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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孩,在海上漂流的一天两夜

2024年7月19日 文/ 李雨凝 编辑/ 槐杨

一个女孩,在海上漂流的一天两夜

2024年7月8日之前的夏天,对大三学生芝士来说,好像和过往没有什么不同。她攒好了钱,和认识十年的好朋友结伴前往日本,准备好好享受暑假。此后,芝士会和很多人一样,准备考研、升学,然后步入职场,逐渐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

但7月8日晚上六点半后,芝士的人生剧本被短暂切换到了求生模式。她没能赶在落日前从海里上岸,只能带着游泳圈,开启了漂流。她在海洋里漂了一天两夜,中间遇到过几座灯塔,还有各式各样的船,她每一次都奋力朝着希望挪动,又一次次被风浪推回,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放弃。

芝士在静冈失联之后,她的朋友在网上发出了求助帖。三天过去,很多人已经不再对她生还报以希望,但「中国年轻女性在千叶海上获救」的消息传来,令人惊讶地,芝士从日本的关西漂到了关东,被发现时,除了脱水和晒伤,并无其他大碍。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人们在互联网上推测着。后来我知道了:芝士出生于2003年,是一名法学生,身高一米五八,体重120斤,和她的同龄人一样,芝士也会为体重烦恼,喜欢拍照和吃麦当劳。

这个从大海归来的年轻女孩,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普通。但正是这种普通人在命运关头迸发出的生命力,才让她的故事变得分外精彩。最后,芝士告诉我,她想要讲述这个故事的原因,只是让和她一样的人看到,自己的力量可以多强大,所以,不要害怕。

以下,是芝士的讲述:

文|李雨凝

编辑|槐杨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1

我和朋友7月2日到达日本,按照出发前做的攻略,我们会在东京、箱根和伊豆玩上8天。我们俩都是成都人,从小在内陆长大,从来都没去过海边,所以,伊豆的海是我们这次旅行的一个重点。我们在城崎海岸玩了一会儿,但那里礁石多,因此,看海的重心,就变成了白滨海水浴场,位于南伊豆静冈县。按照计划,我们8日一天都在那附近玩,算是这次旅行的最后一站。

那一天开始得很普通,三十度的夏日,很晒。我和朋友早上9点起床,先去附近山上的下田公园,攻略里说那里的绣球花开得很漂亮,可以拍拍照。下了山,又在公交站旁边的麦当劳吃了午饭,公交车一小时才有一班,所以回到酒店,已经是下午5点多。等我们从酒店换了衣服往海边走,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夏天天黑得晚,等我们到了沙滩上,附近还有很多人在玩,很多小朋友。在岸上放下手机,我和朋友就开始往水里走。我们带着租的游泳圈和冲浪板,等水漫到小腿肚的位置,我们就开始玩水,互相泼一泼,又戴着游泳圈划拉。

直到太阳落山前的这段时间,这一天都非常正常。现在让我回想,第一个危险信号其实出现在下水后,因为我们两个对海边的情况不熟悉,又想着带了板子,不如后仰在游泳圈上,再把脚放在板上。但这样一来,我们相当于失去了对水深和浪潮的认知。

这时海里的人已经不太多了,我们周围只有几个冲浪的人,岸上的游客也都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们漂了一会儿,就也想着往回游,等我把脚从冲浪板上移下来,才发现,脚已经够不着底了。那时朋友还在我后面,我们都专注往回游着。刚开始,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往岸边靠近,中间,她逐渐超过了我,游到了前面去。听见她在前面喊我,我还说,你等我一下,我马上也来了。

我又游了一会儿,抬头一看,发现朋友已经回到岸边了。也是在这时我反应过来,我的方向应该反了,我努力伸手蹬腿,但还是距离她很远,甚至越来越远。海水在傍晚的光线中看起来颜色很深,我又向四周看,没有人,我也看不到我的脚和海底。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时候已经开始慌张了。我开始尝试呼喊,但后来朋友告诉我,那时她已经听不太到我的声音。我也听不到她的,海浪的声音席卷了我,我甚至有点看不清她的脸了。

