卖过一把恐怕是中国摇滚圈最贵的贝斯。
2018年,欧洋的女儿要去英国上大学,办的LiveHouse 「愚公移山」要交房租,处处都缺钱,他就在微博上喊了一嗓子,搞了一次拍卖。
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把琴,一把日本ESP公司的定制版电贝斯。1992年他哥哥在那边打工,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红磡的舞台上他弹的就是它,张炬也弹过这把琴,非常具备收藏价值。最后,一个狂热喜欢张炬的北京姑娘掏钱买下,20万人民币。
他非常可惜,但也没有办法。在岁月的侵蚀中,摇滚也越不过坚硬而庸俗的生活。
「等哪天我钱攒够了,一定给人家加点钱买回来。可惜现在还没有攒够啊。」
唐朝
屏幕上出现了两面左右交叉的红色旗帜,上面两个黑色大字:「唐朝」。
黑红对比的效果,跟全场的山呼海啸一样强烈。这个名字,标志着中国古代最强盛的一个朝代。从1988年起,它又多了一个含义:中国重金属音乐当之无愧的领袖。
62岁的主唱丁武戴上了墨镜,仍然是凌厉的鹰钩鼻,刀削斧砍般的脸颊。
军队大院长大的丁武从小就被父亲禁止跟街上的孩子说话,只允许跟大院里的孩子交往。多年后他总结: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过分的禁锢,才导致了自己后来的叛逆,摔掉中学美术老师的饭碗,选择了摇滚乐而且是最为暴烈的流派之一:重金属。
唐朝1992年推出的第一张专辑《唐朝乐队》,是中国摇滚神话时代最著名的地标之一。磁带上那四条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的北方汉子,长发、皮衣、墨镜的重金属风格,在某种程度上堪称摇滚的代名词。
第一首就是代表作,《梦回唐朝》。前奏的电吉他旋律响起,如黄钟大吕般大气磅礴,那是时任吉他手「老五」刘义军——美国SPIN杂志称为「亚洲最伟大的吉他手」一生引以为豪的创造。
毕竟上了岁数,丁武那动辄要撕裂嗓子的唱法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特别是在一开场的时候。但没关系,歌迷们对这首歌的熟悉程度恐怕不次于他。
三万人一起吼着。
贝斯手顾忠的身躯已经发福,胡子也大半变白,30年来他一直在这支乐队兢兢业业。丁武身后的赵年,一对鼓槌在手中闪动自如。63岁的他已经抱上了外孙女——当年的摇滚英雄们,已纷纷被歌迷和他们的乐手称作「老X」;不少人都当上了爷爷和姥爷。
看了几十年、拍了几十年摇滚乐的摄影师王韧感言:「……今天,感动。赵年的鼓,依旧沉稳、厚重,依旧是唐朝当年的鼓声,老赵一直在微笑。顾忠都白了胡子,年轻乐手真好。唐朝的梦无法再回去,但是他们依旧还在!」
当天,丁武特意带来了一支长箫。在他号召下,三万名歌迷陆续点亮自己手机的手电筒,全场光芒闪动。
这首《月梦》,唱的是中国摇滚圈里第一次惨烈的死亡。
1995年5月11日,唐朝乐队贝斯手张炬在骑摩托车时,被一辆大卡车撞倒身亡,时年24周岁。肇事者逃逸至今。
张炬是圈里人缘最好、最受欢迎的人之一,当时就流传着一个近乎神话的段子:大家打车出去,张炬总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3公里起步价之内的一席寒暄下来,出租车司机基本都能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里程结束时拒收他的车费。
著名乐评人黄燎原写过一篇文章,《死去的人还在帮活着的人化解冤仇》:张炬下葬那天,在漫长的送别路上,长长的车队停下来休息,人们从车里走下来,相互握手、拥抱,掉眼泪。他们之中,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已经结怨几年。「那一天,我亲眼看见:都解了。」
全场寂静无声,只有丁武清冷萧瑟的箫声,和颤动的嘴唇。
前一天彩排这首《月梦》时,一个娇小的姑娘在后台听哭了。她叫肖泓,是主办方的艺人总监。她的生日正是张炬去世的同一天。
说也奇怪,作为一个不会弹任何乐器的「95后」,肖泓却天生喜欢中国摇滚的很多老歌,尤其是「唐朝」的歌,一听就会产生莫名的神圣感。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丁武吹起《月梦》,她听着听着就突然哭了。
终于,它来了。最后一首——《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100年前,法国人鲍迪埃和狄盖特写了这首歌。30年前,唐朝乐队唱着它,在红磡体育馆让观众跳跃着举起双手,嘶喊着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黑豹
每一组艺人演出大约一个小时,到这时候天色已经渐黑,天空中嗡嗡飞舞的无人机身上开始交替闪耀小小的红灯和绿灯。
随着广播里传出的声音,全场歌迷瞬间欢呼起来——「黑豹」登场了!
