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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恩荣,「杀死自己」后,自我像礼物一样袭来

2025年8月4日 文/ 曾诗雅 编辑/ 金五柚

过去几年,伴随着韩女文学在中文世界的普及,崔恩荣成为许多中国读者熟悉的名字。她的文字温柔、节制,不动声色地描绘了个体的伤痛和关系的裂缝,许多人在她的叙事中收获了抚慰和共鸣。

中国读者大多从她的长篇小说《明亮的夜晚》开始认识她,她从主角智妍的视角出发,写了长达100年时间中四代女性经历的离合悲欢。这些故事治愈了迷茫的智妍,也安慰了在现实生活里挣扎的崔恩荣和每一位读者。

今年4月,崔恩荣受邀来北京参加活动,见面会一票难求,她被中国读者(绝大多数是年轻女性)的热情打动,身为女性的处境和心事,以及观察世界的方法能在异国激荡出如多的涟漪,让崔恩荣对文学的信心又多了那么一些。

我们在春日的北京见面。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个子小小的崔恩荣径直走了过来,她留着微卷的短发,带着腼腆的笑容,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人。

我们从成为作家的决心聊起。崔恩荣的作家之路并不一帆风顺,她陷入过对自己的怀疑,甚至有过长达一年无法写作的日子,如今她也坦诚地说自己对写作并不能像最初那样充满热情了。

但崔恩荣觉得,「倦怠和无聊也是爱的一部分」,爱是复杂的,对文学的爱也是,「就像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我不认为只有激动的感情才是爱的证据。 责任感、想照顾的心情、想一直在一起的心情、死前不想分开的心情,我觉得这都是爱。」

这种爱最后成为了她笔下的文字。文学撼动不了现实,却能帮助人们理解现实的褶皱和人心的纹理。

女性叙事当然是她写作的天然视角。有韩国记者曾问过她,为什么主角都是女性角色,她反问,男性作家也会被问这个问题吗?她承认自己的作品大多是女性的故事。因为她认为文学作品普遍缺乏以女性为中心的叙事,她想让女性也拥有独立的个性和观点而存在。「在一个贬低女性关系的世界里,我想通过故事来展示女性之间的团结并对抗性别偏见。」她说。

但她书写的从来不只是女性,她把韩国世越号沉船、KTX下岗职工复职等社会事件全部写进了自己的作品。文学不能立马改变世界,可书写是她手中的武器,「文学是最边缘、最弱势的语言,是世界上没有发言权的人的故事。」在崔恩荣看来,这个世界一直不缺少强者、有钱的人、有权的人发出的声音,「文学的作用是一直让弱者和默默无声的人发出声音,帮助人们不只从强者的角度而是从弱者的角度看待世界。」

以下是《人物》与崔恩荣的对话:

文|曾诗雅

编辑|金五柚

成为作家的决心

「鱼不是要在水里生活嘛。不写作的话,我有种不能下水,被种进泥土的感觉。」

人物:在开始写作之前,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梦想?

崔恩荣: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想当妈妈」。小时候大家几乎都是这么想的吧,后来就没有梦想了。

我一度没有梦想地活着,家里爸爸是老师,所以家人就想着让我当老师。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将来会在某家公司就职。但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一点儿也不想这样做。

其实在那些没有写小说的日子里,我一直很想成为小说家。那时我想,如果进入公司,就永远不能成为小说家了。所以,我第一次认真地想「当作家」这件事,然后进入研究生院学习现代文学。学习的时候,成为作家的梦想似乎变得越来越坚定了。

人物:你在中学就尝试第一次写小说,当时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开始写作的?

崔恩荣:因为那会儿太无聊了,没有网络,也没什么可做的。 没事做,我就只是读书,但是读书的时候总是想着写。我上高中的时候读很多小说,主要看一些上世纪90年代的作家作品,殷熙京、申京淑、全镜麟这些韩国女作家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对我影响很大的作品是赵世熙的《矮子射出的小球》。他是位男小说家,本人已经去世,我看了那本书觉得很好, 我也想这么写。还有殷熙京作家写的小说《鸟的礼物》,读完之后,我好像一直在那部小说里,就想着自己也开始写。

作家崔恩荣图片由出版社提供

人物:你有告诉过周围人你想当作家的想法吗?