同一时候,朋友看我对她的呼喊没反应,也没有移动,就开始向周围的人求救。但她不会日语,英语也不好。后来我们复盘,她说当时大家都很着急,但因为完全看不见我,人们不敢下海直接救我,也可能因为难度真的很大。但大家都很着急,还带她去了附近的便利店报了警。

为什么没有救生员?我当时没有这个常识。后来我看到网上的评论,白滨海水浴场应该是7月13日才算正式开始运营,之前人们可以进入,但不配专业的救生员。我也记得我们当时一路畅通无阻,海滩的入口有一个像工地里面用钢管支撑起来的银色拦网,但门是打开的,也没有什么标识牌警告不能进入,等到了海滩,人也很多。

芝士拍下的白滨海岸

从我回不到岸边到逐渐远离,一切发生得很快。那时我已经知道靠自己的力量回不去了,但朋友一定不会不管我,她会报警,再带着人来,我要等到他们来救我。我开始想办法让自己不要再往远处飘,右手边的天空慢慢黑下来,那边的海滩上有一个酒店,每个窗户都亮起了灯。在酒店的背后有一条上山的公路,路灯绵延起伏,我努力去看一处拐弯的地方,把其中明显方向不同的2个灯当作坐标,偏移了就再游回去。

朋友告诉我,我失联的时间大概是在6:30,过了一个小时,7:30,天完全黑下来,警察来了。他们在岸边竖起了很大很亮的一盏搜寻灯,光直接打到了我身上。哪怕这时已经在海里泡了一个小时,海水也很冷,我一下就觉得有希望了,再忍一会儿就能被找到了。我赶紧抬手用力挥,从我的视角看,我觉得他们肯定能通过那盏灯看到我,后来我想,也许和我穿的是黑色泳衣有关,他们也告诉我,夜晚的海洋淹没了一切,巨大的海浪下,没有人注意到我小小的挥手。

我不知道我挥了多久,他们说灯照大概有一个小时。到晚上8:30,救援船来了。他们以左、中、右三个方位展开搜索,我正好在第一艘船的左边,这次我又有希望了:大灯照着,又有船,我肯定能被找到。我把自己的方向调整到正对着海滩,最近的一次,我感觉我和船之间只隔了20多米。我尽可能用最大的声量喊「help」,但救援船上没有额外的灯,我也看不清甲板上的情况,只看到船带着霓虹灯打出绿色的「rescue」字样靠近我,又开过我。左边搜索无果后,救援船便离开了我附近,去了中间。我也是这时才知道船在海上行驶会散发出汽油味,一开始,我附近的味道都很浓,但逐渐,汽油味越来越淡了。

看着救援船慢慢离去,我的希望破灭了。这片海域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三个方位都搜一遍要很久。我大概知道,他们今天晚上是救不到我了。

当时吃的麦当劳

2

朋友后来告诉我,救援船在晚上11点停止了搜索。但岸边的灯还在,我努力向着大灯的方向往回游,也不断看向山上拐弯的路灯,让自己不要偏离方向。

午夜12点,岸上的大灯也熄灭了,岸边只剩一些人的手机屏幕还在亮,我隐约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荧光。他们可能在说话、奔跑,发出声响,但我在海里什么也听不到,就好像隔岸观火一样。大灯暗下去的瞬间,我整个人突然泄了一下力,手脚也停了游动。我努力了一晚上,想要被发现,想要静止不动、留在原地,但时间一长,我根本没有办法保持。

没了「忍一下就能被救」的希望,我开始考虑节省体力的事。放松下来,少了去对抗的力量,海浪迅速占了上风,开始推着我走。相比于我们6点下水的时候,晚上的浪变得很高很急,刚开始打不到头顶的浪花现在每次都能把我完全浇透,海水一次次拍打我的脸,水不停进入我的鼻子和嘴里,我只能一次次呛到或闭气,再吐掉水。海水咸得发苦,很快,我的舌头也开始发麻。

