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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又见叶诗文

2024年7月31日 文/ 林松果 编辑/ 张跃

巴黎又见叶诗文

今天,北京时间2024年7月31日下午5点,巴黎拉德芳斯体育馆,中国运动员叶诗文将参加本届奥运会女子200米蛙泳的预赛。

这是一句简单的赛事预告,也是一个曲折复杂的故事。16岁的叶诗文,在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拿到冠军、打破世界纪录,从此生活在聚光灯下。之后12年,她穿越4个奥运周期,两次退役、两次复出,失意里约、错失东京,最后在28岁的年龄,重新站上了巴黎奥运会的赛场。她还出现在这里,已经算得上奇迹。

3年前,我们曾记录叶诗文第一次复出的故事,写下了《东京不见叶诗文》,而现在,她经历了第二次复出,以前所未有的独立姿态掌控自己的训练和生活,她身上承载的,是一个新故事,关于一个伟大运动员的职业生涯如何延续,又如何谢幕。感谢叶诗文职业生涯中留给我们的一切,她在这个过程中展现的勇气与智慧,和金牌、世界纪录同样珍贵。

祝她在巴黎奥运会,游泳快乐。

文|林松果

编辑|张跃

图|(除特殊标注外)尹夕远

崩塌

叶诗文决定放弃巴黎奥运会,不去了,她态度坚决,告诉教练和父母,她想马上回家。

这是2024年4月21日,深圳,全国游泳冠军赛的第三个比赛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是灰色的一天。深圳正值台风过境,暴雨如注,航班在城市上空盘旋着落不下来。这天上午,叶诗文刚刚比完女子400米混合泳的预赛,用教练魏巍的话说,「(比赛)成绩非常差」,她用了4分49秒44游完,比平常训练成绩慢很多,排名小组第四,没有进决赛。

可是这场比赛太重要了——它是巴黎奥运会选拔赛,这次的成绩将决定哪些运动员可以去巴黎。叶诗文报名参加3个项目,分别是400米混合泳,200米蛙泳和200米混合泳,其中,400米混合泳是她最在意的。

赛前拿到分组名单,8条泳道8位运动员,年龄最小的于子迪,来自河北,出生于2012年,按照准确的月份计算,比赛时,她还不满12岁,而年龄最大的叶诗文,已经28岁——400米混合泳是公认更适合年轻人的项目,它对体能的要求极高,不仅距离长,中间还要切换4种泳姿,被许多运动员视为「畏途」。但这也是叶诗文最钟爱的项目。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她是横空出世的天才少女,以4分28秒43的成绩拿到了400米混合泳的冠军,并打破了世界纪录。12年后的今天,世界纪录已被多次刷新,但她的亚洲纪录,至今无人突破。

这些年,从登上巅峰的16岁,到两度退役、两度复出的28岁,叶诗文在这个项目上尝试了无数次,也受挫过无数次。从理性的角度考虑,28岁的她应该舍弃长距离项目,主攻短距离项目,但她始终认为,自己比较慢热,擅长后程发力,400米的距离,只要能坚持下来,她会有自己的优势,「这个距离是属于我的距离」。

就在来到深圳的两个月前,她还信心满满。那是2024年2月,冬训刚开始不久,叶诗文临时跟着浙江队于诚教练组,这也是汪顺所在的教练组,主攻混合泳。于诚做的400混训练计划,叶诗文特别喜欢,也很适合她。她的能力一直在往上涨,训练成绩也超出预期,状态最好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回到最巅峰时的水平。以28岁年龄重回16岁的水平,要付出多少努力,常人难以想象。

「在训练中,我已经能够做到掌控一切了。」叶诗文告诉《人物》,每天游完,她非常兴奋,不停在脑子里复盘,幻想比赛的全过程。无论是她还是教练都觉得,她现在的成绩,有希望站上巴黎奥运会的领奖台。

好友欧璐婷记得,当时她收到叶诗文的微信,是非常开心的语气,让她「等着看比赛吧」,这次深圳冠军赛,她一定会游得非常好,巴黎将近在咫尺。

2012年伦敦奥运会,一鸣惊人的叶诗文。图源视觉中国

但一个月后,叶诗文又发来消息,语气变了。她说自己的身体出了一些状况,晚上怎么都睡不着,「我的大脑没办法停歇下来」。尤其白天训练强度稍微大一些,她晚上几乎很难睡着,这样一来,第二天上午的训练就会泡汤。

还有心脏,总是跳得很快。当她站在泳池边,才刚做完准备活动,心脏就开始乱跳,「节奏非常奇怪」,晚上躺在床上,她能感觉到心跳非常重,「整个人身体都在震动」。那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常常会饿,吃得很多,却瘦了10斤。还有一些症状,比如她突然很容易过敏,在泳池里会过敏,一出汗身上就会起疹子。

成绩也跟着迅速下滑。每次下水,她都感觉「有一股巨大的阻力在推着你」,身体特别沉。她的状态有起伏,朋友的心也跟着大起大落,「我一会儿觉得,她能站上奥运领奖台,一会儿觉得,她连奥运都去不了」。

