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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被改变的瞬间

2025年8月3日 文/ 编辑/

这次一封信的主题是「命运被改变的瞬间」,我们一共收到了165封这样的「瞬间」。

在这些来信里,有一些瞬间是轻快而鲜明的,比如一次图书馆的邂逅,一场选拔赛上老师的叮嘱,一次冷门的专业选择,甚至是一个突然决定开始画云的念头……还有一些瞬间,是沉重而苦涩的,它可能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离别,一次身体的骤然刹车,一场倾尽全力的突围,或是一次生命里最沉重的告别。这些瞬间,无论轻快或是沉重,无论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接受,它们对当事人来说,都意味着那个命运齿轮开始轰然转动的重大时刻。

而在这之后,改变的洪流奔涌而来。对每个人来说,它或许会带来开阔的新生,但也可能留下深刻的沟壑。它并不总是童话般的「从此幸福」,更多时候,它意味着旧世界的崩塌与新秩序的艰难重建。

从这些来信里,我们读到的不仅是对某个瞬间的记录,更是对命运如何被经历、被诠释、被重塑的深度凝视。最后,我们选择了其中提到最多的四种主题来回复,分别关于关系、学业、病痛,以及死亡。它们提醒我们,人生的轨迹并非直线,而「改变」本身,也常常不是一锤定音,其后的跋涉与领悟,或许才是命运被改变这件事中更深刻的注解。

策划|《人物》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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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人物:

你好,这么称呼你对吗?暂且这么称呼你吧,你那边天气怎么样,是大晴天吗?还是和海南一样一会放晴一会下雨,让人闷闷的?在看到「命运被改变的瞬间」这一议题的时候,我的心情也变得闷起来。

其实我根本不想说命运被改变是因为感情,但偏偏总是因为感情。今年25岁的我仅有两段恋爱。第一次经历初恋的分手,非常受挫,总会觉得再也遇不到像他一样的男人了,害怕喜欢不上别人,那会我19岁。今年刚开年的时候,我结束了我第二段长两年的恋爱,没有俗套的争吵分开,却也掉入了俗套的现实中,因为我想留在自己家乡,而他也身不由己回到自己的家乡。

曾经的我以为当我25岁的感情结束,我也会像19岁一样,来一个仪式感的分手,拉朋友出来不停地陪我聊天,或者来一场分手旅游。但我没有,我默默地立马找了一份工作,立马去报名了舞蹈课,我起初以为我只是在麻痹自己,想让自己忙起来,然后过渡掉感情的伤痛。但是我惊奇地发现,我并没有痛苦,我依然热爱我的工作,从一开始零基础的舞蹈,到现在跳得还不错,我的生活似乎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缺失变得世界大乱,反而是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变得更加生动活泼。

我刚过完25岁的生日,到达了以前自己觉得「半老」的年纪了,但是我现在真的惊奇地觉得我的人生刚开始,虽然这么说有点过于绝对。我因为失去,发现了自己跳舞的爱好,身材也越来越好了,人也因为运动越来越有精神气,也因为舞蹈结交到了许多不同年龄层的好朋友;我还爱上了户外活动,闲下来的时候去爬山、去骑行、去感受大自然,我好像在某种意义中,一直在变好,一直在爱自己。

前任的离开,其实我也得到了许多,在爱中与其要求别人改变,不如改变自己。原来爱是很美好的事情,因为分手,也因为年纪的增长,我更加包容了,包容世界万物,喜欢世界中美好的事情,对于黑暗的一面我也表示理解,我甚至很赞同存在即合理的这个结论。我很感恩,在爱的旅途中感受到爱,学会爱,开始懂得感情这门课里,或许过程永远比结果重要。对了,你知道吗?和初恋分手,在大学的我因为想转移痛苦,我开始研究某书,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博主,也挣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也收到了第一份工作;而和前任分手,我找到了自己的爱好,爱上了跳舞,也让我拥有了一个健康的身体和挺拔的体态。

还有我爱复盘,在这些感情复盘中,我发现我真的是在爱自己,我永远能把痛苦转化成学习新技能的动力,在颓废挽留中,我每次的选择居然都是逼自己成长。想夸夸自己,25岁的前半年过得真不错,希望下半年也努力生长。希望看完我这篇碎碎念的你也一样。(我还有个私心,很喜欢人物,希望大家都能成为自己世界的大人物)

图源电影《过往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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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朋友你好!

