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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妍:我是一个有bug的人

2024年10月22日 文/ 易方兴 编辑/ 李天宇

从小到大,她顶着五号头,频繁去医院,上学,忍受暴力。毕业后,努力考公,找一份稳定工作,结婚、生子、育儿、做家务。她内向、腼腆、怯懦,不怎么反抗,乖乖听从身边人的建议。

但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似乎总少了一点什么。

「我什么都听你们的,但我也没有过好我自己的生活。」她总结说。与此同时,跟这个按别人剧本生活的史妍相比,另一个反抗版本的史妍也在悄然成长。

于是阴差阳错,一个原本连说话都害羞的人,就这样站在了脱口秀舞台上。

文|易方兴

编辑|李天宇

图|(除特殊标注外)李秋楠 摄

少了一点儿

握着笔,史妍犹豫了。她绞尽脑汁地想,「状」字有一点儿吗?

在《喜剧之王单口季》第四轮,史妍被淘汰了。被淘汰的选手都要写一个感言。史妍走进喜剧小屋,看到屋里只有摄像机和一个桌上的本子。能进入到第四轮,对她这个东北i人来说已经远超预期。她很开心,打算在喜剧小屋里给自己画一张奖状。

「史妍女士,荣获2018—2024年度我心目中最勇敢、最可爱、最好的自己奖。」

她接着写,「希望继续勇敢,不要害怕。」她特别用美术字画了「奖状」两个字,「还挺精美。」不过,她愣是想不起来「状」字咋写,由于不让带手机,也没法查。

「最后就少了一点儿。本来是一个挺好的结束,结果还是有点遗憾。」

史妍给自己画的奖状受访者供图

9月24日下午,我与史妍在沈阳见面,那已经是她被淘汰后回沈阳的一个多月后。一切正慢慢回归常态,但就像少了一点儿的状字那样,也有微妙的不同。我们聊天时,她抽了张卫生纸盖在录音笔上面,这样气氛就能轻松点。聊到一半,她撸起右手袖子,手腕上有红色淤伤,骑电动车摔的。她经常「大脑溜号」——思维太活跃,身体有时追不上脑子。她用一贯「微醺」的沈阳口音说:「我当时就看道边有一个坑,然后我还想,这大马路上有个坑,别给谁掉里去」。

结果,眼瞅着她自己就掉坑里了,脑袋直奔水泥台阶而去。

她最后总结:骑电动车还是得戴头盔。

「真是捡着了,要不然你今天都采不着我了。」说完史妍自己乐了,乐了一半又低下头。她有种化悲痛为段子的能力,但每次说完,自己反倒先害羞了。这次参加《喜剧之王单口季》,知名度增加不少,连当地网约车司机都刷到过她。但也不全是好事,有时会平添无形的社交压力。摔坑里那天,一个骑电动车路过的大哥目睹这一幕,停下来问「你是史妍吗?」史妍回答说「是」。然后这大哥就潇洒地骑车走了。她觉得老丢人了。

许多人在《喜剧之王单口季》中第一次认识史妍,但她已经在沈阳说脱口秀6年了。与此同时,她还干着一份物业的工作。这两份工作,在她看来分不清主副业,因为「都没干好」。对于这位39岁的脱口秀演员来说,许多人在觉得段子好笑之余,也会纳闷,她在生活里也这样说话吗?在与史妍聊了十几个小时,包括与她的朋友和家人聊过后,发现她生活里也是如此。台上台下高度统一。有人用「蔫蔫的」来形容她,还有人把她跟另一名以i人闻名的脱口秀选手鸟鸟对比,区别在于:鸟鸟丧的终点是平静,而史妍蔫的终点总是羞耻。也有人把她和付航放在一起,付航有多e,史妍就有多i,二人凑成了「i齐e」。

这股羞耻的情绪,给她的脱口秀带来了一种特别的氛围。像是一个面对生活困境想疯一把的人,情绪发泄到一半,最后却只能低下头去。史妍的许多段子都与中年生活有关,有时聊工作,有时聊家庭。有一回,她讲自己干家务:「如果说我在干家务,但是他(老公)在玩手机,那我就会觉得我干的不是家务,我干的是家政。那我干家政的话,我也可以去别人家干,万一人家没玩手机,那我干的不就是家务了吗?」

讲到这里,史妍也是埋下头去。这几乎成了她的一个标志性动作。有人评论她的段子,欢乐的表象下是疲惫的生活,还有人说「你们听了想笑,我听了想掉眼泪」。面对生活,她很少表现出彻底的开心、痛苦或是愤怒——所有情绪都像是加了个盖子,爆发起来总感觉「少了一点儿」。这反倒带来了一种奇特的张力,有一种搞笑搞到一半就怂了的感觉,从而变得更好笑了。

