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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鲁豫 终于露出侧脸

2025年3月21日 文/ 赖祐萱 编辑/ 张跃

构造

陈鲁豫能做到一些「神奇」的事。

和她交谈时,她会一直盯着你的眼睛。准确地说,在我们交谈的4个多小时里,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挪开过,有那么几个片刻,为了缓解长时间注视一个人的压力,我会望向同座的其他人,像是要获得某种喘息,但我依然能通过余光瞥见她的注视。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偶尔会眨一下,但更久的时间,她的目光就是那样很实地投向你。

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她的坐姿。拍摄视频访谈时,她落座,镜头对准她,一二三,开机,之后两个小时的访谈中,除了双手小幅度做手势,她的上半身没有再动过。《人物》负责视频拍摄的工作人员说,她很少看到这样的访谈对象,「说不动就真不动了」。

后来再次见面,是一个午后,屋子里的空调很足,热风吹得所有人都有点燥热,但陈鲁豫还是那么直挺挺地坐着,没有一分钟把她的背倚在身后的沙发靠枕上。她看上去极瘦,这很容易令人错误地估计她的体力和精力,但交谈4个多小时后,她的精神头还像第一分钟见面时那样,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很清晰,是那种即便没有字幕、开了倍速,也可以听得很清楚的声音。

类似的事例还有很多。

她从不赖床,她说,「我只要一睁眼,就已经站起来了」。她的朋友证实了这一点——鲁豫起床是直接「蹦起来的」,没有中间的过程,有时候还会因为起得太猛,让她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欸?怎么我就起来了?」

她每天睡7个小时,不多不少,但只要清醒,她的大脑就在燃烧。她身边的几位工作人员观察到,鲁豫每个月会同时读五六本书,如果做功课,读的书就更多了,无论去哪里出差,她都随身带书,她在每个地方阅读。她的阅读速度很快,吸收能力强,「正常人看一本的速度,她应该能看完两三本了」。因此,很多时候,她都可以像一个行走的搜索引擎,向她输入关键词,按下检索键,她就会告诉你准确的答案,并在第一时间复述出那些作品的对白和细节。

她的瞬间记忆力很强,十几分钟的发言稿,只要看一眼,她强调,只是一眼,她就能全部记住,完全脱稿。很多年前做早间新闻,清晨5点,在人最困的时候,她捧着一叠报纸,从上至下扫一遍,开机就能直接播报。

她对自己的情绪也有极强的控制力。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眼泪,也没有体会过她比较大的情绪波动,狂喜、愤怒、慌张、惊恐,没有人知道它们会如何出现在鲁豫的脸上。在朋友们的叙述中,她就像一汪湖水,很深,很平静,也很稳定,缓缓地流,没有缝隙。

拍摄《鲁豫有约》时,很多嘉宾坐在她对面哭,现场观众也哭得一塌糊涂,只有她很冷静地继续访谈,其实她的内心会一直自我批判,反复问自己:「天哪,为什么别人都哭,我就不哭呢?」

至于这些能力的由来,她将它们归因为自己特别的——构造——这个词常常出现在陈鲁豫的讲述中,用来解读她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

有时,她会用「怪异」来形容这种构造,但更准确的词是「tough」(坚硬的)。「我特别的tough。」她盯着我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非常tough。」

最极致的例子是,她甚至可以控制自己不生病。《鲁豫有约》播出20多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日播,如此大的工作量,她只因为生病缺席过一次,她说,身体是可以训练的,训练到只要工作就能运转,只有休息时才会生病,她说,做到这一点,一靠意志力,二或许是她的身体天赋,不管怎么折腾都没事儿。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叩了叩我们面前的那张长桌,「还是敲敲木头吧」。

7岁

为了深入探究这种「构造」,我们聊到「人生的决定性瞬间」,她的答案再次令人惊诧,陈鲁豫说,她的人生决定性瞬间出现在——7岁。那年,她登上了一趟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火车一路向北,她也知道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道理。

坐上那趟火车之前,她生活在上海,被爷爷奶奶带大。她和两位老人住在一间带阁楼的狭小房间里,没有厨房,没有厕所,每天清晨她都会被弄堂里一阵阵清脆又刺耳的刷马桶声吵醒,还有远处黄浦江上传来的钟声。

在那间小屋里,她度过了一个丰沛、自在的童年。每天奶奶用煤油炉为她煎荷包蛋,每个月领了退休金,爷爷会递给她一个纸袋,鼓鼓囊囊装着半斤黑巧克力。爷爷奶奶格外偏爱她,凡事都尊重她,「那种爱让我觉得,身为女孩儿也没什么不可以做的」。

她没上过幼儿园,不知道什么是集体,念小学之前,她一个字都不认识,奶奶告诉她,得多玩呀,得疯起来玩呀,上了学哪儿有时间玩呢。每天醒来,她就是在弄堂里跑来跑去,每天只做一件事情——玩。

她曾在自己的书中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小学开学第一天,语文课上了一半,她忽然站起来往教室外走,老师愣住了,忙拦住她,问她要去干什么,她倒是觉得老师好奇怪,难道看不出她想要上厕所吗?后来老师告诉她,课间10分钟才能上厕所,上课去厕所得先打报告。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世界有它的规则,原来不是什么事情都由小孩子做决定啊。