此时,距离奥运选拔赛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是决定成绩的关键时刻,但因为身体原因,叶诗文的训练一直没法按照设想的计划完成。为了找到原因,去深圳前,她去了两次医院,最终确诊了甲亢。甲亢的典型症状,比如心率加快、食欲增加、多汗与疲乏,都会影响她的运动表现。

但她仍然带着期待去了深圳。美国游泳运动员菲尔普斯在自传《水面之下》里说过:「我们的训练过程,就好比你在银行存钱。我们只有在银行存了足够多的钱以后,当我们想取出来用的时候才会有资金。」在叶诗文看来,整个冬训,她真的存了足够多的钱,「练过的东西总不会没有」。但比赛这天,一切都崩盘了。

根据混合泳的泳姿排序,她的前两程(蝶泳和仰泳)不算太快,但后两程(蛙泳和自由泳)常常可以反超对手。可是比赛当天,游到蛙泳时,她发现旁边两道的运动员正在超越她。「蛙泳是我的优势,但当时我怎么加速度、加频率,都没有用。」

400米混合泳的折磨人之处,就在于它的距离足够长,人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思考,会感受到痛苦,会思想动摇,当泳池里的叶诗文发现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游快时,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怎么会这样?我练的那些东西都去哪儿了?」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她说,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希望比赛快点结束。

最终的比赛结果,不满12岁的于子迪获得小组第一,28岁的叶诗文名列小组第四,无缘决赛——她失去了在巴黎参加400米混合泳比赛的机会。

那天上午,叶诗文从水里爬起来的时候,父母和教练都在现场。他们的记忆是,她的脸色煞白。现场媒体这样记录她的反应,「400米混合泳也是叶诗文本届赛事的首秀,游完这一枪的叶诗文蹙眉婉拒采访,匆匆地离场。」

离开赛场,回住处的路上,身边的人想着怎么安慰她,毕竟还有两项比赛,巴黎依旧在不远之处,但叶诗文跟妈妈说,她看到水就想吐,她做了一个决定,剩下的200米蛙泳和200米混合泳,她要弃赛,她不去巴黎了,明年的全运会她也不参加了,她只想回家,回到杭州。

朋友劝她,万一回到杭州,状态又恢复了,她会后悔。她说她已经想好了,异常坚决,「绝对不会后悔」,因为,「一个运动员已经失去了对比赛的欲望」。

归来

如何评价一位运动员,除了天赋、技术等身体能力,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精神属性,这其中包括运动员的神经是否强韧,以及,是否拥有持续不断的、强烈的,对于比赛、对于赢的欲望。

两年多前,让叶诗文决定第二次复出的,正是这种欲望。

2021年年初,因为0.01秒之差,叶诗文无缘东京奥运会。随后,她将同年的全运会视为自己游泳生涯的最后一战,在收获了全运会女子200米混合泳银牌和4x200米混合泳金牌后,她再次回到了清华校园——2017年,长期陷入低谷的她第一次退役,来到清华主修法学,脱离了竞技的痛苦,她整个人变得放松,反倒再次感受到游泳的召唤,一年后便决定复出。但清华的毕业年限只有7年,学分要求严格,因此,她决定回到学校,「游泳也游够了,要不就以读书为重」。

故事没有这样结束。杭州亚运会原定于2022年9月举行,原本这个时间,她要在清华准备毕业。但因为疫情,亚运会延期一年,改为2023年9月。她又有了机会。

2022年秋天,叶诗文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启蒙教练魏巍打来的。魏巍问她:「家门口的亚运会,想不想参加?你又是杭州人,要不要代表杭州再比一次?」

顾虑很多:她已经整整一年没下过水了,而且时间这么紧……但是,她动心了。

很多困难摆在面前——上次复出,她顺理成章地回到了教练徐国义的队伍,大小事情,都有教练安排,还是最熟悉也最安全的模式。但此时,徐国义已病逝,他的妻子楼霞也是教练,刚刚退休,他们原来这支队伍,队员四散,有的转组,有的退役。如果再次复出,无论是教练、体能师、按摩师,还是场地,每个都是问题。而当时正值疫情紧张的时刻,出入学校、训练馆都有很多不便。

但既然决定了,就没有退路,叶诗文很快开始行动。她从清华搬出来,在五道口附近租了间一居室,又在附近的游泳馆租了一条泳道,联系上了一位北京的体能师。最大的问题是教练。杭州市队提出,是否要给她联系国外教练?但当时因疫情来往不便,且陌生教练需要磨合,时间耽误不起。最后他们决定,就让启蒙教练魏巍来带她。

2003年,7岁的叶诗文开始学游泳,教练就是魏巍,当时他刚刚从浙江省队退役,才20岁出头。他的训练方式很有激情,常常让叶诗文和其他男队员PK,她赢了,就奖励她一副泳镜或泳帽,再免掉她的训练。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魏巍培养了叶诗文对赢的渴望,她说:「我从小就属于比赛型的运动员,喜欢比赛,享受比赛。」他们彼此熟悉,情感深厚,在当时的处境下,重新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魏巍(左)和叶诗文(右)。受访者供图