我只能尽量背过身去,让身体放松,尽可能让自己跟着海浪走,而不是和它对抗,后背能挡住一部分拍过来的水,相对来说,冲到脸上的就可以少一点。从下海开始,我一直都保持着身体在中间、游泳圈在腋下的姿势,没有变。就怕我一动,游泳圈就要跑,风浪又这么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稍微向后仰,靠在游泳圈上。

在这个过程中,我背对的方向恰巧就是左手边的海岸,我眼睁睁看着山路的灯和酒店都在离我越来越远。这一晚上我首先希望被救,然后希望能留在原地,这两件事都没有成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突然很想试一下窒息的感觉,就把整个头都埋进了水里。但很快我就受不了,我意识到,从窒息到真正死掉需要很久,我又逃回到了水面上。

图源电影《奈德》

也是那个瞬间,我发现我接受不了死在海上,无论是沉入海里,还是在海面发肿、发白,最后又被动物分食吃掉。我很爱我的家人,不希望他们看到我死在异国他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多年后还觉得我可能只是漂到了某个小岛上,我不能让他们在这种念想中过完下半辈子。

我还是不能放弃,哪怕今晚没有人救我,我也要自己救自己。我脑子里开始回想之前看过的电视剧,里面的人如果掉到海里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冲到了海滩上。说不定我也会遇到这种事呢?

那时,大灯已经熄掉,天也完全黑下来,甚至还可以隐约看到银河。我突然发现还有光源,原来夜晚的海上并不是漆黑一片,前方好像有好几个灯塔,也许,我可以爬到灯塔上面。

海浪也正把我往灯塔的方向推,看着一圈一圈旋转的光,我又燃起了希望。我感觉自己在风浪中越来越靠近灯塔,但突然过了一个节点,我发现,我漂过了。我以为我可以控制自己往左或是往右,但实际上,相比于大海,我发出的变动太微小了,根本改变不了方向。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两三个灯塔又到了我眼前,但无一例外,我也都漂过了。

原先看着灯光,我以为这几座灯塔都离我很近,但漂了很久后,我意识到,我和灯塔说不定还隔了很远。我很担心自己会在海里失温,游泳圈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不会游泳,没了游泳圈,我一定又冷又呛,一会儿就淹死了。我抓紧了游泳圈上带的绳子,又把左右手交替放在嘴边哈气,但泡在海里的冷和我过去洗凉水澡都不一样,这种冷就像我老家成都冬天的冷风一样,能浸到骨头里。

漂过最后一个灯塔时,它上面闪的灯已经没那么亮了。我也是在这时发现,不是灯暗了,是天亮起来了。有了光线,我开始寻找海岸线,但已经看不到岸边了。陆地好像在我的右手边,因为我能看到那里有山,上面似乎还有风车一样的东西。

在海上的第一夜,我既没能爬到灯塔上,也没有昏迷又被送回岸边,天亮了,我还是在海里,处境没有变化,也只有一个游泳圈。唯一的改变是,水好像没有夜晚那么冷了,我周围暖和了起来。我还以为能看到日出,但那天的云多,太阳完全被遮挡住了。

图源视觉中国

3

我从小体育就没多好,记得有一年小学比赛跑400米,跑到一半,我已经不太行了。当时我是怎么办的呢?我就脑子一转,假装自己摔倒了,举手和裁判示意,就这么下去了。

父母不太干涉我,我因此成了一个比较有主见的小孩,也知道要自己变通。高考时,我填报的本来是中文,但等我进入学校,才发现文学院里多的是文学素养很高的人,比我热爱阅读得多。上了一年后,自己就决定往一个更强调技术的学科转,就这样,我转去了法学。比起文学阐释,我更有兴趣研究刑罚从重还是从轻。后来,我又开始学着打辩论,有时候会领到自己原本不赞成的观点,在这个过程中,我对很多东西都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

