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老师和她的学生们
彪老师是北京一所公立中学的语文老师。很多人知道她,是因为她在微博上持续更新的「记一个学生系列」。
2020年当班主任后,她陆续写了三十多个学生的故事,有写作文总是跑题,但总有奇思妙想溢出的「大张伟的女儿」;有被全班孤立却依然破马张飞的「慢一拍女孩」;还有不爱学习却沉迷植物文学的「李大爷」……相比成绩拔尖的学霸,彪老师更喜欢记录那些也许在班里寂寂无声,但在某些方面散发着动人灵光的怪力少年。
评论区里,很多网友像追连续剧一样追着故事里那些孩子的下一集,出现最多的一句话,「你要是我的老师就好了。」还有人说,彪老师像《十八岁的天空》里走出来的老师。但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看得见学生痛苦的老师。因为她曾经到过那里,此刻站在岸边,就试图做点什么。
北京三月,第一场春雨落下来的晚上,我在一家咖啡厅见到了彪老师。她的微博账号叫「彪形丽人孙大圣」,人如其名,一米七二的个子,目光澄澈,笑容爽朗,有东北人的幽默,说起令她动容的学生、老师,她先哭一下子,再抹干泪,自嘲起来,「你的MBTI是啥?我是ENFP,俗称情绪搅拌机。」
我们聊起她当初中语文老师的经历,也聊起她接棒班主任的这几年。她很自然地讲到自己的学生时代,在十八线小县城读书,经历过衡水化的三年高中,被老师和同学排挤过。她如此叙述自己的经验,「做学生时性格别扭,老师不喜欢也不讨厌她,主要是不记得。当老师后,没有喜欢的学生,也没有讨厌的学生,只有一样:记住每一个学生,陪伴每一个学生。」
大学,她来到北京,在首都师范大学读文学专业,遇到了影响她也治愈她的现当代文学老师。她告诉我,春天的时候,老师会打开一个大饺子包,在课堂里带大家读的《莫须有先生传》;临近毕业开题,她的思路很乱,老师一边听她讲,一边快速在小票背面写下论文的提纲,像开一张药方。这些场景被她长久地记得。
废名
毕业后,彪老师进入现在这所学校,想继承文学的衣钵,好好当一个语文老师。但工作刚有起色时,她成了一个班主任,这个班的成绩不好,常常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在很多次班主任大会上,她哭过,在回家的地铁站,她崩溃过。
快要被耗尽的时候,她开始写曾经遇到过的学生,就像精神按摩,梳理了自己,也在写作中意外地重新认识了学生们,有了后来更多的故事。这是「记一个学生」系列的由来。经由写作,她感受到一种「体谅」,体谅学生是经历了什么才有了今天的样子,体谅学生的可爱与缺陷。那些不太讨喜的孩子,可能别人觉得他做错了,但彪老师认为,他只是还没有长大。
做老师的这几年,课堂内外,彪老师有过很多尝试。讲鲁迅的课文,她会和学生讨论为什么故事里的女性总是没有名字,会让学生用两个声部共读《故乡》里闰土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她鼓励学生用诗歌的语言来理解生活的境况;碰到向女生开黄腔的男生,她还专门发起一堂班会课,做性与性别教育。
进入教师生涯的第四年,工作中消耗人的事情依然存在,关于管理,关于成绩,焦虑、无力和希望总在交替。这时候,她会想起大学时候老师讲过的一句话:「尽性尽才」。人的能力和时间都有限,尽力就好。「身为班主任,能改变的事情真的不多。」她说。
原本我以为这是一个年轻老师的成长故事,但聊完后发现,这更是一个生命影响生命的故事。一个被教育伤害过也被滋养过的年轻教师,试图在应试教育的罅隙里,为学生拓出一小块自由的疆域,尽管感受到许多无力和挫败,她仍然希望孩子们能松弛下来,保持温和,感受希望。至于它能抵达哪里?彪老师说,「哪怕很有限,至少能让孩子占用世界的空间,大了一点点。」
以下是彪老师的讲述。
文|王青
编辑|槐杨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1
2020年,我接手八年级的一个班,担任班主任。第一天上岗,同事都说我整个人特别挺拔、特别亢奋,别人一喊彪老师,我「得儿」一下立马过去,像打了鸡血。和学生相处也是全程营业。升旗仪式上,我带着他们很大声地唱国歌,我觉得,我是班主任了,跟语文老师不一样,得让他们以我为榜样。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周,整个人就颓了下去。我这个人很散漫,不擅长管理,很多时候以为跟学生聊一下就行,但聊完之后,他该干嘛还是干嘛,无力感特别大。
这个班的成绩很不好,经常全年级垫底,面对中考那么大的压力,一个新手班主任能做的事情非常少,又要不断去面对成绩和分析成绩。每次开班主任大会,别的老师都有很多可以讲,而我顶多说,这次没有那么差,虽然还是倒数第一,但是跟倒数第二的差距变小了。
快要崩溃的时候,写作成了我的自救方式。
第一篇写的是我第一年当语文老师遇到的一个女生。在那个实验班里,她的成绩不是最好,但很聪明,也很灵,会用自己熟悉的知识原理来观看生活,形容自己和同伴们「吵嚷着微笑,像不稳定原子放射出看不见的光」,会在提取花瓣精华成功时对着化学仪器拍手,会在教室里爆锤传她绯闻的男生的狗头。