崔恩荣:高中的时候父母知道我写了小说,但只觉得是小孩子闹着玩。上大学的时候,我对朋友们说,我以后想写作,但是朋友们没有当回事。其实我自己说的时候也不敢相信我能做到。后来读研,指导教授说,那你以后就当个编辑或者评论家吧。谁都不知道我在写作,但我一个人开始了。

那应该是20多岁后半段了。我从大学开始学习文学,当时头脑知道文学应该怎么写,但我觉得自己做不到——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不太特别,所以写不了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行,写作是浪费时间,但是从某个瞬间开始,我产生了极大的热情,觉得再不做就来不及了,才最终承认了这个想法并开始写。

人物:是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崔恩荣:我看了伊莉莎白·库伯勒的《用心去活》这本书,作家是照顾临终之人的医生, 她几十年来与许多人见面,令人惊讶的是,人们在临终前的共同点是,总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做某件事。

「早知道就试一试了」「即使不能成功,做过的人和没做过的人也是不同的」「人生苦短,却不自知」「以后会后悔的」我就这样读着人们临死前后悔的样子,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后悔的样子,于是在那时下定决心,即使不能成功,也要尝试一下。

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写作。我一边当着韩语老师,一边尝试写作。不断投稿,也不断失败,直到我入围了新人奖。

人物: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写作?

崔恩荣:从来没有。

人物:你在很多采访里提到过,2019年开始,你有一年多的时间无法写作,当时发生了什么?当时也没想过放弃吗?

崔恩荣:我其实是很能忍耐的性格。不管是什么都能忍住,即使再累也能写下去,但是当时受到太大的冲击,连日记都写不出来。

那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因为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我不能很好地使用语言。我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对着大大的电脑屏幕,但是什么都写不了。我很害怕,怕自己以后无法写作,写作本身就是件难事,所以这种害怕与日俱增。有一次,我接受了五行文稿的约稿。5行字在平时1个小时就能写完。但是那时,我大概用了3天。

直到后来,我受到了美国某作家公寓的邀请去写作。那个公寓在乡下,作为首尔人的我到了美国乡下的公寓,公寓里有扇窗,推开后只有大片被雪覆盖的田野,寂静无边。在那扇窗前,我突然感觉到安静、舒适,好像离开了之前的生活,变成了另一个人。

崔恩荣在美国的写作公寓外景。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人物:这很像《明亮的夜晚》里的智妍,她也带着很多烦心事离开首尔去往乡下重新生活。智妍也是你当时的心情写照吗?

崔恩荣:是的。我重新开始写作后,写的就是《明亮的夜晚》,我一直想着智妍内心能痊愈就好了。 这应该也是我对自己的期望吧。但我无法一下子痊愈,所以在这部小说中智妍也是,试图痊愈,但效果不佳,再次变糟,又稍微转好,又变得更糟。她和我一同经历着痛苦与治愈。

人物:但你再痛苦也没有想过要放弃写作,支撑你度过迷茫期的是什么?

崔恩荣:好像是因为想好好做这件事才没有放弃的。 我活到现在没有多少事情想做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好好写作。因为想进步,所以无法放弃。 我认为,如果有一种力量能够挺过迷茫的岁月,那就是对自己的相信。

我不写作的时候,即使活着,也不会觉得那是活着。鱼不是要在水里生活嘛,不写作的话,我有种不能下水,被种进泥土的感觉。

我也尝试做过其他工作。当过韩语老师,说实话,没意思,很累,只是想着赚点钱而已。但是写文章的话,我觉得用这个赚不到钱也没关系。因为它本身有趣,而且让我感到舒服。就像人穿鞋,有合脚的,不合脚的。当我在做其他事情时,好像一直穿着不合脚的鞋子,感到又痛又累。但(作家)这个职业就像穿上了合脚的鞋子走路,我知道它是正确的。

图源电影《小说家的电影》

弱者之痛与韩女文学的崛起

「弱者之间必然会有感情上的痛苦,如果有嫉妒的话,作家的作用就是让人思考产生嫉妒的脉络是什么。」

人物:你穿着合脚的鞋子一路走上了文坛。这一路你有得到过什么作家前辈的鼓励或者帮助吗?

崔恩荣:我出版第一本书的时候,把书寄给了金爱烂作家。当时我只了解身为作家的她, 我们并不是熟识的关系。可她非常亲切,收到书后给我发短信说,「不管出多少书,没有比出第一本书更高兴的了,希望你能享受这个瞬间,享受幸福 」。收到这条短信时,我有种被作家世界欢迎的感觉。

人物: 那后来你也曾对作家后辈们说过这句话吗?