但最早的两个月,魏巍无法来到北京,是体能师吕明奎陪着叶诗文一起练。

吕明奎工作20多年,与许多职业运动员合作过,已经第二次复出的叶诗文,身体能力依旧令吕明奎印象深刻——

他发现叶诗文的心肺能力依旧很强。同样的陆上训练项目,别人做,心率往往要到150、160,但她用140的心率就能完成。当时她已经26岁了,算大龄运动员,但整套评估做下来,无论是身体能力还是稳定性,吕明奎觉得「没有哪一点是不行的」。他认为,只要踏踏实实训练,她可以回到或接近自己的巅峰。

其次,对于自己的身体,叶诗文仍有强大的控制力,「我们设定游一趟,过去28秒,回来28秒,她可以做到分秒不差」,这让在边上掐表的吕明奎相当惊讶,「这就是高水平运动员,我想游快就游快,我想游几秒几就几秒几……这需要相当丰富的运动经验和控制能力。」

最让吕明奎有信心的,是叶诗文的心理状态。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正反馈,她整个人非常有信心,非常明亮。他们合作前,吕明奎读过一些报道,了解叶诗文曾经心理状态的起伏,他也目睹过很多职业运动员在生涯末期,对自己运动项目的抵触。但在叶诗文身上,他完全没有看到这些。「她很有热情,你跟她说什么,她会眼前一亮,会思考,会提问,她是特别聪明的运动员……她不是背着任务,而是觉得,啊,我又可以游到这个速度了,我很享受。」

回忆起那段时光,叶诗文说,因为一年没有训练,她身体也养足了,「100%是满格电量」。因此,恢复训练才两三个月,她就恢复到了可以比赛的状态——吕明奎说,对于很多运动员,这个时间至少要半年。

接下来的比赛也验证了叶诗文的感受。2023年3月的青岛全国锦标赛,在200米混合泳项目中,她游出了2分10秒55的成绩,拿到了银牌。赛后受访时,她依旧是那个明亮的女孩,给自己的表现打了满分,「原来我那么短的时间就能恢复到10秒,那我未来还有无限可能,就会非常有信心。」

第二次复出后首次参赛的叶诗文。图源视觉中国

「我」

第二次复出的叶诗文,过着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曾经的运动员生涯,她都生活在集体之中。远离家人,每天住在运动员宿舍,教练就是家长,要对运动员的一切负责,年纪小的运动员,为了防止他们分心,手机、电脑都要上交,女生不能留长发,运动员只需要训练,其他都不用操心。

但这一次,叶诗文的生活完全是自己的。在清华时,她独居在校外,租一间很小的房子,一边上课、考试、挣学分,一边坚持一周六天的训练。这个游泳馆关门了,就去另一个。房间太小,有时周末待得实在憋屈,她就会问朋友欧璐婷:「你周末有事吗?」意思是,能不能去她家待一待。

2022年11月,清华的学分修满,她回到杭州,开始跟着启蒙教练魏巍训练,几经辗转,他们最终决定在杭州陈经纶体校的游泳馆训练——这也是20年前叶诗文接受游泳启蒙的地方,一切的起点。

那段时间,她住在自己家里,每天早上8点出门,自己开车到浙江省队训练。上午训练完,在队里午休,下午继续训练到5点。在队里吃完晚饭回家,晚上10点上床休息。她的社交不多,很多时间都是和父母一起度过的。这也是她11岁离家之后,第一次和父母有这么多时间相处。

一个人训练,会不会感到孤独?叶诗文说,自己好像挺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因为,「有一种职业运动员的感觉」。

随着时代的变化,从网球开始,越来越多的运动员走出了封闭的集训队,成为职业运动员。这是一种颠覆性的训练和生活方式——对于职业运动员,自己所从事的项目就是工作,训练、比赛就是上班,下班后,对于自己的生活,他们拥有充分的决定权。优秀的运动员会围绕自己打造团队,而自己则是团队中的「老板」,运动成绩和个人形象是最重要的资产,它决定着这个团队能否盈利,能否正常运转。

在成为专业运动员15年后,叶诗文第一次有了职业运动员的体验,她自己搭建团队——教练魏巍是她选的,是从杭州市队「借来的」;她有一位按摩师,是她自己挑选、聘用的,签了合同;她还有一位体能师,来自浙江队,但实际只服务她一个人,也是合作关系——这是来自浙江队的支持,这些年,浙江省游泳队也越来越职业化,类似按摩、体能等专业化的岗位,也在向社会开放,可以采用聘用制,让运动员找到最合适的工作伙伴。

训练时,叶诗文也拥有充分的自主权。第一次复出时,是教练徐国义为她制定计划,那是陪她长大的教练,是她的「徐爸爸」。在过去,徐国义为叶诗文考虑一切,小到她训练的节奏、重点,比赛的战术,大到她的学业,她的人生。2020年7月,徐国义因脑癌去世,东京奥运会也宣布延期,此后一年,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适合自己的教练,还有体能训练的冲击,这都影响了叶诗文的状态,筑成了0.01秒错失东京的遗憾。

