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孩子越来越难睡一个好觉?
越来越多的孩子难以睡一个好觉了。在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心理治疗师王广海清晰地感受到,学业压力增大、儿童青少年抑郁率上升的当下,这个问题愈发突出。
根据《2022年中国国民健康睡眠白皮书》显示,参与调查的高中生平均睡眠只有6.5小时,初中生7.48小时,小学生7.65小时,远远低于教育部要求的8小时、9小时和10小时的标准。
为了应对孩子的睡眠问题,上海儿童医学中心从2012年开始设立儿童睡眠与心理咨询联合门诊。王广海是最早一批加入的心理治疗师,2015年,他在华东师范大学、美国国家儿童医学中心完成联合博士培养后,加入了这支多学科队伍,至今工作刚好满10个年头。他感受到这些年的纵向变化——孩子的睡眠正在被更长的电子产品使用时间、更繁重的作业和升学压力剥夺,失眠问题变得日益复杂,不再是单一发生,而是共患了抑郁、焦虑、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等不同的精神心理疾病。
每个学期开学初或者接近期末,失眠儿童就诊数量会明显增加。年龄大概分布在三个高峰期,几乎和各阶段升学相对应。他们可能同时表现出分离焦虑、抑郁、拒绝上学、冲动多动行为,家长因此没法正常上班,家庭节奏被完全打乱,亲子关系也陷入了紧张的对抗。
一些睡眠问题的发生有更早的前兆。王广海说,这是因为失眠不仅慢性持续,且会在代际间传递,「父母睡不好,下一代出生的孩子也容易睡不好。」临床上,他曾发现一位母亲因为过度焦虑,睡眠不好,给几个月大的婴儿喂食安眠药。这样的情况并非个例,特别是父亲在育儿中缺位,母亲与孩子高强度粘连,会造成他们的情绪、睡眠紊乱相互干扰。
今年7月,我们和王广海长谈了两次。他谈起孩子在重大考试前的失眠,与睡眠不足相关的注意力不集中、抑郁、焦虑、冲动行为,也谈起对褪黑素滥用、周末过度补觉造成「社会时差」的担心。在治疗上,他会从睡眠调整开始帮助孩子,之后要撬动的是出错的家庭关系、学校适应和社会文化压力。
「对孩子而言,调整作息、恢复情绪、重建信心,远比追赶学习进度更为关键。」王广海说,这不仅是一个医学问题,更是时代提出的一道深层命题:我们究竟希望孩子成为怎样的人?当下的教育是否给予了孩子健康成长所必须的节律、尊重与理解?作为心理治疗师,他也尝试在局部撬动一些老师和家长价值判断的改变,「我们要看到疾病背后的那个人,而不只是全部盯着一个病」,给孩子希望,先还给他们一个好睡眠,再激发被压抑的生命动机。
以下,根据王广海的讲述和他的论文整理——
文|程静之
编辑|姚璐
被剥夺的睡眠,升学是主要压力
算起来,我在上海儿童中心睡眠门诊工作刚好是10年,这些年间,确实感觉到我们的孩子越来越难睡一个好觉了。
从人群发生率上说,大概有30%到45%的婴幼儿存在夜醒和就寝问题,在大一些的儿童青少年当中,失眠发生率为10%左右。所以从总体上讲,不同年龄段孩子的睡眠问题都变得非常常见。门诊上也有很直观的感受,往往是一号难求,像截至今日(笔者注:采访日),门诊已经预约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孩子的问题很多,将近有100种,比如失眠、不宁腿综合征、发作性睡病、夜惊、梦游、磨牙、打呼噜等。在一个孩子当中,多种问题可能同时存在,又受很多因素影响,所以2012年门诊刚成立的时候,就确定需要跨多学科联合会诊,儿童保健科医生之外,最早加入的就有呼吸科和耳鼻喉专科。
但最近几年,精神心理、神经内科的专业人员也加进来了。学科越来越壮大,是因为,孩子睡眠问题呈现出新特点,就是共患病越来越多了,经常是焦虑、抑郁、孤独症、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等疾病,共患了失眠。