没过多久,爸爸出现在了小屋,宣布要带她回北京生活。

去北京不是什么坏事,她只是去和爸爸妈妈生活,但她内心认为有爷爷奶奶的地方才是家,她理解不了,为什么非要离开上海?临走那晚,爸爸帮她收拾东西,她大哭大闹,把收拾好的行李扔了一地,今年54岁的她依旧深深记得那种愤怒,后来哭着哭着,她累得睡着了,醒来之后就被带上了火车。

列车一路向北,她坐在窗边,看着农田、树木闪过,不再哭了。40多年过去了,那一天的场景她依然印象深刻,「你必须回到北京,你作为小孩儿,你没有权利掌握命运,小孩儿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这种生活的动荡和改变,是一种无力感,哪怕只是让你去跟爸妈生活,你也不喜欢这种无力感」。

火车抵达北京,走出车厢,踩在站台的地面,陈鲁豫说,她开口第一句就是普通话,在此之前她的母语是上海话。她说,「我人生可能在那一刻就做了决定,有一天我要用我的手去扼住命运,我的人生必须自己做主。」那时,她7岁。

在北京,她搬进了一座长长的筒子楼,那是父母的工作单位,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家属楼。细长的楼道两侧,是大小完全一致的四方房间,每个家庭都有一门或两门语言的专家,陈鲁豫的父亲是斯瓦西里语,母亲是孟加拉语,周围的叔叔阿姨们分别学的是德语、俄语、朝鲜语、蒙古语、马来语、阿拉伯语、豪萨语、普什图语,她被不同的语言包围着。

小学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要学习外语,从事与语言相关的工作,那时候她甚至还没开始认音标。她还确定自己要报考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那是她父母的母校。她从初一开始学习26个英文字母,刚学英语半年,她就去了市中心的英语角和大人们练口语,一年后开始看不带字幕的原版英文电影。大学时,她报名参加了北京市申奥英语竞赛并获得第一名,奖品是一台巨大的电动打字机,那天,她一个人挤着公交,把它扛回了家。

外部环境也在协助陈鲁豫完成着某种自我塑造。

她曾就读于北京最好的一所实验中学,用的是实验教材,全国各地的老师经常来学习观摩。初一时,语文老师会让学生们自己讲课、自己分析,任何天马行空的想法都会被接纳,老师从不会打击学生,课文的解读只取决于学生们读到了什么,没有标准答案,只有每个个体对美的理解。她一直记得老师说,好的文学就是描写恒久不变的人性,她说,这些对美的欣赏、包容和接受,影响了她很久,直到现在。包括她就读的女生班,可以不穿学校统一的校服,女孩子们自己设计、订做了校服,那是一套豆绿色的连衣裙,放到现在都是不过时的款式。鲁豫说,这些细节让她意识到,「活得不一样」是没问题的,是被允许的。

回到家,父母也不会过多地干涉她的想法,由着她生长,不限制她。

上初中、高中的志愿表,都是她自己填好了,递给爸爸签字,「从很小我对我爸妈的态度就是,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只是知会你们」。

只有一次,高考报志愿,她的志愿表只填了一所学校,父亲看了,小心翼翼找她商量,要不要多报几所,留个退路,别人的志愿表都是填满的。鲁豫还是很决绝,如果考不上第一志愿就不去了,父亲又劝说了几次,那是她唯一一次听从了爸爸的建议,多填了一所志愿校,「没有空太多」。

上了大学之后,女生宿舍聊天,室友们说,爸爸妈妈要求她们报这所学校,学这个专业,她很诧异,为什么会要求呢,这不应该都是自己的选择吗?很多年之后,她才明白,「这种自由不是常态,而是非常态」。

「啪」

陈鲁豫说,从拿到第一份工资那一刻起,社会时钟对她也不起作用了,没有任何人可以限制她的选择,「那种感觉真的挺爽的」。

她回忆自己在中央电视台的第一份实习工作,「本能地觉得两个礼拜一期的节目舞台有点小了」,那个节目一期30分钟,她的记忆力好,词儿都不需要怎么背,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力气、很多欲望,但没有地方安放,这种感觉让她不好受。

1996年,当她收到凤凰卫视的邀请,她想都没想,立刻离开北京,前往香港。同一年,窦文涛和许戈辉也进入凤凰卫视,成为创台主持人,他们也被称为「凤凰黄金铁三角」。

窦文涛向《人物》回忆了他们的1996年,那时候他们都刚从内地到香港,除了上班,他天天在街上晃悠,逛中古店、唱片店、百货公司,每天回去都跟鲁豫和许戈辉报告,这个商场正打折呢,那个商场的送风系统吹出来的风是甜的。他劝说她们,你们要珍惜现在,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忙得连逛街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他能感受到鲁豫和许戈辉有一种隐隐的失落,她们偶尔发牢骚,我们来这儿干吗呢,也没有节目给我们做,「那种事业心,都是藏不住的」。

那时,鲁豫还有过很多新奇的想法。她们刚到香港不久,有一天,她神秘地和许戈辉说,你知道美国有家咖啡店叫Starbucks,星巴克吗?她向许戈辉讲述了这家全美最大连锁咖啡店的样子,并说我们要不要在内地也开一家,去找美国总部要授权,生意一定会很好。许戈辉心想,两个刚到香港打工的年轻女孩,开一家来自美国的连锁咖啡店,是不是在做梦呢?