随口聊天都是段子的能力,有时甚至不受她控制。有一回,电梯里遇到公司领导,领导正抱着几个快递。为了打破沉默、避免尴尬,她脱口一句:「领导,还有啥东西需要你亲自买?」说完之后领导很不好意思,她也很不好意思,「我挺后悔的,真挺后悔。」还好单位在二层,电梯很快就到了。

「有的人聊天,他是一个逻辑下来的,但是我想法就像这个灯一样,它是乱七八糟的。与人说话也是这样,我会随便挑选一个想法。」史妍指着房间里的灯说。在天花板上,灯泡们自由而凌乱地分布,看起来无拘无束。

「所以我挺混乱的,自己也没什么秩序感和计划。」她经常用否定词来形容自己,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我也不想给它捋顺。」史妍说。

受访者提供

「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史妍最近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身处一个逼仄的小房间。「那是一个厕所,完了里头也挺干净的,有蹲便也有坐便,还有一台冰箱,就是太挤了,你就没有能下脚的地方,你也不知道用哪个姿势去上厕所。」

某种意义上,这种拥挤到喘不过气的感觉,几乎贯穿了史妍从小到大的生活,她在脱口秀舞台上的腼腆,也不过是这些压力的折射。

史妍最早的记忆,以一个并不愉快的场景开始,发生在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当时,史妍家有一个蒸锅,里面有个铝制盖帘。她把手指插进去,发现可以把盖帘拿下来,很好玩,玩了几次,结果手指被盖帘边缘割破了,流了血。

「然后我就迷糊了,晕过去了。」这是史妍最早的晕血记忆。

晕血的人有不少,但史妍的母亲觉得这是个病,得治。「我妈挺焦虑的,老觉得我有个隐藏的病,一放假就带我去医院检查。」

从那时起,在母亲的要求下,史妍开启了漫长的看病经历。先是在沈阳看,沈阳的大夫看不出有什么病,又专门跑到北京去看,最后看到了协和医院,挂号的科室也从儿科一直挂到了神经科。

到了协和医院,看病的是一位老医生,「他也不知道该给我检查什么,最后给我做了一个膝跳反射。」讲到这史妍都乐了。「然后医生跟我妈说,你家孩子没病,但我妈也不信,回沈阳接着看(病)。」

最夸张的是,直到结婚前,由于不小心被菜刀割伤导致晕血,她因此又被带去医院做了24小时的脑电波检查。「那个检查需要把一个装置24小时戴脑袋上,挺滑稽。」她记得当时跟她一起做这项检查的,是几个脑瘫小朋友。

这段从小到大的看病经历,给史妍带来的不光是痛苦,还有极深的恐惧。母亲年轻时曾作为知青下乡,并在那段经历里「遭遇了不好的事」,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母亲焦虑的性格,并且把这种焦虑投射到女儿史妍身上。由于去医院总是要抽血,于是每次抽血,都相当于被强化了一次晕血的恐惧。

有段时间,史妍频繁做噩梦。她对疼痛非常敏感,还经常晕厥,这种情况已经不再局限于打针抽血了,手背磕到桌角上会晕过去,跑步摔了也会晕过去,家里人就抠人中把她弄醒。

到最后她甚至自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我感觉自己是个有bug的人,人中是我的开机键,我陷入一个循环,死一次再活一次再死一次。」

史妍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这种恐惧扩散开来,一度支配了她的生活。小时候母亲会出口算题给她做,「一个都不许错,错了就整个重来一遍,后来我就觉得没有什么自信了,在数学这方面我就觉得我好像永远都算不了全对,总要错一个」。

这种控制是方方面面的。在家里,史妍是没有隐私的,所有的日记父母都会翻看,父亲甚至还会当着亲戚和史妍的面背日记里的内容。史妍喜欢长发,但妈妈觉得「长发影响智力」,这使得每次去理发店,母亲都告诉理发师只能剪五号头。所谓五号头,源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女篮五号》电影女主角的发型,要求刘海不超过眉毛,鬓角不遮住耳朵,发根与脖子平齐。后来长大结了婚,就连怀孕生孩子,本来预产期是五月初,也在母亲的要求下,四月底就提前做了剖腹产,原因是母亲害怕「大夫五一都出去旅游了」。