她让我看到了学习最好的状态,不只是为了考试,而是像一个很饥饿的人在疯狂地咀嚼和吸收这个世界。这是我在当时那个班里没有遇到过的。
当班主任很长一段时间,我在那个班里,都处于插不上话的状态。八年级的孩子,小大人了,要接受一个新的班主任本来就很难,我又是年轻老师,不打算用权威来压住他们,他们就觉得我好说话、好欺负、好糊弄,结果是,我既没有在权威上压住他们,也没能跟他们在精神上有平等互动,进退两难。
即便是学霸也和我交流很少。有一次班会课,我放了B站很火的一个科幻作品讲解视频,想给他们分享我觉得有意思的东西,他们确实被吸引了,但只是很沉静地看,看完背着书包就走了,一句话没有。还有一次放学,我催他们快点回家,「再不走就要做值日了」,他们就跟没听见一样聊着天走了。我就感觉,我这个老师没有存在感,他们不喜欢我,甚至懒得讨厌我,就是拿我当空气。
压力最大的时候,领导找我聊,说感觉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我像个坏学生那样,也不装了,把自己的委屈、无助和无力都说了出来。她和我说,教育就是这样,你反复教,问题反复出现,学生这次好了,之后又回去了,这都很正常。
教室一角。
前阵子,我读诗人赫塔·米勒的一本书,叫《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里面有一句话,「我发现,是事物决定着一个人,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在哪里忆起过去的人或场景……事物在出击之前先撤身,以偶然的露面回望过往,通过当下把过往推向顶点。」
写「记一个学生」就是这样一种体验,我开始重新发现跟他们相处的片段。
班里有一个男生,大家叫他浩哥。他好像这辈子从来没学习过,不交作业,也不听课,他考多少分年级最低分就是多少分,来学校就是吃饭、玩、睡觉,我之前也知道,他家里条件不好,爸妈不在,一直是爷爷奶奶带。
但在写他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有一次学校组织学生在家看一段视频,需要返图,有些学生可能是在电脑前,有的在一个很大的客厅里,他的照片是一间很昏暗、闭塞的小屋,一张小单人床,他体型胖,像一个大熊猫一样,猫在那儿看手机。那张照片挺触动我的,让我看到了他生活中的一角。
除了成绩不好,浩哥性格很阳光,跟同学都特别大大咧咧地相处,老师们也不讨厌他。有时我在校门口碰见他,隔着红绿灯,他会很大声地和我打招呼。当我把这些事情串起来之后,就感觉他在自己的人生里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自问,如果我经历他那些家庭的状况,不一定能长成一个像他这么健康的人。
后来有一次考试,浩哥终于有一科及格了。我在会上说,感谢老师们在已经想尽了办法但还是收效甚微的情况下,没有放弃我们班,没有放弃每一个学生。发言的结尾我本来想说,相信我们班会像浩哥一样,即便非常困难,也能做到自己的最好。还没说出口,我已经无法控制地哭了。领导觉得我流下了欣慰的眼泪,但我是觉得好难。
回想我小时候,直到上大学之后,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初高中的时候,我一直处于一个很紧绷的状态。我在河北读的初中和高中,初中三年,一直是班里的前十名,垫底考进了市重点高中,就变成了倒数。我能理解成绩不好的学生,因为我自己曾经就是这样,今天想努力,努力了,明天还是没考好,就没有动力再努力了。当时整个河北的学校都是衡水化的,一天800个铃让你干这干那,吃饭都得跑着去。
「记一个学生」是一种自我梳理,我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也更理解了学生,或者说,更体谅他们,我喜欢用「体谅」这个词,我不是原谅,也不是充满了爱,都不是,我好像讲完这个故事,就释然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你十多年人生经历的那些点点滴滴如何塑造了今天的样子。我跟你谈一次话,不可能改变你,甚至教你两年,也不一定能改变你,我能做的最多的就是陪伴你,然后尽量地让你松弛下来。
从办公室探出头偷拍学生上体育课。
带这个班不到两年,虽然给得很慢,他们接收得也慢,但慢慢地,感觉彼此都看见了,我也能感觉到有的孩子到了我这儿,真的不一样了,整个班的氛围变得很放松。这是让我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我也在想,什么样的学生会被我影响?我感觉是那些本来对一些事情就感兴趣,但从来没有人觉得这个事儿值得被欢呼和欣赏,我观察到了,去跟他聊,他就觉得我懂他,会更信任我一点。
刚才讲到的浩哥,有一次,我发现他画了一本小漫画,还不让我看,我以为是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结果一看是火柴人练功决斗。我说你喜欢武侠啊,那我借你本书看吧,把《天龙八部》借他了,于是,他开始上课看小说。好歹比睡觉好吧!这是很小的一件事,但很多时候老师跟学生的关系就是在平时点滴中形成的。