年少的叶诗文和教练徐国义。图源视觉中国

而这一次,她是决策核心,她会告诉魏巍自己要怎么练,她打了个比方,「这一周训练,练几堂陆上、练几堂水下,哪天陆上、哪天水下,哪天休息,每堂训练课的重点,可能都是我来定。」魏巍就按照她说的框架,制定更详细的计划。他不是强势型的教练员,理解叶诗文当下的状态,他会说:「按照你的想法来,因为你最了解你的身体。」

每一堂训练课,也都按她的身体情况来行事。比如有时候定了一节课要游3000米,但前面2000米,她高质量地完成了,满意了,接下来1000米,她可以不游。与《人物》交流时,魏巍也很坦诚,他说,20年来自己指导的大都是小运动员,这次带叶诗文,他也是在学习。

但一直是两个人对着练,有时也会枯燥,会没有动力。2024年的冬训,叶诗文就跟着汪顺一起练。他们都是游混合泳,有人陪着,氛围更好。但也不是所有训练她都参加。她觉得适合自己就跟着练,不适合就不练,或者自己做微调。

吕明奎和职业运动员合作很多,会陪着职业高尔夫运动员去欧洲打巡回赛,他说,那些运动员,整个欧洲跑,无论是行程、商务、训练,全都自己搞定,「越是优秀运动员,这方面搞得越好」,因为,「人不会一辈子被圈养,你经历过这些,整个运动生涯才会更丰满」。

过去两年,叶诗文的确在经历着这种「丰满」,尽管在旁人看来,这位曾经被举国体制下强大的训练支撑系统全方位保护的奥运冠军,如今的训练环境,实在太过简单,甚至有点简陋,但她却很享受,那个被忽略了很多年的「我」,终于得到了全部释放。

在父亲叶青松看来,经历过两次复出,又在清华法学院接受了严苛的学业训练,叶诗文已经完成了社会化和个人成长,成为了一个独立、清醒、有着充分自我意识的人。

欧璐婷是叶诗文生活中很亲密的朋友,她觉得,叶诗文性格里有一种倔强,「我理解,她非常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不想被大家管着,就想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正因为小时候没有得到,越到现在,她就越想要这样生活。」

欧璐婷还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叶老虎」,意思是她看似温顺可亲,也有像老虎的一面,也会「发威」。

叶诗文天性低调,不爱出风头,每次外出采访、拍摄,都是勉力配合。2019年冬天,我第一次见到叶诗文的时候,她刚好在接受一次拍摄,坐在化妆间里,穿着为她准备的泳衣,有一点羞涩,一点不习惯,但还是尽力让大家满意。2024年5月,我再见到她,还是非常友善、体恤人,但她会更明确地要求:希望缩短拍摄时间,她要穿自己的衣服,她希望化妆尽量简单……活到28岁,她终于可以为自己划定边界。

对这种边界,体能师吕明奎也有感受,「她的那根线,太明确了」。比如她不喜欢某个训练细节,她会直接说出来,吕明奎就会马上意识到,他只能给建议,对这样的运动员,建议要好过命令。

就像当初叶诗文决定重拾400米混合泳,很多人都不看好,也有人劝她再想想,「年龄这么大了,还游400混,会不会很辛苦」,但她说,自己从没觉得这是个问题。她就是觉得自己有更深的潜力。2023年亚运会前,在接受《鲁豫有约》采访时,她再一次重申了自己对400米混合泳的态度:「这是我想做的,我热爱,那我就要以自我为中心。大家对我的期待也好,关注也好,我很感谢,但我还是做自己。」

无人之境

翻看这次深圳游泳冠军赛的参赛名单,我发现,大量运动员都是00后,尤其是女子400米混合泳,只有叶诗文出生于1996年,剩下所有运动员都是00后,教练魏巍说了句很残酷的话,「05年出生的队员年纪也大了,19岁了。」

竞技场上,最重要的原则之一就是追求公平,而在这里,最大的公平则是——时间是每一位运动员的敌人,再出色的运动员,大多最终都要接受输着离场的宿命。

这也是叶诗文必须面对的课题。曾经,她是游泳队最年轻的运动员,但现在,她曾经的队友很多都做了教练,有时他们送自己的小队员到杭州的训练基地,会去跟叶诗文打个招呼,过去的「小叶子」也变成了「老叶子」。

目前中国还在役的女游泳运动员里,叶诗文的年龄,排在第二。比她年龄大的,只有一位,湖北运动员陈洁。陈洁出生于1995年,是仰泳运动员,拿过全国冠军、亚锦赛冠军,还拿过世界杯分站赛的亚军,参加过里约奥运会和东京奥运会。

过去的女运动员,基本不超过26岁就会退休。在浙江省队的冠军展室中,我看到游泳馆一楼大厅里挂着许多顶尖运动员的照片,叶诗文和罗雪娟在一排。当年的奥运冠军罗雪娟,23岁就退役了——10多年前,北京体育大学对游泳运动员有过一项研究,研究人员认为:女运动员的竞技生涯一般从7岁开始;16岁到20岁是她们的「最佳竞技阶段」;20到22岁,就已经是「竞技保持阶段」,训练是为了「努力保持竞技水平」。