这支乐队成立于1987年。它是中国摇滚乐神话时代的见证者,也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他们拍摄《无地自容》和《Don't break my heart》的MV,是把八达岭长城包下来一段,用缆车把乐器吊到长城上拍的;他们去香港访问一周,去的时候根本没人认识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歌迷追到机场去送。
38岁的黑豹,年龄比当天全场歌迷的平均年龄都大,甚至大于它自己的主唱。没错,那个剃着平头的络腮胡,刚就任两年的第11任主唱项亚蕻。
项亚蕻是「摇滚编年史」正式参加者中最年轻的一位歌者,也是唯一一位「90后」。黑豹年龄最大的元老,吉他手李彤出生于1964年,比他大了足足26岁。
到现在,他都没有听全黑豹的歌。因为黑豹的历史太长,中间整整换过10位嗓音、风格各异的主唱,发布过的歌也太多,能演出的只能是其中一部分。
61岁的李彤依然高大俊朗,吉他的演奏娴熟有力。中国摇滚乐的圣经、上古神作《摇滚梦寻》中这样描述他:「一个大眼睛,很有灵气的男孩」。
他只用15分钟写出了《无地自容》的曲子,成为黑豹的第一名曲,也是中国摇滚乐传唱度最高的曲目之一。
两年前,前任主唱张淇离队,黑豹为此面向全社会办了一次海选。给他们推荐的人千奇百怪,连乐队成员所在社区的干部都给他们推荐。他们先后海选了100多人,结果发现很多人就是想来看黑豹一眼,跟黑豹一起唱一首歌就满足了。最后,项亚蕻在一场综艺节目《黑豹乐队主唱招募计划》中脱颖而出。
「作为一个没有参与过那段历史的人,我加入黑豹之后感受到了:窦唯确实给这个乐队留下了一些特别的印记,有些东西不是用时间能消解掉的。」项亚蕻感叹。「他很精彩,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我积攒的所有能力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我最不能接受的,是把窦唯当作一种武器,去对付别人。」
那个一声不吭坐在后面打鼓的鼓手,就是前几年因「保温杯事件」骤然走红的赵明义。「时代造英雄,成就了黑豹的第一张专辑,也成就了窦唯。谁也回不到那个年代,所以那个年代被过度神化了。不管我们发什么,都有人说赶不上第一张。过度神化一个时代的后果,就是只能活在神话里。」 赵明义说。
「如果我们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啥也不是,只能活在第一张专辑下面,那我们就被打垮了,可黑豹是这样吗?有些乐队,主唱退出了,整个乐队就消失了。可黑豹是这样吗?黑豹没了窦唯,就是一个黑猫?」
窦唯离开的时候,确实跟黑豹有过口头约定,以后再也不唱黑豹的歌。但这些年来,黑豹每一场演出,只要唱了窦唯参与创作的歌——比如《无地自容》,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都会收到一份费用,然后转给他。
乐队成员离任之后的演唱权利是个复杂的问题,至今都没有一刀切的解决办法,大都是一事一议。比如黑豹也特许另一位前主唱秦勇可以唱黑豹的歌,但只能自己重新伴奏,不能用原版——原版的版权属于滚石公司。张淇在任时创作的歌,黑豹也是可以一直唱下去的,但 「大家很自然地就不唱了」。
但是任何一场演出,主办方都必定要求他们唱两首歌:《无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
「实际上我们想唱新歌,但也能理解:如果我是主办方,我也希望黑豹唱那几首经典的。」
赵明义说:乐队(主要是几位老队员)也在努力抵抗、谈判,比如这次「摇滚编年史」演出,他们就没有唱《Don't break my heart》。
《无地自容》实在减不掉。一是主办方强烈要求,二是那首歌现场氛围确实也好,适合点燃全场。
全场确实瞬间沸腾。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
黄贯中
钢琴前奏响起,是那首《海阔天空》。全场在深暗的天色中欢呼起来。
上世纪80年代,几个本性纯良又生气勃勃的香港青年,奏响了一曲传承至今的歌。
BEYOND是一个符号,一个跳脱于内地摇滚乐之外的公共符号,也是粤语文化在内地最有力的传播者之一。没有人不怀念家驹,没有人不熟悉这首《海阔天空》。
然而却旋律一转,换成了轰鸣的电吉他旋律——《踩界》,一首由他自己包办词曲、自己演唱的歌。
黄贯中——阿Paul,BEYOND的吉他手,也是当天唯一一个以粤语为主要演唱语言的音乐人。今年60岁的他,依然身材精干、火力十足。
一首接一首,首首劲爆。有黄贯中单飞以后自己创作的歌,也有BEYOND三子时期的歌。这些年,黄贯中在大陆演出很多,经常唱四子时代的经典老歌。「摇滚编年史」的消息放出后,很多人在网上嘲讽参加这场演出的人都老了。黄贯中的团队紧急纠集了一队精兵强将,重新拟定歌单,排练了足足半个多月。「让他们看看,谁老了!」
终于,经典老歌时间到,全场开始大合唱。比如这首用普通话唱的《大地》:
「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