一般来说,孩子入睡比成年人要快,正常情况下,从上床睡觉到实际入睡大概20分钟,如果远超过这个时间,或者夜间多次醒来难以入睡,早上又比预定时间早醒,就提示孩子可能失眠了。
但失眠问题发生得比较隐蔽,也没得到足够的重视。许多家长找到门诊,并不是以睡眠问题为主诉,而是孩子出现了情绪行为问题、不上学了,或者发生了强烈的亲子对抗,才想要求助专业人员。
比如我印象深的有一个10岁的小女孩,成绩挺不错的,性格也很要强,但课后作业总是写不完,有时候到了凌晨还在赶作业,早上还要早起,生怕上学迟到。期末考试前,孩子实在扛不住了,突然就不愿意上学了,到下一个学期开学,孩子更加抵触去学校,甚至说要离家出走,出去「流浪」。
还有一个四年级的小男孩,成绩也很好,又是班干部,但有一次考试没发挥好,老师就找他谈话,问最近是怎么回事。老师其实是想表达关心,但孩子感到压力很大,好像自己没有做好才被老师找。男孩也是不愿意上学,在家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家长非常焦虑又无措,刚开始说教了很多道理,后来还强制压着孩子去学校,到了陪读的程度,亲子对抗更加剧烈。
孩子被送到门诊上来,我就发现拒绝上学之前,他们的睡眠就已经出问题了。最典型的是两三点钟入睡,频繁夜醒,早上起不来床,白天又变得嗜睡,缺乏活力,晚上继续睡不着,整个昼夜节律就完全紊乱了。
每个学期开学或者快期末的时候,我接待这种失眠合并情绪行为问题的孩子就会增加,年龄大概分布在三个高峰期——5~7岁、11~12岁、14~15岁,几乎和升学是相对应的。
我们做睡眠研究,会把孩子放在多重的社会生态模型当中,个体因素、家庭、学校、社会文化因素都需要综合考量。比如,家庭经济水平、父母受教育程度会产生重要影响,具体来说,那些经济条件更差、父母教育程度更低的家庭,孩子更容易失眠,而且他们的失眠很难被重视,症状可能一直维持甚至恶化,引起头痛、情绪障碍等更严重的后果。但最近几年,社会环境、文化压力的影响更加凸显,比如上海这边,一些经济条件不错的高知家庭,孩子也睡不着觉了,门诊上不到10岁的孩子失眠已经变得很常见。
图源电影《这里是亚美子》
其实,学业压力对我们孩子的睡眠影响一直备受关注。早在十几年前,我们团队就发现,幼儿园阶段,孩子的睡眠时间非常长,和国外差别不大,从理论上讲,随着孩子年龄增长,睡眠时间会平缓地减少,但我们的孩子睡眠曲线存在一个断崖式的下降点,是在6岁幼升小的时候。
一部分原因和孩子的睡眠环境改变有关。在我们的育儿习惯里,婴幼儿时期,大多数孩子都和父母同床或者同房睡,到了上小学的时候,家长可能就让孩子单独睡了,有的孩子甚至就寄宿了,再加上幼儿园阶段的午睡也可能被取消了,因为自主入睡的能力还比较弱,孩子遇到环境改变,睡眠自然会受到影响。
但更密切的关系还是升学。一个矛盾点是,孩子的生物节律和学校安排是冲突的,七八岁的生理唤醒时间大概在8点或者8点以后,但为了上学校第一节早课,孩子不得不6点多就起床,几乎是在一天警觉水平最低的时候强制大脑开机,引发了很多情绪行为和学习问题。
从2007年开始,上海市教委关注到我们团队儿童睡眠的研究,出台政策要求中小学生到校时间都要推迟到8点以后。之后的10年,我们做了跟踪调研,发现大规模人群层面的效益是显著的,孩子的平均睡眠确实增加了,但对个体而言效果似乎仍不明显,只多了10多分钟。
一方面,我们理解政策实施起来比较难,涉及到公交车、校车一系列系统工程的安排。而且家长一般也是早上8点出门上班,就要提前把孩子送去学校,所以孩子还是早到,参加学校安排的早读或者体育活动,8点后再上第一节正式的课程。
但除此之外,我们发现更多的原因是,孩子的入睡时间被推迟了。