他们毕业后,我又带新的班。有时候其他老师来班里,也会说,你们班的学生真活泼,他们会有很多张嘴就来的反应,这在别的班里很少会有。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带给他们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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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一届的经验,带第二届学生的时候,我就发起了「知识的枝枝蔓蔓」活动,想要有意识地激发学生去了解自己感兴趣的世界角落。
说起来,还得感谢我们班的「李大爷」。「李大爷」是上一届的学生。刚接班时,他是个不太招人喜欢的男生,碎嘴子,喜欢奚落别人,成绩也不太好。有时候跟他聊,嬉皮笑脸,没个正行。但是有一次,我看他中午读一本植物相关的大部头,非常专注,整个人陷在书里,读本放在腿上,一边搓头发,一边皱着眉头紧紧盯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认真读书的样子。
语文课讲到《诗经》的时候,我特地留了一个作业,让大家查资料,写一写雎鸠是什么鸟,荇菜是什么菜。他做得特别认真,且不说对不对,完成作业的状态特别有底气,平时他肯定不是这个状态。那之后,我明显感觉到,李大爷课上的废话变少了。
后来,他还写了一篇仙人掌相关的作文,从植物习性深入到植物品格,写得很好,我帮他改了发在《北京日报》上。他特高兴,开始认真听课,各科成绩都在进步。家长会的时候,他妈妈也很激动,拉着我说,孩子现在处在八年里状态最好的一年。
因为这件事,我意识到,有业余兴趣爱好的孩子更容易被「救」。很多时候,老师试图走近一个学生,都不会那么顺利,会被拒绝、被抵触。但是如果他在生活里热爱什么,老师在这个上面提供帮助,给他一个展示平台,他也会多一点自信。
发起「枝枝蔓蔓」活动时,我专门让已经毕业的「李大爷」写了「开题报告」的范例,让大家趁着假期去找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开题报告收上来,我很惊讶,四分之三都写得非常详细认真。
第一个展示的是语文课代表,她的题目是苏轼,给大家讲了苏轼在黄州时期的一些作品,虽然效果一般,但是对她来讲是一个突破,后面她也持续在看苏轼相关的东西,现在写作文还会经常用到苏轼的典故。
比较精彩的,是一个学画画的女生。之前,她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有一次她去另一个班做课后服务,把别人桌兜里面东⻄弄坏了,刚开始她不承认,后来说是别的同学让她弄的。我和她聊了一会儿,感觉她是那种随大流的孩子,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自我。她在班里也没有什么朋友。有一次周记,她写自己下楼转了一圈,所有人都有玩伴,她一个人孤独地走着,这个时候远处有个同学叫了她一声,她就笑着跑了过去。后来她和我说,你知道吗?这个结尾是我编的。
那次活动上,她做了一个有关核污水的科普。讲得很深,底下的学生一头雾水,但是讲的方式很有意思,她把那些原理都画出来了。
学生画的核污水科普。
后面我上课讲名著,讲到三个人物事例,让大家记下来。她没有记笔记,而是把其中一个事例画成了漫画。下课后,她给我看,我跟她说,为了惩罚你不记笔记,把剩下两个事例也画了。她的第一反应好像很不愿意,但又有点开心,⻢上就去画了,很快画好,我把它们拍下来,放到PPT 上,第二天上课给同学们展示出来,班上的学生都很喜欢。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一件事情被所有人看到了。这跟她以前参加学校的画画比赛不一样,在这些活动里,她的画融进了大家的日常生活。她还很喜欢生物,又画了好多小科普画。我们生物老师也是一个刚入职的年轻老师,非常有想法,她就跟这个女生说,现在画科普画的人非常少,如果你以后专⻔画科普画,既体现了你的绘画功力,也能用到你对自然科学的兴趣上。渐渐地,这个女生因为这些交流,收获了好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从孩子走向成人的阶段里,如果有人能在一个特定的领域认可你,这对孩子的自我认同来说非常重要。
还有一个男生,平时上台分享非常拘束,就是念PPT,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那次分享,他拿了一本刑法书来,给大家科普法律知识。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整个人的肢体都是打开的。我把照片发给他的妈妈,她说觉得很幸运,孩子遇到了你们这些初中老师,状态都不一样了。