看来天南海北的夏天都是有点相似的。北京现在的天也是这样闷闷的,一整天都没有出太阳了,屋子里暗暗的,窗外的树叶郁郁地摇着,看来很快就要下一场大雨。我刚刚从冰箱掏出几颗荔枝,一边剥,一边等雨,一边看你的来信。不知道你有没有同感,这样的天气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生中的所有夏天都重叠到了一起。

决定留在家乡,分手、找工作、跳舞、爬山、骑行,2025年的上半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呢。你想夸夸自己,我也想夸夸你,真棒。在年中闷热的某天,复盘这半年,提笔写信时,你说,「我发现我真的是在爱自己」。真为你感到开心。谁说会让一个人「世界大乱」的分手才算刻骨铭心?那是一种太狭窄的想象了。如果说分手一定需要某种仪式感的话,我觉得,好好地过好之后的每一天,就是最郑重的仪式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好像变得有点羞于谈爱,特别是爱带来的纠结与伤痛,太不值了。可我总还是觉得,一个人想要在年轻的时候,打开自己的触角,深入到自我与世界的细节中去,爱依然是无可取代的途径。有时爱毁灭人,但更多的时候爱建立人。你的来信让我们看到,你是如何学会了爱,又将爱的能力使用在自己身上,在爱的经历中建立你自己的。我毫不怀疑,你的下半年一定也会过得非常充实,因为你已经向世界展开了你的触角,吸收着它的养分,无论是幸福的养分还是痛苦的养分。世界会把一切回馈给你。

这么说来,「改变命运的瞬间」,或许不是分手的那一瞬间,也不是报舞蹈课的那一瞬间,而是你发现,你真的可以通过爱来成长,来变得更好的时刻吧。我想从那以后,你会成为一个非常有勇气的人。我们随时迈得开步子,也随时扎得下根。顶天立地的,「一个大人物!」可以这么说。

25岁也是人生中的夏天么。夏天很好,晴天热烈,雨也下得爽快,无论什么天气都很干脆,没什么恼人的缠绵。荔枝也很好吃,有的很甜,有的酸酸的,有的坏了(刚刚剥到一颗),懊恼地扔掉,还有下一颗。夏天就是这样慷慨。而且,你猜怎么样,这个夏天会比你经历过的所有夏天都要更绵长。因为你已经在来信中展现了你的能力和决心。我们坚定地生长着,哪怕七老八十,人生的夏天也不会过去。

雨还是没有落下,信就先写到这里。祝一切好!

阿招

图源电影《鱼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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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

亲爱的《人物》:

你好。

看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在想:其实命运是一直被改变的,我们的人生就是由无数微小细碎的选择组成的。每一个选择都会走上不一样的路,见到不一样的风景。比如学了这个专业未必比另一个更加快活。选择这个城市,也未必比那一个更安逸。但是,如果是被动的选择呢?比如,生病。

没有人会主动选择生病,尤其是一场打乱既定规划的大病。我永远记得,那是读本科的一个10月下旬,恰好有个周末抽空回家,之后就再也没回学校。其实在9月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跑医院了,但我依然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我并没有变得更好,能够维持现状已经是极限了。回到家里,父亲感觉到我的异常,很强硬地要求先治病。但是,我还在心存侥幸:或许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回去上课了。但是我没想到这个很快接近两年。

生病过程中,一切停摆。我不能读书,不能看剧,走路会被绊倒,更不能刷手机看电视,不得不躺在家里听广播。治病过程中,因为药太苦躺在地上耍赖,称之为「包含了酸甜苦辣咸鲜涩,探求人类味蕾的极限」,还有其他的各种治病手段,不过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因为实在是无所事事而发呆。那时,我好像走在一条非常漫长的隧道里,只能摸索着前行,步履踉跄,却在焦虑未知的远方。

起初真的是很无聊啊,家人都去上班了,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我和一个收音机。听多了真的很烦,感觉那些流经耳边的声音如此的嘈杂,不知道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一个被世界抛下的人,为什么要在乎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呢?