后来,她们的工作忙了起来,也忘了这件事,1997年香港回归,60小时直播不停播,他们3个连轴转,裹着衣服睡在公司化妆间地板上,真的像窦文涛说的那样,忙到逛街的时间都没有。又过了一年多,星巴克在内地开了第一家分店。

在凤凰卫视的成长路径,也是陈鲁豫自己的选择。

刚进入凤凰卫视时,她是音乐栏目的主持人,还是B角,有一天,凤凰卫视总裁刘长乐决定让她试试当新闻主播。起初,她有点犹豫,找到窦文涛,问他,如果我不念稿子,不播新闻,而是说新闻可以吗?窦文涛鼓励她,当然没问题,就当和我们聊天那样。

《凤凰早班车》开播时间是清晨7点半,每天她都要凌晨4点钟起床,从出租屋赶到台里,做妆发、准备稿件,这样的生活节奏她持续了多年。她永远是第一个到化妆间的,只有一次,她稍微晚了一点,不是第一个到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慌了,四处打电话找她。还有一次刮台风,凌晨4点她照常出工,天还没亮,为了不被风吹跑,她先抱住一棵树,在大风的间隙飞奔到下一棵树,就这样按时到达了公司。鲁豫说,现在半夜醒来上洗手间,一看表,她还是会有点恍惚,凌晨4点多,这是她从前起床上班的时间。

《凤凰早班车》时期的鲁豫 图源网络

努力总会得到眷顾,《凤凰早班车》本来是非黄金时段的节目,因为她开创的新鲜、有趣的「说新闻」模式,这个栏目后来成为凤凰卫视广告价格最昂贵的节目时段之一。

当提起《凤凰早班车》和「说新闻」,窦文涛说,那对鲁豫来说,是一个标志,她很早就确立了自己的语言,她做音乐节目时很轻松,她做新闻了也非常自然,她会竭尽全力去适应各种工作。很多时候,窦文涛觉得鲁豫像是他的某种反义词,他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但是鲁豫头脑很清醒,「明确知道什么是我喜欢的,什么是我不喜欢的」。

真正令陈鲁豫为大众所知的,还是《鲁豫有约》。这档访谈节目于2001年开播,最初是周播,2005年,节目由周播改为日播,播出平台也由凤凰卫视中文台扩大到各个省级电视台,最多的时候,有30多个电视台同时在播。如今,《鲁豫有约》仍在播出,是目前中国最长寿的谈话类节目。

因为《鲁豫有约》,陈鲁豫的公众形象也长久地定格在那张黄色沙发上,她不再是以自己的风格说新闻的表达者,她是访谈者,沙发的那一端,来过一拨又一拨的受访对象。

作为访谈者,陈鲁豫只是提问,尽可能让嘉宾说出他们的故事,她很少表达,她像是一个服务者,有时还需要做出一些让步,要显得笨拙,往后退,再退一点。很难说是她控制情绪的天赋使然,还是身为访谈者长达20多年的内化和塑造,伴随着《鲁豫有约》的传播,陈鲁豫越来越为人所知,但人们对她的认知,也长久地局限在那张黄色的沙发上——《鲁豫有约》成就了陈鲁豫,但某种程度上,个人表达的隐去,也持久地遮蔽着她的真实样貌——每个人都知道陈鲁豫,但也仅仅是知道。

小浒是《鲁豫有约》的制片人,在2004年加入团队,她说,20多年来,每次到了拍摄现场,「啪」,鲁豫的情绪开关就会关上,没有人可以靠近她的情绪。即便在节目最焦灼的时刻,导演组也丝毫感受不到来自她的情绪,「不愿意把情绪表露出来,这已经是她骨子里的一种本能了」。

《鲁豫有约》中的鲁豫 图源网络

最前面的那一个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鲁豫都安于这种隐身,她本身也是边界感极强,从不自我暴露的人。就算在亲近的朋友,她也极少袒露自己。

只有好友沈清提过一次她的眼泪。她们相识10多年,是多年的闺蜜,沈清记得有一天,鲁豫打电话来,想一起吃饭,她拎着打包好的饭菜出现在沈清家门口,看起来特别累,情绪有点低落。吃着吃着饭,沈清一抬头,看着鲁豫在那儿掉眼泪,一点声音都没出,沈清想要安慰她,鲁豫摆摆手,「没事儿,过会儿就好了」。沈清说,那个画面令她印象深刻,两个人没有多说什么,瘦小的鲁豫坐在那里,自己吞咽下了所有情绪。

