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人物 内文

我,夺回了我的主体性

2025年3月20日 文/ 《人物》编辑部 编辑/ 《人物》编辑部

这期「一封信」的主题是「主体性」,共收到176封来信。

「主体性」作为一个哲学概念,被很多哲学家和学者探讨过。而今,它频频在社交平台和大众媒体上被谈论,正在成为一个流行词。大众现在所说的「主体性」,通常简化为「对自我的确立」「对自己的主导和负责」等,我们大概也在这个语境下讨论它。

来信的读者中,有人天生对主体性敏感,自觉或不自觉间一直在捍卫自我的坚固位置;有人则是在某个契机或者过程里,生发出对自我的再度感知,试图一点点建立起自己的主体地位。

确立主体性并不容易,甚至要付出代价和痛苦。在这个过程里,困惑也很多。比如,真正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在哪里?「自我」和「他者」的关系又该如何建构?当寻找和建立主体性,成为人生艰巨的任务,我们该如何善待当下的自己,不被一种新的流行概念所绑架,更不因此陷入另一种自我捆缚?

对以上问题的探寻,在这期的来信和回信里有所展开。我们相信,当我们保持着真诚的对话,进行着勇敢的行动,距离真正的主体性也会更近一些。

策划|《人物》编辑部

✉️

第一封信

《人物》的编辑:

你好!

偶然看到关于主体性的征集,想讲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是一个非常典型的35+大厂打工人,女性、单身、媒体行业,生活在北京。可能这些标签已经足够体现我在当下生活中所要承受的各种焦虑和压力。再加上从小到大「好学生」「有责任心」的思维,潜意识里我对自己进行了差不多四五年的「PUA」吧,常常会觉得自己「不够优秀」「总是不能让老板满意」「为什么没有人爱我」「太胖了,怎么总是瘦不下来没有毅力」……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都是老板带着某些鄙夷的否定,以及父母小心翼翼但又按捺不住的着急。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思维非常局限和固化,工作有没有价值不重要,重要的是领导满意;伴侣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表现给家人看我在努力相亲。因为常常受到挫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好失败,是一个loser。人近中年,小时候想象中这个年纪该有的升职加薪、家庭美满都没有发生,原来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和优秀,差远了……

这大体就是没有主体性的一个表现。「我」成了一个完成目标的工具。

一切的转变,来自一次体检查出甲状腺癌,当时因为一个指标偏高,我有可能得的是甲状腺癌中比较恶劣的那种分型,只有5年的生命。要强如我,没有告诉父母,只跟好朋友诉说了实情。她们陪着我跑医院,跑上海做穿刺。一番折腾之后,我终于排除了恶性分型的可能性,拿到结果的那一刻,我仿佛捡回了一条命。我终于告诉了家人,其实在医生和很多人看来,甲状腺恶性肿瘤都已经不是很严重的大病了,可以不做手术,每年定期观察就行。但是你知道吗?我当时虽然一直犹豫不决,但做手术可以请一个月病假,我当时内心深处,或多或少,是为了那一个月的假期选择了做手术。可能那也是我当时自救的潜意识在发挥作用吧。

那一个月的时间,太平静了,我好像跳脱出了「世俗世界」,可以非常客观地看待工作和老板、同事,可以清晰地观察父母对我是爱更多,还是要求更多。以前那些纠结、自我折磨、高压,统统被全然地放下,或者说,不在乎了。当变得「不在乎」的时候,我反而感受到了全然的力量感,那种「我说了就算」的力量感。

其实我本来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并努力进入了这个行业做喜欢的事,只是小镇做题家从小带在身上的这种自我证明感,让我把一切评判权都交了出去。理智也教会我去学着跟父母做课题分离,他们催结婚,告诉我说都睡不着觉,一定程度上是他们想要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务,这不是我该承受的,我不该为此有太多的愧疚感。

这是我感觉到的主体性的一种恢复。

但这种恢复,外表可能真的看不出来,只有自己知道。当没有主体性的时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样子,笑不出来,做什么都没劲。当恢复对自己的主控权的时候,每天没有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呼吸是顺畅的,跳舞是快乐的,失败是令人难过但不痛苦的。只是这些感受,说出来就成了鸡汤,淡而无味。

就写到这吧。

野马鸡汤姐

图源剧集《我的解放日志》

编辑部回信

野马鸡汤姐:

你好!