大学期间,一次从川西支教回来后,我偶然解锁了户外技能。后来,我和一家旅行社合作,带团去川西玩,要赶上那种大巴,往往早晨三四点就要起床,然后坐上几小时才到目的地,我全程带队,也要负责其他人的安全。我想,可能是这一段经历,让我稍微有了一点在野外的经验。

这些发生在不久前的陆地经历,在海上漂流时想起来,好像梦一样。漂流到了第二天白天,我开始试着观察四周,原来海上时不时就会有木头之类的漂浮物经过我,我捡了一把扫把,竖起来,可以抵挡一部分风浪和太阳。但很快,一个软软的东西缠上了扫把,我想把它摘掉,手臂上留下了蓝色黏液,还有痛感,我想坏了,好像被蜇了。

手臂红肿起来,我立刻放弃了这场搏斗,弃掉了扫把。也许是水母,它是不是有毒?我还想到了一些电影里总说海里有鲨鱼,后面我会不会也碰到?碰到了又该怎么办?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在海上第一次看到了船,红色的。看到有船过来,我特别激动,把什么水母、鲨鱼都抛在脑后,开始奋力呼救,努力招手。这么叫了一会儿后,我发现船没有反应。我想,那就游过去,等我好不容易靠近了,发现甲板上并没有人。按道理来说,这个距离应该是能发现我的,但还是没有人注意到。很快,这艘船从我身边开走了,只留下一股汽油味。

接下来,两艘和第一艘船几乎一样的船又分别开了过来,分别是绿色和蓝色,我又重复了遇到第一艘船时的反应:远处呼喊,再过去,继续叫。等三艘船我都叫个遍都没有回应的时候,我想,它们可能是无人驾驶的作业船。后来一天半的时间里,我又很多次看到它们,我们的航线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同的。

我也观察到,在前进过程中,这三艘船还会在中间停下来一段时间,可能是他们在作业。我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我自己爬上船?我开始在它们停下的时间里尝试靠近,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一段,我总是被吹远。可能是因为船在那个过程中也不是完全静止不动,它们仍在运动,把海水和我都往船的两边推。后来也有网友问我,你不怕被搅到涡轮里吗?可我当时不知道,只是想赶紧爬上去,但一直没有成功。

太阳依旧藏在云层里,大概是到了中午往后,三艘船彻底驶离了我。我已经漂过了有风车的山,经过了温水和冷水交汇的区域,四周看过去,都是一望无际的海。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海市蜃楼出现在我的左手边,孤零零的一栋房子,假得很明显。我心想,昨晚有星星,有银河,今天有海市蜃楼,过去20年没见过的东西这次可都看到了。

又飞来了几只硕大的海鸟,和常见的海鸥完全不一样,就像纪录片里食腐的秃鹫,在我头顶盘旋,时不时俯冲到海面上,再点一下水,仿佛在观察我的状态。我害怕极了,甚至觉得它们等不到我死就要下来啄我。我还看到了一条死鱼,带着海腥味和腐臭味从远处漂过来,我在它经过时抓住了它,想着也许等后面真的很饿了,我可以吃掉它。但浪太急了,我的手要去挡浪、拨水、擦脸,还要每隔一会就把自己从游泳圈里往上撑一下,以免滑出去,根本拿不住这条滑溜溜的鱼。很快,海水再一次带走了它。

图源视觉中国

我再次审视自己,皮肤上有褶皱,边缘发白,和泡澡泡太久一样。其实到这个时候我都不觉得累或者饿,可能是前一晚上试过窒息,我太害怕死的感觉,想一直呼吸下去,活下去。我也不敢睡觉,知道必须要保持清醒。

下午,作业船又回来了,和上次不一样,这次多了两艘小船,我转而继续向小船求救。在我呼喊和拍打水花之后,其中一艘白色的好像停了下来。

从我开始漂流之后,这是第一次有船主动为我停下,我又感觉求救有作用,开始把自己往船那里送。我全身放松,把脚指向我想去的方向,这是我漂了一天总结出的经验,有时候这个办法能奏效。但这样一来,我人就只能背对小船,等漂了一段时间后,我回头发现,就像上午一样,每次快要靠近的时候,还是会被浪推走。白色的小船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又开走了。