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
秋风秋雨的度日,是青春少年时
迫不得已的话,别没说再见
……」
这首歌是著名词人刘卓辉所作,写的是他自己家族的故事。上世纪40年代,叔公在潮汕家乡当兵一去无踪影;直到30年后,刘卓辉的父亲托人去台湾登报才找到。这首歌,说的是两岸三地血浓于水的关系。
它甚至进入了另一段光辉岁月:1991年,香港民众为了帮助陷于华东水灾的大陆同胞,在跑马地体育场举办了一场持续七个多小时,囊括整个港岛娱乐圈,赌王、巨商、大佬、阔太都参与其中的《香港演艺界总动员忘我大汇演》,当天为灾民募集捐款一亿多港币。这首歌就是当天BEYOND四子的演出曲目之一。
在内场最后面的媒体区,一片由栅栏和工作人员围起来的空地上,一位坐着轮椅的姑娘正在入迷地观看。她出生于1993年,是一位自由职业者,喜欢张楚、崔健和其他许多有劲儿的摇滚乐队。
知道「摇滚编年史」演出的消息以后,她不顾行动不便,买了一张看台票。当天,父亲开着车把她从90多公里外的家乡沁水县拉到体育场门口,她再摇着轮椅一个人进来看。
「自由洒脱,有自己的思想和态度,不从众。听摇滚让我知道是有这些存在的。」她说,「我会学着摇滚的自由不屈,我会记得每一份友好助力,继续勇敢地追求更多体验!」
全场最大的合唱曲目来了,《光辉岁月》。一瞬间,全场三万人都操起了熟练的粤语:
这是一首家驹写给南非前总统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的歌。他有感于这位因呼吁种族平等,入狱27年仍然选择宽恕的黑人领袖之伟大人格,一气呵成了这首香港娱乐圈极为少见的政治题材歌曲。它让BEYOND获得了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填词奖,也标志着他从一个反叛青年,变成一个为人类自由发声的战士。
那是世界风华正茂、中国放眼全球的年代,是一百多支世界级摇滚乐队联手为非洲饥民举办赈灾义演Live Aid的年代,是《We Are The World》,「明天会更好」「让世界充满爱」的年代。那时候,人们真诚地相信:明天会更好。
可惜,没有多久,家驹就不幸意外离去。
他位于香港西贡区将军澳华人永远墓场15段6台25号的墓,年年都有年轻人或不那么年轻的人前去上香、祭奠、弹着吉他唱一首歌。以及,为他擦拭墓碑上刻的那行字:
「生命不在乎得到什么,只在乎做过什么;摇摆精神,永垂不朽」。
崔健
第一天演出,压轴的人来了。一顶带着红五星的白色棒球帽出现在大屏幕上。
全场陷入一瞬间的寂静无声,然后又猛然欢呼起来。那是他的标志。崔健——中国摇滚乐的开山之人。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对中国的摇滚乐来说,他就是猫王、披头士和鲍勃·迪伦的三合一。
今天站在舞台上的许多音乐人,都是听着他的歌才知道什么叫摇滚,并决心投身于此。用二手玫瑰主唱梁龙的一句话说:「他那时候就像一片天,你不可能越过他。」在还没混出头的困苦日子里,他经常梦见崔健从天而降,来救自己。
他也是一个艺人,时常出现在音乐节上的艺人。但摇滚圈从来没有人能压他的轴,在他后面出演。不仅如此,圈里还有一句让所有人心悦诚服的话:老崔,是不能黑的。
这绝不仅仅因为他出道最早,上世纪80年代就被西方人看成中国文化的一个代表人物;更因为40年后的今天,他仍然战斗在舞台上,站在浪尖风口。
《死不回头》、《从头再来》、《继续》……「莫非里边也有你,正在被时代改变;这时有人大声吼:嘿,老子根本没变!」
他从未改变。
25岁他就被人叫老崔,直到今天64岁。很多人比他年轻得多,然而早就放弃了,颓了;但他一直都在。天天跑步,隔一天游一次泳,以极度的自律和勤奋塑造自己的身材和音乐。
他跟我说:「退休这个词儿在我的字典里面不存在。对我来说,最幸福的死法就是死在音乐中。死在舞台上,死在休息室里,死在演出的途中。」
每个听崔健的人都或多或少遭遇过冷眼和嘲笑,那是他们孤独倔强的青春。多年以后,只有在崔健越来越少的演唱会上,他们才能忘情地呐喊、沉默地流泪,挥舞着手里的红布,缅怀自己刻骨铭心的青春。
在介绍乐手时,许多歌迷瞬间泪目。
歌迷们想起了刘元,乐队的管乐手,中国音乐家协会爵士乐学会会长,崔健相识相知40多年的老伙计。
作为北京歌舞团的同事,他们一起组建了中国摇滚乐最早的乐队之一「七合板」;1986年5月9日,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首唱《一无所有》,刘元就在台上为他吹唢呐,一起为中国摇滚乐发出第一声破空的啼鸣。
录制第一张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时,崔健每天蹬着单车驮着刘元去录音棚。他嫌蹬着费力,叫刘元去给自行车打打气;刘元拎着气管子一顿猛打,结果录完出来一骑,完全没有效果。最后才发现他打错了车,把旁边录音部主任的自行车给打足了……40年来,这老哥俩相爱相杀,在饭桌上斗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道风景。