最近几年,关于主体性的讨论不少。大家都说,要爱自己、要做自己。可当「做自己」渐渐变成一种口号,却让人更加迷茫。我常常困惑,我们真的有可能剥离外部的评价体系,建立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系统吗?我们该如何确定,我们到底是真的寻找到了自己,还是只是换了种姿态来显示我们对社会压力的反叛?在你的来信中,我想我们找到了一点实在的证据。你说,「呼吸是顺畅的,跳舞是快乐的,失败是令人难过但不痛苦的。」我想,这份体验是骗不了人的。在任何时候,如果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至少,我们还可以信任我们的呼吸。能够保持呼吸的舒畅,就是我们所握住的关于主体性最小单位的权杖。

看得出,你从来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人,相反,你的主见很强,懂得为自己选择道路,也强烈地希望证明自己的价值,以至于陷入「自我PUA」的怪圈。我想这恰恰说明你的主体性从来都不弱,只是在一段时间里,你没能来得及分辨,让别人满意和让自己满意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于是你的身体只能先于你的大脑作出反应,它在病理报告上呐喊:「你自己已经非常不满意了!你为什么听不到你自己的声音呢?」

是的,我们自诩为灵敏的大脑其实常常过于迟钝。思维的惯性总是太强。苏格拉底有句名言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一过」。我也曾经在一知半解时就将之奉为圭臬,心甘情愿地将审视的目光层层投射到自己身上,并将之视为某种「主体性」的体现。但现在看来,这句话的重点其实并不是我们的人生能否达到种种审视的标准,而是我们能不能成为这个审视的主体。「审视」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权力。我现在依然相信,我们不应该放弃「审视」,更重要的是,不应该把这项权利让渡出去。

祝你的身体一切都好。让我们共同享受呼吸时顺畅的权利。

阿招

图源电影《还有明天》

✉️

第二封信

《人物》编辑部:

你们好!

我想我应该算是一个主体性强的人,但我并不是生来如此,而且也并不确定这是不是正确的。

2024年年末回老家与朋友见面闲聊,谈及近两年出国旅行的见闻,朋友感叹,你以前就说要出国,现在你已经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当时我努力回想高中时候的自己,却完全想不起当初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

同样是临近2024年年底,某一个周末,与几位同事一起自驾去附近城市游玩。当时我入职新公司半年左右。返程的路上,同事说,我觉得你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从小我就是一个别扭的小孩。妈妈问我,这件衣服你喜欢吗?我即使心里喜欢也不会说出口,不点头也不摇头,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在做事或说话之前,心里会上演一出大戏,模拟每个人的想法与反应,反复犹豫,最后「破罐破摔」。高考填报志愿时,父亲负责选学校。他在一个朋友口中听说了一所非常「稳定」的学校,后来我被这所学校录取,毕业后也「如愿」去了北京的一个非常「稳定」的单位,如无意外,可以安稳地工作到退休。

由于工作性质与直属领导行事风格特殊,非工作时间的个人自由也时常受限;工作内容一成不变;无法因私出国;只能报考本单位本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也是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继续工作。当然,这份工作也有很多显性的优势,工作稳定、福利好,能落户北京。

当时的我不喜欢本职工作,也无法接受一眼望到头、自由受限的一辈子,经常陷入负面情绪中,因此一心只想逃离。终于,3年之后,我争取到了一个离职名额。我还记得,在办理离职手续时,一位不认识的工作人员一脸惋惜地问我,「为什么?」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离职了,但我对未来的人生其实毫无准备。尝试过考研、找工作,又遇上了疫情。离职到现在,一共6年,换了4份工作、2个城市。没有清晰的职业规划,每次换工作都不是出于「我想要去做什么」,而是「我不想要再做什么」。这期间我也犹豫过,是不是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工作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换来换去也只是在不同的问题之间打转。也是运气好,现在的公司制度宽松、人际关系简单、同事和善,工作内容虽在舒适区之外但是努力跳一跳也能勉强够到。

