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短剧的求生法则
在横店,几乎每一个和我交谈过的短剧从业者都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王晶也拍短剧了」,另一句是「都要吃饭的」。
业内流传着爆款短剧的创收神话:制作成本50万左右的《无双》充值过亿,《闪婚后,傅先生的马甲藏不住了》24小时充值过2000万……事实上,短剧虽然制作成本不高,但需要在视频平台大量投放信息流(简称「投流」)才有火爆的可能。据称,《无双》的投流费用超过8000万。
只有在第一轮投流里获得较好收益的短剧,才会得到进一步的投流倾斜,大量短剧的结局是无声无息地沉底。即便赚了钱,大头也归于出品方,制作方只能分到微末的比例。至于工作人员和演员,都是拿着每天数百至数千元的报酬,像其他职业一样,靠出卖时间赚取生计。制片人张磊一说起短剧就生气,「这玩意儿不是个东西」,但他也说,短剧「养活了这个行业的很多人」。
此时此刻,这个行业的风向也正在发生变化。从2022年12月,国家广电总局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微短剧管理 实施创作提升计划有关工作的通知》之后,也开展对了一系列短剧类网络微短剧专项整治,许多违规作品被清理下线。在经历了最初的草莽时期之后,这个市场正在走向某种规范。
文、图|罗兰
编辑|姚璐
狂欢
林地边上搭起帐篷,张小明和七八个演员挤在里面换了装,黑色袍服,黑色高帽,准备扮演一个太监。他在电视剧《琅琊榜》里饰演过相似的角色,和刘敏涛饰演的静妃有两场对手戏。帐篷外,吊车的手臂伸缩来回,正在把几盏大灯装到七八米高的摇臂上。一个工作人员高喊:今天争取天亮收工。他们在抢时间。这部名叫《x龙夺嫡》的短剧在2023年12月17日开机,原计划7天拍完,现在看来有些吃紧。
前一天上午,张小明刚去另一个短剧剧组定妆,那是一家开在回迁房里的影视公司。横店就是这样,影视公司的招牌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冒出来:菜市场口,居民区内,一堆建材店的包围中。我问张小明这部剧叫什么,他想不起来,掏出手机看了看,哦,《至尊神皇》,他演宰辅。张小明说,那得戴头套吧。化妆师连忙纠正:不不,这是现代剧。服装师解释,里面有四大家主,八大战神。场务总结:反正没一个正常人。
同一时间,横店国防路23号雨果影视的豪宅布景里,张小明的朋友李晴穿着金色紧身长裙,正抖着肩膀和剧里的「丈夫」跳摩登舞。李晴48岁,在短剧里通常扮演势利的丈母娘,整部剧都在骂女婿是窝囊废,直到最后发现对方有个了不得的身份。她已经拍了上百部短剧,「几乎骂过横店所有的短剧男主角」。
5.8公里外的青芒果片场,男主角曹君豪这次可以免于挨骂的命运。他演一个霸道总裁,在书房外看到心仪的女主角和自己的妹夫亲近,拿起手机吐出霸总标配台词:3分钟,我要知道这个女人的全部信息。曹君豪眼睛瞪大,极力表现震惊和愤怒。这是他拍第一部短剧时导演教的,这样的剧情节点一定要瞪眼、皱眉,表情要格外夸张。
随处可见的短剧剧组
这些演员在拍当下火爆的「短剧」。这种剧集在小程序平台上播放,每集1-2分钟,一部剧100集左右,总时长大致与一部电影相当。但迥异于电影的慢工细活,短剧7天左右就可以拍完一部,加上筹备和后期制作,两个月就能上线。至于剧情,看看名字就能猜到大概:《闪婚老公是豪门》、《离婚后,她转身收到六胎孕检单》、《神王归来,我有六个美女下属》、《送外卖娶了女首富》……重生、复仇、战神、赘婿、虐恋,它吸引受众的地方,在于「爽」:永远围绕权势、财富、爱欲;频频扇耳光、下跪、激吻;霸总一开口就是几千亿的订单,「垄断了全球500强企业中的499个」,反派永远被打脸。
导演徐林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在影视业工作多年。第一次接到执导小程序剧的邀约,对方告诉他,预算6-8万元。徐林问是导演费吗?对方说,是整部剧的制作成本。惊愕的徐林拒绝了,「这个成本连拍个宣传片都不够」。不久后,长时间接不到常规影视剧的徐林终于接受气候的变迁,用12万元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小程序剧。