去年年底,刘元患癌症去世。在葬礼上,崔健表现得很淡定,跟来吊唁的人一个个打着招呼,然而,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他那天抽得极凶,几口就下去一支。
《一无所有》的前奏响起来了,看台上一大片的人立即哗啦啦自发起立。这是一种热爱,更是一份对中国摇滚乐发轫之作的致敬。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
一位身患癌症,从内蒙古来的60岁男歌迷举起了手机,边摇边唱——手机屏幕上是刘元在世时,在舞台上吹奏萨克斯的一张照片。
当年批准这首歌登上工体舞台、也就是历史舞台的东方歌舞团团长王昆曾经形容那一刻:「崔健唱完,看台上的老百姓就像潮水一样动起来,就像中国足球冲进了世界杯,进了外国人的一个球一样。」
它传到北京城,一米八满身肌肉的大汉杨乐听这首歌听得眼泪哗哗;它传到大洋彼岸,陈丹青在美国听得热泪盈眶。从姜文到王朔,从张艾嘉到吴士宏,从陈建斌到王健林,千千万万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都唱了这首歌几十年。
王朔曾经为崔健写过一段话:
「我宁愿崔健和他的音乐代表我存在,代表我斗争,代表我信仰,我把重大的责任都交给他了。」
「我要指出,崔健的音乐有很大的麻醉作用,他会使我这样不肯承当(担)的人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放弃,理想还在,勇气还在,希望还在,只要这种音乐还响着,我们这些人就不是毫无价值。」
这是他20多年前写的了。
现在的王朔每天刷10个小时的短视频。
指南针
「妹娃幺儿 那个槐花开哟喂——瑟——」
第一首歌《幺妹》的第一句就别具一格,透着鲜明的地域特色。显然是西南地区的。
第二天演出,一群中年男人首先登场。娴熟挥洒的演奏手法、放松的舞台姿态和从容自信的气质,无不显示着他们经历过数十年的音乐生涯、鲜花荣誉、风风雨雨,像是一群从不拉稀摆带的袍哥老大。
这种自信早在30多年前就表现出来了——他们的第一张专辑的文案,第一句话就如此自我介绍:「指南针乐队——中国摇滚新生代最强音」。
主唱刘峥嵘声音极有特色,冷峻中兼有嘶哑,被称为「中国最冷峻的声音」。
他出生于音乐世家,5岁开始拉二胡,12岁从重庆考到北京,以全国只招两名的成绩进了中国音乐学院附中二胡专业,接下来就是音乐学院、研究生、分到国家音乐团体,稳固优裕的生活在向他招手。然而数年后,他的一个决定惊掉了学校老师的下巴——退学。他15岁那年就加入了何勇、秦勇等人的「五月天」乐队,一心在外头搞摇滚乐。
第二首歌《我没有远方》来了,全场大合唱。它唤起了许多人的青春回忆。
「迷失在高楼大厦钢筋围墙
找一点遗漏下来的阳光
没有天空我恍恍惚惚,
眼中闪过一片一片都市的疯狂
……」
像一个美丽的童话,又像一个梦。一群以四川音乐学院毕业生为主的年轻人来到北京闯荡,被著名音乐人、崔健的前经纪人王晓京看中。王晓京为他们请来了四川老乡、北大俄语系的藏族才子洛兵担任特约词作人;还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主唱——来自江西南昌,16岁闯荡北京的女孩罗琦。
很快,摇滚圈就记住了罗琦高亢霸气、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以及那张堪称首首精品的专辑《选择坚强》。
接下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罗琦退出乐队,又身陷毒品丑闻、出国、生子、回国、事业起落……1994年,刘峥嵘加入指南针乐队,成为第二任主唱至今。「换主唱是(乐队的)硬伤,当时确实很有压力。」他回忆。
在他任上,指南针乐队出版了第二张专辑《无法逃脱》,这也是一张堪称首首精品的优秀专辑,指南针乐队被坊间称为「有史以来中国换主唱最成功的乐队」。
数年后,指南针乐队又发生了一次巨大变动——其他几位成员决定回家乡去发展,而刘峥嵘和键盘手郭亮选择留在北京。很多年里,这支乐队都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再也没有出过新的专辑。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是中国摇滚乐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盗版猖獗、演出稀少,整个市场还不成熟,音乐公司的巨额投资无从收回,很多乐队出了专辑却发现生活依然难以为继。
高旗说过一句话:摇滚乐是中国最大的公益事业。张楚告诉我:红磡那场演出是很火,但它并没有给中国内地的演出市场带来多大的激励作用。因为内地的音乐工业、服务业不可能一夜之间达到香港的水平,要等到北京奥运会的时候才差不多赶上来。
于是,在全国年轻人还在陆续奔赴北京搞摇滚的时候,一些先一步来的乐队却「逃离北上广」,回到生活成本更低的家乡去发展。
多年后的如今,中国摇滚乐的市场发展起来了,一些音乐人上了央视春晚,满地都是音乐节。然而那批「逃离北上广」的乐队,大都散了。