也到了被催婚的年纪,家人苦口婆心地密集轰炸了几年,未果,现在也只是在回家的时候提上一嘴,甚至偶尔会将我与两位忙于照顾小孩的表姐比较,评价我「现在是过得最舒服的了」。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真正的自我一直都在,只不过一开始是海面下的冰山,而第一份工作是一个导火索。那之后,我在各种声音中一边质疑自己、一边逃离不想要的生活。凭着不想认输的劲坚持到现在,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是这样的生活还是充满了各种新的问题,比如如何有理有据地回应家人「不要太自私、不能只想着自己」的指责。

那天,朋友说,她也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朋友在小县城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和一个能够相互扶持的对象。她很知足,不过她也提到,她的女儿和她一样,觉得像现在这样待在小县城就很好。倒不是说小县城不好,只是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女儿真正想要的,是不是只是因为她没有去看过外面的世界。

我知道人是社会动物,每个人都不是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世上,都与他人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我一直不确定「为自己而活」是不是自私的,或者说这样的自私是不是对的。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这样的困惑。

祝好!

白芷

图源剧集《不够善良的我们》

编辑部回信

白芷:

你好!

看完你的来信,我想起了两个朋友的经历。

第一个朋友和我原本是素不相识的网友,有天她发来私信,说生活很乏味,工作也没有意义,想到曾经的理想,深感背叛了自己,「终于成为小时候讨厌的那种人」。这样的叙事似乎并不罕见,我也听别人说起过他写诗的朋友,认定自己曲高和寡、怀才不遇,然后将自己和那个不咋地的世界隔绝开来,越来越封闭,越来越乖张。

另一个朋友是位老师,当初因为家里兄妹多、经济压力大,选择读了公费师范生,然后顺理成章地走上讲台。由于不是基于理想或者兴趣做出的决定,所以在很长时间里,她总是怀疑这是否是正确的选择,尤其是在处理工作中琐碎而毫无价值的部分时,更觉得绝望。

后来,她加入了一个公益组织,寻找教育的更多可能,也想借此来考量自己的志趣和才能所在。她说,接下来的计划是,如果依然找不到着力点,就跳出体制看看,到底喜欢什么,适合什么。

就像你说的:「不确定这一切是否正确。」这是每个人都有过的迷茫。自怨自艾是容易的,作茧自缚也是容易的,我们很容易在和外界产生磕碰时,凭借坐在原地的想象,便嚷嚷着世界辜负了自己,但其实,可能既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自己。

首先要出发,然后才有答案。每次想到第二位朋友,都觉得她好棒。没有哪种选择是绝对正确的,也没有哪种正确是一劳永逸的。我们不停地寻找,不停地探索,并非只是离开「错」抵达「对」而已,而是在那一点一点地寻找和探索里,触碰世界,发现自己,然后选择和校正航线,哪怕绕了一圈回到原点,依然是很值得的旅程。

看到你的来信也有同样的感觉,你不仅已经出发了,而且已经走出这么远,多厉害啊!曾经有一个从小被鸡娃的访谈对象说,她在很长时间里,都在按照别人期待的样子成长,就好像被夹在一个迁徙的角牛群里,可能偶尔会犹疑:我为什么要往那儿走?但刚要停下来想一想,又开始考试了,又开始找实习了,又要跟公司介绍自己了,最后只能跟着角牛群继续往前迁徙。而你,不仅从牛群的轨道里逃脱了,还在更大的旷野中一边琢磨一边寻找新的路,这些,都比跟着牛群往前走要难得多呢。

我理解的「为自己而活」,是努力认识自己,然后为自己负责。这之后,才是「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成为自己与承担责任,或许在现实问题面前要面临平衡与让渡,但它们不是非此即彼的,当前者更清晰,对后者抉择也就更坚定。