后来慢慢好一些了,学会了自我安慰:这不过是一段被迫休息的时光。或许它知道,我注定远行,便把我故乡的春秋塞给了我,让我再看一眼。最终我妥协了,那就这样吧,自我哀怜并不能使我的处境更好一些。我选择放弃去想,只关注一餐饭、一滴雨、一缕光,关注楼下的花开了。我不去想未来,只想今天与明天。

如今想来,这段时间是难得平静的时光。没有非读不可的书,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没有考试也没有绩点。坦荡发呆,放肆空想。多好,难得清闲。如今却再不能了。

病好后,本来的学制被迫延长,很是有一段手忙脚乱的时光,幸好新舍友都很好。本硕连读也因这一番打断,最终选择了出国。如果当初没有治病,我恐怕被困死在命运的南墙也说不定。但,如果当初没有生病,我复学的时候就该是我读硕士的时候。可是,如果没有生病,我也不会出国,不会认识一些有趣的人,不会在这里,写这些。你看,这么想,生病也没什么不好。

人生千千万万种如果,大病一场,偏偏走上了这条岔路。如今,终于可以很肯定地说,这条路的风景也很好。我没有后悔过,因为我知道不管再走过千千万万次,我也依然,并且只会,走上这条路。我对这条路并无怨怼,心存欢喜。

顺颂文祺

师瑜 敬上

图源电影《秘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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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师瑜:

见信好。

很高兴能读到你的来信,信的前半段,我读起来有一种下坠的体验,然而在中途,这种下坠变成了降落,最后你又重新出发。我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行。

这个过程对你来说一定相当不容易,真的辛苦了。我难以想象当时躺在床上的你,那种漫长、无望与虚无是什么滋味,尤其是,它还混合着你所说的「被世界抛弃」的悲伤信念。所以当我读到那句,「一个被世界抛下的人,为什么要在乎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呢?」的时候,心里似乎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当时,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单手抓住悬崖边、快要掉下去的人,在努力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最后决定松开手。

这也让我想到海德格尔所提到的「被抛」的概念——每个人,都是被毫无预兆、未经同意地「抛入」这个世界的,我们无法选择出生时间、家庭、社会背景或身体初始状态,这是人类的共同命运。

而意外而至的疾病,像是触发了第二次的「被抛」体验。疾病的到来,从来不经由自己同意,也不分时间场合,它常常无情地将人拽出既定的社会轨道,斩断了一直以来努力维系的生活意义。就像你所经历的,那种「被命运抛弃」的感觉极为强烈,它似乎断绝了通往未来的可能性,也摧毁了现在。

然而,后来你所做的,让这种处境有了另一种可能性。

我想,「命运被改变的瞬间」可以有两重解读。第一重,无疑是字面意义上的,命运被某次事件所改变;但一定还存在第二重解读,即人们接下来选择如何面对它,会带来命运的二次改变。

正如你在信里说,「那就这样吧,自我哀怜并不能使我的处境更好一些。我选择放弃去想,只关注一餐饭、一滴雨、一缕光,关注楼下的花开了。」在这种处境中,你不断通过微小行动赋予生活意义,就不再是受害者,而是意义的创造者。

这让我意识到,「世界」或许不是一个固有概念。每个人的世界,可以由他们自己定义,世界与我们不是客体与主体的对立关系,而是通过行动构建的意义概念本身。这绝不是你所说的「自我安慰」或「妥协」,在我看来,这恰恰是最高级别的勇敢。

你有一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我不去想未来,只想今天与明天」,而正是这种活在当下的态度,让你抵达了一个新的未来。我想,那个当初要坠下悬崖的人,如今已经长出了翅膀。

所以,「明天见」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预言,不是吗?