天再一次暗了下来。在蓝色的光线里,我看到了第二次海市蜃楼,相比于第一次的楼房,这次的景象没有那么具体,只是有一片可以区别于天际线的东西。在渐渐黑下来的四周里,只有那一片的天还是蓝的,是我可以看到的唯一的光亮。很多人会觉得夜晚的海市蜃楼听起来特别像阴曹地府,但对那时的我来说,反而成为了一片亮着的希望。

等天全黑下来,我遇到了两艘更大的货轮,一艘上面写着「Asia」什么什么,另一艘运着集装箱,我也尝试向它们呼救,但它们都太大了,根本听不到也看不到我。我逼迫自己动脑去想,既然有小船,也有国际的货轮,说明这是一个航道。我再漂漂,也许能碰到更多的船。我还是不能死,我太年轻了,有那么多东西都还没体验过,我不能就这么死在异国他乡。

那天日落后,我没能遇到更多的船,但汽油味一直都在,我知道它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在海上的心情是怎么样呢?我想,大概是一个不断建立希望,再破灭,再找到新的希望的过程。在很多时候,这些希望都吊住了我求生的念想。

图源视觉中国

4

这是我在海上的第二个晚上。在一次试图跟上作业船的途中,我被卷进一个有很多层的浪,我试着放松,再用脚指向去往作业船的方向,但这一次,方法失灵了。第一层的浪花拍向我的耳朵,第二层拍向后背或是我的脸,第三层前后夹击,第四层再从头浇上一遍。我开始呛水,浪把我打得晕头转向。

我开始觉得支撑不住,我已经支撑了很久,久到浪已经没有入夜的时候那么大了。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无果后,我变得很累,可能是睡了我入海以来的第一次觉。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我见到了朋友,她说我怎么这么蠢,还一艘艘船去喊,旁边就是车站,买票坐车就能逃离这个地方。我在梦里醍醐灌顶,我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车!她又丢给我一双拖鞋,让我穿上去车站买票。我穿好鞋,踩在了平地上,我好想念这种感觉,这是我此时最渴望的东西。

我买了票,回到了朋友的身边。可是这一次,我告诉她不行,我的游泳圈还留在那个地方,我要拿回来。在梦里,我下了海,一直蹬腿,等拿到了游泳圈,我发现,我又离她越来越远了。我再一次回不到平地,梦里的浪也在打我,我使劲扒着游泳圈,但怎么也回不去。

现实里,我呛了口水,醒了过来。我的双臂已经在往下滑落,只是因为手还在紧攥着游泳圈的绳子,才不至于脱落下去。我马上往上踊动,再把手重新扒到游泳圈上,我也想把头挪一挪,但我试了几次,都没能把自己的头从游泳圈上搬离。我的颈椎已经有点支撑不住头了,我只能保持头向后靠这一个姿势。

我向后仰去,天空已经又要亮了起来,第三天要来了。这一天没有云,半边天都染成了橘红色,我再一次在天边看到了海市蜃楼,像是一个门,如果非说像哪个特定的门,我会觉得有点天安门的感觉,后来他们说,应该是日本神社的倒影。

天完全亮了起来,有一艘载着集装箱的船路过,停了下来。我还是没放弃接近的可能,但就像之前发生过的一样,这一次,我还是到不了跟前,船再一次开走了。一直到这个时候,我都没在任何船上看到人,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完全断定他们是否看到了我。但我知道不能放弃,我的头已经抬不起来了,身体告诉我,这应该是我最后一个白天,我肯定撑不过这一天的晚上,每一艘船都是我最后生的希望。

图源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作业船再一次开回来了。我当时心里在叫嚣着,你再等等,这个浪马上就要把我往你的方向推了,我马上就过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左边出现了一艘黄色的大船,甲板上有一个很高的黄桅杆,特别醒目。黄色的桅杆下,站了一个人。