我倒不觉得我改变了他,但的确是我帮学生请来了「兴趣」这位「最好的老师」,他也觉得我是一个很安全的去展示自己兴趣的对象。以前这个学生特别调皮捣蛋,这之后他非常听我的话,有时候我课上一说,他就会跟其他男生说,行了,别弄了,赶紧收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枝枝蔓蔓」成了我们班的特色项目。我们班有读罗翔的学生,有养成蝴蝶蛹的学生,有读完《呐喊》《彷徨》的学生,我帮他们在班级年级里寻找展示的机会,让他们被更多人看见。有时候,我也和朋友开玩笑说,自己就像一个经纪人,努力把手里的「艺人」推向适合他们的综艺,然后打造人设,让他们出圈、发光。
学生的养蝴蝶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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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始没有想过要当老师。大学之前,我的人生规划全都是爸妈来决定,他们觉得女孩子当老师挺好,我又喜欢语文,高考就报了首师大,学师范类的文学专业。大学四年,我基本没有好好听教育学的课,觉得空洞无聊,只听文学类的课。在现当代文学课上,我遇到了李老师,她成了我后来读研的动力。
李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会在春天的课堂上和我们说,春天适合读废名。知乎上有个问题「有哪些书一定要在特定的季节读」,我就讲了这段小故事,很多人转,有人评论说,你不会是李老师的学生吧?可见很多届学生都对这段印象特别深。
有时候课上讲到哪儿,她索性拿出书来给我们念。其实用PPT讲是一样的,但是她每次都会背着一个大饺子包,里面有好多书,贴满了便利贴。我们看见她拿出一本书,找半天,翻到具体那一页,开始读的时候,确实传递出来阅读本身那种厚重的感觉。
她给我们读过好多片段。胡适的「更喜你我都少年,辟克匿克来江边」,《离婚》里有权势的七大人震慑住了泼辣的爱姑,老师模仿着一副老朽的官态,拉着长音,读「来~~~兮……」;《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里「……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落叶,风吹落叶成阵,但其欢喜不及拣柴。」我当时觉得,老师温和又有力量的声音是文本分析的另一种表达,也是老师对学生多读作品的迫切希望。
上大学之前,我是挺怕老师的那种学生。跟老师的关系,我想让他喜欢我,又不敢跟他说话,是个小透明。老师呢?老师不喜欢也不讨厌我,主要是不记得。上大学之后,我发现同学都会特别自然地去找老师聊天,但作为一个十八线城市毕业的学生,刚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要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去跟老师说话。
但李老师是那种特别有人格魅力,很温和、包容的老师。我想靠近她,苦于不知怎么开头。后来有一次写作业,讨论鲁迅《过客》里面的一个小女孩形象。我去问老师,这个小女孩真的是许广平的化身吗?问题角度挺八卦,也挺幼稚的。但老师耐心回答,温柔地笑着,没有说是或者不是,只是让我再读一读,想一想。
临近考研的时候,我特别焦虑,有时去问老师一些专业问题,她会在解答完后和我说,我觉得你没问题呀。有一次找她前,我发了个求抱抱的表情包——那时已经敢要抱抱了。她见到我,回答完我的问题,真的抱了我一下。初试结束后我跟她说,我想跟您读书,她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就是让我好好准备面试。
面试结束的那天,我和同学去国博查资料,那个教室里好多巨大的木头桌子,我趴在桌子上,给老师发信息求助,说论文要用的资料没找到。她回复我可以去哪里找。紧接着说了一句:「另,跟我读书吧。」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叫「跟我读书」,愣了好久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收我做她的研究生,那一瞬间我眼泪就出来了。
那句话我记了很久,每一次想起来都非常想哭。跟她读书确实是支撑我考研很重要的力量。甚至考上她的研究生,读研一的时候,我就会想象有一天毕业,不能每天跟老师在一起了。又有点想哭。
研究生三年,她经常把读书会放在咖啡厅开。老师出手很阔绰,老请我们吃好吃的。我们大概两周开一次读书会,主要是快要毕业的学生分享自己的论文进度,这是最紧张的时候。当时有一个师姐预答辩,被很多老师问住了。师姐很愁,老师也很愁,但她还是很稳地给师姐提了一些角度,又说,下一次我们去紫竹院春游,让师姐好好准备一下,给大家再讲一讲这个题目。
到了那天,我们真的就是春游,每个人都带了吃的,家在北京的同学做了小点心,老师还带了清酒,一路溜达、拍照,到了亭子边,我们在地上摊好一块桌布,把东西码出来。老师说,好,开始讲吧。