电子产品使用的影响非常大,有的孩子会在睡前刷手机,电子屏幕暴露会抑制大脑褪黑素的释放,进一步加剧睡眠时间拖延,有孩子晚上10点到房间,手机要刷到3点才睡觉。另外就是刚才谈到的,社会内卷化严重,家长对孩子要求高,除了学校布置的作业,又会给孩子报辅导班,额外布置习题。刚开始孩子可能感受不明显,但压力慢慢超负荷了,三个月、半年或者一个学年之后,他们会一下子感到难以承受,表现出睡不着觉。
到了初高中,矛盾是更突出的。青春期以后,孩子的生物钟会逐渐延迟2个小时,也就是说,原先晚上9点睡的孩子要到11点才能睡着,上床时间过早也没用,入睡困难反而增加焦虑,起到反作用。所以理论上讲,青少年更适合「晚睡晚起」的作息,但大部分中学都要求早起,甚至有的孩子凌晨12点左右睡,早上五六点就要起床早读,完全睡不到推荐的8到10个小时。
人的睡眠分成「快速眼动睡眠」和「非快速眼动睡眠」两种状态,对于儿童青少年来说,快速眼动睡眠非常重要,能够巩固和整合记忆,建立神经连接,调节情绪。而这个状态的睡眠主要发生在后三分之一夜晚,所以过早起床,剥夺的正是这部分关键睡眠。
图源电影《当甜蜜的月光沉睡在丘岭》
牺牲睡眠,并不能换来好成绩
不仅仅是现在的孩子,牺牲睡眠补学习,在我读高中的时候也一样,因为不理解睡眠的重要性,也不知道怎么合理安排一天的作息。
我是山东人,高中在县城一所寄宿学校,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晚自习下得又晚,但当时想考大学的动机非常强,我印象特别深,那时候条件比较艰苦,晚上教室灯都关了,宿舍又不能点蜡烛,我就站在宿舍楼的路灯下,一直站着看书,要困到实在不行了,才舍得去睡觉。
我不属于非常聪明的学生,就想少睡一点,多匀一点时间在学习上。但是第二天上课,精神状态、注意力都会受到影响。重大考试面前,我总是压力比较大,担心自己发挥不好。记得高考那两晚,我牙痛得厉害,紧张到完全失眠了。
因为这段经历,我在华东师范大学读博期间,开始做儿童睡眠方面的临床心理研究,就怀疑牺牲睡眠补学习的方法是不是真的有效?
到了2016年,国际学术期刊《学校健康杂志》发布了一项研究,是我们关于高考前一个月学生的睡眠调查,想近一步知道,学生睡得少和高考成绩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关联。
高考前的4到6周,我们在湖南省选取了一所城市高中和一所乡镇高中,通过问卷方式,收集481名考生的睡眠情况、平时学业表现和之后的高考成绩。结果发现,在前一个月备考期间,学生明显推迟了入睡时间,提前了起床时间,睡不到6小时的比例非常高。但牺牲睡眠之后,他们并没有换来更好的高考成绩,反而状态变得更加不稳定,影响了高考发挥。
其实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对于青少年来说,睡眠剥夺、生物节律紊乱不仅不能帮助学习,而且短期会引起注意力不集中,长期会损害脑功能,记忆力下降,增加心理问题和肥胖等代谢疾病发生的风险。但这些危害,都因为学生和家长过于重视高考而被忽略了。
现在,我经常受邀请去学校给学生讲睡眠知识。很多时候,学生听着课就开始打瞌睡,不是说我讲课没意思,而是他们真的太困了。有一些学生跟我互动,他们讲一天24小时的安排,真的比成年人还要忙,几乎困在学业里,早上本来7点起床,但有人上了5点的闹钟就起来学习,晚上又熬到一两点甚至3点。我听了非常心疼,说大家实在累的话,可以眯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国际上有研究发现,过去100年儿童青少年的睡眠时间减少了差不多1小时。就感觉孩子的睡眠状况并没有变好,反而更加睡不够。特别是优等生,在成绩上有更高的追求,有意无意就剥夺睡眠时间用于学习。甚至一些孩子睡早了,睡多了,会有愧疚和负罪感,觉得别人都在学习,怎么自己光想着睡觉了?
