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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岁女孩,在小岛上「隐居」

2024年4月13日 文/ 陈奕宁 编辑/ 槐杨

小岛给她带来了一些继续向前的勇气。「上岛前的生活混乱焦灼,就像是雪花屏的电视机,一直在黑白闪屏」,但大自然驱逐了焦灼感,「我从小岛上获得了珍贵的平静」。

文|陈奕宁

编辑|槐杨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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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子地图上,这座小岛是空白的,看不到楼房和道路,因为它实在太小了。它距离舟山市定海区一公里,每天有早中晚三班船,在小岛和城区之间来回。如果有大风、大雾,渡船就会停航,只剩海浪拍打着小岛。

24岁的女孩祁树就住在岛上,她是这座小岛上唯一长住的年轻人。岛上有家书店,而她是店员。书店所在的建筑是栋两层小楼,一楼是书店,二楼是村委会的办公室。从岛屿的山顶望下去,书店孤零零地站在码头的直角上,一侧是大海,另一侧是岛上聚居的矮小村落,书店仿佛不属于任何一方。祁树说,甚至许多岛民都不知道书店的存在。

每天早上八点,祁树准时打开书店的玻璃门,等待从码头过来的第一批客人。书店仅有她一名店员,什么都得干,包括但不限于书籍整理、桌椅归置、饮品制作和一些日常清扫。她一周只能出岛一次,通常每周工作六天,其余一天由其他门店的同事上岛代班,她则到市区购买下周所需的生活物资。

上班第一天,祁树就意识到这里不仅仅是一家书店。那是2023年7月,她拖着大包的生活行李,还有咖啡豆、水果等公司物料走到书店。湿透的防晒衣还贴在身上,就被告知有两波公务员来访,要做十几杯咖啡。她还不熟悉咖啡机的操作,那种手忙脚乱的感觉至今还记得。

从山顶望下去,书店在码头的直角上。图/陈奕宁

但更多的安静覆盖了开始的慌乱。作为一座尚处开发初期的岛屿,岛上缺少游乐设施,也没有旅馆和民宿,平日游客不到十人,当天就会离开。不久前的国庆假期,有七八十人来岛上的山顶露营,已经是几个月来人最多的了。岛上的居民大多不会到书店来,所以书店里客人稀少,有时一整天过去,一个人也没有。

2023年8月11日,祁树来到小岛的第39天,她开始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小岛日记。第一篇叫《孤独拖延症》,她写道,「小岛像个害羞的小朋友,安安静静的不突出,躲在众人视线的盲区之中不声不响」。

在这种安静里,祁树在书店办了几次活动,小岛带给她灵感。岛上的老人们总是絮叨地讲过去的事,故事有长有短,细节大多被隐去。他们会突然停顿,陷入发呆。每当这个时候,祁树就会想象他们年轻时的状态,好奇他们究竟在过怎样的人生。

12月初,她策划了「虚拟人生拍卖会」,参与者是7位岛外年轻人。她设置了30个与人类价值有关的拍品,每位参与者手握90万筹码。祁树告诉他们,要合理规划自己的筹码,多余的无法带走,而「一旦拍品被别人拍下,无论还剩多少钱,最终也得不到了」。

有些拍品被激烈争夺,有些则无人问津。有人会为了「幸福美满的家庭」而压上所有筹码,有人则对此不屑一顾。全场竞价最高的拍品是「无拘无束的生活」,价值60万;而最低的则是「白头到老的婚姻」,5万就能拍下。

一位昵称是「绝世容颜」的男孩,看起来有些沉闷,但他拍下了「有充裕的金钱和休息时间」「到处旅游,吸收新知」和「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位未来想要从政的男孩,拍下的则是「名垂青史」「成立慈善机构,救助他人」「给所有人尊严」。

虚拟人生的结尾,是定制自己的告别仪式,举办虚拟葬礼。他们轮流躺在书店的长桌上,用白布盖住身体,播放「生前」最喜欢的音乐。其他人拿菊花站在一边,听着悼词。

祁树第一个躺下,「我一直好奇死亡的世界,现在我去了自己向往的地方。谢谢你们来看我,念我写过的东西,顺便哭几滴,顺便咒骂我」。她想起,风浪特别猛的时候,她乘船回岛上,会有一种死亡的错觉。一浪接着一浪,把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祁树会想象,如果船翻了,上岸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想死在这里」,因为这里的海水黄澄澄的。