师姐站在亭子里,靠着柱子,拿出稿纸开始讲,她研究的是张恨水作品里的旅行,我们又身处在满园春色中。可能受到环境的影响,那天师姐的状态特别放松和轻盈,讲得很好,老师说有了非常大的突破,我们很开心地一起拍了照。
轮到我自己开题,也被困住了。过几天就要开题了,大家枯坐在咖啡厅,我感觉像死到临头。后来,天色越来越暗,店里没开灯,光暗了下来。所有人都卡在那儿的时候,导师随手拽出「咖啡陪你」的小票,在背面开始给我列提纲,列出了两套论文框架,感觉就像在开药方,迅速地写下她能想到的角度。后来师妹们为论文着急时,我常常拿这件事安慰她们:「没事,有老师呢。」那张小票我一直留着,夹在《给青年人的信》里。
写毕业论文期间的寝室桌面。
最后,我的毕业论文题目是《论五四文学中的「阴冷」——以未名社为中心》,未名社和鲁迅的关系特别近,我当时主要研究的是社团成员台静农的作品。鲁迅评价他有一种阴冷,这种阴冷鲁迅也有,也是那个时代里面很特别的一个情绪。
毕业答辩的时候,碰到学校一个特别厉害的年轻老师,大家都很怕她,觉得她凶起人像连环炮一样,同时大家也都很佩服她,因为她说得全对。那次答辩完,她说读我的论文时哽咽了,甚至引用章太炎的表述说有的文章是能「启人思」,我的文章是能「增人感」。我很震惊,因为我写的时候也确实有哽咽的时刻,而这个老师读到了。
当场我眼泪就出来了。她不只是在夸我写得好,而是读懂了我的感受。写作整个论文最耗费我心神的,就是透过他们那些只言片语,去抵达五四时期那一群文学青年最真实的感觉。
其实未名社的文学作品写得很一般,但是他们的生活确实能引人共鸣。有一段时间,社里好多成员都生病了,处在一种「病气」之中。台静农在《地之子》的序言里也提到过,这本小说是在韦素园的病床前完成的,要送给这位生病的朋友。后来韦素园在遗书里写了这段友谊,我看哭了,还发了朋友圈。他是这么说的:
「我所要向你们说的,乃是我觉得将来你们还存在的人,生活一定是日趋于苦。现在社会紊乱到这样,目前整理是很无希望的了,未来必经过大破坏,再谋恢复。但在此过程中,痛苦和牺牲是难免的,为着这,我觉得你们将来生活也多半不幸。在此无望中,老友们,我希望你们努力,同时也希望你们结成更高深的友谊,以取得生活的温暖。」
这段话让我特别触动。后来我成为一个老师,读书那段时间里面遇到的老师和自己读书时候的感受,都在影响我跟学生相处时的姿态。我想让学生获得的,可能就像韦素园的这句话,「我希望你们努力,同时也希望你们结成更高深的友谊,以取得生活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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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学校的时候,我不是班主任,只是一个语文老师,带一个学霸班。那时我每天都感觉如临大敌。因为缺乏教学经验,我也走过许多弯路。
上班第一年,我最在意的就是学生是不是喜欢我。一开始上课,我想把学生抓住,做了很多小设计,备课备到半夜两点,学生也觉得很热闹,但就只是热闹。有一次讲《呐喊》,我对鲁迅本身就有很多热情,不管学生有没有进入到文章里,我就开始评论,旧时女子是生育机器。学生说,哇,老师你真的好敢说。整个课上得很乱,最后我直接被气哭了,当堂擤鼻涕。
那段时间,我最痛苦的就是学生老拿我和更好的老师做比较。这个班的学生很厉害,之前教他们的老师又是我们学校特级教师中的顶峰。他们问我,我们周老师之前在讲什么,你能不能也讲这个?老师,你知道什么叫项目式学习吗?老师你会吟诵吗?我全不会。有时刷到这些老师的朋友圈,看到他们讲怎么上这个课,会有一种看答案的感觉,我又算错了。
有一个特别冲击我的事情。当时班里有一个学生,只爱学理科,我的课上,他从来没有抬头听过课。但是有一次,他去听了古文吟诵课,回来之后,同学和我说,他全程都没有写作业,一直跟着唱。我的情绪崩了。
我当过学生,遇到过我喜欢的老师和我不喜欢的老师,好的老师和一般的老师,所以我能感受到学生对老师的那种感觉,不是不满,而是失望。他期待从我这儿得到更多,但是,我没有给到那么多。那一年,我时常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生吞活剥了一样,学霸真的是喂不饱。
那时我经常会有一种委屈感,我已经很努力地备课,效果却那么糟。有时上完一节不好的课,回到办公室就像被打了一顿,四肢和萝卜一样糠掉了。回头看,这种感觉其实非常幼稚,学生没有必要为你的无效努力买单,你的课设计不行,组织有问题,改就好了,为什么要去倾诉你付出了多少,这是没有意义的。
很巧,我的师兄也在这个学校。他跟我讲,你不能一上来就和学生聊硕士生要讨论的问题,还是得先把情节梳理清楚。乍听是很自然而然的事,应该是语文老师的共识,但对于一个新手老师来说,我会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已经熟悉了。
那次聊完后我就理解了,为什么《祝福》那节课学不进去,因为学生对文本还没有产生共情,只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故事,我就开始很深入地讲女性的处境,疯狂输出我的观念,学生当然会有一种看我自嗨的感觉。