与她相识了近30年的职场发小们,窦文涛、许戈辉都说,在漫长的30年中,他们从没有全然地、毫无保留地接近过鲁豫。

但当世界持续地走向原子化,碎片化的、未经证实的消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传播空间,这种隐身带给陈鲁豫的,是越来越多的误读、曲解,甚至一波又一波的围猎。

大概10年前,网络上开始出现对陈鲁豫采访方式的调侃和质疑,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那句,「真的吗?我不信」。短视频时代到来后,那些片段被剪辑成更多碎片,在互联网上传播。部分网友对鲁豫的抨击,从她的提问方式,延伸到了她的长相、身材,甚至有大量的自媒体声称,鲁豫采访从来不做功课。

陈鲁豫说,她并不在意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意,「你明白别人说你的那个点,恰恰不是你内心在意的,所以你不太会被这种声音所刺激到」。但是,她也会有一种无措,她不明白这些声音是怎么发生的,「你说不清楚,无从说起,那就不说也罢」。

事实上,《鲁豫有约》中的「鲁豫」,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提问者,这个名称本身已经说明了她之于这个节目的意义。

作为制片人,小浒记得,每一期节目鲁豫都会做大量的功课,深度参与前期选题讨论,她几乎是「穷尽式」准备嘉宾的资料,只要能查阅到的资料她都会看一遍,这种习惯也被保留到了现在,经常听见对面的嘉宾发出惊叹,「你的功课做得也太细了」。

这是需要消耗大量精力和体力的工作,《鲁豫有约》的录制节奏也非常快,一周会录制几天,一次录制两三场,最高峰一天连录4场,这意味着鲁豫每天要面对三四个不同的人和他们的人生故事。小浒描述了一个令人印象极深的细节——鲁豫那么轻,但是她坐的黄沙发要不停换,「过段时间就是一个坑,过段时间就是一个坑」。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鲁豫有约》一直都是准直播的状态,开机就是两小时,没有中断时间,录制两小时,成片一小时,这样的剪辑比例放在如今也是非常高效的。早年的电视访谈节目,结尾让嘉宾补录是常事,同个问题再问一遍,或再保一条,但是《鲁豫有约》几乎没有让嘉宾补录过,「就像看了一场show,看完就结束了,内容上也真的没有什么缺失」。

录制现场,有两三百号观众,相当于一个大型活动,掌控一切的只能是鲁豫。「灯一亮,镜头一开,场子好几百人,全都扔给她了。她还要让宾主尽欢,嘉宾很愉快,观众都带着满意的回忆走,你想想中间要花费多少的情绪和心力。」

《鲁豫有约》播出了24年,团队的人都觉得,鲁豫是真正的灵魂人物,没有她,这个节目不可能直到今天还在继续,也不可能成为中国电视史上最长寿的谈话类节目,「所有的赞誉是她,但所有的误解、伤害的也是她,不管别人说了什么,她永远是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小浒说,20多年来,鲁豫一直在走,甚至一路小跑,身边的人要加快步伐才能跟上。《鲁豫有约》团队的人来来往往,有人离开,是职业选择的问题,但更多人的离开是因为掉队了,他们跟不上了,「但离职的同事们、导演们不管再去哪儿,有(《鲁豫有约》)这个打底,你会发现很多事情你其实是不怵的」。

小浒向我回忆了《鲁豫有约》的录前会,她说,只有参加过录前会的人,才会多了解一点鲁豫。

每次录前会,会议室最先响起的是拽凳子的声音。4个导演组,每组除了导演、编导和制片,还有近10个实习生,平时大家都不坐班,见不到这么多人,一到录前会,所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十个人搜刮凳子,拖着凳子抢位置,一个会议室塞得满满当当。鲁豫会提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和从家里带来的切好的水果,往桌子中间一推,录前会开始了。

录前会往往从午饭后开始,一直开到天黑,从录制的嘉宾聊起,大家相互讨论,聊电影,聊文学,聊社会议题,鲁豫是最能够提供信息量、最了解嘉宾的那个人,她对嘉宾的判断力来自她大量的前期功课。

她甚至记得所有采访过的人和故事。《鲁豫有约》内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允许同一个嘉宾讲重复的内容,20多年来,鲁豫的黄沙发接待过上万个嘉宾,录制过4000多期节目,许多嘉宾来过数次,导演也换了几拨,但只要告诉鲁豫一个名字,她都能迅速搜索,这个人在某一期说过那个故事,甚至包含了未播出的内容。

前一段时间,团队聊起18年前采访过的一个农民工,鲁豫还记得对方的名字、家庭情况和打工经历,包括他的女儿喜欢吃比萨的细节。

录前会上,她会谈起很多大家不熟悉的书籍、片子,也会聊起很新鲜的观点和故事。

大概在10年前,团队成员就很惊诧于鲁豫的阅读量,「到底是什么把她堆积出来的」,她们建议鲁豫开个小板块,放在节目末尾,介绍最近在看的书。第一期录制,鲁豫说她最近在看一本名为《卡廷惨案真相》的书,并生动地讲述了那个历史故事。导演是个年轻的女孩,录制过程中眼见她的眉头越来越紧,太多陌生的名词出现,她甚至不知道怎么配字幕。直到今天,这本书在豆瓣上也只被215个读者标记过。