最后一首歌来了,《无法逃脱》,刘峥嵘词曲。
这天他穿了一件联名款的浅色上衣,领子和袖口是深色,被歌迷们戏称为「保洁大哥」。
一位歌迷在自媒体上写道:
「虽然都说峥嵘哥穿的像酒店保洁,但是就像他的歌和他的演绎一样,真男人从不在意这些玩意儿,穿啥都在舞台上闪闪发光。」
「哎,请你们停止散发魅力吧!明天我要上班了。」
高旗
少年弟子江湖老。高旗,这位摇滚圈第一俊朗小生也57岁了。
短短的马尾辫掩盖不住间杂的白发,墨镜下俊朗的眼角也爬上了不少皱纹。但舞台下的女歌迷尖叫声直刺天空。
「整个夏天,徘徊在你的窗前
等你在微风中出现
整个夏天,迷失在梦的原野
在海的誓言中陶醉
想用我的疯狂,换取你的流连
用燃烧证明你的美
……」
一首《完美夏天》,仿佛在讲述当年他完美如神话的形象。
生长在中央乐团的家属楼里,高旗很早就投身摇滚乐,为此从大学退学,十几岁就在北京的摇滚圈崭露头角。他组建的超载乐队,风格是暴烈的激流金属,被称为「中国的Metallica」。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后面有一台自动演奏机,他只不过是把这台机器演奏出来的歌曲记录下来而已。套用高晓松那句话:上帝抓着你的手写下一首歌。
有些时候,上帝抓的动作非常快,他刚拿起吉他就开始淌出旋律,比如他的第一首作品《每次都想拥抱你》;有时候上帝又很拖延症,「转过身是欺骗,走向前是无言」两句歌词让他等了好几年。
上帝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在,还是需要借助一些凡人的启发。这次他唱的一首歌《孤独的长跑手》,就得名于美国作家阿兰·西利托(Alan Sillitoe)的一部小说,写的是都市人的孤独和坚持。
最近这几年,他不怎么唱早年那些激流金属风格的歌了,直到最后一首,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俊朗、暴烈、脆弱的少年。
下面是一片疯狂欢呼的歌迷,女性尤其多。如果30年前的高旗穿越过来看到这一幕,他会非常吃惊——当时他在台上唱,台下一眼望去全是男歌迷,姑娘只有极其罕见的几个。其中一位成为了他如今的经纪人。「可能……当时我们走得稍微早了点儿。」
现在,在对摇滚乐的接受度和热爱方面,中国女性至少跟男性是并驾齐驱。
24岁的太原姑娘酒儿是一个铁杆摇滚迷。为了这次演唱会,她做了许多事,包括但不限于拉了五六个微信群,每个群都是四五百人。在群里组织拼车、拼房、定制统一的衣服、跟主办方沟通、集体买同一个区域的票、准备山西的小特产送给外地来的歌迷……
「之前有小道消息说在山西办这场演出,我们自己都不信。山西的乐迷真的很惶恐:在我们这里开,我们是否真的能行?」
「真到官宣的时候,大家反而更担心了。从外地来晋城,这个路很不好走,而且我们本地乐迷的接受程度有限。这几年所有的演出都绕过了山西,怕赔钱。后来第一天的票全部售罄,大家才放心一点。」
「这次演出,真的对山西的摇滚文化会有很大的影响。听摇滚的人很少,你听完找不到分享的人,就很孤单。这一次,大家都团结起来了。」酒儿说。
这次演出,像是中国老摇滚迷的一次集结号。
两天的六万张票基本售罄,购票者平均年龄35岁以上;只有12%来自晋城本地,其余来自全国各地乃至海外:美国、英国、法国、日本、越南、新西兰等14个国家,甚至还有冒着生命危险从俄罗斯坐飞机回来看的。
47岁的高能物理学博士高睿刚从国内探亲回去,看到「摇滚编年史」的消息,立即又订了一张机票。从他定居的英国牛津郡到晋城,单程9000公里。一个大学同学从合肥开车过来,带着一把吉他、一组手鼓。
演出结束后,两个人去了露营区,那里有很多年轻人,也有像他们一样的中年人。
「这感觉真好。完全不尬聊,不寒暄,也不用问谁是谁,见了面就是谈音乐,喝酒,唱歌。有个河南大哥开车带了满满一箱子白酒,大家一起喝。还真有点伍德斯托克的感觉了。」
大家搭了个简易的舞台,他和同学拿着吉他和手鼓上去,刚唱了两首就被抢着唱的年轻人们挤下去了。但他们一点也不生气,照样乐呵呵地喝酒聊天,聊青春,聊梦想,聊金属,聊这次演出,跟各种各样不认识的人。那天,他们一直玩到了凌晨五点。
「有些人,或许一生中只会见这一面。但那一晚,我们确实靠近过彼此的灵魂。」
「我们习惯了用条件、价值、位置评估一段关系,却忘了,人类最本质的靠近是因为热爱。」
地下婴儿
这是一支有点奇特的乐队。
主唱是个气质儒雅,长相跟夏雨有点像的中分头中年男人,挎着一把吉他。他身后有个焗着一头黄发,相貌相似的打击乐手,他们是兄弟俩。
音乐奏响,是一首快歌。刚听到前奏,许多中年人就激动得眼神发直,跟着他们精准地喊出那些已经有了几十年历史的歌词。
「地下婴儿」乐队,主唱高幸和他的弟弟高阳,这对新街口长大的北京孩子,是乐队里唯二坚持至今的创始成员。
近30年前,在北京汹涌的朋克浪潮中,一篇报道写他们俩:「这兄弟俩都蓄着染了色的爆炸头,衣着随便,时常开着摩托车在北京城中风驰电掣。」
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北京,没有一家美发厅有能力染朋克头。他们在美国的朋友特意寄回一个个小盒子,上面用英语写着「朋克染发膏」;他们自己摸索着染,红的绿的灰的全染过。很快,北京的朋克圈里就流行起这种发型。他们也被称为「中国最伟大的朋克乐队」。