图源电影《奇迹,那天如此重要》
寄宿孩子受到身边同学的影响更明显。有的人本来想早睡,但看到周围人没睡,甚至在被窝里打手电写作业,他们就会被竞争的氛围卷进去,好像在时间上多赶一点,才能睡得更安心一点。
我读书的时候,比较好的一点是课间活动自由,一有时间就去打乒乓球了。户外身体活动非常重要,因为大脑在光照下和兴奋的时候,褪黑素的分泌会受到抑制,到了晚上分泌会增加,非常有助于睡眠。但现在,有些学校因为担心孩子的安全,课间就不让他们动,孩子白天昏昏欲睡,一整天待在教室里,晚上睡眠的驱动力和褪黑素分泌都不够,就导致睡不着。
孩子会分为两个极端,一部分是认为睡觉不重要,不在乎失眠,另一部分是过度恐惧失眠的后果,比如今天晚上睡不好,明天就没办法上课,下次会更考不好。因为焦虑,他们甚至一路联想到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好工作,一辈子就完了。
本来是一两晚的急性失眠,但孩子第二天上课没精神,到了下午依赖咖啡或者其他药物,晚上咖啡因和药效没有消退,又导致睡不着,失眠就慢慢被维持下来,持续三个月以上,演变成慢性失眠。
对于这些孩子,我反而要降低他们对睡眠的担心。人是情绪生物,在重大考试面前,应急压力导致偶尔或者短时间的睡不着,其实没有太大关系,过了考试反而能睡得更好,所以不要夸大影响,让自己陷入恐惧想象。
现在,抑郁的孩子越来越多了,和睡眠不足也是密切相关的。
在2017年和2019年,我们与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研究团队合作,研究美国青少年睡眠时间和抑郁、焦虑、冲动等风险行为发生的关系。数据建模统计之后,呈现一个「U」字形,也就是说,最合适的8~10小时之外,每少睡或者多睡一个小时,青少年的风险行为都会明显增加。
包括在最近一次合作研究中,我们排除其他相关因素,对比了美国15岁以下的2组青少年,发现过去12年中,在睡眠不足的状态下,青少年自杀意念、自杀计划和尝试都显著上升,而睡眠充足的稳定不变。
这个结论也符合很多脑科学研究的发现。孩子在睡不好的情况下,大脑负责情绪调控的神经中枢在面对负面刺激时,激活程度会变高,认知也会出现偏差。简单来说,当他们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时,会更容易发火,把可能性朝坏的方向想,小的负面情绪不断扩大,造成大的心理负担,加大了极端行为的风险。
睡眠和情绪是一组双向关系,孩子睡不好,更容易抑郁,抑郁也会近一步导致睡不好。以往,我们针对情绪问题,会考虑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往往容易忽视睡眠,但现在,我的门诊是睡眠与心理咨询同时进行,会发现帮助孩子睡眠调整过来之后,他们情绪也能恢复得更快一些。
图源电影《八月》
代际传递的失眠
在更小年龄组孩子的睡眠诊疗中,问题还需要再往前推演。我们会关注父母,特别是主要照养人的睡眠和心理健康状况,因为失眠不仅是一个慢性持续问题,而且会在代际间传递,换句话说,如果父母受到失眠困扰,下一代出生的孩子也容易睡不好。
在中国的家庭中,承担主要照养人角色的往往是母亲。我们做过很多关于妈妈和孩子睡眠、情绪关系的研究,其中一项是招募了许多名孕晚期妈妈,从孩子出生到10岁成长的过程中,追踪她们和孩子睡眠、情绪变化的情况。有一个结果让我感到很吃惊,除了孕晚期、孩子出生后42天这样的关键节点外,没想到等孩子长到3岁的时候,还有三分之一的受访妈妈没办法睡一个好觉。
一旦妈妈睡不好,小朋友确实非常容易睡不好,而且会互为影响。比如孩子频繁夜醒,打断妈妈睡觉,会增加她们的育儿压力和疲劳感,提升抑郁风险。而妈妈抑郁又会作用在小朋友身上,有的对孩子的需求感知迟钝,有的是过度反应,这些状况都可能导致孩子在生命早期出现睡眠紊乱,干扰大脑发育,影响后续成长的认知和情绪调节能力。
我印象最深的有一个妈妈,焦虑到从几个月龄开始就给孩子吃安眠药。她整个晚上睡不着觉,一直盯着孩子看,发现孩子一动,就觉得孩子没睡着。后来,她带孩子到门诊上,我们联合医生会诊,给孩子戴上睡眠腕表,从监测数据看,发现孩子睡得还可以,反而是妈妈的压力非常大。