祝好,明天见!

临安

图源电影《直到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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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

人物杂志:

瑾瑶走的时候只有28周。从她过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半,我始终没有在梦中见过她。

之前我总在想,自己会在梦中见到她满是悲伤的脸,无声地指责我。我相信内心的愧疚总是会以某种形式在梦中体现出来,但是她就是没有出现。我曾经觉得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可能更容易接受她离开的事实,难过的程度会减轻一些。可我错了,哪怕知道她已经一去不返,我早已习惯经常会想起她来,我依然会难过,每次依然是痛彻心扉。她甚至不愿意托梦,免得惊扰到了我的生活。

那是2023年10月初,我因为感染见红送医急救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治疗。每日每夜不停歇地吃药、打针、抽血化验、B超筛查,循环往复,在两次指标一切正常出院之后,24小时内又因为情况急转直下送回了医院。第二次出院后,我独自一人在家,突然下腹部又开始剧痛,粘稠且鲜红的分泌物再次出现在了衣物上,我打电话给家属和母亲,他们都没有接,当时我的心几乎停跳了,我立刻打电话给120 ,用哭诉的语气祈求他们赶紧送我去医院。救护人员来到我家的时候,我终于联系上了母亲,母亲听后决定立刻赶去医院,在家里我被五花大绑地安置在担架上,两个人把我从三楼往下运送的时候,医生告诉我说,一切随缘。我第三次住进了医院。

2023年10月25日晚11点,我因为宫缩早产正在医院接受抢救。医生在我接近昏迷之时,给我递上一张是否同意放弃抢救孩子的申请单,并让我给家属打电话,让他立刻赶过来,告诉我现状,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因为我的贫血很严重,孩子太小,可能情况不会很好。

我拨通了家属的电话,当时并不震惊,也不难过,只有麻木,我异常平静地告诉家属,我在产房里,宫缩已经不可抑制,孩子太小,我母亲有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我不敢去面对这份可能性,我决定放弃治疗,但最终以他和两边妈妈的意见为准。接下来,我一边在剧痛之中等待命运的安排,一边等待着家属的回复,苍白的申请单潦草地被搁置在病床旁边,我开始为自己祈祷,这是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祈祷我可以转危为安,我祈祷医生能够找到办法,生产的过程一切顺利,不至于大出血陷入生命垂危。我也祈祷如果一切终不可为,我和孩子不要受到太多折磨,可以从此解脱。

凌晨1点,家属赶到了医院门口,他告诉我,全家都决定放弃治疗,我颤抖着在申请单上签下:同意。写下这两个字的过程中,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因为孩子太小,且我是第二次生产,我没有经历太久的疼痛,2个小时左右,凌晨1:50她出来了,几乎没有一丝声响,医生和护士用护垫包裹住1150克的她,立刻把她送到站在门口等待的家属手里,对他说:她还有生机,请自行处理。家属打通了我的电话,此时我已经虚弱到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护士把电话递到我的耳边,家属哽咽地说:「太难受了,太难受了。」她在电话那端发出「嘤嘤嘤」的声音,每一声都像一个个巴掌拍在我的脸上,像一把把利刃刺向我的胸口,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在电话两端泪如雨下,怀抱着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任其自生自灭实在是一件惨无人道的事情,家属怀着极复杂的心情,抱着她飞奔冲向了三楼的新生儿急救室,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24分钟,不具备呼吸功能的她在室内的环境中渡过了24分钟。送进急救室之后才是煎熬的开始,无论是在那些她躺卧在病床上的分分秒秒,还是在那些我的身体开始分泌乳汁的半夜时分,始终都有一道看不见的阴影在威胁着我们,追逐着我们。即便在医生开具了她的身体数据报告单,我的身体恢复情况比较良好的时候,那道阴影也依然存在。我们都知道,当签署下「同意放弃治疗」的时刻,结局早已经注定,放弃抢救的24分钟已经给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伤,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尽量拖延。所以在心痛不可抑制的那一刻,我只能尽量把心念集中在当下,先选择抢救,给她输氧,给她提供保温箱,让她的小身体插满各种仪器,让医护人员抱着她去抽血检测,想尽各种办法延长哪怕一秒钟的存活时间。当她爸爸抱着她,和她四目对视的时候,我们便再也无法狠心选择放弃抢救,我们是如此自私且冷血,我们只能全心全意停留在这一刻,努力不去想将来。