小浒说,《鲁豫有约》团队成员大多是女孩,鲁豫就像她们的姐姐一样,在专业上,在思想上,给她们很多「引领」,但这些是观众看不到的。

录前会的很多个时刻,大家常常觉得,如果在那间会议室架一台机器,录制下录前会,就是一个很好看的节目,一个更接近鲁豫本人的《鲁豫有约》,「她不再只是监视器中、电视机里的那个主持人。大家会看到更真实的鲁豫是什么样子」。

父亲

2022年冬天的一天,鲁豫团队的人突然收到了一则消息,接下来一星期,鲁豫的所有工作全部暂停,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情况,要知道20多年来,她只有一次因病暂停过录制。

那一天,鲁豫的父亲去世了。

两年后,当鲁豫再次回忆起那段日子,我能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当时的茫然,2022年的冬天,疫情还没结束,她每天都被困在一种不确定之中,今天能见到爸爸吗?能见多久?最后时刻能进去陪他吗?爸爸走了明天能顺利下葬吗?

12岁那年,父母离婚分开后,她独自跟爸爸生活,直到22岁,有了第一份工作,她才离开了家。那个和爸爸在的家里,爸爸负责煮饭、做家务、打扫屋子,女儿有需要他就出现,没有的话,他就默默隐身。

十几岁的鲁豫并没有思考过,隐秘的心事是不是可以跟爸爸说,青春期身体有了变化该向谁请教,会不方便吗?更多时候她是在独自长大,她不问,父亲就不说。

父亲很传统,也很沉默,很少表扬女儿,但另一面,他又很不传统,他从不说教,也不指责女儿,尽可能给她自由和空间。「他本来就是我爹,但他居然在我这边没有任何爹味。」鲁豫说。

他们更像平等的朋友。小时候爸爸想教她英语,她不愿意,她直接说:「你的英语有口音,我要学就学最标准的。」爸爸也不恼火,从此再也不提教她英语的事。

到了初中,她开始发育,胃口变得很好,有一天连吃了7个煎蛋。她站在煤气灶旁边,直喊饿,爸爸一边做着晚饭,一边忙不迭地往锅里打蛋,一个不够,就煎第二个,直到她吃饱。

鲁豫是个不怎么会做家务的人,她说,如果让她收拾房间,那就是一场灾难。她高中开始住校后,只有周末才回家,短短一天,她就能把家里弄得「天翻地覆」,留下烂摊子给爸爸收拾。

少女时期的她有很多生活的小癖好,比如穿过一次的衣服,即便只穿了10分钟,她也要重新洗,所以那时家里到处都堆放着并不太脏但待洗的衣物。爸爸花了10多年,想要纠正她的习惯,但她也不改,爸爸就帮她一件一件收起来,洗干净,再放进衣柜。

那段时间,爸爸的生活节奏是这样的——星期一女儿返校,他开始收拾心情,也收拾屋子,一直整理、忙碌到星期六,家里终于整洁干净了,女儿又回家了,一天后,屋子恢复原样。每到周末,「爸爸兴高采烈,却也提心吊胆地等着我」。

爸爸默默地做了许多,那时候的鲁豫,并不关注爸爸的生活是什么样,她说,大人的世界不好玩。现在回想,那些年,父亲应该经历过太多内心的惶恐和困惑,家里有一个正在长大的青春期的女儿,作为独抚父亲,他应该怎么做更好?鲁豫说,后来,当她走过了当年父亲的年纪,她才更加理解他的那种难。

小时候的鲁豫 图源微博@陈鲁豫的电影沙发

爸爸和她还有一个约定,18岁之后,你完全可以按照你的意志生活。当她成年之后,爸爸遵守了这个约定,从来不过问她,也不催促她恋爱、结婚、生子。「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有时候会觉得,对我的人生,他是不是太客气了?」

后来鲁豫上了大学,去香港工作,她和父亲之间也都是淡淡的。他们从来没有拥抱过对方,也没有表达过爱与思念,她不问,他不说。

直到父亲去世了,她才认真回忆起很多细小的事情,回忆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父亲翻译过斯瓦西里语的《家》《春》《秋》,他的译作或许躺在非洲大陆的某个书店中,他给国家领导人当过翻译,他曾多年驻外,生活在赤道那一端的肯尼亚、坦桑尼亚。

她会想,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是会被遗忘的,爸爸走了,除了她和弟弟,还有弟弟的孩子会记得他,未来谁也不会记得他。想到这里,她甚至觉得,我做这一切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努力?我不看这些书可不可以?最后,是对自己的愤怒,她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爸爸。

也是到了最后时刻,她才如此仔细地打量爸爸,在专栏文章中,她记录下了与爸爸分别的场景,氧气面罩摘了,仪器和输液管也撤掉了,爸爸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把手放在爸爸的额头上,她的手细瘦冰凉,爸爸的额头宽宽的,还是温热的。

回忆起在父亲生病的最后阶段,她必须和弟弟一起做艰难的选择:做不做手术,手术方案是什么?手术会痛苦,不做手术,病情又会恶化,如果爸爸能做决定,他会愿意吗?我有没有做一个最好的选择?如果爸爸陷入昏迷,生命没有质量了,我跟弟弟要怎么决定?哪怕是我的父亲,我有没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将来我遇到这个状况时,谁来帮我做决定?