《觉醒》是主打歌,引发全场中年人的齐声呐喊。
「让我彻底安静,好象社会离我已远
不再有语言,也不再有人烟
再让我彻底爆炸
我要把我的热血和答辩
都通通抛在这气质上面……」
1994年,他在家里憋得不舒服,来了一把「在路上」,背了一把吉他出门,随便选了个地方——南京。他也没带钱,就是去各个大学蹭吃蹭喝,到处结识搞音乐的年轻人。南大一个校园乐队给他办了个饭卡,还给他找了一间宿舍住。有一天他去鸡鸣寺,在寺里一个亭子弹琴唱歌,突然就来了创作欲望,火速把旋律和歌词记下来。这就是《觉醒》。
他们当年的那些经典名曲,正在一首首地唤起中年朋克们的青春记忆:《种子》、《一条腿跳舞》、《我得了忧郁症》……
随着这些歌的刺激,内场出现了两天来演出唯一的一次集体躁动:人们离开座位跑到场地的空旷处,开始「开火车」,也就是一个揪着一个的后背连成一串,绕着人群或空地跑,谁愿意就随时加入;「POGO」,原地蹦来蹦去,撞来撞去;一位身穿医院病号服、足蹬红色鞋子的长发男歌迷干脆搞了个平地「跳水」,众人欢声雷动,纷纷伸出手臂把他托举在空中四处传递。
场内数不清的警察和保安如临大敌,站成各种封锁线、封锁圈,把歌迷们包在中间,试图让场面更可控。但他们显然非常谨慎,并没有强行制止或者驱散人群,他们事前经过仔细的告知和培训。
这一切的奥秘,在一个43岁的中年男人身上。他不是歌手也不是歌迷,但这一刻承受着最大的压力——马智勇,「摇滚编年史」概念的提出者,也是这场演出的总导演、总策划。
马智勇1982年出生在辽宁营口,吉林大学计算机系毕业。他心底一直有浓重的摇滚情结。几年前就写好了「摇滚编年史」的策划书,疫情是直接刺激到他的因素。他希望,摇滚能让人们增加一点直面世界残酷的力量。
为了这次演出,他一个月往返了杭州和晋城7趟,单程7个小时;重要的文案都是在飞机上写的,其中一点就是培训从5家安保公司凑出的一千多名保安:摇滚乐会有什么行为,你可能会看到什么,要理解;如果不允许人家在座位上站起来,会有很大问题……左一遍右一遍,不厌其烦。
虽是如此,每个节点仍然充满了惊险和不确定。作为演唱会的第一负责人,他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前一天他最紧张的时刻,是黑豹主唱项亚蕻跳下舞台去跟第一排观众握手、唱歌,观众都在往前挤,拦在前面的那层防暴铁马会不会被冲倒?如今这一刻,歌迷们开火车、POGO和跳水如此兴奋,会不会引发踩踏事故?
这一切,现场的几万人是不知道的。在很多年里,他们的记忆中留下的,只是这样一幕:天空阴郁,夏日的风吹过,空中满是嗡嗡盘旋的无人机。跟着激烈的朋克乐,数不清的年轻和不那么年轻的男女,一边欢呼一边上下跳动,对天空一下一下伸着拳头,做出魔鬼角的手势。
郑钧
58岁了,郑钧的姿势还是那么标准:斜眼向天,似笑非笑,一副慵懒的神情,左手垂下,握着话筒的右手伸出食指,上下跳跃几次。
他今天选择的歌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考量。有年轻人爱听的热门曲目,比如《流星》《私奔》;有的歌像是启动中年人青春回忆的密码,比如这首《灰姑娘》: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
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
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
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在磁带时代,一张专辑分A面B面,而A面第5首歌一般是比较容易被忽视的,被看作主打歌之后的附带作品。而这首郑钧写给大学女友的《灰姑娘》,大概是中国摇滚乐传唱度最高的一首A5。
不同的歌,适合听的姿势是不同的。有的歌适合前后摇摆,有的歌适合左右摇摆,有的歌适合上下跳动,有的歌适合站在那里一边听一边仰着头吼。而像这首优美动人的《灰姑娘》,郑钧根本不需要号召,看台上一大片人就自发点亮手机,随着歌声左右挥动。
到了那首《回到拉萨》,前奏一响,全场疯狂。整个体育场都吼着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萨。尽管许多人可能根本没去过西藏,但就是有情结。被这首歌埋下的情结。
「如果现在让我写《回到拉萨》,我可能写不出来。」当年郑钧自己也没去过拉萨,更谈不上信仰,正在跟朋友喝酒,突然大脑中出现了一首歌。他写出来,成了。那是1994年,他的第一张专辑卖了近200万盘磁带。很多人因为这首歌去了西藏,而很多西藏人认为这首歌的作者肯定是一个西藏人。
当年他可是一言不合就掀桌子走人的主儿。现在,他可以随和地在乐迷递来的盗版CD上签名,签完了还笑笑:「我们都接受这个。」他说话,经常用的一个词是「都不容易」。
他也试过直播,接触流量。噢,原来它是这么回事儿。但他最后选择退了回去。「这世界上,并不是什么钱你都能赚的。」
「20多岁时我一点都不享受我的人生。只有物质和肉体,内心没有任何方向感。但之后就开始想:难道这就是人生的终点吗?