崔恩荣:我几乎不参加作家们的聚会, 我总是一个人呆着, 只认识几位前辈作家,还有几位和我差不多时期出道的作家,和后辈作家几乎没有交流。啊,你这么说,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如此不了解后辈们。

人物:这几年韩国女性作家非常活跃,你从她们那里受到了什么影响?

崔恩荣:女作家们只要一直写作,我就能获得力量。因为我知道这是不稳定且困难的事。

人物:为什么这些年我们看到了一批韩国女性作家的苏醒?

崔恩荣:我觉得韩国人有很多愤怒。基本倾向无法容忍一点儿,该说的话都要说,而且(说得)会有点强烈,韩国人的性格偏向一旦出现问题就很急躁,要尽快解决。举个例子,在我爸爸妈妈那一代,因为韩国的政治结构还没有成型,所以开展了很多运动。同时家庭内部仍然延续以前的方式。然而,到了我们这一代,不仅在外,在私人关系中也追求平等,不能让一些人剥削他人。正是这种想法不断延续,所以很快(女性作家)就苏醒过来。

人物:在韩国,女性议题常常也伴随着诸多争议,人们在网上吵得很凶,你如何看待这些声音?

崔恩荣:这些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女人也是人,许多人在不断发声,只不过是想让「相信女人也是人」成为一种社会共识。人类社会越往前发展,就越不该有任何形式的歧视。

人物:这个问题你可能被问到过很多次。为什么你的作品一直在以女性人物为主角,总是写女性之间的连结?

崔恩荣:小时候过节的时候,只有女性在凌晨起床做煎饼,这让我无法理解。 但是大家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点。 当时那种不快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我只是一个发脾气、哭闹的孩子。 过了那个时期,大学的时候,我做一些女性主义校刊编辑工作,才知道我所经历的是父权制陋习对女性的歧视。 我不仅获得了自己的写作语言,还进行了自我反省,细心观察了别人,对各种情况更加敏感地观察。 我认为,这是女性主义送给我的礼物。

人物:你在《明亮的夜晚》中描写了跨越年龄代际的女性友谊,你如何看待这种隔代的女性连结?

崔恩荣:我觉得年龄其实只是一个数字。 不是年龄大的人才是大人,有年龄是50岁心智只有7岁的人,也有只有10岁的人说了40岁的人才会说的话。所以即使年龄相差很大,只要互相有好感,能够理解,就完全可以成为朋友,即使年龄相仿,如果彼此太不同,也不能成为朋友,我觉得这是人与人之间的默契。

不管怎么说,因为我和祖母像朋友一样相处,所以会加入像明淑奶奶这样的角色。写文章的时候,她好像自己朝我走来。我写的时候能感觉到她是一个温暖的人,所以就按照感觉写了。

图源电影《米纳里》

人物:《明亮的夜晚》中祖母在朋友喜子考上大学、觉得两人生活中不再有交集后就不再给她写信,可能是一种自卑也可能是一种嫉妒。你如何看待友谊里的这种嫉妒?

崔恩荣:在韩国有这样的话,我真的很讨厌,他们说「女人的敌人是女人」。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是因为女人笨?还是因为女人比男人劣等?我认为不是的。我认为弱者之间会形成相互争斗的结构,背后是强者为了更容易支配弱者,让他们看不到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比如说婆婆和儿媳矛盾,女人总是要那样吵架,但是一想到她们为什么吵架,我就觉得她们是家庭里的弱者,所以互相吵架。那个结构是男人创造的,但最终还是怪女人。

所以我认为弱者之间必然会有感情上的痛苦,如果有嫉妒的话,作家的作用就是让人思考产生嫉妒的脉络是什么。其实男人之间的嫉妒心很强,男人嫉妒女人。而且很多时候,连女人也觉得如果丈夫(发展)好,我的家人就会好,但很多男人觉得如果妻子(发展)好,作为丈夫就会崩溃,会觉得很辛苦,因此我觉得男人嫉妒心很强。

人物:说到男人的嫉妒。你在《明亮的夜晚》中写曾祖父出于拯救者的一时冲动带曾祖母逃离家乡时写道,「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那么伟大」。 我们很少看到这种描写,这个角色的灵感是?