等到讲《明天》的时候,我改从更多细节入手,让学生先提问题,一点点把情节梳理清楚,再进入比较深的讨论。比如红鼻子老拱、蓝皮阿五这些名字都是有设计的,现实中也有暗指。大家就会说,鲁迅真的是玩梗高手。
再后来学《故乡》,彼此的状态就变得很好,我们对比了鲁迅真实的回乡经历和小说的差异;阅读的时候,我让一半的学生读少年部分,一半读中年闰土重逢的部分,像合唱的两个声部,一边是明亮的,一边是暗沉的,虽然读得乱七八糟,但所有人都在情绪里,对这篇文章的感受也更深。
很遗憾,这个班我只带了一年。虽然过程中我们经历了很多不愉快的时刻,但等到他们真的能跟我一起聊鲁迅的时候,我就要离开他们了,感觉像分手一样,特别地放不下。
学生把鲁迅梗写在元旦气球上。
「分手」那天,班里有一个气质和说话方式都像领导的学生,给我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在我所有的语文老师中,虽然你不是最有才华的,也不是知识最渊博的,但是你却是最努力的」,又加了一句,「相信彪老师日后一定能⻓⻛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看完很想回一句:「谢谢领导肯定。」同时又在心里暗暗想,原来我的局限和努力,学生都看着呢。
在这个过程里,我很感激带我的师父。刚来学校实习的时候,他见到我第一句就是,「你想当老师吗?」我心想,我都来找工作了,就说想。都没多说理由。他说,想就行,想就好办。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招实习生,就是奔着能培养一个留用的老师。
我的师父就是那个会吟诵,被实验班学生念念不忘的语文老师。吟诵是真的把诗文唱出来,比如讲杜甫的《茅屋为秋⻛所破歌》,师父会一边吟诵,一边讲解杜甫如何在诗中换韵。一开头「八月秋高⻛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句句押平声韵,「ao」又有一种⻛呼啸的感觉,到「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变成入声韵,短促顿挫,表现诗人的绝望。再到呼告政治理想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押的是开口而且收入鼻音的「删」韵,传递作者从个人生活苦难中迸发出强有力的呐喊。
一入职就是他带我,跟他上的每一节课,我都感到被震撼,听他讲课我都顾不上注意「怎么做教学设计」「怎么引导学生」这些问题,完全是在听知识点。我本来学的是现当代文学,对古代文学没兴趣,但是听他讲完,我看到了古诗文的更多可能性。
他给我一个很大的启发,上课不是照着教参讲就完事儿了,切入文本的深度、厚度,都还有很大探索空间。后来我即便带了成绩很差的班,没办法这样讲课了,但我跟他学习的那半年,可以让我原谅我那些不如意的课堂和教学崩溃的时刻,因为我看到过最好的课堂,我知道我期待的课堂和学生向往的课堂是什么样的,可能我们讲出来的是不同的⻛格,但是我永远会往他的方向去努力。
这样保护我的前辈有很多。有一次领导来听课,我被提醒教学内容太难、教学环节不够规范。当时的备课组长和我说,所有的规范,包括让学生读几遍课文,怎么把最基础的东⻄学会,都可以慢慢学,但如果一个新老师一开始的时候,没有这种想往外、想往上爬的心劲儿,以后不会走很远。
这句话给我挺大的鼓励,让我想到了我读研的时候,很年轻的老师上课都是倾尽所有,一股脑地给我们,在入职之后很⻓一段时间里,我就是处于那个状态。虽然是在自嗨,但是有那么一股很勇的一口气在,幸运的是,它被老师们保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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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教师生涯的第四年,今年我开始做一些新的探索。
一堂是和开黄腔有关的班会课。之前我发现,进入青春期后,学生开始爱把一些性相关的词汇挂在嘴边。课上老师提到一些字眼,他们会特别亢奋。生物课上学了生殖系统知识之后,他们的词汇量就更丰富了。有一天下了课,有男生跟女生开玩笑,问,你家有银子吗?女生说,有。男生就说,你卖yin吗?
类似的「笑话」一定还有很多。以前上学我也遇到过这样的「玩笑」,当时可能不觉得有问题,但是到现在,我们已经会去质问,这些「玩笑」为什么总是在贬损女性?上学这个阶段,学生尚且处在相对平等的环境,进入社会之后,有了权力关系,如果冒犯了不敢反抗你的人,后果更严重。我就想跟学生聊一聊。
课堂上,我先还原了那个对话场景,设置好每个人在这个情境里的角色,以及在这个角色的视角下可能作出的选择。其中一个问题是,女生表现了不满后你会怎么做,有一个选项是,「不再和她开玩笑,转而找其他女生开玩笑」,大家说,这不是有病吗?下一个选项是,「看她不是特别生气,可能她也觉得好玩,下次继续找她开玩笑」,大家接着说,这不是有大病吗?