在横店,小程序剧有个更加形象的名字——竖屏剧。顾名思义,与传统影视剧的横屏拍摄不同,拍小程序剧时,摄像机是竖起来的。画面变窄,看剧时不需要把手机横过来,对观众来说更加便捷。小程序剧上线后,人们会在各个视频平台上刷到用它们剪辑的短视频素材,点进去就会跳转到小程序平台。免费的前10集通常冲突强烈、悬念十足,被吸引的观众想继续看,就需要充值付费。看完一部小程序剧大约要花费几十、甚至上百元。
短、快、刺激,诞生不过两年的短剧吸引了大量观众。研究报告显示,2023年共上线短剧1400多部,微短剧市场规模达到373.9亿元,而同期电影总票房为549亿元。观众被切割成分、甚至成秒出售的注意力撑起了这片新天地的繁荣,无数从业者涌入,西安、郑州、杭州等城市成为热门孵化地。而产业链最完整成熟的横店,仍是最主要的拍摄地。
没有人说得清,横店同一时间到底有多少短剧在拍摄。有的说法是每周开机三四十部,有的说有上百部。2023年12月,我来到横店。明清宫景区的城墙下,我碰到了入行近10年的制片人张磊。
几十米外的帐篷里,徐林坐在3台监视器前,忙着拍摄新剧《xx开始做藩王》。张磊和徐林是老搭档,一起从传统影视的时代走过来。在张磊的印象中,明清宫是横店最热门的取景地,以往经常有大戏在这里开机,一拍就是几个月。现在景区空荡荡的,偶尔有游客经过,好奇地打量几眼,问:是拍穿越吗?在抖音上看到过。
短剧正如火如荼。徐林和张磊记不清这是自己制作的第几部短剧,也想不起上一部剧的名字,反正套路都差不多。一次剧本围读会上,平台方的工作人员直接对徐林说,前30集的表演、场景好好设计一下,抓住观众,「后面就随便拍」。
关注了几个本地影视公众号、加了一些从业者的微信后我发现,公众号定期发布的剧组信息里,大剧、长剧寥寥,满屏都是短剧。每天都有选角导演发朋友圈「有档期的演员请联系,明天定妆,后天开拍」。有时会简单注明要求,比如要清纯型、古灵精怪型,或是会打戏,更多时候只要「嘎嘎美、嘎嘎帅」。
「要快,大家都在挣快钱」,《xx开始做藩王》的男主角安钦夫说。安钦夫17岁开始拍戏,演过央视黄金档电视剧的配角,电影、网大、网剧都拍过。他身边的朋友把拍短剧戏称为「下海」,从初次接触到最终「下海」,安钦夫用了半年。
安钦夫在短剧拍摄现场
「最初觉得跟我认知的影视作品是两个概念,心里接受不了。」等短剧的投资慢慢从几万、十几万上升到三五十万,制作水准有了提升,安钦夫终于决定「下海」。「表演者得有舞台才能表演,不是我选择市场,是市场在选择我,要做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你下海了吗?」随着这句询问成为从业者之间常见的调侃,越来越多人选择「下海」,开始了新一轮的狂欢。
盲盒
演员张二第一次拍短剧是在去年2月,一进片场,他懵了:「3个演员在直播。」张二此前在大剧组做群演,进入片场前剧组会要求他们上交手机,防止有人偷拍现场照片、视频。短剧现场则全无约束,只要不挡住镜头,爱干什么都行。
那部剧是穿越题材,女主角穿越到古代当了王妃。张二记得,全剧拍了3天就杀青了。为了节省成本,剧组一共只有3名男群演,张二演完仆人又演御林军。这场戏里是二皇子的属下,下场戏又成了二皇子死对头的侍卫。「太多穿帮了。」
摄影师小龙第一次走进短剧片场,觉得「挺心酸的」。导演、演员加上工作人员,现场一共只有十几个人,「还没有大剧一个摄影组的人多」。
在横店,我去了10来个短剧片场,都是尽可能简化的配置。班子是临时搭起来的,几天后就散伙,工作人员之间往往相互不认识。没有人注意现场有什么人,你可以随意走进去,坐到导演身边,和导演一起看监视器——当然,监视器也是竖起来的。一次,导演拍着拍着突然喊:统筹,统筹在哪里。扭头看到旁边的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原来在这里。」我只好解释说自己不是统筹,不过要是导演觉得行,我也可以试试。
导演在监视器前
短剧对工作人员的专业背景和从业履历要求不高,在大剧组只能当助理打下手的,到短剧组就变成了导演、摄影师、灯光师。张二去年2月拍短剧见到一个女孩时,她还是剧组的场记。6月再次见面,女孩已经成了导演。
初到横店时,我偶然看到一间门店外立着块牌子,上书「《联姻5年后,她重生了》《偷怀上司崽后,她离职了》剧组筹备处」。推门进去,没装修过的水泥地上摆着一张大茶台,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正在整理演员资料。