不光具体的事,甚至连情绪也能被控制。小时候,她妈妈还经常跟她玩一个「笑或哭」的游戏,「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妈说她想让我笑我就会笑,想让我哭我就真的会哭,我一开始不信,结果她开始表演之后,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就真的会笑或者哭。」

另一边,如果一个孩子在家里遭遇不快,好的校园生活能够治愈她。但在史妍这里,这条路也被封死了。尤其是在整个初中,史妍都遭遇着校园霸凌。

「有4个女生每天都在骂我,只要你到学校了,就开始骂你。」史妍说。事情始于初一的一次口角,慢慢演变成长达3年的孤立。被骂的时候,史妍很难反抗,因为她在班上没有朋友,经常是一个人。她记得有一次卫生值日,她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被同学骂,最后这几个人还向老师打报告,说她干活儿偷懒。「我没别的办法,只能忍耐。」史妍说。

史妍记得,「其中有一个女孩,她爸是医生。」

最后,就算找家人求助,也失败了。回家跟妈妈说了之后,妈妈反过来指责她,「还不是你自己处理不好和同学的关系,为啥没骂别人偏偏骂你?」史妍说:「那个时候我很想转学,跟家里说了挺多回,我都没转成。」

她对此非常失望,从中得出的经验是「没有任何人愿意站出来为我说话」。之前她还是一个话多且活泼的性格,结果初中三年「基本没怎么说过话」,就算说话声音也很小。因此,同学给她取了个外号叫「蚊子」。

许多人能直观感受到史妍的腼腆,但人们看不见的,是那些更深的隐藏在水面下的恐惧。这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她,影响了她后来说脱口秀的方式,以及往后的生活。她恐惧到了什么程度?高中时,学校操场施工,挖了一条小沟,有约一米深,但是只有巴掌那么宽。但在史妍看来,这条小沟就如同天堑一样不可跨越,浮现在脑海里的全是摔断腿的灾难画面。到了非过不可的那一次,「我就像小狗似的,加速奔跑,往天上用力跳跃,才终于跳过去了」。而直到上大学时,史妍都不敢坐往下来的滚梯,别人都下去了,她得犹豫挺长时间才能迈出第一步。更不用说坐飞机这样的「恐怖事件」,第一次坐飞机,她的眼泪「唰唰往下淌」。

一次讲冷场之后,史妍低着头谢幕受访者供图

「一个狗尿苔都没有」

面对这样的处境,史妍想出了一个应对方法——逗自己开心。这是年幼的她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办法。她当时不知道的是,这种从痛苦中发现快乐的能力,还将在往后的日子里多次帮助她。

刚上小学时,她们家搬到了楼房,赶上放假,母亲不让史妍出去玩,天天把她锁在家里。她家在二楼,而一楼是一个派出所。

「在东北,打架斗殴的人,有的会被直接铐在暖气片上,我就拿笔跟这些人交流。」交流的方式是:楼上史妍敲几下暖气片,楼下被铐住的人就会回应几下,就跟发电报似的,画面很喜感。这种颇为滑稽的「聊天」,融化了一部分孤独。

但派出所也不是天天都会拷人,遇上风平浪静的日子,史妍就在家里打乒乓球。不过,她并不会打乒乓球,就天天拿着乒乓球对着墙打,「我看看啥时候我能打到最多,我要破我的吉尼斯世界纪录」。虽不至于像《阿甘正传》里的阿甘那样打到世界冠军,但她也不断超越自己,最多的一次连续打了700多个。

从很小的时候,史妍就体会到了语言能给人带来快乐。这就像一根针,在充满压力的生活气球上扎了一个眼儿。

史妍的父亲是个不会轻易表扬女儿的人,但他对于史妍写故事的水平给了很高评价,「小学时,她写给家长的一封信也好,写记叙文也好,讲故事很有条理,思路也很广,这让我印象很深刻」。

比如小学里有一次,老师布置一个看图写话的作业。画面是一个小女孩在采蘑菇。史妍写的作文大意是:「下过雨,小红去采蘑菇,看小红采得多好,一个狗尿苔都没有。」在当地,狗尿苔就是指的那种不能吃的蘑菇。看了这篇,给老师乐坏了。

还有一次,小学第一次春游,老师让回来写日记。史妍写得老长了,花了很长时间。老师问咋还没写完,原来,史妍把班上每个人的名字都写到了作文里,「我就觉得每个人名背后都是一个故事,然后我就开始写,这个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然后就越写越长。」最后交上去,也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史妍从小就有这种超强的吐槽能力,以至于有时候会带来尴尬。很小的时候,史妍跟父亲一起去单位,父亲的同事们就指着一个穿西装的老头问史妍,这人是谁?这个人实际上是父亲单位的局长。结果史妍脱口而出,「他是箱子里的大人」。所有人都笑了,倒是给那个局长吓坏了。