崔恩荣: 从和我关系很好的男人那里见过这样(男人嫉妒)的样子。 在我有所成就的时候,他试图贬低我的成就,没有祝贺我,还说我不是因为能力,是因为运气好才有了这些。 虽然当时的我受到了伤害,但现在的我觉得,因为他本身是那样没有自尊的人,所以才会这么想吧。

人物:你曾在《筑沙为家》中写,「所谓人,真的很神奇。 既有可以相互爱抚的手,也有可以接吻的嘴唇,却又用这双手去殴打对方,也用这嘴唇说出让人心碎的话。」在这个用厌恶和歧视的话语互相伤害的世界里,你觉得文学起到什么作用?

崔恩荣:人太复杂了, 就像指纹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复杂内心。 但是人们习惯互相给对方起个简单的代号,不再努力理解对方。 可能是因为韩国社会的劳动强度很大,不稳定的劳动也很多。 我们没有时间理解别人,去花时间想着别人,去审视自己。 我认为这样的社会需要小说。

小说是最能描写人类内心的文学体裁。 看小说可以体验到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帮我思考和自己建立关系的人。 我可以因此再次回味无法用语言解释的各种感情。阅读文学好像是成为人的过程之一。 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遇到文学,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可能会成为比现在更坏的人吧。

人物:你在韩国被称为一代人(20、30代)的「安慰的小说家」,文学也有安慰你的时刻吗?

崔恩荣:那是《祥子的微笑》在文学杂志上发表的时候,当时我的名字还没有被众所周知。 在朋友的婚礼上,见到的友人问,是写《祥子的微笑》的崔恩荣作家吧,我看到这篇文章得到了安慰。当时我吓了一跳。 因为我写的是忧郁、黑暗的内容,所以没想过能给人们带来安慰。听到这句话,我反问自己,我写的文字是否也有安慰的属性?

我发现自己在写文章的时候,其实一直在自我安慰。我总是满怀悲伤地回顾过往,在那些哀悼,像呼吸一样指责自己的过程中,我内心的某个「我」,觉得「我」很可怜,想抚慰「我」,这样的安慰也好像包含在了文章中。

以前,我最讨厌「自怜」这个词。我讨厌自己总是用怜悯的眼光看待自己,所以我过着没有自怜的生活,过着严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对我的身体不好,对周围的人也不好。想想看,「自怜」和「自我理解」是一样的。我希望人们能够理解自己,用更温暖的眼光看待自己。

图源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

自我意识的觉醒

「虽然我头脑里学习了女性主义,清醒着,但是进入我个人的临床(真实生活)后,每时每刻都要做出选择的时候,身体一直在妥协,一直按传统的规则活着。」

人物:你的首部作品《祥子的微笑》里的主角总是用沉默或谎言来维持一个家庭的平和,你想反映出什么样的韩国女性面貌?

崔恩荣:我认为这是女性的一种生存方式,尤其是在我妈妈和祖母那一代。她们认为,与其引起矛盾冲突而受苦,不如当作没有这事默默忍耐,只要自己觉得没事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她们知道,即使吵架,无论如何也赢不了。但那些感情无处可去,留在了她们的体内。她们一直觉得自己这样生活是对的,所以强迫自己的子女也采取这种方式,这太糟糕了。

哪怕我的祖母是好人,但也会说「只要杀掉你一个人,所有人都能安心」这样的话。她们总是对女人说,杀掉你自己一个人的话,大家都变得舒服了。但是这句话多可怕啊。 自己明明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但在这种环境下,自己变成了最不重要的存在。

我从小开始上学的时候一直接受这种教育,尽管头脑上虽然觉得不是,但是一旦出现某种情况,就会无意识地以最先杀死自己的方式进行。因为那样很方便,很简单,后来为了克服这种行为,花了很长的时间。

人物:你曾在什么时候无意识地先杀死了自己?

崔恩荣:我小时候还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可能不是家家户户都这样,但我们家,我妈妈因为没能生儿子,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大人们常跟我说 「你要乖一点,妈妈才能生儿子」。当时我才5岁,不太能思考这句话对不对,只能去解读当下的气氛。我能感觉到,妈妈有点累,承受了一些压力,所以我也认为,只有生个儿子,妈妈才能舒服一点。那是我5岁的感受。但现在的我认为在孩子面前说那种话,完全就是虐待儿童的暴力行为。

还有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总是性骚扰女学生。但是,女生们只能说着「啊 ,他真的好讨厌,他是疯子吧,真的好想杀掉他」这样的话,然后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真的很难控制住那种感情。对那种对愤怒和不合理的表达,让我真的非常痛苦。我为此痛哭,可朋友们却说「是你太敏感了,他就是奇怪的人,干嘛想得那么严重啊」,但是我内心其实是对那种厌女氛围有了抵触感。

人物: 那你是怎么拯救了那个「被先杀掉的自己」?你的自我意识是怎么苏醒的?