女孩叫杨洋,是这两部剧的演员副导演,月薪5000元。她负责前期的演员统筹,以及拍摄期间排布演员日程,通知演员按时到场,计算他们的工时。杨洋以前在河南老家做建筑招投标,半年前来到横店,因为觉得「好玩」。拍短剧总要熬夜,杨洋有些疲惫,但她还是打算「熬下去」。她喜欢演员王一博,计划「熬到见到王一博」。
不少短剧从业者和杨洋一样,是在短剧火爆后从不相干的行业转来的。见到杨洋的第二天,我在街上碰到七八个人围住两个穿短裙的女孩,两台摄像设备跟着女孩移动,他们正在拍短剧。那条水泥路上没有任何景观,剧组住在附近的民宿,一个房间一天50元。这场戏里,两个女孩正在传递一面镜子。这是一部现代剧,但男主角的人设是修仙天才,x宗宗主,镜子是施法的重要道具。
一场戏拍完,他们转战几十米外的另一条街。在特价童装店和现捞卤味坊之间,男女主角开始拉扯纠缠。离得近了,会发现两台摄像设备是某款单反相机。场记捧着本子,跟在导演身边记录。和她搭上话后她告诉我,她大学学的是模具制图,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老家摆了一年多地摊。因为认识这部剧的导演,不久前被叫来横店做了场记。
后来我发现,走到哪里都可能碰到正在拍短剧的剧组:马路上,酒店大堂,甚至郊区的菜地里。新建的青芒果片场4到6层还是毛胚房,三楼以下已经接待过了一拨接一拨的剧组。二楼是医院布景,正对电梯的墙上挂着「专家做诊排班表」的牌子。没有人发现「做诊」的「做」是错别字,《联姻5年后,她重生了》的导演正在「病房」给男主角和女二号讲戏:「如果镜头在这边,就往这边看;镜头在那边,就往那边看。」
布景里的错别字
下一场戏在「医院」的走廊里拍,剧情是男主角误会了善良的女主角,打了她一巴掌,女主角伤心离去。男主角看上去情绪很饱满,扬起手「啪」的一声落在女主角脸上。监视器前,导演吓得捂住嘴,小声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真打啊,他俩是不是有什么仇啊。」看到女主角流下眼泪,导演连忙指导:「可以难过得抱一抱自己,缩一缩身子。」女主转身离去,导演叫男主:「开始难过,愧疚,眼睛往下看,视线追着她。」
「医院」楼上,青芒果片场3层,水晶灯下,家具都漆成翠绿、浅蓝这样夺目的颜色,烛台、仿真花填塞其间。这间「豪宅」在拍一部女主角重生复仇的短剧,这场戏是女主角在卧室被噩梦惊醒。道具师正仔细检查床单、台灯和纸巾盒的布置,执行导演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高声喊道:「没问题了就赶紧拍,哪来那么多细节。」
趁他们「赶紧拍」,我拿起不知被谁扔在椅子上的剧本翻看。密集的台词里,有几处文字加了黑:第27集「建议第二次充值卡点位1」,第53集「建议设置为第三次充值卡点3」。充值卡点,就是在悬念最强烈时停顿,让观众付费。第27集的剧情里,伤害过女主角的男反派去登山,女主拉直他的登山绳,喊道「来向你复仇」;第53集则是男反派掐住妻子的脖子,企图杀死对方。但下一集里,悬念并没有解决,观众的情绪仍旧被悬吊着,通向再下一个付费卡点。
一周过去,我感到横店的短剧片场就像巨大的盲盒,每天都能开出意想不到的光怪陆离。一部叫《xx殿主》的剧在山洞里拍,洞里点了五六堆火,烟气扑鼻。红、绿、蓝三色灯光从洞顶射下,洞壁上挂着「万骷会」的牌子,下方横着造型古怪的铜椅和大鼎,看上去像《西游记》的拍摄现场。旋即男女主走了过来,男主西装革履,女主穿着缀满亮片的礼服裙。这场戏里,男主要戳破反派组织「万骷会」用女主角的克隆人来欺骗他的阴谋。
「要不要跪下求饶?」男主挑衅反派,话声里夹杂着嗑瓜子的声音——几个工作人员一直在吃瓜子。执行导演制止了几次无效后终于放弃,伴随着嗑瓜子声,这场戏通过了。
《xx殿主》的拍摄现场
进组
我想体验演短剧。
第一次萌生这个念头,是在共富街的一家影视公司。共富街有20多家影视公司,门面一字排开,有七八家看上去已经关闭很长时间,大概是没挺过影视寒冬。按照在某公众号上看到的信息,我推开了其中一扇门。正对门的墙上挂着4个招牌,原来这个不足100平米的门面容纳了4家影视公司。两边各竖着一块大白板,右边的五色斑斓,贴满公司出品的影视剧剧照;左边的白板干净得多,贴着正在筹备的两部短剧的剧名:《谢先生的马甲掉了》和《盛开的曼陀罗》。
坐到选角导演对面,我突然想到,如果说自己是来应征的演员呢?