两边的父亲也在中午时分赶到医院。瑾瑶入院之后,全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意识到在她的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要让她尽量活得快乐。入侵式治疗,实验型药剂,每一样也许能为她争取十天二十天寿命?每一分一秒她都会面临着意外,第一对她生命的变化方向一无所知,第二对这个变化本身无能为力,自此全家进入了一个极度不确定的时间线中。以往的经验,以往的判断,以往的思路,在这个新的时间线里都不再成立。幻想世界立即重回旧轨,这只会让现实的反驳带来更多个人痛苦。就像是现在幻想我没有感染,她没有早出生,只能让人感觉更加焦虑不安一样。

一个上午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我们预演了最坏的情况,她活下来了,但有着天生严重的残疾,我们的生活不应该围绕如何照顾一个残疾的孩子来继续,而应该围绕提升生活质量而进行。无常会以死亡的形式骤然降临,在那一天到来之时,回顾我们往昔所做的一切,不应该都是在给她喂药、打针,而是应该和她有很多奔跑、追逐、欢笑、拥抱……从朴素的人性来说,大多数人的人性厌恶不确定性,包括我们全家所有人。在面对一个极度不确定性的时间线,大家的选择都非常矛盾。

25日中午医生告诉我数据不太乐观,我有种预感,这次她可能无法捱过去了。即便抢救成功,她也会变得非常虚弱,甚至有严重的残疾。我们的确是这样做的,我们放下了病情,也放下了担忧,我们最终极其残忍地选择了放弃治疗。爷爷和外公把她接出来了,我太虚弱不敢前往,那一刻我一下子被击中,张嘴发出了哀嚎。那种声音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不是呜咽,不是哭泣,而是像一条被暴打的老狗一样哀嚎。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在心里隐藏了那么多的情感。当我不得不真实面对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这些情绪突然狂暴地升起,原来它们一直都在,泪水混合着唾沫、乳汁一起流下来,那一刻我几乎想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在医院里渡过了漫长的一天,26日下午,父亲打电话来,通知我她已经去世。一瞬间我又回到了我哀嚎的那一晚,悲伤如同狂风巨浪一般袭来。那一晚我听着自己的哀嚎,觉得这声音很是奇怪,人怎么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我看着我的悲伤,想着原来这就是我对她的情感,原来这种情感会有这么强烈。然后,悲伤就再也无法浸透我,我依然能够感觉到痛苦,但我可以接受这个事实。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完成了。瑾瑶这一世的所有欢喜与苦难,都完成了。我和瑾瑶的相识相伴,所有高低起伏的时光,都完成了。我们和医生并肩作战的历程,和病情的反复争斗,都完成了。此时此刻,我虽然还是感觉到悲伤,但是我没有一丝一毫遗憾。

在这200个日日夜夜里,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感受着她渐渐长大,去B超室里小心观察她朦胧的剪影,看她活泼的小动作,猜想她胃口好不好,心情好不好,排便好不好,是不是体重增长得过快,是不是喜欢蜷缩着身体在肚子里睡觉。然后一趟一趟去医院,要么是复查,要么是治疗,我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她的到来,开始给她置办衣服、日用品和玩具,想象着她到来之后怎么安抚大女儿的情绪,两个孩子玩耍嬉戏的温馨场面,我还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瑾瑶」。有时候产检的过程中,医生说她的发育情况不是很好,下周你再来复查,我的心情就沉重一些。后来医生说异常的情况消失了,她无大碍,我的心情就轻快起来。她其实是个贪嘴的小朋友,她虽然还不能自主呼吸,但已经可以听见声音,她可以尝到味道。每当我吃了一顿丰盛的美食,她会欢快地伸胳膊伸腿,快活展示得淋漓尽致。27日,我出院了,这一天也是她爸爸的生日,一路上她爸爸开着车,扭头去看我,望着我空落落的肚子,就觉得胸口发闷,视线模糊。