崔恩荣:上大学的时候,我加入了女性主义学习小组。知道了以前那些让我觉得别扭的、说不出具体原因的事终究是什么。

在我还是大一新生没有分具体专业的时候,有男前辈发帖子说你们女生是为了周六给踢球的男生应援才来(入学)的吧。我当时听后非常生气,就在网上回复说「难道不是在强制女生后辈们为你们应援吗」?因为这太不像话了,我好像有那种倾向,如果这个道理说不通的话,首先得说点话。当时我在网上挨了前辈们很大的骂,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但我也收到了一位女前辈的小纸条,她说我在网上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是疯子,我支持你。到现在我和那位前辈仍然是朋友。

我上大学的时候好像还有很多以男性为中心的价值观念, 所以经常有要吵架的事发生。

那时,自我意识就像礼物一样袭来。我认为倾听自己的声音,承认自己的感情,用语言表达事实,用文字写出来是寻找自己的过程。

图源电影《还有明天》

人物:但是我们总会遇到太多无法改变的事情,对充满挫折和痛苦的世界麻木不仁,「杀死自己」不是更容易活着的方式吗? 「痛苦」在女性写作中几乎无处不在,你会认为「痛苦」也是一种武器吗?

崔恩荣:「杀死自己」不是一种轻松的生活方式。 如果为了不感受自己的感情而回避,最终你的身体会不舒服,生活也会变得疲惫,这是自讨苦吃。 痛苦本身不是武器, 但是表达痛苦并传达给他人的语言可以成为武器, 是为了正义和平等的武器。

人物:你的书写中有很多关于婚姻的描述,你怎么看待现实中的婚姻关系?

崔恩荣:我是1984年出生的, 我的朋友、姐姐这一代女性几乎都觉得「一定要结婚」。但是韩国社会变化真的很快,以5年为单位,每5年好像干脆就变成了另一个国家。现在20多岁的人反而几乎没有要结婚的人。

我们那时候还保留着很多传统价值观,但其实头脑很清醒。我们这一代的心情,包括我在内,结婚这种想法……怎么说呢,虽然头脑是清醒的,但身体却无意识地处于传统状况。虽然我头脑里学习了女性主义,清醒着,但是进入我个人的临床(真实生活)后,每时每刻都要做出选择的时候,身体一直在妥协,一直按传统的规则活着。当时是什么心情呢?就像被鬼压床,虽然会清醒,但是身体不会动,想醒却一动不动,很痛苦,就是这种感觉。

人物:那你会是试着去改变妈妈、祖母那一代的女性吗?

崔恩荣:反正说了她们也理解不了,现在和长辈们说不通了。因为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所以我学着就以爱之心接受妈妈是那样的人,不再期待她改变了。不是有哪怕自己再努力也无法改变的东西嘛。弄清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总是想改变我无法改变的事情,我也会受伤害,所以我在某个瞬间就接受了,原来她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啊。

人物:你在《筑沙为家》中写过一个观点,「为什么需要理解的一方总是固定的呢?」你认为应该如何构建私人关系里的平等?我们怎样才能避免成为被「剥削」的对象?

崔恩荣:我是在儒教文化圈长大的,晚辈应该照顾长辈,孩子应该孝顺父母的思考方式占主导地位,所以在私人中要平等有很多困难的地方。 因为这样的思想,所以有些子女无法摆脱在金钱、感情上剥削的父母。 韩国有「感情垃圾桶」这个词。 我觉得通过等级制把别人当作「感情垃圾桶」有时比剥削金钱更糟糕。 为了避免成为被剥削的对象,需要练习观察自己的内心。 要制定原则,明确与他人划清界限。

图源电影《蜂鸟》

成为「无害之人」的理想和文学之用

「文学的作用是一直让弱者和沉默无声的人发出声音,它帮助人们从弱者的角度看待世界。」

人物:你在《米迦勒》里有写世越号事件,《即使以微弱的光》(新书)里有写龙山灾难,《选择》则写了KTX下岗职工复职斗争,这些都是现实社会中的真实事件。你如何看待文学与现实的关系?