还有人在「葬礼」上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她帮助被性骚扰的女生,勇敢地向上写了举报信。在悼词里,她回顾自己一生的成就:「反家暴基金募集」「青少年儿童自杀干预」「建立职场反性别歧视协会」「建立反校园性骚扰组织」。

最后是一位男生,他写道,「要活到2300岁」,墓志铭是「坐着慢慢摇晃的马车回故乡」。全场都笑了,人们开始扯下手中菊花的花瓣,洒在他身上,或者拋向对面。

岛外的人最终回到城市,但小岛的痕迹会留下来。「每位参与者都很认真地与过去的自己告别,」祁树说,「我们都能更平静地看待死亡,珍惜现在的人生。」

小岛的码头,一天仅有三班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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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今的祁树身上,已经很难看到一种外来者的局促感。她带我走进村子,像是老道的当地人,告诉我路边田地的所有者,与迎面而来的岛民打招呼。走着走着,她会熟练地越过花坛,找到护栏外的小道,顺着狭窄的石阶下到海边。在夜晚,那里的礁石会被海水淹没。她指给我看岛上唯二的两棵桂花树,相距二十步,花期很短。她还能区分两只外貌相似的白猫,告诉我其中一只经常出现在书店的窗外,像一个白色的逗号。

最后一班轮渡载着游客,在三点半离开码头。五点闭店后,才是属于她的时间。第一件事是去岛民家买菜。小岛被分为互不往来的四个岙,书店在东岙,这里的岛民与她熟识,常常不愿收她的钱,祁树感到不好意思。有时,她会专门去北岙买菜。有位阿姨为了照顾母亲回岛,是岛上少数会用二维码收款的居民。扯一根芭蕉叶做绳子,捆一把芹菜,再加上两棵青菜,一共花费十元。

买完菜穿过村子,房屋大多已经废弃,像松脱的门牙,白漆掉落露出泥土色的墙,藤蔓攀上门窗。沿着海滨道路能一直走到西岙,从那里可以看到对岸连绵的山,山顶高耸的信号塔变成晦暗的轮廓,落日会坠入其中某一座。只要天气不错,一周有四五天,她会在下班后骑车过来,播放自己最喜欢的歌,跟着《小茉莉》轻唱:「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海风吹着她的发,我和她在海边奔跑。」

岛上唯二的桂花树

建立人际关系比祁树想象的简单,城市不值一提的生活技能,帮她初步融入了小岛社会。她帮老人们打印照片、修理电视、代充话费、处理手机问题,有几位老人和祁树熟悉起来,告诉她许多小岛的旧事。

比如,从书店望出去的窗外,有一栋三层的粉色小楼,里面是瓷砖铺成的地面,祁树说这是「岛上最气派的房子」。主人是董奶奶,白发带着时髦的小卷,脖子前有一只羽绒服形状的透明挂件,像一枚小吊坠。她有时来书店只是坐着,也不说话,看向大海。

胡奶奶是土生土长的岛民,丈夫入赘到这里。夏叔叔年轻时在海上飘荡了几年,到全国各地的岸边卖鱼,之后又去做泥瓦工……

只有胡大叔,像一个谜团。他没有结婚、没有子女,经常独来独往,其他岛民把他称作「傻子」,多次告诫祁树不要和他搭话。祁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夏天,他裸着黝黑油亮的上身,撑一把阳伞,趴在书店的窗外看,最初祁树有点害怕,但她也没说什么,胡大叔便渐渐过来搭话。

她逐渐知道关于「傻子大叔」的更多事。他读到六年级就辍学了,但他是唯一会来书店看书的岛民,他拿起书架上三毛的书,说封面有位穿牛仔裤的时髦女人,又问祁树:「怎么又是三毛,没有两毛一毛的书啊?」有时候,他和祁树坐在长桌的两端看书,他会拿着认识的字,过来问她怎么念。祁树会假装生气,「认识的还要问我」,胡大叔就笑笑,「我考考你嘛」。祁树说,胡大叔的字很漂亮,「像跳舞一样」。