她太小了,火化了之后没有骨灰,她也因此没有坟墓,她没有葬在任何一个地方。她的死亡证明书已经和她小小的身体一同火化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遗留的痕迹。时间太仓促了,我来不及告诉她应该怎么走阴阳两界之间的那条路,告诉她一路上有哪些山哪些水,可以在什么地方歇脚,如何一路回到祖先所在的地方。我们所有人都来自那里,最终也会回到那里去。

我会为她祈祷,希望她下一世平安顺遂,会睁大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惊奇地目睹这一场奇妙的生命变化历程。而今,瑾瑶已经离开一年半了,这一年半里并不存在一条连续不断的线,我不能说我回忆了一年半,也不能说我悲伤了一年半。瑾瑶已经死去这个事实就像是手上扎的一根刺,并不会让人时时觉得疼痛,然后慢慢长进肉里,就变成了手的一部分,透过皮肤能看见的一道暗影。关于没有了瑾瑶的这一年半,我只有一些记忆碎片,那根刺在提醒我她的存在。

这一年里北京有许多个美丽的黄昏,有几次那种美简直震撼人心,让我无意识地站在窗口喊她,等我意识我期待的回应声没有响起,房间里只有沉默的空白时,我就觉得窗外那落日猛然坠了一下,拉着我的心尖也坠了那么一下。我怀孕时穿着的衣物被锁在了柜子里,原封不动。在大女儿唱起她最喜欢的《萱草花》时,我会泪如雨下。看见怀孕的准妈妈,或者可爱的小婴儿时,我的心都会沉下来。那会儿我经常和她聊天。我和她说一段,她用动作偶尔回我一段,彼此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还是很有耐心地一问一答,双方乐此不疲。有一段时间,我会忍不住站在客厅和想象中的她聊天,仿佛她就在我面前那样,这样我可以练习一下说话。最后一次是她走了过来,用非常冷静的表情看着我,看着我在喊那个我很久都没有提起的名字,假装和她在聊天。

我突然之间非常沮丧,我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我端详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努力找寻那些熟悉的部分。它们是那么轻微,又是那么细小,在岁月无尽落下的尘埃里,几乎难以觉察。今晚北京的夜色深沉,我听见《萱草花》在极遥远处轰然响起,用我未曾听过的曲调,用我听不懂却完全能够理解的语言,「遥遥的天之涯萱草花开放,每一朵可是我牵挂的模样,让它开遍我等着你回家的路上,好像我从不曾离开你的身旁。」

三三

图源电影《步履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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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三三:

你好。

现在是七月,一个酷暑的开端。阅读你的来信,我仿佛走进了一场瓢泼大雨,巨大的丧失、悲痛、无力砸在了我的身上,我反复读了很多遍,思考着我应该如何以我局限且短暂的生命来写这篇回信,似乎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你的文字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你几乎是自虐一样地仔细地、一帧帧地回放和描摹你和瑾瑶的相遇。那样巨大的痛苦和绝望,一定在你的脑海中重演了无数回,才会形成这样痛彻心扉的文字。在这个小小的栏目里,我无法真的做点什么,但是你的文字承载了你的哀悼,你用写作给自己的悲痛构建了一个空间,而感谢你的信任,让我可以轻轻地触碰这个空间。写作也承载了记忆,你说「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遗留的痕迹」,但你的文字在不断地刻下新的轨迹,这些你写下的东西,也在让瑾瑶存在着。