「现在是我这一辈子活得最没有焦虑的时候。打坐时感受到的美好,跟我在台上嘶吼时感受到的美好是一模一样的。」
其实焦虑也是有的。他跟刘芸的儿子15岁了,很有音乐天赋,但叛逆、厌学等这个年龄段的特点一个都不少,直接放话:「我不想上学,上学是为了让我爸高兴。」
他急了:「我给你这样的权利,但你必须承受这个后果。我马上给你退学,给你买最贵的游戏机。等你大了,白天出去打个力所能及的工,晚上回来就打游戏,喝可乐,吃方便面,想怎么过怎么过。但你想好了,以后三四十年都得这样儿。你同意吗?」
儿子听了,想想说:「那我还是去上学吧。」
「做我的儿子,其实是不容易的。他会觉得:我很难超越我爸,干脆躺平算了。刻意避开这个赛道,不想搞音乐尤其是摇滚乐。」他自嘲。
连他给儿子取的英文名「贾格尔」(Jagger),儿子都很排斥。原因很简单,「网上一搜就知道这是个八十多岁一张大嘴的英国瘦老头,你凭什么拿他给我取名字?我可不在乎他是什么滚石乐队主唱,他是你的偶像,不是我的!」
「贾格尔就是摇滚乐生活的象征!无视规则,我行我素,蔑视所有人的评价,八十多岁了还能有爱情,享受青春。」
郑钧一边不甘心,一边表现得很大度。「将来(我儿子)他想改一个英文名,无所谓!」
一会儿,他又默默来了一句:「最近他好像有点接受了。」
谢天笑
「摇滚编年史」全部登台的音乐家之中,气氛最足也最为诡异的一位来了。
一个白衣男子的背影,孤独地坐在一片沙漠中。雷电闪闪,寒风呼啸,偶尔还传来几声狗吠和婴儿啼鸣。随着失真狂野的吉他与古筝陆续响起,一个长发墨镜的瘦削身影出现在舞台上。全场上下喊声、喝彩四起:「老谢,牛逼!」
谢天笑,中国最特立独行的摇滚音乐人,摇滚圈里唯一一个上过邮票的人,「摇滚新教父」「现场之王」。
年轻时,他是中国摇滚圈的坏小子,日常总是争议不断,动辄被媒体推上头条;如今他成了年过半百的「老谢」,那股巨大的破坏力,一站上舞台就会释放出来。即使在这个场合,他也放了一炮:
「中国摇滚让我非常失望!你们有没有觉得,佩服的艺人越来越少了!虽然中国摇滚没有走上国际,我们还是要过六一国际儿童节!」
他时而拨几下古筝,时而抱着吉他来一段SOLO,但总不会忘记凑到麦克风前,唱出那首《下落不明》。
人生有无数个十字路口,每一个意外都可能把你导向不同的方向。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就在几十年前推了谢天笑的命运一把。
这个人叫郭二,是谢天笑的山东淄博老乡。1987年,15岁的谢天笑让弟弟去找郭二借了一把当时全县少见的吉他,说好借一个星期。
结果郭二从此就下落不明,那把吉他他一直弹了好几个月,把自己对音乐的期望值弹得越来越高,最终下了去北京的决心。如果不是郭二突然下落不明,今天的中国摇滚圈将很不一样。
刚到北京时他膜拜的对象,是一身皮衣皮裤大马靴大长头发的唐朝乐队,尤其是主音吉他手老五(刘义军)。他死死盯着讲课时眉飞色舞的老五,抑制不住地幻想:「我要是他儿子该多好啊,他一定能把所有东西都教给我。」
谢天笑有心眼儿。他回老家特意买了个琉璃做的烟灰缸,拎到北京准备送给老五。再次去蹭课的时候,他就捧了过去。老五说:「哎呀,谢谢谢谢」,结果下课就把这件事忘到脚后跟去了,直接走了。
还是得做自己。
他想起小时候学画,一个美术老师说过一句话:「百分之百的临摹,不如百分之一的创造。」这句话跟老五说的一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弹琴,千万不要每次都认真弹,一定要有一段瞎弹的时间。」
一步一步地,他琢磨出了自己的路。有了一点儿灵感,他就从兜里掏出几张纸片记下来,再一整理就成了歌词。直到他改用手机记事本写的时候,这种纸片已经攒了满满一个大背包,他全留着。
他有许多动听中隐含力量的歌,比如那天那首《向阳花》:
「无数个雨点,在我面前洒满大地
站在这里,只有一个问题
向阳花,如果一直生长在黑暗下
向阳花,会不会害怕
向阳花,你会不会害怕
向阳花,你会不会再继续开花……」
在谢天笑唱这首歌的时候,内场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泪流满面。他是那一片区域唯一一个站在椅子上的人,但保安并没有干涉他。他患有侏儒症,身高只有一米二三。
他叫李竹迅,今年22岁,是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电子商务系的学生,如今正在杭州的一家公司实习,做运营和设计工作。这次,他花了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带着同为摇滚迷的父亲来圆梦。
「我就是冲着谢天笑来的,他的歌很有力量,很摇滚,特别是这首《向阳花》,『从泥土里萌发出来』,跟我的处境结合,我觉得是积极向上的,能够指引我前行。」
这是李竹迅有生以来第一次带着父亲出远门。为了制造惊喜效果,之前他只说「我带你出去走走」;直到出发前一天才告诉父亲:「我带你去圆梦」。在演唱会现场,他装着拍照偷偷观察,发现父亲也是热泪盈眶。
当所有人都站起来呐喊的时候,他不得不「做了一次没有素质的人」,站到了椅子上。周围也有几个人站上椅子,都被保安揪下去了。唯独保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这让他感动。「我感觉,他们对我们这个群体的关照性会多一点。」
如今的谢天笑,对那些命运的十字路口以及后来的许多回响,还记忆犹新。
前些年有一次,老五在他家喝酒,带着醉意开始挑他的理。
「天笑啊,咱俩兄弟这么多年了,你TM连个烟灰缸也没送过我啊!」
「五哥!我真的送过你一个烟灰缸!」
汪峰
「摇滚编年史」就要迎来最后时刻了。