有一天,她坐在码头看大海,背后突然传来呼喊声,胡大叔站在远处,大声冲她喊,「快回去,快回去」。祁树之后才知道,胡大叔以为她想跳海。

后来,即使从书店到祁树的住处只需要三分钟,胡大叔总要送她回去。偶尔去趟岛外,胡大叔买了四个橘子,回来还要分给祁树三个。祁树去过胡大叔的家,没有电灯、电视,厨房连着小楼,黑乎乎的。他告诉祁树,要是快死了,就给岛外的侄女打电话,告诉她钱放在什么地方,「别的话就没有了」。

祁树觉得,胡大叔像是另一个她。她把胡大叔的故事发在网上,有人评论, 「在别人眼里,他是傻子。在你的亲友眼里,你是『疯子』。所以其实说到底,『傻子』和『疯子』向往的是一个真正有希望、有奔头、尊重人的生活。」

在小岛西岙,可以看到日落。图/陈奕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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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份小岛规划书上,岛上在册户籍人数334人,常住人口90人左右。实际情况可能更少,岛民大多是老人,祁树在那里待的五六个月里,只见过一位年轻人上岛看望老人。

也因此,上岛的第一个月,她成了所有人探索的对象,连上岛干活的工人也能准确说出她的信息,「听说你是上个月来的,24岁,去年毕业的大学生。」 来店里的游客会对她感到惋惜,「这么点地方,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了啊?」而这些都指向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对祁树来说,到岛上隐居,似乎是从小的渴望。她生活在一个重组家庭,高考后,她去了一座岛屿上的大学读书,因为那里是省里距离她家最远的地方,读的是旅游管理,「听上去很有前途」,重点是「很自由」。但毕业时,赶上疫情,旅游业陷入停滞,祁树试图考研,失败了。

大学时,她就经常以兼职为由,不常回家;毕业后,家里也以她已经独立为由,不再管她。有时,她觉得自己像海水一样飘荡。她去一家中餐厅打工,当服务员——因为这里包食宿。面试那天,她是唯一一位带着简历应聘的。HR看着她,难以置信,「服务员很辛苦的,你们这种女大学生能吃苦?」

她还是接了下来。工作很辛苦,工资说是6000元,但餐厅经常克扣。顾客有责难,她就得低头听着,再递上饮料;她还要清扫被顾客吐得乱七八糟的卫生间,满身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手掌被腐蚀得几乎看不清纹路。

2022年末,在一位顾客的引荐下,祁树去了一家刚组建的新媒体公司。老板时常找她开小会,谈的都是「能量」「磁场」。偶尔她去上海出差,在喧闹里觉得不适,「大家好像都在虚张声势地夸大自己的成就」。

她开始失眠,对声音敏感,要戴着耳罩才能入睡,但戴上耳罩又很难侧躺和翻身。她想离开城市。那是2023年中,旅游业开始复苏,她想,也许可以重新进入这个行业。她向一些旅游公司投去简历,因为想去更远的地方,常常把招聘软件定位到偏僻的地区。小岛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当时,这所岛上书店正在招聘「海岛书屋管理人」。每月工资在5000到8000元,按照销售额进行提成,提供五险一金和食宿。职位需求和城市里的一家书店店员没太大差别,无非是「负责书屋的管理和经营工作」以及「产品的上新和推广」。但招聘发出几个月,始终无人应聘,祁树成了第一个应聘者。

她形容看到小岛店员招聘的感受,就像一位溺水者抓住稻草,「至少我已经实现了16岁梦想的生活,在某个地方隐居。」

保险起见,她到岛上去了一趟。在老式的绿皮轮渡上,她看到乘客大多是岛民,拥挤在电动车的缝隙中,把岛上种的蔬菜运到市区售卖,再换些稀缺的肉类和生活用品上岛。海浪声涌进来,祁树恍惚间觉得回到了童年。那时,母亲带她从江西离开,辗转于各个家庭,离婚又结婚,去了北方,最后才来江南定居。

乘坐绿皮火车是她们奔波生涯中难得的安定时刻,那经常是要回江西老家,去见外婆。她和母亲常常要坐一整夜或是一下午。母亲带着很多零食,喜欢和天南海北的人聊天,而祁树坐在靠窗的位置,山在入夜时分变得具象,她想,晚上又可以和外婆一起睡觉。