这也给史妍带来了一种独特的乐观精神。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史妍虽然写作文的能力很强,但是数学极差,到了高中,有时候只能考30分,这要放许多人身上可能直接摆烂不学了,但她还是一直没放弃学习,每节课都听讲,也听话,但就是成绩不理想。

到了高考,史妍反而乐观起来。那是非典爆发的2003年,物理化学题目特别简单,「考的都是书上的题,我又正好只会书上的题」。

另一方面,当时数学卷子出得又特别的难。「我又捡着便宜了,因为数学好的,比如我老公平时数学能考120分,高考都考90分,而我高考数学考了60分,这分数差距一下子缩小了。」

这一来二去,史妍当年高考成绩刚好够上二本,她挺满意。就是志愿不太好填。「因为你稍微报高一点儿,还得回来重新选择一个好一点儿的大专。」她自己翻报考的书,翻着一个二本的学校,校名写得很磨叽——辽宁省XXXX高等专科学校(发本科毕业证),光校名就占了两行。她去问老师意见,老师寻思谁能报这学校啊,「史妍你报吧,你肯定能考上」。

就这么着,史妍最后报了这所大学,且被顺利录取。后来她把这一段儿写进了脱口秀里。当时,她拎着一大皮箱行李,站在大学门口,看着校门上十三个烫金大字,心想着自己的人生马上要扬帆起航了。结果走过来俩初中生,一个大个儿说「看着没,将来你就考这学校」,给另一个小个儿气的,说「你看我不给你告老师的,你才考这学校!」

这还没完,到了晚上分了宿舍,同学们一起唠嗑,史妍还挺高兴,哪知大伙儿都开始哭,有个同学哭着说:「我要是再多考两分,我就不至于来这儿。」

更悲催的是,史妍偏偏报了个环境工程专业。在她的设想中,这个专业学成后能去治理环境,她当时的理想,是把奶奶家屋后头那条贯穿整个县城的臭水沟子给治理一下,「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结果真学起来,发现这专业是工科,要学高等数学,但她连高中数学都学不明白。尽管她一节课都没逃过,每节课都听,但还是差点毕不了业。

直到现在,她觉得自己能毕业都是个奇迹,「是不是老师看我出勤率高,给我分儿抬了一下」。不过这学校很奇葩,发的是隔壁一个学校的毕业证,也不举办毕业典礼,更没有校长拨穗的环节,这「少了一点儿」的仪式感,让她至今都觉得很遗憾。

至于奶奶家屋后头的臭水沟子,则在大学期间,被当地用水泥板子全盖上了。臭水沟子「消失」了。

就在这样的荒诞中,史妍毕业了,开始找工作。等她走入社会,前面还有更难也更荒诞的现实在等着她。

受访者供图

听妈妈的话

如果把史妍毕业后的人生划分阶段,可以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前一部分,史妍是以父母期望的样子去活着。「在我们家的认知里,公务员就是最好的工作」,所以史妍毕业后一直在考公务员,「就连事业编也去」,一共考了二十多次,一直考到了35岁的年龄上限。

「我不知道我为啥考,而且也不知道我考上之后能干啥。」史妍说。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吉林考试。她自己一个人,坐了一宿的绿皮火车,晚上9点坐火车,凌晨3点到的长春,然后早上8点考完试,晚上再回到沈阳。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就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史妍说。这一次,她过了笔试,接到了面试通知。

哪知道,全家一下子沸腾了,寄予了巨大期待,「就好像我怎么地了似的」。期待与压力常常相伴而生。「其实我觉得我自己去就可以,我妈就非常重视,她说她也要去,当时我就非常紧张,我就突然觉得这个事儿没有意义了。」

这次面试最后也失败了。

这样的「失败」,在史妍的人生中反复发生着。考公的间隙,她也会找一些工作填补,但这些工作时的遭遇,往往也一言难尽。

2008年时,史妍曾经找到过一份短暂的工作,这公司是一家施工单位,「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公司酒文化很盛行」。干了3个月,到了年末,公司组织大家聚餐,史妍跟另一个女孩坐到一起,史妍不会喝白酒,就把酒悄悄抿到了手绢上,结果被老板发现了。