最后一位上场的歌手,引发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效应:许多保安都掏出了手机,拍摄着大屏幕上的他。
大概他们觉得已经是最后一个节目,可以放松一下;也可能因为他实在太有名、太「破圈」,影响力早已超出了摇滚的范围。
没错,汪峰。
前一天压轴的崔健,是摇滚圈不能黑的人;而汪峰正好相反,不黑他一下简直说不过去。从「皮裤」「上头条」到那么多次的结婚、离婚、失恋、恋爱,每个摇滚迷都能说出几个关于他的段子。
然而,没有人能无视他的才华。你可以讨厌他,可以嘲笑他,可以绘声绘色地说他的段子,但你无法否认自己会唱他的那么多歌。
作为摇滚圈里唯一一个在鸟巢开过演唱会的人,他也是圈里商业价值最高的人之一。他刚出场,有个姑娘就喜滋滋地对同伴说:「几百块看汪峰,咱们赚了!」
汪峰的金曲实在太多了。这次「摇滚编年史」,他的团队特意请主办方统计一下歌迷们都想听什么歌。
答案是老歌,就像这首:《我真的需要》。
「现在我觉得有些孤单,悲哀的自我有些辛酸
没有爱也没有存款,只有去幻想才能感到一丝温暖……」
这场演出的歌迷跟平时的音乐节确实不一样,许多人都能跟着唱这首布鲁斯风味浓郁、并没有多高知名度的歌。他们知道,这是《鲍家街43号》专辑的第一首歌,是汪峰的处女秀。
那时汪峰真是一无所有。他放弃待遇优厚的中央芭蕾舞团副首席小提琴职位,出来死磕摇滚乐。这张专辑,每个乐队成员最后拿到的报酬是2000元人民币。
下一首《怒放的生命》来了,这一次下面的合唱声骤然变大。
当汪峰把才华用在愤世嫉俗上,他就是赚不到钱;转变风格以后,他迅速迎合了中国城镇化、全球化的起飞之路,变成了社会各界的励志共识。《北京北京》《春天里》是北漂在KTV里最爱唱的歌,《飞得更高》《怒放的生命》被称为全中国公司年会的首选歌曲。
当晚的汪峰表现十分谦逊。他不但连续返场两次,唱了《光明》和《晚安北京》,还说了一番让全场鼓掌的话:
「我想起了30年前,我刚组建了鲍家街(乐队),第一次演出结束下台时,崔健走到我身边,问我们:你们是哪里的?我很喜欢你们。」
「当时我觉得超级喜欢的崔健竟然跟我说话了,得到了极大的激励。他可能不知道,他对我说的那几句话,给了一个年轻人多大的鼓励。」
如今,他看遍世间繁华也历经多重风雨,不再是当年那个极度渴望成功,咄咄逼人并且毫不掩饰的汪峰了。
20年前,他通过7个人辗转找到许巍的电话,打过去:「你是我唯一的对手。」
当天这场「摇滚编年史」,他们本应再次同台。但许巍提前半年就定好了演出行程,今天前后都有一场紧挨着,实在没法参加。他的缺席,是「摇滚编年史」最大的遗憾之一。
12组艺人,这个数字无疑太少太少。如果以上世纪90年代为下限,当时活跃在中国摇滚舞台上争奇斗艳,把名字刻入一段历史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答案千姿百态,而又令人无奈。
「零点」前主唱周晓鸥,被觉得过于流行;子曰或者说秋野也是类似的理由。尽管他才是中国人听得最多的摇滚音乐人,人人都听过无数遍那首《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就收脑白金》。
轮回散了,眼镜蛇没了,麦田守望者的主唱失联了谁也找不着,而乐队的很多歌是他作的曲,没有他授权唱都不能唱。瘦人说愿意重组,找了一圈发现有的乐手已经移民。有些当时很有影响力的老炮儿已经退出江湖,状态和名气都不太适合登台;达达、苏阳、新裤子、二手玫瑰这些出道又太晚。
窦唯呢?主办方先后托了好几拨人去问隐居在河北阿那亚的他,他非常客气,但是最终一位朋友捎回一句话来:「窦唯想跟窦唯划清界限。」
送别
钢琴声响起,是李叔同那首《送别》的前奏。
马智勇上台了。「谢谢大家天南海北的奔赴。我们一起完成了中国摇滚的一次非常NB的集结,谢谢你们!」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因为疲惫,也因为激动。他证明了自己,也帮中国摇滚乐证明了自己。
在筹办这场演出时,他身边至少有十几个朋友反对。他们说:这个演出挺好的,有情怀,但肯定要亏钱。「这帮老炮儿,哪有流量啊?」。
中国摇滚乐最资深的这批老炮儿,已经不在音乐市场的中心位置,他们的商业价值不被看好,也不是音乐节的票房保证。这次邀请时,很多人的档期都空着,几乎一下子就凑齐了。
「这次演出,是为了情怀,也不仅是为了情怀。我们把他们集中请来,就做成了一次强策划,像凑齐了七龙珠一样,中年的歌迷会从天南海北来看。」
这次「摇滚编年史」不仅打平了成本还略有盈余,由此带来的社会各方面效应也非常好。
整场演出的全域曝光量超过11亿次,微博话题超过10亿。晋城有关部门事后统计,端午假日期间全市共接待游客80多万人,同比增长近70%,全省第一;旅游总花费近4亿,同比增长近85%。演出期间,各省市的文旅局来晋城参观考察的至少有二三十拨,其中有些给出优厚的条件,想把「摇滚编年史」的下一场搬走;有的直接放话说他们自己要办一场「摇滚纪年史」,还给出了时间、地点。
伴随着钢琴声,台上台下的人一起陆续开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无数人怅然若失。接下来,他们将离开这梦幻般美好的两天,回到自己庸常的生活中去。
一位来自上海的歌迷写道:
「有一种很割裂的感觉:在晋城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来看摇滚编年史的,所有的话题都可以从摇滚展开。一回来上海,就好像一滴水滴进了大海,没人知道你来自哪里,要去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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