离开江西那年,外婆已经很年迈,没法抱起祁树,只能牵着她的手,走走停停,一起面对看不到尽头的山路。而在小岛上,她感受到了相似的、熟悉的孤独和衰老。

半个月内,她就辞职来到岛上,「我不想让自己思考太久,多了就会反悔」。她没有想到,自己将作为岛上唯一长住的年轻人,在这里度过六个月的时间。

岛上的村落。图/陈奕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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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岛住得时间久了,一些不方便逐渐凸显出来:不能收快递和外卖,没有菜市场,每天来岛的轮渡只有三班……更重要的是,她慢慢发现,「和自己相处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小岛上只有一家小卖部,卖桶装泡面,火腿肠和八宝粥,如果想吃点新鲜的食物,祁树就要等到有人来代班,然后拎着空箱乘8点的轮渡出岛。她只买一周的食物,水果和肉类易坏,泡面和鸡蛋是必需品,保质期长的即食果干和麦片更受青睐。她很少带绿叶菜上岛,因为两三天后那些蔬菜就会干瘪下去,口味变差,然后腐烂,「周五周六它们基本都会软塌塌的,就和我的人生一样」,祁树说。在这里,她把煎荷包蛋做成了拿手菜,煎得像是一朵蓬松的云。

一旦停航,这些日常的食物就变得珍贵起来。

在夏天,停航往往有征兆,出现在台风天前,可以提前做准备。但到了冬天,海风变得难以预测,停航到来得很突然。某个冬天的晚上八点开始刮风,一直持续三天,祁树错过了岛外的采买日,食物已经见底。她只能拿两个盆去附近的岛民家「化缘」,每家给的东西都不太一样:有些是蔬菜,有些是原本拿来喂鸡的番薯。

停航日,祁树去岛民家「化缘」

夏叔叔主动来找祁树,跑了四趟,第一趟送速冻的水饺馄饨,第二趟是自己种的白菜,然后是自家腌的辣白菜根,晒的鲳鱼。

这些馈赠是实实在在的。回想刚上岛的日子,祁树觉得,当时的自己好懒,对食物一点敬畏都没有。她逐渐开始郑重地对待食物,厨房台案上放着几个月陆续带来的调料,她还特意买了两只喜爱的小碗,替代了原本漆黑的碗碟,打算好好吃每一顿饭。

更大的问题是孤独。孤独是一种普遍的状态,而小岛像是孤独的放大器,最终演变为自我的较量。

到达小岛的第二个月,祁树觉得,孤独几乎到了难以排解的地步。夏日接连来台风,台风来的时候,没有游客,常来书店的岛民被困在家中,她只能看着黑压压的天,听着风声。孤独像是沸腾的水,「看着很喧嚣,但其实每一浪都是单独的,不知流往何处,但一直在流着」。

和自己独处的时间变得很长,「你会直面一些曾经不想面对的问题」。她想起许多反对的声音。同辈的朋友已经成家或考入体制,他们不理解祁树的选择,觉得这是「自我流放」。一位朋友直言这不利于她未来的发展,「脱离轨迹太久,会找不到回来的路」。也有网友在帖子下问祁树:「看上去美好,能坚持住多久?」

祁树闷在书店里哭,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大家都在城市努力工作,而我选择逃离,这会不会很不积极?我的价值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待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岛上吗?」

她开始大量地读书,在阅读里去梳理自己。台风结束那天,晚霞烧满整个天空。祁树躺在海边的斜坡,云朵从一只眼睛流向另一只,「至少16岁时想过的半隐居生活也已经体验过了,我觉得人生反正总是能活着的」。

但仍有一些东西,是她逃不开的。她逐渐发现,小岛并非世外桃源。

书店是作为一个文化品牌被当地政府招募进来的,因此,配合接待公职人员是店员的重要职责之一。而书店所在的小楼,也是村委会的办公所在地。小楼外墙上的招牌越来越多,书店名字愈发在侧面不显眼的位置。这里首先是小岛会客厅,其次是游客服务中心,最后才是书店。书店的属性变得模糊,随着越来越频繁的到访,书店需要配合的时间也越来越多,经常要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书似乎成了这个场域最不重要的东西。

在岛上,她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居所。最初,宿舍被安排在书店楼上,村委会办公室的隔壁。房间被帘子隔断,另一半开辟成农产品的直播间。祁树买来的床被拆成一堆,扔进杂物室。她上楼质问,得到的答复是:「有人会来参观直播间,有床不太好。」

她只能搬到书店不远处的小岛驿站。但因为这里常有人到访,她被屡次告诫「不许留下任何生活痕迹」。许多人有驿站的钥匙,刚到小岛时,她有时会梦见黑暗里有人走进来,拍她的脸。