至于那些声音,比如「工作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换来换去也只是在不同的问题之间打转」,就像那句「和谁结婚都一样」,固然任何工作、任何关系都要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但怎么可能都一样呢?有人为了避免痛苦而选择麻木,但也有人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那么,大家更要结为城邦了,互相支持着往前走,因为,寻找本身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理想国。

几何

图源电影《时时刻刻》

✉️

第三封信

《人物》专栏:

你好。

无意间点开你们最新一期的公众号,看见了讨论主题——「主体性」,这是一个最近两年特别火的词,但是换个词我们也并不陌生——「自我感」。我是一个特别自我的女人,这话题当仁不让有很多话想说。

我自认是一个主体性特别强的人,甚至认为是天生的。以前我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这样,还很讨厌自己这一点,总是很容易感觉到他人的恶意,对一切我的东西充满了占有欲。我以前很羞耻这一点,常常觉得是不是我太自私了,为何对他人对我的「入侵」如此敏感,如此警惕,如此时刻保持力量准备对抗。现在我快30岁了,读过很多书,经历很多事,逐渐变成别人眼里难搞的女人,但是我完全喜欢现在的自己,充满力量感。

我成长在一个有高度控制欲母亲的典型东亚家庭,但是我的反抗与叛逆似乎与生俱来。20岁那年我连续纹了3个图案,第一个在手腕上,是一个小幽灵。25岁的我看见一句话,纹身在潜意识里是一件夺回对自己身体控制权的行为。我想是为了回应母亲那一句句,「不要太早染头发」「注意坐姿」「穿的什么衣服」的外貌指责。现在快30岁了,在我独自登上城市制高点,晨风穿过我胸肋骨内侧的纹身时——那是句拉丁文「Sapere aude(敢于认识)」,脉搏跳动。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个非典型女性躯体里,早已建造起比任何亲密关系都坚固的王国。

有意思的一点是,自从搬离父母家,母亲意识到自己无法掌控我身体外在分毫,她对我的评价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后,我再也没有动过纹身的念头。此处不是在抨击纹身,仅通过自我观察表述这一现象。

我的主体性像株带刺的沙漠植物,在质疑声中完成异化生长。当同事暗示女孩子别把攻击性写在脸上,要学会利用自己的优势,我连续一个月凌晨3点钟啃完客户标书技术参数,把谈判桌变成展示绝对理性的舞台;当合作方在酒局上推来斟满的烈酒,我用精算出来的价格优势说:「比起酒精浓度,您更需要关注的是价格刻度。」

「女生怎么能这么刚硬」,这句话这些年在我这儿不绝于耳,但这些带着刺的声音最终都长成了我的利剑,就像所有曾被视作缺陷的敏感、固执、领地意识,如今都是我通关现实游戏的生物识别码。

29岁的我终于学会欣赏自己这些特质,但在亲密关系里,那始终是座我更难攻守的城池。谈过三段恋爱,因为我更容易感受到他人的凝视、轻视,以及客体化我的感受,所以磨合起来总是比其他人更费力气。我尝试通过社交软件约会,发现总是会出现以下场景:我发去厨房美食作业照片时,他们会回复:「看起来不错,什么时候能吃到?」而我通常回复:「这么自信能吃到呢?」我本意是想向他人展示我是个独立且热爱生活的人,对方却好像只关注我是否能给他带去价值。所以,我现在习惯在对方凝视我之前凝视回去。

朋友总说我像中世纪城堡的女领主,领地意识强到花园里的玫瑰都不允许别人擅自采摘。我确实在玄关贴了「进门请脱掉性别期待」的便签,在书架上摆着波伏娃和上野千鹤子的著作当岗哨。有追求者曾指着我的健身环战绩惊叹「女生练到这个程度太夸张」,我反问他是否也用同样标准评价男性荷尔蒙。那一刻突然意识到,所谓主体性不过是把所有人都放在同等坐标系里丈量:我能做到的事,你凭什么预设我不能?