经历了这些选择,鲁豫才发觉,一个人最无法控制的就是至亲的离开和消失,她说,直到52岁这一年,她才完成了人生的终极成长。

父亲去世后的那个春节,她闭关在家20多天,开始了自己第一部译作—《替补:哈里王子自传》。那段日子,她将自己全部投入翻译,不可避免地会想起父亲,想起小时候看见他在书房,手写翻译斯瓦西里语的场景。

她也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工作的魅力,很美妙,也很神奇。最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经历了人生中最饿的时候,大脑的消耗让她吃得很多,翻译结束后,她罕见地胖了一些,这是几年来她唯一增重的一次。

翻译的过程中,她常常会落泪,她说,她真正地理解了哈里王子的哀伤。

1997年,哈里王子的母亲戴安娜王妃去世时,鲁豫曾直播过她的葬礼。当时鲁豫只有27岁,看着电视机里那个12岁的小男孩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并没有太多感受,只是作为一个记者客观地报道这件举世震惊的悲剧。

如今,再回头看12岁的哈里,她能明白他的慌张、恐惧,甚至绝望。在书中,哈里王子说,妈妈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哭过,直到17年后,他才第一次流泪。那一刻,鲁豫深深地与他共情。「每个人面对人生巨大哀痛的方式不太一样,有的人一个月后会哭,有的人17年后才哭,但是所有人都会本能地屏蔽掉那个伤痛。」

2023年年底,她也曾梦到过一次爸爸。梦中的爸爸个子又矮了一点,他推门进来,鲁豫问他,你不是不在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第二天,她去父亲的墓地看了看。很多时候,她都会想起父亲,想起来就是很深的无力感,她会立刻强迫自己停止思考,「不然就掉进一个黑洞了」,她说,这时候她会玩一个数独游戏,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

鲁豫说,选择翻译这件事,也是一种对父母的致敬。译作出版后,妈妈很高兴,让她给自己签了一本To签,她写上了妈妈的全名,那一刻,她觉得和父母达成了一种理解,「你不仅是我们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同行」。但是礼物来得或许有些迟了,她在想,如果再早一些,父亲看到这本译作,「他一定会很高兴」。

父亲去世后,鲁豫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译作 图源微博@陈鲁豫的电影沙发

「新的」鲁豫

父亲离开后,鲁豫身边的很多人都感受到了她的一点变化。沈清说,具体是什么她说不清,就是觉得「她的眼神儿更坚定了,她变轻盈,变放松了」。小浒说,鲁豫的那个「情绪开关」有点松动了。

去年秋天,鲁豫团队组织了一场《出走的决心》首映礼,放映结束后,鲁豫上台开场,她说为所有在路上的女人感到骄傲。说到「女人不仅仅是一种性别,她是一种处境」时,她停顿了,声音发颤,她哽咽了,台下的小浒很惊讶,「在过去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她的开关一定是紧紧关闭的」。

小浒能感觉到,这两年鲁豫开始放松了,她没有太控制心里的那个开关,允许它松动,允许它不起作用,「但也是她面对公众最高程度的情绪表达了」。

窦文涛记得,去年鲁豫来录《圆桌派》,状态很好,说了很多,他感觉她身上有些隐形的绳子解开了,他对鲁豫说:「咱都这个岁数了,你也该输出了,是时候了。」

2018年,鲁豫也上过一次《圆桌派》,那次录制,窦文涛感受到了她深深的不安全感,「有一种紧张和防卫,怕做错事,怕说错话」。窦文涛记得,那段时间网络舆论对鲁豫并不友善,经常有人挑她的刺儿,「很明显地,你感觉到她不是不能说,而是她比较小心,比较缩着」。

时隔6年,老友重聚,鲁豫连录了好几集《圆桌派》,那种变化是迅猛的,也令窦文涛感到吃惊,「能够自信、坦然,还有难得的幽默感」。窦文涛说,他知道鲁豫的日常积累,他也希望在这种时刻推鲁豫一把。

受访者供图

的确是时候了,陈鲁豫自己也这么觉得。某种意义上,是父亲的离开给了她打开自己的契机。过去,她认为被遗忘是一件很好、很酷的事情,但是现在她觉得被遗忘令人恐惧,生命是有截止日期的,在此之前,她都在倒计时,她想要多说一点。

她在播客《岩中花述》中谈起了很多自己的故事,独居的她曾经在浴室滑倒的狼狈时刻,她和弟弟之间很亲近的情感,她在父亲去世后的思念……连她身边有些工作人员也觉得过去一年,像在拼拼图一样,拼凑了一个更完整的鲁豫,很多故事,她们相处了十几年,也不曾听过。在这些有限的自我暴露中,她还提及了原生家庭对自己的影响,她和妈妈并不熟悉,和爸爸更亲,这种成长环境使她变得独立,但也正是因为需要一个人去克服所有困难,很小的时候,她好像就丧失了向周围发出求救信号的能力。