「我来应征角色。」选角导演是个40多岁的男人,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刷着手机。听了我的话,他没抬头。「资料带了吗?留份资料回去等通知。」
我说资料没带,回头给他发电子版,又问需不需要试戏。对方一开始没说话,在我反复问了几遍后,终于像吐烟圈一样不耐烦地吐出一句:「很多都不用试戏,主要看合不合适。」直到我离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
资料并不难做。我曾在一家宾馆的大堂碰到一位男演员,他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资料给我看。那是一张加了塑封的彩页纸,印着演员的几张照片,已经揉得皱皱巴巴,面容在褶皱里凸出来又凹进去。再列上几部出演过的作品,就是一份资料了。
他自称在影视圈混迹了十几年,平时在北京燕郊租住600元一个月的房子。他称来横店是上了朋友的当,朋友跟他说,到横店拍短剧,「一天最少1500,有演技的横着走。」在他看来,自己「演这种属于小儿科」,但来了20多天,只能接到一天300元的小角色。以前他经常健身,为了上镜更有型,现在失去了动力:「片酬太低,不练了,没劲。」
几天后,当我在朋友圈看到另一个选角导演发的消息,说急寻女演员,只有一场戏,立即决定去试试。我花了5分钟,仿照着做了一份资料,发给选角导演,对方很快回复:费用不高,200,能接受吗?我给了肯定答复,接着收到自己那段戏的剧本,演女主角的邻居,台词是感叹女主角的猝逝:这孩子多可惜,好好的就这么没了。
当晚,选角导演打来视频,让我把台词说一遍。凭借从前在单位年会上演小品的经验,我努力调动起同情、惋惜的情绪。说完台词,选角导演让我第二天下午5点到片场。顺利过关,我松了口气。毕竟那份资料里,除了照片是真的,我的名字、体重、特点都是假的,影视作品更是根据短剧的套路随意编造的:《穿到民国当千金》、《傅先生,你的新娘不见了》、《再婚小娇妻》、《重生后,我成了京城首富》。对方如果查证,很容易被戳穿。
没想到不仅没被「打假」,甚至还得到了一个戏份更多的角色。通视频不久,选角导演又发来一页剧本,问我:这个化妆师你能演吗?我当即答应下来。这个角色是给「逝去」的女主角化妆的入殓师,化妆时发现女主角没死,吓了一大跳,随即和女主角丈夫家的人起了争执。因为戏份多一些,选角导演把片酬给我加了100元。
第二天清晨6:40,我按时到了化妆间。化妆间在一家宾馆3楼的走廊尽头,走廊狭窄,铺着暗红色的旧地毯,看上去像90年代的招待所。时间太早,其他房间都紧闭着门,只有化妆间明晃晃的白光倾泻,像昼夜无休的人们惨淡的面色。两个女配角正在化妆,选角导演看了看我租借的白衣黑裙,点点头表示可以。我自己化了点淡妆,化妆师帮我把头发稍烫了烫,扎了一个短马尾,妆容就完成了。
片场在一栋住宅楼里,是一套装修典雅的大平层,房主按天出租给剧组用于拍摄。不远处是明清宫景区,黄灿灿的屋顶绵延一片。一只不知为何被主人留在房里的浅棕色小猫到处走动,灯架、摄像机就在猫的足迹间架起来。
候场的漫长超乎我的想象。暂时不上戏的演员集中在和拍摄区隔开的休息区,刷着手机等待。到10点多,我发现对面停车场竖起大幅海报,印着另一个短剧名字,海报前的长条桌铺着红布,有人在摆香炉和果盘,看样子是另一个剧组要办开机仪式。不一会儿,场务忽然来招呼大家下楼,原来就是这部剧的开机仪式,只是剧名已经和筹备时不一样了。后来我知道,短剧从筹备、开机到上线,往往会多次改名。
11点18分,「吉时」到了,开机仪式开始。三四十名瑟缩在厚外套里的剧组成员勉强站成几排,导演站到海报前讲话:「我们这个剧有很多优秀的爆款演员,他们都是跑出过数据的。今天抓紧,把进度抢出来。」全组每人三炷香,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拜过后,导演带着大家一起喊:「开机大吉,消耗过亿。」「消耗」是信息流平台的特有指标,指广告商在平台投放广告产生的费用,按照点击量收费。点击的人越多,消耗越高。和充值一样,消耗也是衡量短剧流量的重要指标。我在横店参见到的开机仪式,剧组喊的不是消耗过亿,就是充值过亿。
仪式结束,每人领到一个红包。我怀着几分兴奋打开,取出来的是一张价值两元的双色球彩票。「过亿」的呼喊犹自响在耳边,短剧就像彩票一样,被大批量下注,期待命运终会兑付其中一张。
开机仪式
拍摄
轮到我拍摄时,已经快到下午4点了。从主要演员的对话里,我大致理清了剧情。这是个女频复仇剧,女主角被丈夫、婆婆和丈夫的情人害死,之后重生,报复伤害自己的人。我演的这段戏是入殓师给躺在灵床上的女主角化妆,发现她有醒来的迹象。