29岁生日前夜,母亲打来电话:「有时候会后悔让你见过太多世面。」我望着窗台上自己组装的宜家书架轻笑——那些被规训着组装过无数餐具柜的女孩,是否也曾在拧紧螺丝时偷偷藏起几颗叛逆的铆钉?现在的我终于能坦然告诉20岁的自己:敏感不是缺陷,而是过早觉醒的预警系统;强势不是诅咒,而是亲手锻造的铠甲。

我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人能看懂我这座城堡的防御机制,但至少今夜,我依然愿意相信:真正的亲密不该是拆除城墙,而是在护城河上搭一座能随时收放的吊桥。我要选一个有能力搭吊桥的人,否则,这座城堡将永远屹立不倒。

祝我们都能与自己的锋芒温柔共生。

图源剧集《不够善良的我们》

编辑部回信

不具名的你:

你好。

你的来信确实让我想起沙漠里的植物,周身长满尖刺,不太需要外部的滋养,就能够在严酷的环境里存活下来,坚硬而倔强地活着。虽然你在信中没有展开太多细节,但我相信这个过程一定不容易。

其实相比主体性,从你的信中,我读到更多的是一种对抗。为了对抗「高控制欲的母亲」而去纹身,为了对抗他人的凝视而先凝视回去。你说你的叛逆似乎与生俱来,可是从行为来看它更像是一种结果。就像你后来提到,自从搬离父母家之后,你就再也没动过纹身的念头了。

这也让我不由得困惑,那些为了应对环境而生长出的「利刺」,真的就是主体性吗?或者换句话说,当我们不得不在一个男性中心的世界里寻找自身的主体位置,「对抗」是我们唯一的答案吗?

阅读你的来信,我看到了你所对抗的对象——东亚家庭、男性凝视、社会规训……唯独没有看到「你」。关于你自己,我只读到一些「标签」,一个特别自我的女人,一个别人眼里难搞的女人,一个战绩累累的城堡女领主。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那些你还未写下的生活细节,比如,你是如何搬离了父母的家?你受到过阻力吗?20岁第一次纹身时,那个「小幽灵」的图案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波伏瓦和上野千鹤子如何影响了你?是哪一句话、哪一行字?我也想知道,现在你生活中有哪些具体的快乐、哀愁?你会有自我怀疑的时刻吗?

写到这里,我并不是想要质疑你的对抗。能够对抗,能够大声对世界说「不」,是一种何其勇敢的力量。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所对抗的事情会把你推往另一个极端。尤其是在你的来信里,我还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自我确信,而我其实并不清楚这种「确信」的具体来源。

你说,「所谓主体性不过是把所有人都放在同等坐标系里丈量:我能做到的事,你凭什么预设我不能?」我想起曾经访问过的一个女性学者,她将20世纪的诸多社会革命化约为一句话:「I want to be human(我欲为人)。」她说,这里的human,无外乎昔日的欧洲白男人——说到底,我们要争取的权利无外乎是对昔日「白男人」的特权。在历史中,这无疑是社会进步的步伐和历程。

电影《好东西》里,小叶对铁梅说,「我们不要玩他们的游戏了。」我也想在信的最后与你分享这句话。希望我们都能在「强弱」对抗的二元叙事之外,找到一条新的道路。祝福你。

蜉蝣

图源电影《好东西》

✉️

第四封信

《人物》编辑部:

我今年50岁,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小城市,拥有一份体制内的工作,这在这个城市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我常常为了自己的工作而沾沾自喜。我还有一个正在读研究生的女儿,女儿很为家里的事情操心,她在家时会和我沟通,会承担家里的许多家务,她几乎就是我的全世界。好像到这里,我的人生没什么问题。

我的前半生是在家人的催促下度过的,我靠读书,从村里考了出去,上了大学,读书改变了我的命运,毕业之后,国家分配了工作,我几经辗转最后到了现在的这座小城市里当一个类似公务员的角色,然后和当时具有城市户口的工人结了婚。在我结婚的时候,我是村里最风光的,在我出生的小山村里,没有人能找到一个家里都在城市并且还有一套房子的人。

和无数现实中的灰姑娘一样,我成为一个在家伺候公婆、伺候丈夫的人,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公婆家是一个中原的传统家庭,我是一个半觉醒的女性主义者,这导致的结果是,我不仅要相夫教子、承担家务,还需要赚钱养家。