崔恩荣:我认为韩国社会是非常刺激性的社会。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工作太多、事件太多、痛苦太多的社会,所以我一直希望韩国人能够很好地、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看到人们因社会事件而受苦,我感到非常悲伤和生气,有点难以忍受。一直都是这样,但我也没有什么能做的。成为作家后,能用故事来解释,向人们展示我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一种很好的体验。我经常把我对社会的愤怒和悲伤等用故事表现出来。

人物:你觉得文学能改变现实吗?

崔恩荣:我认为文学不能立竿见影地改变现实,但从长远来看,文学可以帮助改变人们的想法和观点。我们活在世上,大部分人只会听到强者、有钱人、有权人的声音。但是文学的作用是一直让弱者和默默无声的人发出声音,所以我认为它帮助人们不只从强者的角度看待世界,而是从弱者的角度看待世界。

图源电影《白小姐》

人物:你把代替弱者发声当作自己的一种责任吗? 作为作家,一定要承受我们社会的悲伤和痛苦吗?

崔恩荣:文学不讲幸福之人的故事,主要讲述悲伤和痛苦之人的故事。 我认为连个人最私人的感情都会被社会结构化,所以只能看着制造这种悲伤和痛苦的社会结构。

我不考虑写作的意义或责任。 如果开始有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地就无法写作,我只写我内心想写的部分。

人物:即将出版的中文新书《即使以最微弱的光》是你在全球疫情期间创作的,当时的你是什么状态?

崔恩荣:我本来喜欢独处,但被迫独处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不存在于世上。写作的时候还好,但休息的时候,因为不用上班,感觉自己就像飘在空中一样。那是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孤独感。

人物:是什么支撑你度过这段孤独时光的?

崔恩荣:独自工作和生活,说实话没什么能让人笑的。但我有两只猫,它们让我开怀大笑,给我安慰。其实,我曾经最喜欢的事是旅行。以前我可以把猫咪交给朋友照顾,或者请人照顾,但我不想和猫咪分开,所以我不再长途旅行,甚至很少在外面过夜。猫咪比我最喜欢的任何东西都重要,这就是我对猫咪的喜爱(笑)。

人物:你希望《即使以最微弱的光》成为一本怎样的书?

崔恩荣:你知道光想着「我希望你能这样看待它」其实没什么用吧?(笑)我希望大家读这本书,能发现自己从未意识到的内心。对我来说,这本书让我意识到「我现在真的以作家的身份活着」。或许是因为我对每个故事都怀有深厚的感情,所以读到校样时,我回想起了写作时的真挚感受——

我觉得小说里的人物在告诉我,要继续前进,继续生活。

人物:你曾描写过自己想要成为「无害之人」的理想——

我想成为无害之人。我不想带给别人痛苦。因为我亲身感受过人给人的痛苦多么具有破坏性。

可是,我做到了吗?

我没能成为那样的人。在很长时间里,我反复咀嚼这个事实。抛开意图不说,不得不生活在伤害中的我,不得不带给别人伤痛的我,有时冷漠、残忍得连自己都惊讶的我,我愿意,这是我的自由,我担心我打着这样的幌子写出来的作品会让人们感觉自己被排斥,伤害到他们。明明知道任何作品,任何艺术都不能高于人本身,可我还是担心我的迟钝和愚蠢会伤到他人。

我常常想,没有什么比成为坏人、坏作家更容易了。我希望我的写作不要太容易,而是更难些;不要太舒服,而是别扭点儿,并在这个过程中感受作为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我希望自己有这样的勇气。

在这个世界上,你觉得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好作家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崔恩荣:可能是一种「只有我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的心态吧。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危险性好像越来越大。 因为积累了经验值,所以只想以自己的经验为基础理解各种情况,也很容易只想到自己知道的部分。我认为,如果那样,只能被自我束缚和淘汰。

人物:作为1984年出生的作家,现在也许是你的写作黄金时期。 写作是一辈子的职业。 从长远来看,50岁、80岁想成为什么样的作家呢?

崔恩荣:韩国有一位叫朴婉绪的作家, 她从40岁出道到80岁去世,作为作家生活了40年。 我想像她一样生活。 当然,写那么多作品很难,但我想写到生命的最后。 我一边想着作为作家应该忠实地度过40多岁,一边想着不要太勉强自己。即便如此,现在也是我最年轻的时候了,所以我会尽力的。

《即使以最微弱的光》图片由出版社提供

参考资料:

《韩民族21》:给容易破碎的你,恩荣的微笑

Newsis: 崔恩英作家「在需要自我理解的时代……希望《明亮的夜晚》能得到安慰」

Channel Yes:崔恩荣,向着有光的地方发出恢复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