这次深圳的赛场上,陈洁和叶诗文都在。在满眼00后的游泳赛场上,因为年龄,她们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命运共同体,她们都想要继续游,这是她们自己的愿望和决定。在中国游泳队的历史上,这也是无人之境。

如何在这个年纪保持平稳的竞技状态,以及这个年纪参赛将会面对什么,陈洁的故事,也与叶诗文互为参照。

2024年5月,我去到武汉,见到了陈洁和她的教练靳钢。

靳钢是武汉市游泳队的教练,典型的武汉人,说话带点口音,但很健谈、热心。巧合的是,他也是陈洁的启蒙教练,2004年,把陈洁带进了武汉市游泳队。去年,陈洁的第二任教练林正琦退休,靳钢和她又重新开始合作。

接手28岁的运动员,对靳钢来说是第一次,甚至对整个武汉市游泳队来说也是第一次。陈洁之后,都是出生于2001、2002年的运动员。

合作前,师徒俩谈过一次,靳钢想知道:这个阶段,陈洁还在游,她想要什么?他又能帮她做什么?陈洁还想突破自己最好成绩,想去巴黎,想登上领奖台——她参加过两届奥运会,最好成绩是第四名,距离奖牌一步之遥。

靳钢很坦诚,「她还想练,我肯定要帮她,要发挥最大的能量和热情,尽量按她的想法。但你说,再提高、再突破,那好难哦,不是那么简单。」

28岁运动员与16岁运动员,训练方式是完全不同的。16岁时,他们需要大量的训练量来堆积,可以放开练,一天游15000米都是常事,而且年轻的孩子们,通过训练,会肉眼可见地长成绩。但到了现在,28岁的运动员,则要掌握一个合理的度,游好训练中的每一个50米,每一个100米,如果每一个分段,陈洁游得质量都很高,靳钢就会让她休息,「不需要游更多了」。

陈洁图源视觉中国

叶诗文第一次复出时,她的教练徐国义也说过,叶诗文这样的运动员,水平已经很高,不应该再通过大强度、最痛苦的方式来长成绩,需要的是精进技术。当时接受采访时,徐国义说:「你要她运动寿命长,就是要去改变她的技术,让她获得更好的技术,而不是说用更大的强度去刺激她。大强度的刺激,对运动员的身体是有害的。」

但很多东西练不到,成绩又很难突破。对于陈洁,靳钢需要让她保持力量,最好还能突破现有的力量。从女性的生理规律来说,20岁之后,力量曲线就会往下掉。基因会告诉女性的身体,要堆积脂肪,激素水平会降低,这都会抑制力量。所以靳钢要求陈洁,首先要自律,保持现有的体重和体脂率,不能长胖;其次,他们通过每周三次的力量训练,刺激陈洁的激素水平,让力量不要往下掉,就像西西弗斯,用永不停歇的外力来对抗身体的下降曲线。

只是,力量的突破也要非常谨慎——大龄运动员一旦受伤,很多时候都是不可逆的。而且运动员的疲劳分很多层。肌肉疲劳,问题不大;再进一层是神经疲劳,这就已经有些危险,因为神经疲劳很难恢复;再进一步,内脏疲劳,一旦积累多了,更难恢复。

有两位比陈洁年轻几岁的男运动员,有时会跟着陈洁一起练。他们会清楚地感觉到,如今的陈洁,会有某个训练的极限值,这个值是不可突破的。不然,第一天练狠了,第二天她的训练状态就会很差。

靳钢也观察到,陈洁心率的恢复速度变慢了,她游完强度比较大的训练课,嘴会变得紫黑紫黑,这就是心脏压力大的表现。

为了对抗身体的自然规律,除了日复一日地刻苦训练,陈洁还保持着极度的专注和自律。她的助理教练江欢告诉我,在这同一个院子、同一个场馆,陈洁训练了25年,至今依然是整个游泳队最勤奋的人,每天到得最早。她的生活像钟表一样有序,晚上10点睡觉,10点后给她发消息,她不会回复。

她的生活极度简单,见到她之前,我试图在网上搜索跟她相关的信息,发现她没有微博、抖音账号,也没有发过一条微信朋友圈。她手机里照片很少,以至于要找到七八年前的照片,她都能马上找到。她把生命中超过一半的时间都用来游泳——今年1月,她还代表国家队参加了多哈游泳世锦赛。

过去这7年,陈洁成绩一直稳定,下跌不多——因为年龄原因,她不再游200仰,主攻100仰和50仰。她100仰的成绩稳定在1分钟左右,离自己的最好成绩只差了一秒。但这一秒,始终难以逾越。