休息区人来人往。女二号穿一条亮闪闪的短裙,典型女反派的装扮,拍摄一有空隙就过来靠着墙摆出各种姿势,让两个工作人员帮她拍照。「这裙子很闪很好看」,她想多拍一些发到社交平台。扮演女主角婆婆的是个50多岁的女演员,她拿着剧本背了几句台词,恨恨地把剧本扔到桌子上:「天天看这些傻不拉几的玩意儿!」
终于,副导演通知我上场。客厅挂着白色帷幔,布置成了灵堂,女主角静静地躺在灵床上。我刚站到床侧,摄影师就喊,给我一个惊恐的眼神,拍特写。没有时间酝酿情绪,我盯着女主角的脸,睁大眼竭力表现恐惧。「有点假」,一旁的执行导演说,「再来一次」。我使劲闭了闭眼,想象面前是一具尸体,突然动了起来。再睁开眼睛,这一次通过了。
接下来才开始按顺序拍。根据剧本,我要给女主角脸上扑粉,正奇怪粉怎么老是抹不匀,她突然轻咳,我吓得一声尖叫,往后退了几步。执行导演递给我粉盒与粉刷,让我先走一遍戏。
我看过关于入殓师的电影和书籍,大致知道给逝者修容需要特别细致。这既是出于尊重,同时也是因为逝者的皮肤已经失去温度和弹性。我用粉刷蘸了点粉,开始轻轻在女主角脸上涂抹。「不行不行」,导演的声音很快传来,「这样根本看不出抹不匀。」
在横店片场,所有人都被称为「老师」。「老师,我来打个样」,执行导演拿过道具,用粉刷裹了一大团粉,往女主角脸上刷。粉太多了,从脸颊直往下掉。「对,就要这个效果」,导演首肯。执行导演教我:「就这样,擓一大块粉往上抹。」
尝试了好几次,我终于达到了让粉往下掉的效果。执行导演示意往下走戏,女主轻咳一声,我记着执行导演的叮嘱「动作要夸张,幅度要大」,「啊」一声惊叫,扔掉粉盒粉刷,往后倒退了几步。「停!」导演喊:「往后退只能退一步,不然就出画面了。」道具师捡起粉盒,一脸不满:「就这一个,摔坏了就没了。」执行导演打圆场,让我扔道具时扔在灵床上,就不会摔坏了。
于是,我需要在只能退一步的情况下动作夸张,夸张的同时还要准确地把道具扔在灵床上。七八个工作人员围在四周,导演也从里间走出来现场督导。没有人给我讲剧本的前情、故事、逻辑、情绪,所有人的话语和神态都在催促你:快,做出我们想要的动作和表情。
尖叫,把道具扔在灵床上,后退一步,同时手大幅度甩动,我机械地记住了「流程」。几遍之后终于通过,接下来的剧情是,面对闻声赶来的女二号,我颤抖着指向女主角:她好像还没死。争执几句后,我愤愤地说,「你们还真是有病」,然后下场离开,戏份到此结束。
可能我的口齿还算清晰,后面的戏很快通过。随着导演说「这场戏就这样了」,录音师上来帮我摘下别在身上的话筒,我的拍戏体验宣告结束。我有些惊讶地发现,此时自己最强烈的感受,是庆幸没有太拖累剧组的进度。至于演得怎么样,实在不那么重要。
从话剧到短剧
「不要拖累进度」,董一一也是这么想的。董一一是我在横店认识的第一个短剧女主角。当时她正在「清明上河图」景区拍一部古装男频剧,穿着粉色衫裙,个子不高,看上去清丽柔和。拍摄间隙我找她搭话,得知她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话剧专业。2023年11月接拍第一部短剧时,她已经4个月没有戏拍了。
对董一一这样的「十八线小演员」来说,这种情况不算少见。前几年也不时有漫长的空白期,急得一个人在家里哭。后来发现急也没用,不如做点能做的事,董一一就上网学中医课程,每天看书做笔记,挺悠哉的。直到有一天,一位认识的导演给她打电话,说你如果一直在家待着,会找不到演戏的感觉。这位导演以前是拍文艺片的,也下海拍短剧了。那通电话打了两个小时,董一一记住了导演的一句话「虽然是竖屏,但也是在演戏不是吗?」
两个多月来,董一一拍了5部短剧,递到她手上的剧本有20多个。很多剧本她都觉得看不懂,特别是男频的,就是一群人不停地鄙夷男主,最后被他的真实身份吓坏。经纪人第一次发剧本片段给她,台词都是「怎么样,你的脸被打肿了吗」,董一一说我没办法理解人物,谁会这样说话呢。
以前董一一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看这样的剧本。刚毕业时,她连正经的影视剧都不接,一心想留在舞台上,演话剧。
说起话剧,董一一的声音都高亢明朗起来。她说,自己的人生到现在都没有第二目标,就是想表演。小学二年级,妈妈问她长大后想做什么,她觉得电视里的人很厉害,可以过不一样的人生,就指着电视说:想做电视里的人。为了这个梦,她一直学钢琴、学舞蹈。
到了高三,董一一去北京上专业课。一个在中戏上学的亲戚带她去人艺看《茶馆》。开场前,她们悄悄去了后台,正好见到演员们在拜舞台。结束后,观众和工作人员散了场,董一一看到一位年轻的男演员跪了下来,亲吻舞台,特别有仪式感。看表演的那两个小时,更是像梦一样。他们就在观众面前造了一场梦,剧中人的命运,一旦开启就一往无回。看完那场戏,董一一跟妈妈说:「就是扫垃圾,我也要留在舞台边。」