互动的过程中,那些老爱开这种玩笑的同学能听到其他人的真实反应,会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被大多数人反感的状态里。我也观察了,有些学生会不知所措,假装在写作业,有些全程低头。一些女生也会讲自己的感受,有的说,当时觉得同学开个玩笑说一下也就算了,没必要撕破脸。我就会说,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这很正常,但是下一次你可以明确表示你的反感。
下课之后,女生们纷纷来找我聊,我感觉她们一下子就通了,明白了以前觉得朦胧的事情背后是什么逻辑,也会一起讨论,班里哪个男生没有开过这种玩笑。还有男生过来说,上次谁谁谁在那开玩笑说「撸管」,他直接呛回去,这有什么好笑的,别说了。
做完这堂课之后,我也意识到,在中小学的教育系统里,这样的性和性别教育非常少。于是,我利用三八妇女节又开了一堂课。
之前这个节日,我都是零零散散地做一些小活动,比如给班里的每个女生写一张寄语,比如在班级门口的小白板上写「温柔可爱贤惠并不是做好女孩的标准」「说男生娘和阴柔,既是对男生也是对女生的侮辱」。
今年我正好在看《说文解字》,又是语文老师,就想从语言的角度,和同学聊一聊那些语言背后的偏见和压迫。
3月7日放学前,我让学生回家搜集40个女字旁的字,其中包括姓氏、形容词——包括褒义词和贬义词。第二天上课,我先把黑板分成三块,让大家分类把准备好的字写进去,再从语言的角度讲讲女性位置的变化。
很多同学读过鲁迅小说,就会讲到鲁迅小说里的女性名字,比如杨二嫂、祥林嫂,九斤老太,都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时候我会说,大家还记得吗,祥林嫂,祥林是他第一个老公的名字,二嫁三嫁后还叫祥林嫂,完全是被动命名。我们又讲到《伤逝》,我问大家,为什么子君有自己的名字?学生回,因为她曾经反抗过。
做这节课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的日常表述甚至经典作品里,有很多对于女性的落后认识,当然它和这些经典文本所处的时代环境有关。我们能够辩证看待的,但学生不能,他们需要更多思辨的训练,才能跳出庸常的偏见。
还有一块比较系统的探索,是新诗教育。在语文教材中,诗不是重点,刚开始,我也没有非要大家学会写新诗,只是有一次讲《乡愁》,我让学生试着仿写余光中的《邮票》。收上来后,我发现有一些学生真的能当堂写出有灵光的句子。有人写「信是漫天飘舞的《⻜⻦集》」,有人写「你是那一张薄亮的轻盈的纸/你是那一张充满心血的沉重的纸/我没日没夜地盼着你/却又不敢书写你/因为我害怕,她看见你,不会欢喜。」把谨小慎微的感觉都写出来了。
学生会发现,写诗原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是之前没有接触过。到现在,依然有学生坚持写诗,有时候遇到写得好的,我也会帮他们发表;还有一些学生,在我的课堂里写了人生中第一首诗,也可能是唯一一首。但是无论哪种,我觉得都有意义。
很多人都讨论过语文教育的人文性和工具性。在我看来,两者并不冲突。初一语文教材的第一册有一篇鲁迅的《朝花夕拾》,副标题叫「消除与经典的隔膜」。后来老师们觉得这个题目起得很有问题,学生们都还不了解鲁迅,哪来的隔膜?对我的学生来说,他们一开始接触鲁迅就是在我的课堂,所以从来没觉得鲁迅是一个无聊的大人,讲《朝花夕拾》的时候,我会和他们讨论鲁迅多爱阴阳怪气。这时候,大家就会觉得鲁迅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战士,他有很可爱的一面,对学习的抗拒也少了一些。
学生制作的《鲁迅故居导览手册》。
说了这么多,好像做了很多,很有用,但做老师,更经常的是一种无力。
第一年当班主任,我碰到过一个女生不想来上学,休学了。我去家访,她只说学习压力很大,其实她的成绩不差,很聪明很灵,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很难体会她那种真的没法撑到中考的感觉,不知道她的疲惫究竟从哪里来,和家庭有哪些关系。我也碰到过一些学生,生活里挺高兴的,但一说到学习,情绪马上就不好了,一个班里这样的情况大概有一两个,班主任能做的真的非常少。
进入教师生涯的第四年,工作中消耗人的事情依然存在。我不是那种能把一个班管得井井有条的班主任,也不是那种能把一个班的语文成绩带到全年级最好的语文老师,在学校的系统里,能肯定我的时候不多。
曾经有学生家长因为孩子考试失利,把原因归咎到我身上,觉得我没教好。我承认我的方法可能不那么应试,但我始终觉得,成绩是偶然的,而我扩充的很多东西,考试上看可能用处很小,但如果在那个课上,有个瞬间他觉得老师讲得有点意思,更愿意听你的语文课,或者遥远一点,在毕业很久之后,他一直记得你上课讲鲁迅,对这个作家很有好感,又或者在生活中哪个瞬间突然想起来你讲过的一首诗,拿出来看一看,也是一种有用。
我很喜欢的钱穆先生的一句话,「尽性尽才」,你要在有限的时间和有限的能力里做到极致。我现在的微信个性签名还是这句话。当老师的这四年里,我一直在体会尽性的边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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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 「记一个学生」系列有了三十多个故事。很多读者会在评论区追着我问,他们的结局是什么样的。说实话,很多我也不知道,有些故事就停留在毕业那一天。但是有几个学生,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