当时,老板点名批评她,说她「人品不好、不诚实、耍心眼」,后面整个饭局都在说这个事。那之后,她就接到通知,说不用来了,也不用参加公司后面的团建了。「本来元旦会组织大伙儿泡温泉去,我还挺期待的,结果没等到那天。」

职场上与酒有关的遭遇不止这一次。在后面的公司里,史妍当时怀着孕,肚子已经挺大了,到了饭局上,领导虽然不劝酒了,改成劝可乐,说「你不能喝酒能不能把这可乐干了?」

从小时候起,对于这种权力不对等带来的强控制,史妍并不陌生。她原本期待进入社会后会好转,但好像还是那么令人窒息。不光是酒,比如在她怀孕期间,公司男员工跟她一起在会议室开会,她发现每个人都在抽烟,「当时有一个领导还故作关心地问我,他说『抽烟没事吧?』然后大家就接着抽,我也不敢说啥」。

这种冒犯也分人,后来有个女领导来开会,挺高层的一个领导,现场就没有一个男的抽烟。

她觉得这不对,但又说不上哪不对,常常陷入内耗。有时候她还会自我否定,「会不会跟我性格也有关系?我如果大大咧咧一点,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就像小时候被锁在家里敲暖气管子那样,在这样的处境下,她也会想办法逗自己开心。

受访者供图

史妍有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HR,这也是对她影响最大的一份工作。用她的话说,叫做Happy Robot,也就是快乐机器人。不过这个工作的内容相当枯燥,主要分为两块,一块是给文件盖章,另一块是整理员工档案。

她从整理员工档案中发现了乐趣。每个人从小学、初中到大学,包括父母干啥,都写在里面,在各种档案里,她看见了不少秘密。包括有的同事学历造假,「有的人跟我们说自己是很好的那种学校,但实际上是网络教育;还有的人说自己是本科,然后档案里写着是夜校。整个公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这样的现实让她觉得滑稽。「整个一个草台班子。」

最难受的时刻出现在做那份工作一年之后,那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她在自己的工位上,面对着面前摆着的一个本子,内心非常难受。

这个A4纸大小的「公章审批本」,浓缩了史妍一年里最核心的工作——盖章。这一年,她记不起自己盖了多少章。「按规定,公司谁审批了这个公章,审完之后我就得给人家盖一个章,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意识到我得换一个本子了,当时我就陷入了思考,我意识到我可能往后每一年都得换一个本子,就好像自己不是在盖章,只是在为公司记录时间,有人会觉得这工作有意义,就这个活儿许多人还得抢,但我就觉得这个事没有什么意义。」

那一天,她对着一个本子痛哭。

氧气

未来似乎一眼就望到了尽头。

从小到大,她顶着五号头,频繁去医院,读书,忍受暴力。毕业后,努力考公,找一份稳定工作,结婚、生子、育儿、做家务。她内向、腼腆、怯懦,不怎么反抗,乖乖听从身边人的建议。

但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似乎总少了一点什么。

「我什么都听你们的,但我也没有过好我自己的生活。」她总结说。与此同时,跟这个按别人剧本生活的史妍相比,另一个反抗版本的史妍也在悄然成长。

头发成了反抗的前沿阵地。从小都是剪五号头,后来没人管了,她开始留长头发,最长的时候长发及腰。「我可想梳辫了,我就留了一夏天头发,好像能有这么长了,然后梳了一脑袋小辫儿,自己编的。对着镜子看,感觉特别开心。」

史妍的老公老周是她的高中同学,两人在大学里相恋,进入婚姻之前也遭遇过母亲的强烈反对。但史妍就认准了这个人。她当时反抗的方式是天天哭,最后两人终于还是结了婚。

老周对史妍的评价是「很善良、内耗,同时特别循规蹈矩」。尤其是最后一个特点,「她感觉每一步、每一个工作生活的选择,都应该按照老一辈或者身边的人的模板来运行」。

老周一直鼓励史妍打破这个刻板的规矩。两人刚开始谈恋爱时,他们在商场逛街,商场里有那种挺长的滚梯,史妍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面对那个从上往下的运行的电梯,她很想倒着跑上去。要知道,向下的电梯一度是史妍最恐惧的东西之一。

结果老周二话没说就拽着她,直接反着跑了上去。「给服务员逗得直乐。」那个场景至今留在史妍的脑海里,是她觉得特别美好的时刻。

她也努力从这种控制中浮出水面去呼吸。还有一次,她由于压力比较大,正在家里发呆,母亲就进屋来了,批评她不叠被子。「当时我非常委屈,我这个年龄好像已经到了一个拥有发呆自由的年龄。」然后史妍就哭了。