这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到人,那人在向我挥手,我明确知道我被看到了。我一下子特别激动,我第一次确定有船要为我停下,有人看到我还活着,一定不会不管我。我大喊「help」,但船上的人只是看向我,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我当时心里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觉得那人可能是担心开过来费油,我又用英语喊,我游不过去,但I can pay!我来负担这笔油钱。

现在想想,可能别人根本听不到我当时在说什么。船没有过来,但也没有离开,就一直停在那里,我已经没力气抬脚了,但还是努力荡水花,又在浪头最高的地方摆手,我想向人证明我没死,让他们不要放弃。我知道,一旦他们像前面的船一样开走了,我就彻底没希望了。

就在这个过程中,另一艘船也过来了。我开始衡量哪艘船离我更近,这时,船上的人很大声地喊我,还对我做手势,让我稍微远一点。

这一次,我看到了行动,他们要救我。对方很快扔下来一条绳子,让我抓住,又扔了一条白色的软梯,想让我自己爬上来。但我自从确定有人救我之后,就完全脱力了,根本抓不住绳子,更别提爬梯子。发现我回应不了之后,一位看起来比较有经验的船员向我的方向扔了一个橙色的专业救生圈,自己也带了一个跳了下来。他向我游过来,抓住了我。

他第一句话就说,easy,easy,放轻松。紧接着,他让我抓着绳子,又让船上再扔下来一根,准备把我固定好。船上又放下来一条木质的梯子,我猜他们本来想让这位先跳下来的船员用梯子扛我上去,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最后又跳下来第二位船员,他把我的腿固定住,两人合力把我抬了上去。

上船后,他们给我拿了一条很厚很大的毛毯,还给了我一瓶巨大的水,我没喝几口,但那种「终于能咽下去」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后来,第二个下去救我的船员也爬了上来,他似乎呛到了水,我把水又给了他。

上岸后,我其实感觉最深的是冷,好像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冷过,哪怕外面是30度的大白天,我还是特别冷。我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双腿就跌在地上。人们就搀扶着我,准备把我转移到船舱里面。虽然都是男船员,但他们真的很细心,给我准备了所有的换洗衣物,又拿来了一条毛巾,说我可以去冲个澡,再擦干。甚至有人给我端来了一碗白粥。紧接着,船员们也过来和我确认身份信息。最开始下来救我的船员不太懂英文,就拿着纸笔给我写,可以叫他Joey,Joey是一名医生,他准备先给我做个简单的检查:体温、心率,还有脉搏。

他们又问我在海上呆了多久,我说快跨了三天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Joey还说了一句日语,我之前学过一点,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愧是中国人」。Joey还问我,你有睡觉吗?我说几乎没有,我太害怕一睡就醒不过来了。我向他们道谢,问他们是怎么找来的。Joey告诉我,他们接到了别的船的消息。这时候我明白过来,可能是之前看到我、为我停下但救不了的船,他们都在用无线电联络,最后带来了可以真正救上来我的船。

芝士在海上累计漂流了约80公里图源静冈第一电视台

5

日本海上保安厅派来的直升机到了,他们人下来,要把我接上去。我没来得及洗澡,粥也没喝,我赶紧问船员们,能不能留一个你们的联系方式,之后再好好感谢你们?大家都给我摆手,说你活着就已经很lucky了。

随着直升机来的还有当地的电视台,救援队给我披上了更专业的保温锡纸毯,给我做了第二遍生命体征的检查,还跟我说,你裹紧胸口,不要让电视台拍到隐私。上了直升机,我才觉得我好像很困,也很冷。救援队员问我怎么样,我说有点渴。很快水也被拿来了,日本习惯喝冰水,但他们注意到我很冷,用体温帮我暖热。

我彻底放下心来,不一会就到了岸边。接下来的事情发生都很快,我被转移到救护车上,又到了医院里。我终于对回到平地有了实感。检查结果出来了,我的器官和骨头都没有问题,血检也正常。护士给我打了半袋葡萄糖,我躺下来,眼皮逐渐闭上,开始了这三天来的第一次真正的休息。