考了两年,董一一终于如愿以偿进了中戏。每天5:30就起床打卡出晨功,练台词。她的台词老师是徐萍,以要求严格著称,一听到她的名字,所有人腿都发颤。为了训练学生们在舞台上不管在跑还是在跳,说话气息都稳定,徐老师要求大家一边做俯卧撑一边说台词。董一一个子小,「徐老师说我看着就弱,娇滴滴的,得使劲练。」她实在做不了俯卧撑,徐老师就让她跪着做,还把腿搭在她身上加重量。「那时我每天边哭边练,觉得都要疯了。」
表演课的老师是个胖老头,家住得远,总是盯着学生们排练完再骑车去赶晚班公交。一次排练《日出》,班里其他女同学都是青衣型的,都演陈白露,只有董一一是小花旦型,演一个叫「小东西」的小女孩,得跟10个陈白露搭戏,演10遍小东西。董一一不想演,老师说不行,话剧舞台上不是只有女一。
董一一情绪上来了,课上到一半跑出去,躲到洗手间里哭。老师追上来,蹲在洗手间门口开导学生。他说,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使命,正因为她不是女主,没办法得到所有人的关注,所以你要想办法让这个人物被看到,把她的命运告诉大家。40分钟过去,董一一从洗手间出来,还是气鼓鼓的。老师拉着她,继续跟她说,你要想办法演出10个不一样的小东西。
「我做不到演出10个不一样的小东西,不过老师的话我听进去了。」后来和不同的「陈白露」搭戏,董一一确实会给出不一样的设计和表演。比如有个「陈白露」有些大大咧咧,小东西一开始害怕她,她一抬手,「小东西」就以为要打自己,会躲避;另一个「陈白露」长相特别温柔可亲,「小东西」第一次见到她就放下了戒备。10场戏演下来,胖老头挺满意的。
每次排练作业,大家都很投入。排练室晚上9点多熄灯锁门,保安会巡查。学生们就躲到旁边的道具间,等保安走了再回去,打着手电筒排练。「那4年真是累,但也真是特别满足,是我想要的完全沉浸在表演里的氛围。」沉浸在戏里,直到毕业,董一一都不清楚北京的房价到底有多高。
刚毕业那两年,董一一一心想演话剧,加入了一位师兄组织的话剧小团体。戏剧文学系毕业的师姐写剧本,师兄带着大家排练,排好了在蓬蒿、木马这些小剧场演出。排练每天50-80元,演出一天800元,一个月大概能挣三四千块,只够勉强维持自己的日常开销。那时董一一在通州租了个开间,月租3500块。她爸爸加了房东的微信,到时间就直接把钱给房东打过去。
这么过了一年多,虽然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热爱的事特别开心,但董一一的不安感也越来越强烈。「父母快退休了,以后总不能还要他们用退休金给我交房租吧。」正好有个认识的导演找她去拍电视剧,那段时间也没有话剧演出,她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拍了半个月,挣了1万8,董一一特别骄傲地跟我妈说,以后我自己交房租。几个月后,话剧团也终于撑不下去了。
从那时起,董一一开始接拍影视剧。她和艾丽娅、王洛勇等敬业、专业的演员合作过,渐渐觉得演影视剧也不错。到了去年,接戏越来越难,董一一正好在那时接到那位导演的劝说电话。
当时,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已经下发通知,要求实施微短剧创作提升计划,引导微短剧规范有序发展。在专项整治下,擦边、侮辱女性等剧情都被禁止了。董一一觉得,可以试一试。
第一次拍短剧,到打压对手的情节,导演要求董一一瞪眼。她质疑过,为什么要瞪眼,得有心理依据。导演说,你不用管,瞪眼就行。瞪眼、张嘴,都是规定好的,不像演戏,像在排练舞蹈,重要的是记动作;演的也不是人物,是一段段情绪。剧组的其他工种也不专业,有摄影师把摄像机摆好就不动了,要求董一一也不要动,一直站在原地演。
起初我还试图尽量讲究些,但拍短剧的工作量太大了,凌晨两三点收工是常态。很快她就只想赶紧把任务完成,好回去睡觉。前段时间拍一个横屏剧,她说完台词,对手戏演员一愣:怎么那么快?董一一才发现,自己可能已经养成了一些「肌肉记忆」。
现在董一一会准备两份简历,一份投短剧,另一份是投给正规影视剧剧组的,不会写上短剧的履历。很多演员都这么做。去年年中,她盘算着挣的钱差不多够一年花了,就回去演了两个月话剧。「计划今后都这样,算是用自己不那么情愿的事来养爱好吧。」她这么打算。
董一一的剧照
「都要吃饭的」
在横店,几乎每一个和我交谈过的短剧从业者都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王晶也拍短剧了」——2023年11月底,王晶担任总编导的短剧《亿万傻王子》在横店开机;另一句是「都要吃饭的」。
业内流传着爆款短剧的创收神话:制作成本50万左右的《无双》充值过亿,《闪婚后,傅先生的马甲藏不住了》24小时充值过2000万……事实上,短剧虽然制作成本不高,但需要在视频平台大量投放信息流(简称「投流」)才有火爆的可能。据称,《无双》的投流费用超过8000万。