开始表达,也有年龄的因素。鲁豫说,有一天她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采访对象年龄越来越小,很多人也想向她寻求一些建议,希望听到她的声音。

她出现在脱口秀节目的舞台上,人们意外地发现,她对脱口秀居然有如此深的了解,她对段子有着专业的判断和建议,被很多脱口秀演员认为是「笑友团的天花板」「精准到可以改稿」。在播客《小fool人》中,女性脱口秀演员们称鲁豫为「定海神针」,「你说什么鲁豫老师都能听懂,且都能听出个门门道道」。

通过播客和脱口秀节目,大众也看到了另一个新的鲁豫——无论嘉宾提及什么书籍、电影和话题,再生僻冷门,她都可以接上,并补充更多更深的内容。即便嘉宾随口提起一篇文章或一部电影,她都可以在第一时间精准地复述其中的细节。十月是《岩中花述》的制作人,她也感叹鲁豫知识面之广,只要讲到某个时代的作家和文学作品,「她都会噼里啪啦地连报很多很多名字,而且都非常熟悉」,每期show notes都能拉出一个很长的书单、片单。播客中和看过2万多部电影的影评人毛尖对谈,鲁豫也毫不怯场,每一句都能接住。

截至目前,她的播客《岩中花述》订阅数超过86万,豆瓣评分9.1,成为2024年小宇宙年度热门播客,最受欢迎的3期节目,单集播放量都超过了90万,在头部播客中,这也是非常罕见的数据。

很多听众是看《鲁豫有约》长大的,她们在留言区、社交媒体上热烈地讨论着,其中提到最多的几个词是——「颠覆」「惊喜」「误解」「被低估的」「打破刻板印象」「重新认识她」。

受访者供图

很长一段时间,鲁豫都有「努力羞耻」,她不愿意告诉别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很努力的人。这也是大众审美带来的规训,她打了一个比方,就像天鹅在湖面上游,所有人都在夸赞它的优雅、美丽,但是没人看见,也不允许别人看见,湖面之下,天鹅奋力蹬着鹅掌,因为那是不美的。

现在,她会很坦然地、很大方地说,「这么多年,我就是很辛苦,我就是很努力,我在每一个工作前,都会做很多很多准备工作,我觉得自己特别酷」。

鲁豫的打开也冲击着窦文涛,他说,自己的心「也就活泛点了」。窦文涛说,过去很多年他都不愿意出来接受采访,哪儿也不爱去,总在婉言谢绝,最近他也接受媒体采访,拍拍杂志,似乎想出来「遛一遛」,他觉得,没准这其中也有一点点鲁豫的影响,「你老是拒绝一切,你的活路只有越来越窄」。去年,在鲁豫的邀请下,他们一起上了脱口秀节目当嘉宾。

窦文涛说,鲁豫一直比他勇敢,总想着要进步,他们人到中年,心和状态都很容易疲惫,也很容易生锈,但是鲁豫会一直在打磨、擦亮自己。他自嘲自己有种「小富即安」的心态,但鲁豫总是想要往外探,寻找更广的观众,总有一种「想要比昨天更好的心气儿」。

比如,脱口秀节目邀请他很多次,但是他从来没有答应,他说,不是因为清高,是因为害怕,多说多错。后来鲁豫劝他,近些年大多数挣钱的事情做得都不开心,反倒是不挣钱的,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开心,既然这样,就选择喜欢的事情做吧。窦文涛说,「祝贺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鲁豫和我一样都是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甚至她缺乏安全感的程度要超过我,但是她做的事情却勇敢过我。所以我说,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这个时代女性比男性勇敢。」窦文涛说。

图源微博@陈鲁豫的电影沙发

侧脸

陈鲁豫说,过去这一年,她的表达超过了前二三十年的总和——但是,关于陈鲁豫的故事,并不是一个人开始表达,并完全打开自我的故事——这次访谈,我还联系了很多与鲁豫相识、共事超过20多年的朋友,尽管大家也讲了不少故事,但没有一位敢轻易断言,自己足够了解鲁豫,或完全打开过她。

许戈辉说,鲁豫的父亲去世后,有一天她们相约吃饭,席间,鲁豫谈起了去看望弥留之际的父亲,听到那些离别的细节,许戈辉唰地哭了,扑扑掉眼泪,而坐在对面的鲁豫,只是很平静地讲述着,还一边把餐巾纸一张一张递给许戈辉。

「在这个过程中,我仍然没有机会看到她,那种巨大的悲伤、痛苦,甚至眼泪。生死这么大一个命题,在我这边能够体会到的,也仍然是一种淡淡的。」许戈辉说。

《人物》拍摄视频访谈的那天,鲁豫也聊到了父亲去世,她说,平时独处时,她想到父亲都会流泪,但这些情绪只属于她自己。拍摄现场,只要摄影师拿着机器一走近,「我太有经验了,我知道你要什么,我本能地自我保护的开关一下就启动了」。