说到这里,靳钢语气中有深深的无奈和理解——如果是小队员,训练时成绩达不到要求,或许是因为状态调动不起来,或者是偷懒,他可以惩罚,不许他们回家。但对陈洁,他无法这样做,因为他知道陈洁不会偷懒,一定会尽全力,「她想达到,一定会达到。但她达不到,因为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这种来自身体的局限,叶诗文也有很深的体会。她说,她现在了解自己,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清晰——她不再像十几岁,有取之不竭的能量,可以连续一周冲强度。现在练完一两堂强度课,她会让自己缓一缓,如果还像原来那样训练,「身体就崩了,得不偿失」。

欧璐婷几乎会出现在叶诗文的所有比赛现场,这两年她发现,生理期对叶诗文的影响也比以前大。现在,每次生理期之前,她的身体都会非常沉,觉得游不动,还会痛经。2023年的福冈世锦赛,叶诗文就遇上了生理期,她疼到瘫倒,从泳池里爬起来,甚至没力气脱掉泳衣,最后只好把泳衣剪碎。

但竞技的世界中,更加残酷的是,身体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衰老,但对于顶级运动员,内心深处永不休止的好胜心和欲望,却从不会因年龄的增长而减弱。

叶诗文说,有时训练中游得好了,她会舍不得上岸,「我还是会卷过头。总觉得,今天游得这么好,想再多游一游。」教练也会劝她,「冲得太过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层层加重的疲劳,和自己难以掌控的恢复进度。

还有比时间更不近人情的成绩——深圳的奥运选拔赛,叶诗文输掉400米混合泳的第二天,陈洁在女子100米仰泳决赛中名列第五,巴黎梦碎。

比赛中的陈洁。图源视觉中国

犒赏

网球运动员阿加西曾在自传里这样描述功亏一篑的痛苦,「你不断练习,不断进步,你所经历的一切痛苦与磨难都是为了那一刻做准备。你在一周内连胜了四场比赛(或者,如果是大满贯,那便意味着两周、六场比赛)。然后你输了最后一场比赛,你的名字就不能被铭刻在奖杯上,不能载入史册。你只输了一次,就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2024年4月的深圳,那道通往巴黎奥运会的窄门前,失落者也不止叶诗文、陈洁。

男子蛙泳100米决赛,年近29岁的运动员闫子贝只游到了第四名,无缘巴黎——看过东京奥运会游泳比赛的观众大都知道,闫子贝曾是中国男子蛙泳项目的垄断者。在东京,他和队友一起参加了4x100米男女混合接力的决赛,获得银牌,泳池畔的采访区,闫子贝痛哭失声,有人安慰他,没关系,三年之后就是巴黎了,还有机会,但闫子贝说,这可能是他距离奥运冠军最近的一次。

随后的几年,他的状态始终在盘桓,为了备战巴黎,他想要提升力量,突破瓶颈期。但就在赛前训练中,他右手手腕舟骨骨折。当时,他是为了练习爆发力,训练跳箱,他尝试跳到齐胸高的箱子上,但双脚只踩到了边缘,随即失去重心,落地时右手撑地造成骨折。接受采访时,闫子贝说,「受伤的一瞬间,第一反应是自己老了」,因为,「这是一个很基础的动作,以前随便就能跳上去……」

在深圳,完赛后的闫子贝,朝着观众席鞠了鞠躬,他说:「挺好的,竞技体育就是这样。」

闫子贝。图源视觉中国

但和陈洁、闫子贝不同的是,对于叶诗文,通往巴黎的那道窄门,并没有完全关闭,她还有其他项目的比赛,特别是200米蛙泳,一年前的杭州亚运会,她刚刚夺得这个项目的冠军。

只是,如今的叶诗文,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乖巧、顺从的女孩,所有人回忆起她决定弃赛那天,都会说:「我们肯定要顺着她……你不顺着她,她肯定马上放弃,直接回杭州了。」

两个月后,我在杭州见到了叶诗文的爸爸叶青松,这是一位温柔的爸爸,从女儿开始游泳的第一年,他就辞了职,一路陪她长大,他最清楚她的性格,也最了解她的痛苦。

多年前的低谷期,叶诗文住在运动队,最痛苦的时候曾经半夜哭着给爸爸打电话。这次备战奥运,叶诗文一直住在家里,对于女儿经受的艰难,父母也有了更多的实感。「她很难入睡,一睡下去,就一身汗,甚至会做噩梦,整晚都不能休息。」看到女儿这样,叶青松「特别特别焦虑,着急死了」,那一个月,他和妻子也没睡一个好觉。一天,一家人难得一起吃饭,坐在餐桌边,很少情绪失控的叶诗文突然说,「这次我练得这么好,怎么一下子又生这个病,是不是老天在和我开玩笑?」

因此,面对女儿当时想要退赛的决定,叶青松和妻子的心里也有遗憾,毕竟这意味着女儿曾经的努力付诸东流,但他们无条件支持女儿所作的一切决定,「站在我们的角度,反正你什么都拿到过了,尽力就好。这次选上了,你就去巴黎。选不上,我们就找个地方出去玩,休息休息,把身体养一养。」