只有在第一轮投流里获得较好收益的短剧,才会得到进一步的投流倾斜,大量短剧的结局是无声无息地沉底。即便赚了钱,大头也归于出品方,制作方只能分到微末的比例。至于工作人员和演员,都是拿着每天数百至数千元的报酬,像其他职业一样,靠出卖时间赚取生计。制片人张磊一说起短剧就生气,「这玩意儿不是个东西」,但他也说,短剧「养活了这个行业的很多人」。
张小明发过一条朋友圈「感谢竖屏近期救急,房贷车贷才未逾期……还望导演多给机会,不怕熬夜起早贪黑」。张小明在横店快20年了,此前他跟着那种在小地方流动的舞台演出,相声、双簧、小品都演。后来江湖戏班没落,他来到横店,很快成了特约演员,能接到一些小角色。
「来了没多久就演《满城尽带黄金甲》,周润发后面4个太监,有我1个。」张小明记得,那时张艺谋、巩俐、周杰伦就站在咫尺之外。「我就觉得挺牛,刚来就碰到这么多大腕,就这样下决心留下。」自己拍戏,妻子开照相馆,给演员们洗照片、打印资料,也出租戏服,一家人在横店扎了根。
张小明长相称不上帅气,演的大多是戏份不多的小角色,像战争戏里的小军官、宫廷戏里露一两次面的太医或太监。起初他拍电影、电视剧,网剧兴起后,他也接拍网剧。这是一条沿鄙视链向下的路,张小明认识的一位女演员曾说网剧太低级,自己绝不演,两人差点为此差点吵起来。一个多月后,在网剧的拍摄现场,张小明见到了那位女演员。两人一个演县令,一个演受审的妇人,堂上堂下相对无言。
大剧开得越来越少,网剧都成了难得的大制作,短剧来了。张小明一如既往地选择了「拥抱时代」。他记不清拍过多少短剧,「应该有上百部了」。演的大多是主角的爷爷,或者某位掌权一方的家主,最终臣服于男主角以衬托对方的尊贵。
张小明性情开朗,在片场空闲时喜欢拉着别的演员闲聊,一起拍短视频。早年的舞台生涯让他储备了很多段子,随意站在个角落就能拍。他几乎每天都在朋友圈发布视频,基本都是横屏的。「我喜欢横屏,拍个小视频都用横屏,景别大,好看。」但个人喜好不影响他接拍短剧:「赚钱第一,家里有房贷。」
张小明的友人李晴坦言:「没有短剧我会饿死。」李晴今年48岁,也是一名特约演员。在武汉和石家庄演了半辈子戏后,她于2020年年底来到横店。别的地方没戏拍了,「横店机会还是多」。
在短剧里,李晴演过很多恶婆婆和势利的丈母娘,要么迫害儿媳,要么鄙夷女婿。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台词,基本都是在骂人。「废物、窝囊废、狗东西什么的,极其没有素养」。而且短剧里的台词常常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李晴有些无奈地开玩笑:「我把下辈子骂人的话都说完了。」
配角戏份不多,两三天就能拍完一部,可以密集地接戏。李晴有朋友曾同时接拍4部短剧,每天忙着串场,她自己也连拍过40个小时。李晴从不看自己参演的短剧,「内心是排斥的」,也不关心它们的数据。「剧爆了跟我们配角也没关系,只有男女主角的片酬会上涨。」对于每天800-1000元的片酬,李晴还算满意,「当作吃饭的工具」。
碰到投缘的合作者,在短剧领域是件不容易的事。董一一拍《xx开始做藩王》时,很称许剧组的专业度。杀青第二天,徐林召集剧组几个老搭档吃饭,有制片人张磊、摄影师、灯光师,特意叫上了第二次合作的男主角安钦夫。包间里一色儿的黑羽绒服,「耐脏」。落地窗外,江南冬天冷绿色的林木环绕。
啤酒下肚,带来温暖、松弛和兴奋,或许还有平时压抑的一点落寞与不甘。徐林吐槽自己执导过的无脑剧情:被迷惑的男主要女主抽血、割肾给女反派治病,「那血就那么合适,肾就那么合适?」张磊一如既往地骂「这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安钦夫则说,不希望自己的短剧成为爆款,担心那样会被定型为短剧演员,再也接不到横屏剧了。但他也不能不演短剧。「天天躺被窝里说我是个演员,我是个表演者,你没戏演,这个行业谁会认可你,你还能演什么?」安钦夫有点激动,声音也高了些。
徐林似乎也被感染了。他拉住合作了两次的男主角,竖起一根手指,半是安慰半是打气地说:我们可能是在山脚下,或者山腰碰上,但都得往上走,我们要在峰顶相见。
「在峰顶相见」,他们举起酒杯,七八个杯子碰到了一起。
导演徐林的拍摄现场
各自的路
在横店分别半个多月后,我再次联系了安钦夫。电话那端,他说上几句话就要咳嗽。安钦夫解释,自己正在筹备一部短剧,劳累导致了感冒。
这一次,安钦夫不做演员,他是制片人。出生于1989年的他有了转幕后的打算,准备拿短剧「练练手」,「今年想做10部剧,以制片人为主,有合适的男主角也会演。」安钦夫提到自己已经拍完的4部短剧:「不一定哪部爆了我就上去了。」