更多时候,她直接睡在书店,在玻璃门上套一把厚重的密码锁,然后搭起帐篷,把睡袋铺在里面当床垫。躺在帐篷里,能清楚地听到海浪声。她不再失眠,也很少做噩梦,有时晚上八点就能入睡。「有时候我反而更相信自然,而不是人,这很好笑。」祁树说。

晚上睡在书店的帐篷里。图/陈奕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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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月,我在南浔一家书店又见到了祁树,她换上棕红的新发色,依然涂着亮晶晶的眼影。

书店在公园的地下,往下要走三层,引导牌就在路边,颜色很不显眼。祁树说,刚来的时候院子几乎废弃了,天井都是杂草,外卖员和快递小哥找不到这里,但她现在,就在这里工作。

在小岛生活半年后,去年12月,祁树决定离开小岛。书店老板挽留了她,说可以将她派到岛外另一家门店,老板说,新书店靠近旅游景点却少有游客,可能比小岛上的书店更安静,也更接近祁树的想法。祁树接受了这个提议,而那位说自己要活到2300岁的男孩,会接替祁树,成为下一个来到岛上书店的店员。

好像要迎来新的生活,但想到离开小岛,祁树又感受到强烈的不舍,「岛屿见证了我很孤独的时刻,我也见证了它很孤独的时刻,我们互相陪伴,是彼此拥有的」。她像拥抱朋友那样,抱紧了岛上的一棵树。

董奶奶和胡大叔经常过来串门,一边说着「你明天就走啦」,一边帮她择芹菜或是把莴笋皮刮去。「以后就要像黄浦江的水一样,见不到你了。」胡大叔说。

离岛那天,「傻子叔叔」帮祁树提行李

离岛的前一天晚上,胡大叔在书店待到接近凌晨,他在黑暗中坐着,说要一晚上守着祁树。祁树把他送回去,第二天他又早早地过来等书店开门。胡大叔帮祁树提着行李,一直将她送出岛,看她坐上了公交车。他在车窗外挥手,说,「记得下次再来啊」。祁树感到难过,「明明有些人大家都很嫌弃,但却和我产生了很深的感情」。

离开小岛后的两周,祁树到了新的书店。由于几乎没有顾客,有时连着几天营业额都是0。书店依然只有祁树一名店员,她需要根据另一位兼职者的代班时间确定自己的休息日,最长的时候她曾连续工作13天。为了拓展营收,她尝试给书店策划活动,但参与者不多。周末她会在这里放电影,但还没有人报名,也许活动就将取消。工资和提成没有增加,但城市的生活成本在上升。去掉房租和基本的生活费用,她存不下什么钱。

尽管如此,她依然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给店里换上适合自习的舒缓音乐,制作新的海报,电话里和老板谈到对书店的畅想,「可以把小岛书店的活动带到这里」。

祁树依然与小岛保持着联系,胡大叔几乎每天都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代班的同事给她发来小岛书店的图片,曾经悬挂的宣传海报撤下去,店里又多了村委会的其他东西。

「如果岛上没有这样的事,我大概会一直在那里待下去吧。」祁树说。来到城市后,小岛书店在她心中成为了乌托邦,背后是小渔村,面前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我会忽略曾经不那么美好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这些事发生在小岛,我才觉得难以忍受」。

她准备再过几个月就寻找一份新工作。「我会想三十岁的我在干嘛,尤其是看到银行卡余额的时候,」她说,「但我二十岁的时候,从来没有料想到二十五岁的生活。」

再次回望小岛那段时光,她发现,小岛给她带来了一些继续向前的勇气。「上岛前的生活混乱焦灼,就像是雪花屏的电视机,一直在黑白闪屏」,但大自然驱逐了焦灼感,「我从小岛上获得了珍贵的平静」。焦虑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小岛的日落和海风,陌生岛民给予的善意。「我想对所有事都说一声没关系,」祁树说,「没关系,我还活着,我还在感受,感受这个世界就很好。」

在2023年12月17日的备忘录里,祁树写道:「在小岛的6个月里,那些平静欣悦的当下发生时,我已经哀伤地为未来的自己开始怀念了。因为我明白,具象的人是多变的,我也是多变的。可那个时刻的我,或与他/她/它在那个定格时发生的时刻,是我唯一可确认不变的事物。」

藤蔓攀上小岛的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