我提示那位妈妈要去看下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她一开始不接受,觉得孩子睡好了自己就好了,但没有反过来想,也许是她的情况好了,孩子就好了。后来,她去了精神心理科,结果测出来就是抑郁。经过治疗后,妈妈的情绪和睡眠变好了,养育能力和信心提升,孩子也睡得越来越好。
妈妈真的太不容易了,一方面是生育引起身体激素的变化,一方面是照养上承担了太多的压力。我还发现,不仅是一胎妈妈,二胎妈妈也特别焦虑,因为觉得一胎哪里没有做好,二胎就有一种「补偿心理」,一会儿担心宝宝睡眠,一会儿担心发育生长,变得特别谨慎。
图源电影《森林边缘的寂寞》
门诊上,带孩子来咨询睡眠和心理问题的通常也是妈妈。你会发现,即便现在女性早已经进入职场,工作压力也非常大,但总体上男性还是更少地参与育儿,有的甚至孩子一出生,爸爸就单独睡一间房,因为觉得孩子夜醒次数多,会影响他们的睡眠和第二天的工作。而爸爸缺位之后,妈妈会更难卸下母职,跟孩子粘连得更紧,她们在就诊时总是说,孩子如何离不开妈妈,哭得特别凶,除了自己别人都哄不好。
我就要经常给她们讲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好比坐飞机遇到突发状况,要先把自己的面罩戴好,再去帮别人戴面罩。妈妈自己的身心健康状况也非常重要,如果感到累了,就大胆放心地去休息,不需要有负罪感,宝宝其实也不需要妈妈24小时陪在身边。
但育儿方式是很难一下子改变的。很多时候,这种紧张感会在养育中一直延续。等孩子长大一些后,妈妈还是关心孩子的一举一动,比如孩子写作业,妈妈可能就想推门进去,一会儿要喝水吗,一会儿要吃水果吗,总是打扰孩子,孩子会感到很烦躁。还有的孩子不去上学了,或者过度使用手机了,妈妈也更容易紧张,使得孩子在原本的课业压力之外,叠加亲子冲突,造成心理因素引起的失眠。
对于这部分儿童睡眠和情绪行为问题的治疗,其实没什么万能妙药,最终往往需要落脚在关系上。我会敦促妈妈回家跟爸爸商量,原则上需要爸爸共同参与治疗。等爸爸到门诊后,我会特地让爸爸谈谈他的观察和建议。对于一些家庭而言,这甚至是父亲第一次在养育中和母亲展开深入探讨。
我会特别强调爸爸的介入,跟自己的育儿感受分不开。我女儿马上要读三年级,跟妈妈的相处很奇妙,有时候会陷入一种「相爱相杀」的感觉。比如晚上有时候女儿爱玩,做作业、洗澡很拖延,妈妈喊她就假装听不见。妈妈声音就越喊越高,这种琐碎的斗智斗勇对妈妈和孩子都是一个很大的消耗。
冲突进一步升级之前,我会很快介入「降火」。我发现在客厅里叫孩子半天不出来,但直接走进房间,告诉她要洗澡了,再帮她收拾一下,她就比较配合。我能感到妈妈对女儿生气后,女儿心里也不舒服,就先安慰一下她,等洗完之后,再抱着她去逗一逗妈妈,两个人再抱一抱,也就和好了,女儿又开始跟妈妈撒娇。
我在育儿上做得不够好,医院工作特别忙,出差又多,所以妻子承担的部分多一些。我女儿就经常说,妈妈在心中永远排第一,外公外婆排第二,哪怕在山东没怎么见过面的爷爷奶奶都排上了,还是没轮到爸爸。我知道女儿很爱我,每次下班回家按门铃,她会抢着要给我开门,喊「爸爸回来了」。她总说坏爸爸、臭爸爸,但只要带她出去玩,就会变成好爸爸。她其实是在表达,希望我能够多陪陪她。
所以每次工作出差结束后,哪怕晚一点,我都会赶最快的飞机回家。一个星期里,我尽量至少拿半天陪女儿,有时候送她去参加活动,有时候去附近公园商场玩一玩,这样也能给妈妈时间放假。
有时候我也会和家长讲,工作辛苦打拼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其中一个肯定是想给孩子提供好的生活条件。但是所谓的条件里,陪伴不可或缺。不仅出于我的个人经验,还有很多研究表明,爸爸参与育儿对孩子健康特别重要,比如那些在出生后2小时之内,和爸爸有过肌肤接触的新生儿与对照组相比,哭得更少,也更容易入睡;在孩子婴幼儿时期,如果爸爸更多参与到照料、玩耍与沟通中,孩子未来出现行为问题、心理问题的风险都会降低,社交能力也会更好。