叶诗文决定放弃的当天晚上,欧璐婷仍按照原计划去看了女子400米混合泳的决赛。赛前有个展示环节,大屏幕上,一个泳迷拿出手机,展示了一位运动员的照片,然后笨拙但快乐地做着游泳的动作。当时,欧璐婷正在为叶诗文的退赛发愁,看着快乐的泳迷,她没心思细想,以为是别人的粉丝。直到比赛结束,她刷到了那位泳迷发的微博——她是专门来支持叶诗文的,当时手机里展示的,正是叶诗文的照片,但很可惜,没能等到她。她在微博里写道:愿为你成为显眼包……小叶加油,我会一直陪伴你支持你。

第二天上午,欧璐婷把这条微博转发给了叶诗文,她了解自己的朋友,「我觉得这很打动我,一定也能打动她。」

果然,在看到信息那一刻,叶诗文动摇了。十多天后,在杭州,叶诗文再次回忆起那一刻,她说:「我突然觉得,还是有很多人爱我。就那一刻,我决定我还是要游。」

后面的故事,用叶诗文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伦敦的风终于吹到了巴黎」——4月24日晚上,女子200米蛙泳决赛,叶诗文在第五道出发,第一个50米她没有进入前三,第二个50米她实现反超,成为第一,最后100米她继续冲刺,中途甚至摸到了十几年未破的全国纪录,最后,她游出了2分22秒55,接近个人最好成绩,拿到第一名,战胜了比自己年轻8岁的唐钱婷——在这次冠军赛的女子100米蛙泳比赛中,这位年轻的对手连续两次打破亚洲纪录。

这场比赛结束后,叶诗文可以去巴黎了。图源视觉中国

看到女儿拿到了巴黎奥运会的入场券,在场边,满头白发的父亲叶青松落泪了。

而在整个事件中,一个并不为人所知的细节是,叶诗文收到欧璐婷的那条信息时,她正在泳池边,做下水前的准备活动——即使已经决定退赛,但她还保持着运动员每天下水的惯性。

社交网络上,无数人都在为叶诗文欢呼,一位关注她多年的泳迷写了很长一段话,她说,那位让叶诗文放弃退赛的泳迷,或许只是一根小小的引信,真正决定整件事的,只有一个原因——叶诗文是真的喜欢游泳,「在有关体育的叙事中,热爱早已成了一个泛滥而俗套的主题,但真正的热爱却有着永远打动人心的力量。比起那些被挂在嘴上的口号,叶诗文付诸的永远是行动。她曾是最耀眼的天才,是中国游泳史上第一位全满贯运动员,她可以当明星、去参加综艺,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周游世界,可以继续读书,也可以选择一份轻松且稳定的工作,她完全可以嘴上喊着热爱,然后用最轻松的方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现实是,在28岁的年龄,她一次又一次地跳进那池水,一次又一次地拼尽所有。」

不久后,「巴黎又见叶诗文」的故事中,还有另一个好消息传来:除了女子200米蛙泳的入场券,叶诗文还获得了女子200米混合泳的参赛资格——在2023年的世锦赛上,她游出过2分09秒的成绩,达到了奥运A标,按照国际泳联的规定,她有奥运会的参赛资格。

400米混合泳之外,200米混合泳也是叶诗文的主项,是她曾经获得奥运金牌的项目,有机会站上巴黎的出发台——这不是命运给她的甜头,是她自己给自己的犒赏。

独自上场

2024年5月4日,获得巴黎奥运会入场券10天后,我们在杭州见到了叶诗文。她穿白衬衣、黑裤子,露出细细的一段小腿,她说,过去一个月自己瘦了10斤。去户外拍照,在树丛边多停留了一会儿,身上就起了疹子。妈妈陪在她身边,一家人都刚刚从跌宕起伏中回过神来。

一天后,叶诗文离开杭州前往上海,开始奥运前的封闭训练。

集训期间,父母去上海看过她,睡眠依然是个问题,白天训练太用力,晚上就会无法平复,要靠安眠药睡着。出发去巴黎前,妈妈还在忙着给她配好足够的安眠药。但她的心情好多了。「六一」儿童节,她在微博上发了自己童年的照片,配文:谁还不是个小叶子呢!

6月,还有一个消息传来,女子泳坛曾经最好的混合泳运动员、叶诗文长久以来的对手,来自匈牙利的卡汀卡·霍斯祖冲击个人第六届奥运会失败,无缘巴黎奥运会——今年,霍斯祖35岁。

与霍斯祖的竞争,是叶诗文职业生涯中无法避开的主题。2012年,她们在伦敦奥运会相遇,16岁的叶诗文完胜比她年长7岁的霍斯祖,但仅仅过了一年,24岁的霍斯祖就迎来了她的时代。她拿到了5次世锦赛冠军,在里约奥运会上拿到了3枚金牌,刷新了叶诗文的女子400米混合泳世界纪录。与她同场竞技的叶诗文,在2015年喀山世锦赛、2016年里约奥运会、2017年布达佩斯世锦赛上屡屡失利,一次次落在下风。后来她退役,去清华读书,又复出,渐渐找回状态,2019年光州世锦赛,两人再次在200米混合泳的比赛中相遇—霍斯祖获得第一,叶诗文第二。