虽然我一直觉得我的孩子是最聪明的,但她从不这么认为。其实我也不这么认为,她不是成绩最优秀的,在班级里很平庸,但她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成为出色的小镇做题家,用她的努力弥补了先天的不足。我从来没意识到她的努力其实超过了她的负荷,我只觉得她要按照我当年的路走下去。不努力,永远走不出这个地方,就像我当年虽然离开了山村,却被困在这座小城。当然,也许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虚荣心,我想让我的孩子成为我优越感的来源,因为孩子爸爸下岗了,失去了工人的工作,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成为那个被社会洪流抛弃的人。

于是,我将精力全部放在了孩子身上,我剥夺了她的自由,连带我的。她小学时,我们家是我认识的人中过得比较好的,但后来,我失去了那份自豪感,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童年已经结束了,我给了她当年的快乐,我一个人负担了她的一切,我理应控制她的人生。

我一直清醒地知道,我拥有的是丧偶式婚姻,在这段婚姻里,孩子父亲什么角色也没有承担,他没有出钱,也没有出力。我一直觉得我能够带好孩子,能够管好家里,我付出了所有的,我能付出的一切,也包括我自己。我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所有人都在告诉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我放弃了自己娱乐的时间,做家务、辅导作业、陪孩子玩耍、照顾老人,每天我都像冲在前线的士兵。

孩子的父亲找了一份建筑工地的工作,工作不算太累,就是在工地给屋子里装电线,他在上班时经常在手机上打牌,有一天,打牌的时候掉进了没安好的下水道里,脚踝粉碎性骨折,住进了医院。从那之后,我每天晚上10点陪孩子写完作业,要去医院照顾他。

等到他出院,我完全失去了喘息的时间,从早到晚服务家里每一个人。与此同时,进入青春期的女儿开始叛逆,过重的学业压垮了本就敏感脆弱的女儿,她成了班里的倒数,从被老师表扬的聪明孩子,变成了老师嘴里那个除了死读书什么也不会的「笨蛋」。终于,我病倒了,开始整晚失眠,开始固执地认为我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为什么他们都不能给我回报?为什么他们不按照我想好的路线,而是偏离了我规划好的人生轨道?

一天晚上,我站在天台,想离开这种生活。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晚上我哄好了孩子,给全家人做完晚饭,拖了地,洗了衣服,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离开家,走到小区楼上的天台。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控制了孩子,控制了她的父亲,控制了家里的老人,如果我离开,那么一切都会回到正轨。我偏执地认为,我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没有我,他们会有更好的生活。

那天很暖和,天台的微风吹得很舒服,在这个小城来说,是少有的和煦的日子。我打开按键已经被磨损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手机,看着相册里孩子的照片,看着她从小时候的无忧无虑变成现在的眉头紧锁,是我害了她,也害了我自己。我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穿了将近10年的外套,洗得又土又旧,想到孩子穿着的那双张着嘴的地摊上买的便宜运动鞋,我怎么能把我的人生过成这样?我甚至还没开始体会这个世界,还没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我从天台下来,到城市的街上游荡,这个城市是光鲜亮丽的,而我是破旧的,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我想,也许我应该去找找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开始吃抗焦虑的药,带着孩子去买新衣服,给自己换了手机。我不再守着一个未成年的大人,放弃了让孩子的父亲长大这种想法。我知道,我只是他的妻子,不是他妈。后来,我的孩子还是那个五分选手,但是她开始笑了,她考到了一所二本院校,上了一个很普通的研究生。她现在操心、懂事、幽默,更重要的是,她很爱我。我的丈夫依旧是一个不关心我,不关心家里的甩手掌柜,但我不想去再寻找下一段爱情了,他不再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而是一个我随时可以甩掉的包袱,轰轰烈烈的感情是很难的,绝对的割舍也是很难的。

今年5月份,我就要退休了,我决定离开这座过了半辈子的城市,去那些我想去的地方看看。我可能很难拥有出走的决心,但我想能自己一个人出门,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勇气吧。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救了我,可能是我的孩子,也可能是我对生的渴望,但我从天台走下来的一瞬间,我就已经自由了。