比较高兴的一点是,新一代「80后」「90后」爸爸是愿意改变的,不仅是婴幼儿组,在小学年龄组中,一些爸爸也表现出力量,越来越多地参与育儿。记得有位平时忙于工作的爸爸在咨询结束后说:「我好像能理解我的孩子了,尽管周围人都不理解她,可我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曾是那样的,我似乎明白了她需要的是什么, 我想我可以帮到她。」
图源电影《热带鱼》
看到疾病背后的「人」,而不是盯着一个病
在儿童青少年的睡眠治疗中,还有两个现象是我感到担心的。
一个是褪黑素的随意使用。作为一种非处方药,褪黑素不需要医生开在市面上就可以买到。有的是家长给孩子买,大龄一些的孩子形成了自己的社交圈,互相之间还会推荐着吃。褪黑素的形态也很多样,有软糖的、液体的,包装五花八门,很吸引人,有的小朋友甚至把它当成糖豆巧克力一样吃。
有一些孩子因为感到疲劳,总是打不起精神来到门诊,结果一看,和褪黑素的延迟效应有关。孩子使用非常不规范,经常是哪天晚上睡不着了,或者因为担心睡眠问题焦虑了,想吃就吃一片。长期使用之后,孩子会产生依赖,而且想要使用时,一旦发现没有了,就会产生一种失控感,更加睡不着。
针对不同的情况,褪黑素使用的剂量、时间点都不一样,家长和孩子如果不掌握这些知识,不仅不能解决失眠问题,而且可能带来新的风险,比如呕吐、头痛、咳嗽、长皮疹等等。在最新的动物实验中,已经发现褪黑素会影响性发育和生殖健康,所以在人类身上长期使用也不排除潜在的风险。因此门诊上,褪黑素使用要非常谨慎,不作为一线的治疗方法,优先选认知行为治疗,去解决孩子的失眠问题。
另一个比较担心的现象是「补偿睡眠」。很多孩子周一到周五睡不够,周末就想拼命补觉,可能平时7点起床,周末就要睡到中午,周一又变成7点。这样一来一回,加起来就有超过8小时的社会时差,相当于孩子每个周末都去国外出差一样。
身体的生物钟会保持稳定性,如果睡眠变动超过2个小时,大脑就需要花时间来适应,所以孩子周一上午会感到注意力难集中,昏昏欲睡没办法上课,情绪也会受到影响。一般而言,8小时时差大概需要3到5天调整,等孩子好不容易调过来了,又到周末补偿睡觉了,变成一个「周周在出差,每天调时差」的循环。长此以往,也会导致生理功能发生改变,对大脑发育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我们团队对比过三组儿童,发现和睡眠充足的孩子相比,补偿睡眠和睡眠不足一样,都对睡眠质量和学业表现造成不好的影响。临床建议,周末补充一个小时内的睡眠是比较合理的。但孩子说,就是睡不够需要补觉怎么办?我的建议是,每天早晨尽量多睡,哪怕10分钟,比如头一天晚上,就把书包、要穿的衣服准备好,早上闹钟也不要定太早,有人是提前半小时定多个闹钟,一下子响一下子关,但合适的做法是提前5分钟就好,宁可一咕噜爬起来,也要尽量保证安静地多睡会儿。
常识问题还比较好解决,但就像之前说的,孩子睡不够,是因为学习压力造成的。他们很容易建立一个认知,就是学不好,会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家长,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这样就很容易抑郁和睡不好觉。
我给孩子一直传达的观念是,不管是学习还是人生,都不是一个攀比的过程。一个环境里只有一个第一名,但对于优秀的定义有很多方面,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去争当第一。孩子必须要知道,价值不能等同于成绩,也没有必要每个人都成为学霸,就像一个乐团,要有指挥家,也要有拉小提琴的,吹号的,擅长什么而去做什么,才是一个比较好的状态。
图源电影《阳光小美女》
孩子的很多观点来自于家长和学校,来自于整个社会投射在他们身上的隐形期待。这是很难改变的系统性问题,但我们作为医生,也会尝试在局部撬动一些人价值判断的改变。
比如我们经常去学校做心理讲座,就会跟老师探讨,成功的教育是什么样子的?在我的理解里,通俗一点讲就是让成绩倒数的孩子也依然爱去学校,但现在是反过来了,有些成绩好的孩子也不愿意去上学了。所以真的需要思考,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要用怎样的尺度去重新衡量和评价现在的孩子?