2019韩国光州游泳世锦赛霍斯祖(中)和叶诗文(右)。图源视觉中国

比起16岁就登上巅峰的叶诗文,霍斯祖算得上大器晚成,一直以勤奋与体力惊人著称,她看起来坚强如铁,因此有了一个外号叫「铁娘子」。在国际泳联体系的比赛中,她一共拿到了超过500枚奖牌。她还有一个外号叫「抢钱姐」,因为她总是参加很多比赛(2014年的香港短池世界杯,她在两天内参加了17个项目,拿到10块金牌)——作为职业运动员,她要用这些奖金来支付自己的生活和训练费。

叶诗文印象很深,当时记者采访霍斯祖:「你为什么要报那么多项目,你不会觉得很累吗?」霍斯祖说,「比起我的训练,比赛太轻松了。」她这样描述自己的训练,「我会每天训练8到10个小时。可能的话,我会把自己练到虚脱晕倒。」

过去这些年,霍斯祖经历了离婚、再婚、生育,和多任教练合作过,也经历了运动员最大的敌人,时间。2020年,备战东京奥运会时,31岁的她决定不再与教练合作——她将独自训练。她说,「因为感觉不到他(教练)的斗志和对胜利的渴望像我这样强烈。」

两年前,33岁的霍斯祖接受采访,讲自己为什么还要参加世锦赛。她非常坦诚,她说,此时的自己已经比过去相差甚远,不能回到当年接连拿金牌的水平,她了解自己,她必须诚实,现在,她只是想要游得再快一点……

「我仍然喜欢游泳,不过我想把肩上的负担卸下来。我承认大多数时候给自己设定了期望:我可以做这个,我可以赢得那个,我可以在这个比赛上游所有项目。而现在我想忘记这些,去享受比赛的每一刻。」

当时,叶诗文即将第二次复出,她点赞了这条微博——曾经,她视霍斯祖为令人尊敬的同行、姐姐,难以追赶的对手,她无数次称赞「霍姐姐」的强大和坚韧,直到两度退役、两度复出,以28岁的年龄独闯巴黎,她们终于成了相似的、可以彼此理解的人。

对于巴黎,叶诗文的目标早已不是金牌、世界纪录,她最大的期待,是游出自己训练时的最好水平,至于能否站上领奖台,那是命运的彩蛋。

2024年7月6日凌晨,中国游泳队结束集训,全队前往法国,进行奥运会前的适应性训练。因为属于地方队临时上调,教练魏巍并不在国家队的随行名单中,他试过自己办旅行签证去法国,但被拒签。按摩师和体能师也没有随行,在巴黎,叶诗文会和汪顺共用一个按摩师——对于叶诗文,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在法国的十多天,她靠自己完成了最终的冲刺训练。她还和年轻的队友一起去了海边,傍晚金色的夕阳下,他们在海滩上高高跃起。

受访者供图

正式开赛前几天,运动员们陆续前往拉德芳斯体育馆适应场地,其中仍有一些熟悉的身影,她们曾经和叶诗文一起在伦敦奥运会赛场闪耀,同样经历起伏、伤病、退役与复出,今年的巴黎,她们还在——

伦敦奥运会时,15岁的立陶宛运动员鲁塔·梅卢提特,与叶诗文被并称为天才少女,当时梅卢提特拿到了女子100米蛙泳的金牌。2019年她宣布退役,2022年复出,两度刷新世界纪录,被称为「站起来的典范」。

同样是在伦敦奥运会,15岁的美国运动员凯蒂·莱德基拿到800米自由泳金牌,当时外界用的词是「爆冷」。这之后的12年,莱德基长久地统治着女子自由泳项目,有人说她是女版菲尔普斯,更多人认为,她至少会游到洛杉矶奥运会。她的教练说过,「她始终带着怒火在挑战着自己的极限。那份怒火来自哪里?我们无从知晓,但它始终非常火热。」

还有30岁的澳大利亚运动员埃玛·麦基恩,31岁的瑞典运动员莎拉·舍斯特伦……她们正在度过自己的第四届,甚至第五届奥运会。

和叶诗文一样,她们同样明亮、倔强、勤奋、不屈,同样喜欢这池水——对这些女孩子们来说,30岁算不了什么,赛季远未结束。

两个多月前,在杭州,《人物》问叶诗文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此刻,提到奥运会,第一个进入你脑海的、印象最深的画面是什么?

叶诗文说,是伦敦奥运会女子400米混合泳决赛开始前,她站在出发台前,笑了一下,「我当时特别有自信,也不害怕」。但在上场前,她还一度紧张得想哭、想逃,是教练徐国义安慰了她:「你有什么好紧张的,她们才要来怕你呢,因为你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拼。」她说,这句话让她迅速平静了下来,不怕了,决赛那天,站在出发台前,她露出了那个微笑。

12年后,奥运会又一次回到欧洲,28岁的叶诗文也再一次重返奥运。这一次,她独自上场,走进巴黎的拉德芳斯体育馆,站上这座欧洲最大体育馆的出发台,等待那声久违的出发指令,然后纵身跃入水中。

小叶子,巴黎游泳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