这次征集的主题叫做「命运被改变的瞬间」,在你的信里,虽然没有怎么提到「命运」这个词,但我看见了这个词组的两个主语。一个是你自己的,另一个是瑾瑶的。我想,对于瑾瑶的生命来说,她还未来得及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的「命运」,但是她的命运已经以一种叠加的状态,落在了你的命运之中。而瑾瑶的命运,或者说是生命,也是你创造的。你写了这么多你为她的生命做的努力,「每日每夜不停歇地吃药、打针……循环往复」,「想尽各种办法延长哪怕一秒钟的存活时间」,这些短短的句子是漫长的努力。还有很多很多对于她的未来的畅想,哪怕是带着一个「天生严重残疾」的前提,你都在尽可能地去想如何让她生活得更好。我想,在死亡真的到来前,我们都忍不住讨价还价,任何一种生的可能性都显得无比珍贵,也显得近乎于真实发生。你写「我们最终极其残忍地选择了放弃治疗」。这句话有千斤的重量,好似是你扣下了那个命运的扳机。而你也仿佛被困在了那一个时刻,它实在太痛,以至于几乎淹没了前面你写的种种理性的判断、医疗的数据。我不知道,在生死面前,我们是否真的握有「选择」的权利,或许这个「选择」其实本不存在。

但我想,瑾瑶的生命不是仅仅由最后的这一瞬间构成的。你感受她长大的200个日夜、为了能让她留下来的努力,不会因为最后未能让她留下来而消失,这些也是构成瑾瑶命运的一部分。你带着她来到了拥有自己命运的门口,她推开门,伸出头望了一下,关上门,钻进了你的脑海。她的生命存在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只要你还存在,她就会以某一种方式存在着。你赋予了她的生命的意义,那意义就会永远留在你脑海。

在古希腊神话中有命运三女神,最小的妹妹负责未来和纺织生命之线,二姐负责决定生命之线的长短,最年长的姐姐掌管死亡,负责切断生命之线,三女神必须同时出现,不可分割。我不知道你的生命之线是如何来到这里,又会往何处延伸,这些文字只能让我们彼此的生命之线轻轻地碰触一下。但你几乎毫无保留地讲述了她的生命,我读到了,我看见了。

瑾瑶的生命之线出现过,就不会消失,它埋进了你的生命中,让这根织线更沉、更重,仿佛被彻夜不停的雨水浸泡,路过的人也能感受到雨滴,而或许这就是她存在的痕迹。我想,当那些被命运碾过的瞬间,无数次地在脑海中重复,当我们的心灵与肉体依旧为此疼痛时,那就是瑾瑶仍然存在于你生命里的最有分量的证明。

泡泡

图源电影《风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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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

您好:

该从何处说起呢?我坐在从丽江返回大理的车上,窗外的水连天连地,夕阳的余晖透过远山洒在绿色田地里,显得格外柔和,我突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以往的我,是从来不会想象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吧。

若说人生转折点,或许只有高考。如今回忆过去扑面而来的仍是迷茫。我生于河南,长于河南,幼时父母外出打工,只留我和姐姐寄人篱下。全家识字读书者寥寥,于是将希望都寄予我和姐姐。但十来岁的我,如何能懂?我们是再普通不过的河南小县城,即便严格奉行衡水模式,能考高分者仍在少数。我坐在九十多位学生的教室里,像沙丁鱼罐头般密密麻麻折叠。空间狭窄,我难以弓腰放松。炎炎夏日,我忍受酷暑闷热。想不起具体是哪一天了,或许是某本励志杂志的经典语录,或许是班主任日复一日的口头教育,又或许是某种力量莫名来到我身上。突然有一天,我醒了。

我醒了,并不是觉醒超能力。而是高二那年,我拿着三百多分的成绩单发誓要努力学习。学习可真苦啊,至今想起都让我忍不住流泪。为节省时间被迫早晨洗头,到教室是已然结冰的头发,还有寒冬长期写字冻得红肿的双手,和酷暑午后闷热得要中暑的教室。这些细细讲来,如数家珍。