现在,鲁豫仍然每天重复着与30年前相同的生活——早晨一睁眼,站起来,先喝一大杯水,再喝咖啡,然后喝酸奶。她不会做饭,不养猫养狗,也没有植物,有时一天微信步数不会超过10步,有朋友去她家,吓一跳,「你家阴气太重」。

对人对事,她也依旧保持这一种很高浓度的「淡」,淡到什么程度呢?好朋友家养了一只猫,很高傲,任凭别人怎么热情,它都不靠近,唯一搭理的人类是鲁豫。每次见面,鲁豫只是淡淡地打招呼,「Hi」,那只猫好像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凑上来蹭她,对她很友好。

相识近30年的许戈辉、窦文涛和陈鲁豫 图源微博@鲁豫有约

随着年纪渐长,身边朋友都沉迷养生,她也不在乎,觉得那是浪费时间。只有一件事会让54岁的她焦虑——她最担心自己记忆力衰退。

鲁豫承认,她最害怕失去她的记忆力,那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她明显感觉到,45岁是分水岭,那之后,她的记忆力开始不如从前,尽管在旁人看来依旧很强,但她知道远不及年轻时的巅峰状态。父亲去世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她还特意跑去医院做检查,然后被告知,阿尔茨海默病无法预知。

沈清说,鲁豫经常和她聊起,吃哪些食物或保健品对保护记忆力最好。有一次沈清逗她,「听说喝酒能减缓记忆力衰退」,她完全是胡说八道,但她看见某种相信从鲁豫眼中闪过0.1秒。

有一年,沈清和鲁豫在国外旅行,去超市买酸奶,鲁豫站在冷藏柜前东看西挑,选了很久很久,最后沈清都疑惑了,你工作这么爽快的人,怎么选个酸奶这么墨迹?鲁豫嘿嘿笑了,「我的干脆利落都留给别的事了,生活里是一点没有。」

曾经,在大学毕业留言册上,鲁豫给自己的寄语是,「抡圆了生活」,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真正抡圆了投入的,还是工作。

1996年,鲁豫刚去香港时,和许戈辉,还有另外一位凤凰卫视的幕后同僚,3个女孩合租了一间三居室的房子,房租每月17500港币。女孩们抽签,决定房间大小,鲁豫抽中了面积最小的儿童房,许戈辉记得,夜晚躺在床上,鲁豫的一双脚是露在床外的。屋子很小,没什么生活可言,但她们都非常快乐。

当时,邓文迪来参观她们的出租屋,她说不会选择住在这里,女孩们说,这里挺好的,离公司近,也够住,邓文迪只说了一句,「No, There is no life.」

但这似乎就是鲁豫的生活——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也没有向外打开的缝隙。很长时间,她羞于承认这些,后来,她想通了,她再次用「构造」来解释这一切,「每个人的出厂设置都不同,我的出厂设置就是那样的,它造就了今天的我,那我就接受不停地燃烧自己」。

她记得,大学时外教让同学们用「hanging around and doing nothing(无所事事)」造句,最后大家造的句子是——「We are not good at hanging around and doing nothing.(我们不善于无所事事)」。

很多年前,鲁豫采访过一位香港的歌手,她告诉鲁豫平时不打歌、不发片的时候,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到发新片了,演唱会了,她立刻魔鬼式减肥,每天用保鲜膜裹身体,疯狂跑步,脱水,身体状态又能恢复到从前。这样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可以放纵自己,可以轻松地过,只需要努力几个月就好了。

听到这个故事,鲁豫很受震撼,她回去思考了很久,觉得那太难了,那是一个不能被控制的人生,她不愿意承受失控的风险。她不能保证生锈的、长满青苔的地方,时时刻刻被打磨得很亮。她必须每天紧张地生活,每天都像在跑步机上,每天快走,每天小跑,「每天都小累一点」,这样让她感到安心。

窦文涛说,如今的鲁豫,的确解开了某些绳子,但「千万不要把她说成是一个完全解放的冒险家」,「没有,她仍然是很有规矩的一个人」。

他们相识了近30年,是最好的朋友之一,但今时今日,在窦文涛面前,鲁豫也不是一个能够把内心敞开的人。「我总觉得她不容易,要强,不愿意向人示弱,她表露在外的总是那样冷静、理性、有分寸。」窦文涛说,他有时候对鲁豫会有点怜惜,「但实际上她一点也不需要我怜惜,这是我的一种自作多情」。

沈清与鲁豫相识了十几年,她们经常一起吃饭、旅行、看电影,她们不谈论工作,她们是生活中的朋友。站在自己的角度观察鲁豫,沈清也有一种很强烈的感受,她觉得鲁豫始终在背对人群,「她给大家的一直是背影,很朦胧,不那么明确」。

当我把这个形容转述给鲁豫,她难得地顿了一下,然后笑了,「我觉得这个描述挺诗意,但挺准确的」。她说,她的确不知道最终自己是不是能够完全地、时时刻刻地、正面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好在,过去的这一年,她终于不再只是那个坐在黄沙发上声名远播但面目模糊的提问者,她终于渐渐转身,露出了至少一个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