「你不是说不希望自己的短剧爆吗?」我问他。
安钦夫说,最近更多地了解短剧,尤其是投流以后,自己的想法在改变。「拍传统剧目谁会那么砸钱给你做推广?短剧的投流上千万都很正常,有人愿意砸钱让更多人看到你是好事。爆了就爆了,一些传统的导演、制片人慢慢也会认可的,我有这个信心。」
他的「终极目标」,是成为电视剧、电影的制片人。
更多够不上短剧主角的演员,还在一个个配角通告里浮沉。离开横店的前一晚,我和张小明去《x龙夺嫡》的片场。这是我此行见到的最考究的剧组,动用了吊车,还有骑马和威亚。道具组在树林里布景,十几个演员挤在狭小的帐篷里。临时拉的灯发着昏暗的光,三台取暖器周围聚拢了穿绣花鞋、云头靴的脚。
演员在帐篷里候场
漫长的夜刚刚开始。一个女演员拿起手机直播晚餐盒饭的菜色,男主角「九皇子」一边看剧本,一边和身边的「大皇子」说有些剧情交代得不清楚。角落里,有女孩在看爱奇艺最近出品的热门古偶剧,说是「超级好看」。一个接一个地,戏份到了的人都出去了,帐篷里只剩下张小明、两个穿着冷硬铠甲的「侍卫」和我。
「好累啊,啥时候收工让我回去睡觉。」坐在我旁边的「侍卫」抱怨起来。我看了看他:一张微黑的脸,五官端正,还有几分英气,很贴合他的角色。在他第三次喊累后,张小明忍不住笑呵呵地说,你这心态不好,出来工作就要开开心心的。「侍卫」打着哈欠解释,自己已经十几天没好好睡过觉了。
「侍卫」叫饶宁,28岁,大学读水利工程,毕业后到大山里修水电站。干了几年,「太无聊了」,没有人说话,有的地方甚至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正好在网上刷到一个横店群演的视频,饶宁觉得挺有意思,就来了横店。为了尽快考上特约演员,他报了不少培训班,学着写人物小传,摸索角色背后的心理支撑,想达到「好的表演」。
饶宁给我看他的简历:在《叛逆者》里演过一个营长,《革命者》里演过有名有姓的爱国青年,和张颂文一起戴着手铐脚镣坐牢,《沉香如屑》里演魔界长老,《安乐传》里演过大理寺卿。「不错啊。」
「没什么用」,饶宁说。大戏不常有,何况这行最不缺的就是人。演那些小角色,日片酬也就500-1000元。他只好投短剧,有时同时投几部,如果都被录用了,就意味着连轴转。之前他刚拍完一部剧,每天拍十五六个小时,凌晨4:30杀青后马上坐车去温州拍下一部,再赶回来接着拍这部《x龙夺嫡》。没时间背台词,就到片场临阵磨枪。
「眼睛是空的,心是空的」,饶宁看不起自己在短剧里的表演。他经常演男二或反派一号,负责打压男主角,台词类似「xx巅峰时期,连我家主人都要避其锋芒,你竟敢挑衅」。有朋友刷到了,把片段截下来发给他,他不肯承认是自己。他也不愿对别人说自己是演员,觉得不够格,「要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才能叫演员」。
另一个「侍卫」却不这么认为。他说自己是广东人,为了上戏经常练普通话,「当演员就要能吃苦」。又问张小明,演过传统影视剧的人来拍短剧是怎么想的。张小明哈哈一笑,要顺应潮流嘛,世界大潮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一台取暖器不知为什么熄灭了,帐篷里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一些。风掠过外面的树梢,呼呼作响。几个人都累了,帐篷里渐渐安静下来。我们暂时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似乎这就是生命中一个偶然相遇的、无所事事的夜晚,可以不再强撑出精神。张小明叹了口气:混了20年,越混屏幕越小。
事实上,这个行业的风向正在发生变化。从2022年12月,国家广电总局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微短剧管理 实施创作提升计划有关工作的通知》之后,也开展对了一系列短剧类网络微短剧专项整治,许多违规作品被清理下线。在经历了最初的草莽时期之后,市场开始呼唤制作更加精良的作品。在力度显著的引导下,微短剧开始向积极、富于想象力的题材靠拢。
我想起前一天拜访一位当地影视公司老板时,他说从2023年11月起,投资方来找他公司制作短剧的频率显著降低。身在这个链条靠近上部一些的他,感到资本正在逐渐离场。
但这些都和这个夜晚没有关系。这个夜晚,他们只是单纯地等待着,等轮到自己上场,等长夜尽头收工。然后在朝阳升起的时分走回家去,安稳地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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