这封信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写给谁的,可能是闷得时间太久了,总想找人说说。我的故事好像没什么波澜壮阔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城市的女人,自救罢了。

六六

图源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

编辑部回信

六六:

见信好。

很开心能在这个世界读到你的来信,听到你的声音。

有时候会感叹,人和人的相逢需要运气,哪怕是以信件的形式。我在读你的故事时,思绪反复被带回到那个许多年前、你做出人生选择题的天台上的瞬间。那一天和煦的阳光,或许也与此刻我回信时窗外春天的阳光一样。

你节衣缩食,「从早到晚服务家里的每一个人」。这个社会常常从付出的角度去定义和褒扬女性,尤其是母亲,但这对你来说,无疑也是泥潭。我想说的并非是付出这一面,我从信里,看到的是一个竭尽全力认真对待生活的人。你有极其强烈的目标感,超强的执行能力,在逆境中排除万难往前冲刺的决心。这恰恰是我所见到的人类身上最美好的品质之一。

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苛责你,所以也请你不要苛责自己。在那个站在天台上的时刻,你把你内心所有愤怒、委屈、失落、不被理解……都尖锐地对准了自己,你在信里所说的「没有我他们会过得更好」,看似是为自己的选择寻找合理性,实则是在为自己的绝望寻找一份解药。这解药解的,是当人彻底放弃未来时,「活着」这件事本身。

但无疑,这份沉甸甸的痛苦也是可以被表达和理解的。值得注意的是,你在信里极高频率地提及了自己的女儿——一共22次。足以见得,她在你心里的分量之重,期望之大。在你最开始写到「好像到这里,我的人生没有什么问题」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就「咯噔」一下,因为,任何把「xxx就是我的全世界」句式挂在嘴边的人,都不得不面对一句自我在内心的反问:「那我自己呢?」

到了信后面,这份矛盾进一步加深了——「虽然我一直觉得我的孩子是最聪明的,但她从不这么认为。其实我也不这么认为。」你处在同时觉得孩子是最聪明又不聪明的矛盾状态中。你内心似乎有一个「最聪明的女儿」模板,而这个模板,在后面的时光里,一次又一次经历了女儿在现实里学习成绩的幻灭。

这样的幻灭感,你应该非常熟悉。信里你很少讲述自己,更多地在通过讲述「体制内的工作」「城市户口的老公」「出色的小镇做题家女儿」等等外在条件来自证价值——这种思路并非行不通,如果这些外在条件能够持续保持优越,你的痛苦也不会这么巨大。但在越来越不确定的时代里,外在之物也越来越脆弱。当它们逐一破碎,一直依附在其上的你,也难以避免地感受到价值感的幻灭,这种绝望,常常大到将人击溃。

而最可气的,莫过于这位消失的丈夫。他不光在你的生活里隐形,似乎也在信件里隐形,我们讨论的许多事情都关于你,但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是这个丈夫的失职,才把过于沉重的压力与负担压到了你和女儿身上。

在走上天台之前,你正经历这样一次幻灭。旧的价值全部破碎,新的价值还未萌生。你觉得孤立无援。过去坚不可摧的信念之墙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痛苦使人濒临自毁。

王维有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想,当坚不可摧的信念有了裂缝,也同样是光能够照进来的瞬间。在这后面,你放松了对女儿的控制,调整了预期,心里也因此出现了空间。也正是那一刻,你第一次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已经穿了接近10年了。它像极了一个关于自我主体性的隐喻。

我想,在那时,许多人这一生需要学会的重要一课,你已经学会了。

那就是,在所有人反复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时候,我们内心的自我能反问一句:

「是吗?」

这恰恰是我们曾经拥有,却有时不小心遗失的勇气与自由。

谢谢你的故事。它意味着,真正的解药也并非死亡,而是绝望里还能发芽的——明天。

祝旅途愉快。

临安

图源电影《出走的决心》

✉️来信请寄

renwuyifengx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