可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最难熬的是精神上的苦。高三一整年,每当我躺在床上,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我害怕高考,又渴望高考。那段时光,我就像手工泥一样不断地打碎拼凑,再不断拼凑打碎,把我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狠狠抓起,然后快速翻滚重塑。它看上去还是完美无瑕的躯体,可内部早已破烂不堪。我开始头痛、耳鸣、腰疼、呕吐……我清醒地痛苦着,仿佛无间烈焰将我浑身烧灼,但我并不难过,我知道这些痛苦的泪水终将成为新生的洗礼。倘若我一直安逸地活着,那只能成为平庸的自己。

如今想来,当初真是高估高考的作用,但对一个世界狭窄到只有考试的小女孩,高考就是全部。人生没有童话,我没有逆袭,只去了一个普通本科。四年后,我成为一名硕士研究生。我终于走出田野,走进都市,见到电视里才存在的高楼大厦。我尝试着学习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喝起咖啡,穿起白衬衫。实习时,拿着厚重资料穿梭不同楼宇中,我都会恍然想起幼时和妈妈在田间地头锄地的场景。天差地别,应如形容。

我也不知我是如何转变的,就像一只瘪掉的气球突然含住一口气,这口气呼不出、咽不下,但它会带着你跨越高山,走出泥路,直至多年后回头望去,才发现它早已化为虚有,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冥冥之中一切注定,我感恩于这份转变。

小蘑菇

图源剧集《泳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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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回信

亲爱的小蘑菇,

你好,我的老乡。看到你描述的高中生活,真是令我脑袋发麻。说实话,很长一段人生里,我真的以为每个人的18岁都是你我这样的,密密麻麻的教室里面,大家的脑袋埋在高高摞起的资料后,课间也只剩或是刷题或是补觉的细微声响。因为宿舍没有热水,有时候赶时间,我和朋友们会用凉水洗头,午休时间写一小时作业也就干了。晚上关灯之后,为了不让老师发现,我会躲在被子里打手电继续刷题,额头上经常逼出密密麻麻的汗。

直到什么时候呢?可能是直到我来北京上大学,才从沿海省份的朋友嘴里听说他们的18岁:班里应该是只有30人的,高三还会有茶艺课的。有时候听大家说起初高中听的歌、看的电视剧和动漫,我会觉得很茫然,难道你们的时间那么多吗?我好像没有。我们现在是站在了一起,但来时的路是那样的不同。

学习是真的很苦啊。也正因为太苦,我们对那个结果才倾注了太多情感和期待。就像你说的——「新生」。但你也说,人生没有「童话」,高考之后,你只是去了一个普通的本科。我好像也是,现在虽然生活在大城市,但离那种光鲜亮丽的生活还差得很远,现在的烦恼是出租屋晒不到太阳。

但我也想搬出几个数据。截至2020年,中国人中拥有本科学历的大概占总数的6%,拿到研究生学历的更是不到1%。能在城市的写字楼里,有一份有个屋顶的工作,而不用暴露在各种极端天气里,甚至还能穿衬衫、喝咖啡,每个月固定交着各种社会保障,能有假期和经济支撑去大理旅行……可能你我的身边都是同样的人,但这样的机会已属不易。你说你没有「逆袭」,可想想当年只会做题的我们,再到现在有闲暇、能享受一部分人生的我们,人生怎会没有产生改变呢?我们曾经付出的汗水和辛苦,又怎会没有奖励?

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能享受到的所谓「红利」肯定不比当年。一代人也有一代人自己的课题,人生每步入下一个阶段,我们也要面对全新的烦恼。现实和爽文、短剧不一样,没有什么一夜转换命运,但我总觉得,人走出的每一步依旧算数。命运的改变,有时候并不是从某个高光时刻开始的,它更像是无数日复一日的叠加,也许这就是一个今天搬几块砖、明天抹一点腻子的过程,但我们就是这样平凡又质朴地建造自己人生的路。

希望也许等多年后猛一抬头,我们会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把人生的这条路,慢慢地,扎扎实实地铺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愿你一路都好,也愿你走得更远。

你的,

阿宁

图源电影《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