不过,母亲对于史妍的哭无法理解,「不叠被子你还有理了?」

发呆也是因为史妍爱琢磨。她经常琢磨的一个问题是,人生的意义是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想这个问题也很荒诞,「老想这个问题人其实挺累的,那种天天把该干的活干好就行了的人也挺好的,但是咱做不到,也不知道为啥。」

有了孩子之后,史妍定下一个计划,每年孩子一过生日,她就给儿子写一封信,「其实有点自恋,因为他啥也不知道,光我自己在这写,妈妈这一年怎么样,都在干啥,对人生有了什么感悟,希望你将来怎么样之类的。」

结果,写着写着,有一年,史妍就发现没啥可写的了。「我发现我没有资格说这个话,我天天在干啥自己都不明白,写得很痛苦,写完之后非常的羞耻。」

这期间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史妍脖子的左侧长了一个小笼包大小的包,「我心想它咋能肿那么大,就合计上医院看看」。到了医院,大夫带了一个实习医生,检查完之后告诉实习医生「把右边查一下,看看是不是从右边转移过来的」。

史妍一听「转移」,当时整个人都崩溃了。由于开完B超检查单子之后,还得排队等几天,当晚在忐忑不安中,她陪孩子认字的时候就哭了,一边讲故事一边流眼泪,「我觉得我可能是看不着我儿子上大学了」。

结果过几天检查完,显示就是发炎了,吃几天消炎药好就好了。

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是带来的死亡恐惧,和想趁着还活着做点什么的愿望是真实的。还有一次,她去参加一个线下活动,本质上是个相亲活动,但她真以为这活动就像名字所写的是要「发现最好的自己」。当时一群人坐在一起,想象未来是怎么样的,史妍冒出来一个想法:「我想跟那种很好玩,然后又很厉害的人一起吃火锅。」

很快,在2018年,她真的找到一个机会。她的一个朋友在上海看完开放麦之后,回到沈阳跟史妍说,「咱要做一个东北的那种完全区别于二人转,老少皆宜,连小孩都可以看的脱口秀」。由于知道史妍文笔不错,她就找到史妍帮忙给写公众号推广。

那是史妍第一次接触开放麦,她不知道啥是开放麦,就去现场听了一回。听完了她觉得很不对劲,「这样不行,大伙儿都在台上跟做演讲似的,一讲讲半小时,没有一个笑点。」史妍很严肃地跟对方说:「这样的话咱们这是欺骗观众,时间长了就没人来了。」

「你让我写一篇,我上台试试。」那是史妍第一次冒出了要说脱口秀的想法。回到家她写了5分钟的段子,讲的是之前在公司里的那些糟心而滑稽的经历。她完全自己摸索,按照其他网上脱口秀段子的笑点分布,比如说几句就该笑了,或者哪里该加一个梗,就这么完成了人生中第一篇脱口秀稿子。

史妍之前的许多痛苦,很多时候都源于觉得自己所做事情无意义,她否定曾经的人生,连带着也一并否定了自己。但在那一刻,似乎所有过去经历的那些东西,又以新的方式焕发了价值。

从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是个很小的舞台,相当于一张讲台的大小,台下坐着20多人,大部分都是认识的朋友。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开放麦,甚至表演前,所有人还一起跳了一个暖场舞。史妍的脱口秀排在中间,上台前,她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但她做到了,完整讲完了人生中第一个5分钟。那5分钟里,她收获了当晚所有节目里最多的笑声。

另一个俱乐部的工作人员马娇,后来看到了史妍的演出。这两个相差13岁的女生成为了彼此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沈阳还没有特别成熟的一个演出体系,台子很小,观众也没几个,我记得史妍当时头发还比较长,印象中还是扎小辫儿的,还穿个小背带裤,戴个小圆眼镜,蔫蔫地在那讲她的段子。我当时印象老深刻了,回去就跟我室友说,今天这个人可逗了。」

那次散场后,还有人过来跟史妍拥抱。那个时刻史妍至今记忆犹新,那是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瞬间。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经历了太多否定、压抑和排斥,直到被人拥抱的那一刻,史妍感觉「像是有光从上方打下来」。就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像是拥有纯度更高的氧气。

史妍第一次开放麦合影受访者供图

不完全好

从那之后,史妍一直在坚持兼职说脱口秀。不过,找到了自己感兴趣并且想做的事,并不代表之前那些处境就消失了。

母亲还是那个母亲,物业的工作依旧消磨人心,家务该做还是要做,儿子还长大了面临着新的问题……一切似乎并没有好一些。压力太大的时候,史妍说自己是关闭的状态,「我就像一个蛤蜊,蛤蜊合上了,你就写不出来」。