大概过了一个半小时,警察过来叫醒了我,很快,我的朋友和日本的熟人姐姐都赶了过来,我看见她们都哭肿了。说来也奇怪,从我漂流开始以来到获救,我都没有哭过,看到船也没哭,看到来找我的人也没哭,看到朋友也没哭。我只是安慰她们,说别哭,我在呢,这不是假的,而且我告诉你,直升机上的队员们都好帅。

来救援的直升机图源日本海上保安厅/美联社

我的朋友这三天过得很不好。她取消了原定10日返程的机票,陪我一起留在这里,她总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和我一起回去,找得到就是活人,最不好的情况,也要带上我一起回家。她报警后,日本警方首先觉得她也有嫌疑,甚至她应该算是第一嫌疑人,她语言也不通,就相当于被监视了起来。她没有办法,把我们所有的共同朋友都拉了一个大群,商量应该怎么办。她也联系我爸妈,一开始他们还觉得是诈骗,后来又觉得我们两个被绑架威胁了,才这样通知家里。到后面反应过来,他们才联系了外交热线,直到我被救上来,他们还在办加急的签证,收到我获救的消息,又不敢相信了。

我的朋友和熟人姐姐给我带来了很多功能性饮料,让我喝掉补充电解质。等葡萄糖也输完后,我们就算出院了。获救的第一天晚上,我说我不要吃白粥,要吃翘脚牛肉,她们也一口答应。我半夜一点多还醒了一次,朋友和姐姐都还守着我,她们担心我半夜突然发起烧来。其实我很健康,只是没有力气,也不能连续睡很久,第二天一早7点,我就醒了,身体也恢复了很多,第一天还自己撑不起来,第二天光借一下力就能起身了。除此之外,我的腋下有两个海上救援时系绳子拉扯的伤口,有点化脓,要注意消毒和包扎。麻烦是脱水和晒脱皮,前者获救当天就缓解了,但晒伤和烧伤一样,身上火辣辣的,要靠我的朋友和熟人姐姐帮忙全部涂上芦荟胶。最严重的是脸上,还在一块块地掉皮,13号坐飞机回国的时候,空姐看到,还以为我是严重过敏。

紧接着要处理的,还有一些没想到的小事,比如我租来的游泳圈没有按时还回去,最后落在了救我上来的船上,店主通过警察联系了我们,让我们记得补缴和赔付。后来,我也慢慢知道,我从静冈一路漂到了千叶,这段路程光开车都要半天。根据我的漂流轨迹,人们说我中间应该路过了一个名叫「大岛」的岛屿,但我完全没印象。还有网友说,这是解锁了从日本关西到关东的最省钱的办法,我也觉得挺搞笑的。

从海上回来后,我还是那个21岁的我,一米五八,体重120斤,之前苦恼减肥减不掉,这次竟然也没消耗。但正是这些脂肪保证了我的生存,而且,虽然体重没怎么变,我的双下巴却没了。现在,我可以说自己是切实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除此之外,我的人生也没发生什么改变,今年冬天该考研还是要考研。

现在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都会觉得我很勇敢。其实不是的,我在海上漂着的时候,脑子有好几次想到了游戏《原神》的芙宁娜,她被封印了很久,有一句台词就是「还要多久?」有很多个瞬间,我也好想问,还有多久,我才能迎来属于自己的审判,迎来最后的生与死?很多人也说,我的求生意志很强大,如果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想要坚持这么久。我想说,不是的,千万不要这么想,我也去过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也有自己的困扰,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误入了这一场审判。

在海上的时候,我脑袋里会想很多过去的事情,我会想到朋友、家人,我不能辜负他们,这个世界上也还是有很多的爱和希望。漂流的过程很可怕,但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才发现我们的力量和意志其实很强大。我坚持过来了,所以我觉得,大家也都可以,哪怕相比于大自然,我们如此渺小,但也不要低估人自己的力量。

芝士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