其实,教育部也很关心孩子的睡眠,2021年就专门发布了「睡眠令」,要求小学、初中、高中就寝时间一般不晚于21:20、22:00、23:00,小学上午上课时间一般不早于8:20,中学一般不早于8:00,学校不得要求学生提前到校参加统一的教育教学活动。 老师要关注学生上课精神状态,发现睡眠不足的,及时提醒学生并与家长沟通,劳逸结合、适度锻炼。
学校之外,家庭是影响孩子最核心的微小环境。我们也在家庭治疗中跟家长讲,孩子情绪不好了,睡眠不好了,和其他生病没啥区别,就先不要想着学习了,帮助他们恢复健康和快乐才最重要。
很多家长会很着急,期待孩子一个星期、一个月就能完全变个样。他们会说病也看了,孩子也答应改变了,但今天立个flag,明天立个flag,计划制定100遍从来就没有做到。这时候我就会问一下,真的一次都没有做到吗?还是说有一次做到了,但是你只在意了剩下失败的99次?其实,当孩子有意识去制定计划,说明他们是希望改变的,这就已经成功迈出了一步。这时候,家长更重要的是发现,什么因素促成孩子做到了那一次,由此去推动下一次的出现。
另一面,家长也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很多家长会对孩子说,我对你学习也没啥要求了,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其实并没有传达一种关心,而是暗含责备和失望,意思是反正你学习不行了,干嘛还闹情绪。但孩子只是遇到困难了,你不能说对他们泄气,从此对他们就没要求了。门诊上,家长也容易就同一些问题反复抱怨,这都不利于孩子变好,其实跟孩子相处的时候,要更积极地去表达,看到疾病背后的那个人,而不只是全部盯着一个病。
其实,孩子是有很强的生命动机的,他们比谁都希望自己能更好。印象深的有一个孩子,刚到门诊上,眼神恶狠狠的,他有一年多没上学了,最初原因是和舍友发生矛盾,不想去学校。再往后,他说自己懒,不爱学习,在家里昼夜颠倒打游戏,生活完全紊乱了。家里有时候就断网,甚至动手打他,孩子反抗也很激烈,有一次把手机扔到妈妈嘴边上,他妈妈就受伤了,去医院缝了一两针。
我一听这个情况,就问孩子,「你需要再请一年假吗?」孩子就说,这会不会太长了?我说这有什么长,现在情绪不太好,身体不舒服,硬撑着上学也没意义。我们就先以健康为目标,慢慢调整生活习惯,白天可以做点感兴趣的事,可以打游戏,但晚上就不要打,晚上就睡觉。
后来,孩子真就把作息紊乱给克服了。休学时间长了,我也感受到孩子对复学的渴望和恐惧。之后在门诊就给他演练,我扮演校长和老师,爸爸扮演门卫,妈妈扮演同学,进门诊就假装是进教室,同学可能会叽叽喳喳围过来,问你怎么没来上学,现在怎么又来了?第一天、第二天是这样,第三天可能就没人理了。给他一些具象化的想象,孩子后面恢复得不错,就试着去上学了。他回家和妈妈分享,真的和我们演练的一模一样。
所以面对孩子的问题,有时候家长不是进一步,而是退一步。一定要找到问题的本质,孩子为什么睡眠紊乱,是情绪问题还是注意力缺陷,是在学习上有挫败感,还是和同学之间有矛盾,把这些东西搞清楚了,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
有时候也很有意思,孩子、家长来到门诊,吵着吵着,都忘掉最早失眠、不上学的原因是什么了。这时候,我就会跟他们打一个比喻:墙上有一枚钉子,是谁钉上去的,怎么钉上去的,或许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找一把合适的起子,去把那枚钉子拔出来就可以了。
图源电影《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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