但新的力量、新的关系会把她拉出来。朋友马娇把这个形容为「心里没缝的时刻」。当这个时刻来临的时候,她和史妍俩有时候会约出来聚聚。两人经常碰头的地方是沈阳的K11商场,商场的负一层有个区域有20多把椅子,椅子上有小垫子,很多路过的人,包括外卖骑手都在那休息。「这个地方最早是史妍发现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我说这都快成我俩办公室了,我俩就天天来这上班得了。」马娇说。

史妍也喜欢说脱口秀的这帮人。

过去的那些年里,她虽然内心情感丰富,但又极为抗拒情感流动,因为害怕别人的指责和攻击。所以很多时候她宁愿不说话,也没啥朋友。但当她进入脱口秀这个圈子后,发现圈子里许多人其实相当真诚,「他们没有什么攻击性,跟他们聊天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负担。」

2021年,史妍刚好遇上低谷期,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感觉很痛苦。在一次线下演出的时候,她赶上给付航开场,后来两人就加了微信。那段低谷期,她其实给许多身边的人讲了自己在公司的遭遇,结果许多人都是站在更高的立场上劝她,只有付航是从她的角度在安慰她。

「付航跟我说,姐你就做自己的号,别管那么多,姐你是物业,我是保安,咱们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顾虑。」那之后,史妍觉得付航简直是一个心灵导师。

这让史妍突然有了一种「豁出去了」的感觉。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2022年,史妍自己去献血车里献了一次血,「献了300(毫升),这次,我靠意志力没有晕。」

「没有晕」给了史妍相当大的鼓励,在脱口秀上,她也能保持清醒和欲望。

史妍在开始说脱口秀的时候,也伴随着这种演出形式在中国逐渐发展,各个地方的脱口秀专场也开始办起来。当时的史妍还只是在台上有5到10分钟的表演机会,她对于看其他人专场的感受记得特别深刻。

当时有个男演员正在台上讲脱口秀专场,讲了一半口渴了,就拿起凳子上一瓶矿泉水喝了起来。「喝水那一下给我迷倒了,你说人喝水的时候怎么能那么帅?」这么想的关键,倒不在于这个演员有多帅,而是在于那瓶水——因为只有说专场的演员,有资格在台上喝水,而工作人员也会在他们的凳子上放上一瓶矿泉水。

「我说我啥时候要是能喝一次水就好了。」当时,史妍还只是讲拼盘,讲专场需要相当体量的稿子,但史妍那会儿还不知道写什么。加上当时赶上疫情,作为物业老是挨骂,稿子也写不动。

史妍如果遇到创作瓶颈,周周就感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周周也是一位脱口秀演员,与史妍年龄相仿,同在沈阳。作为朋友,两人经常会吃饭聊天,「我们见面经常就是互相笑,也没有非要找个话题来聊的压力」。周周说。

「史妍的创作是特别的,我们还是有一些创作的固定路子,而史妍靠的是一种天赋,她的想象力很妙,节奏也很特别,这跟其他演员都不一样。」

周周也是个内向的人,像史妍一样,她最终也站在了脱口秀的舞台上。所以在这个方面她能够理解史妍,「由于比较内向,所以经常观察,加上说话少,也缺少表达的机会,讲脱口秀就成了一个表达的契机。」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实层面越压抑,反而越有表达的渴望。

后来偶然有一次,史妍在回广州的时候,跟毛冬一起演出。毛冬是个很外向的小伙儿,曾经获得单立人喜剧节新人赛冠军,后来也参加了《喜剧之王单口季》。正好,毛冬有个播客节目,叫做《基本无害》,已经录了好几百期,很多人喜欢听。当时,他邀请史妍一起录一期播客。

录这期节目,正赶上史妍最沮丧的一个时刻。那之前,史妍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检查出强迫症、焦虑、抑郁,还有严重的社交障碍,基本啥都全了。节目里,毛冬这么介绍史妍,说「遇到一个嘉宾什么都不感兴趣,想聊啥都不干」,当时史妍的愿望是当一名月嫂,「因为能干一个月休息一个月」,是一种能量很低的状态。