其中一个女生,她因为所谓的「情商低」,大大咧咧地老是冒犯到别人,被很多同学排挤。她喜欢看李清照、白落梅,会拿小本子记一些她觉得很美的句子,有点「青春伤痕」,有些男生还会背地里调侃她,觉得她好酸、好肉麻。但我觉得,她很灵敏,她能够被这些文字感动,是一个很宝贵的事情。
你听我讲这么多,可能会觉得我已经努力把课讲得有意思,但是大多数时候,你不能老讲有意思的事情,你不得不硬逼着他们去学一些知识点。经常这个时候,班里就没什么人回应我,她是为数不多会在课堂上给我反馈的学生,而且每次都会有很完整的表达。
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很微弱的光了,而在她的生活里,可能我也是一个不多的善意来源。
上小学的时候,我也有过被边缘化的经历。我比大部分孩子早上一年, 5岁和6岁的孩子,心智差别很大,那个时候我在班里就像傻子一样,这个课要去这间教室,下一节课要回来,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慢半拍,同学和老师都烦我。排队做操,隔壁同学指着我说,看你长的那对小三角眼,容貌侮辱。我还有鼻炎,经常擤一桌子鼻涕纸,大家觉得我脏。前排的男生会故意拱我的桌子,把那些纸拱出来,让我去捡。
到了初中,我人缘变好了,有一天我向同学借了一圈笔。因为我印象很深,小学有一天,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向所有人借笔,后来她说自己其实带笔了,就是想看看自己的人缘如何。现在回头看,真的很可笑也很可悲,我就想展示我受到的喜欢,我没有被那么喜欢过。
所以我现在的很多努力,就是努力让小透明被看见。那些不那么讨喜的孩子,可能别人看起来他是做错了,但我知道,他只是没长大。很可惜,在上学的时候,我没有遇到像我这样的老师。
刚才讲的那个女生,上高中后回来看我,和我说,现在有了很多朋友,上回考试没考好哭了,一群人过来安慰她。我很高兴,她比我更早地走出来了。
还有前面提到的「浩哥」,毕业后他去了一所职校。有一次班里聚餐,他和一个学霸坐在一块。吃到后来,学霸拿起饮料杯,他知道浩哥的爸爸又找了一个阿姨。他问浩哥,阿姨对你怎么样?浩哥说,挺好的。学霸说,那就行,对你好就行。浩哥,咱们碰一个。那个瞬间很触动我,就像两个善良的大人,互相祝福,怀有希望。
那次聚餐,浩哥还和我说,他现在是语文课代表了,明年要去试试当学生会主席。他学的是交通类专业,从手机里翻出了一张地铁线路图,是他画的。要知道以前他从来没有写过作业,但现在他整个人给我的感觉都是向上的。
我和导师也保持着联系。她女儿刚好像我学生这么大,有的时候她在我朋友圈里看到我转的教学记录,会给她女儿看,还会邀请我去参加一些学术讨论会。去年我参加了一场关于新诗教学的学术会议,作为一线教师分享经验。时隔四年,我又回到老师们的身边,像在交作业一样。我有一个读书时的学术大神,他和我导师是同门,分享结束后,他还特地夸我,说我的设计很贴近诗的感受,很灵。那个时刻,我感觉自己回来给老师们交了一个很满意的作业。
成为老师后,彪老师的备课包。
「记一个学生」系列刊载出来之后,我收获了许多来自读者的反馈。有人问我,像你这样的好老师多吗?我想,我是好老师吗?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成熟的班主任,尤其卫生、纪律这些,我没有管理得很有序,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学校也给了我很大的空间。我们校长没有觉得我这些「不着调」的管理方式是个缺点,能够接受我这样的老师存在,能够给我空间成长。
有点偶然地,得到了一些在我看来很夸张的评价,我很意外,那些故事会有那么大的感召力。但无论如何,我可以偶尔跳出工作的圈子,争取到更多被评价的机会,对老师这份工作来说,绝对是一种支撑。
泰戈尔有一首诗《用生命影响生命》,里面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把自己活成一道光,
因为你不知道,
谁会借着你的光,
走出了黑暗。
……
请相信自己的力量,
因为你不知道,
谁会因为相信你,
开始相信了自己
……
今年年初,我把它写在一封给学生的元旦寄语里。我想和他们说,当老师以来,不仅是他们被我影响了,我也在被他们影响着,他们彼此也在用生命影响生命。
有一个挺实感的瞬间。我们班的一个男生,他是有点弱弱的,木木的孩子。很多时候他比别人都慢,偶尔也会被嫌弃,但是他来到初中有了第一次钢琴演奏的经历,有了第一次在家长会上做学生代表的经历,有了和科幻作家合影的经历……我们班好多女孩子都会帮他,有一段时间他的腿摔折了,几个男生虽然不是说春⻛拂面地帮吧,至少会帮他拎个书包。
以前,他说话声音很小,像是憋在嗓子里,最近有一次值日,他很大声地朝着讲台下问,都记完了吗?我擦啦!我那时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声音能放出来了。他在这个世界里占用的空间,好像也大了一点点。
(封面图为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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