不过,两人聊着聊着,聊了两个多小时。史妍也是这才意识到当时自己有多么需要与人说话。她狠狠地吐槽了一下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感觉内心松快了不少,她很感谢毛冬,「感觉还是需要跟那种很有能量的人聊天」。那之后,她回到家,很快就写出了物业的段子。再加上后来在肯德基听到的两个老婆婆唠嗑,并且说儿媳妇坏话的让史妍很生气的经历,她写出了自己完整的专场稿件。

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专场,她给专场想了个名字,叫《憋说话》。原因也与她对于说话的害怕有关,「我就感觉我跟人说话之前老是有挺多顾虑,本身说得也少。」而如今,她竟然说起了脱口秀,还说起了专场,这感觉挺奇妙。

史妍带孩子来看自己演出受访者供图

记得刚开始说脱口秀一年的时候,她给孩子写过一封信,「当时自己有点沾沾自喜,我想告诉孩子,说喜欢做的事一定要坚持下去。」而现在,她领悟了一个新的道理——「其实坚持也没有意义,因为喜欢的事儿可能会变的,也不要太执着。执着不是人生的意义,就是你想干啥你就去试试,这个才是意义。」

就这样,在今年9月份,抱着「去试试」的心态,史妍也站在了《喜剧之王单口季》的舞台上。去之前,她还跟朋友马娇商量,两人达成一致,「咱就去露个脸就行,也不用太给自己压力」。

节目录制的前一天,史妍特别紧张。当时是彩排,史妍在台下,「我觉得我自己怎么好像都不能呼吸了」。她第二场讲的是自己婚姻的段子,「我觉得我的婚姻,就是我守着厨房,他守着厕所……」结果整场炸了,效果出奇的好。

第一场在物业工作的段子,反响也很不错。不过,到了第三场,原计划「露个脸」的史妍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就有胜负心了。」最后她在台上讲述了自己教育孩子的故事,模仿了一把单田芳的评书,差一点没晋级成功。等到了第四场,史妍经历了前三场心态的转折,反而变得平和起来,这一场讲的是焦虑,「这个段子其实风险很大,因为有的地方演出观众反响很好,有的地方反响却很不好,而我从第四场开始讲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不妙,因为现场观众全程听了都不怎么笑。」

在史妍之前,也有一些演员讲了之后效果不好,她其实能看到,有演员讲到一半放弃的情况,但史妍不想那样,她一直保持着高昂的情绪,坚持讲到了最后一刻——哪怕没有人笑。

不出所料,她被淘汰了。但她反倒挺开心,在她人生之前的那些年里,她经常放弃,经常退缩,习惯性地把自己藏起来,但这一次,她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放弃和逃避对人来说通常是更省力的做法,但当时她有个极其强烈的念头,「在这件事上,放弃对我来说,这一次我接受不了。」

她欣然接受了这次失败。也没有哭。结果到了第二天中午,阎鹤祥给她发来一个微信。阎鹤祥是个很真诚的人,当时在节目里,阎鹤祥也表达了对史妍的欣赏,这次被淘汰后,阎鹤祥同样鼓励她,给她加油,说下次有专场给她助演之类的。史妍看了,当时眼泪一下子淌下来了,「决堤了」,好像这些天的压力一下子释放了。

那天晚上,回到沈阳的史妍睡得很好。

只不过,在送给自己的奖状「少了一点儿」这件事上,始终还是觉得是一个遗憾。回来后,史妍找马娇一起逛街,两人去坐地铁,本来是要在奥体站下车,结果马娇睡着了,两人也坐过站了,「我就让她继续睡,也没有啥着急的事儿」。

然后,两人坐到了世纪大厦站。在这一站,马娇醒了,然后两人下车。沈阳的地铁有个特点,一号线和二号线,建成的时候还找来一些名人给站名题字。而世纪大厦站正好是余华题的字。

史妍路过时正好看到,余华写的大厦的厦,上面写的竟是个广字头,「好像多写了一个点儿」。她一下子觉得好像是某种命运的巧合,回到家写了一段文字——

「2024年,史妍给自己画奖状少写了一个点儿,在地铁口,看见余华老师多写了一个点儿,嘿!

每个人都不是完完全全地好,这个『不完全好』,拍了拍另一个『不完全好』。它呆呆在时间和空间里等你,不声不响,等你看见它,然后抱你一下。」

尽管几天后,史妍得知余华老师其实没有写错。多了一个点儿的厦,是繁体的正确写法。「但改变好像已经在发生了,我好像已经完成了一次『啥』,我不知道这是啥,但是我完成了一个东西」。

史妍说,「我不是最好的,这次我打算鼓起勇气试试,并且衷心祝福我的朋友是最好最好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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