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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征 我没有怕过

2024年2月20日 文/ 赖祐萱 编辑/ 张莹莹

一切都是因为,我好像是比较坦然接受现实、比较愿意接受现实的一个人,所以我没有怕过,没有慌过。

文|赖祐萱

编辑|张莹莹

摄影|黎晓亮

化妆|LULU ONTIME

造型|THEXIStudio

「我好像休不了」

冯远征对退休生活的一切畅想都终止在2022年夏天结束的时候。2022年9月8日,他接到了任命通知,成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五任院长,也是第一位演员出身的院长。他取消了所有安排,停止对退休的想象,面对生活陡然发生的改变。

2023年年底,我们在北京人艺见到了冯远征。原来颇为清瘦的他现在更加瘦了,封面拍摄时,粉底也难以遮盖他的眼袋和黑眼圈,他向我们指了指左额上方,那儿还有几撮这一年新生的白发。

这一年,他几乎每天工作超过16个小时。大多时候,清晨6点多起床,赶去开会——有时是院里,有时是区里、市里;一些会议的内容他原本不懂,比如工程项目,但他也必须出席,从零开始学习看报表,听各种术语,弄清楚什么是决算,然后举手表决。下午是他排练、导戏的时间,有时还要接受采访,处理院务;傍晚,准备化妆,演出,回到家基本接近午夜12点。他说,这是他的「一天三班」工作模式。

白天没有时间背词,那就夜里背,凌晨三四点,妻子梁丹妮一推开洗手间的门,只见冯远征站在里面,嘴里念念有词,她总被吓到,你怎么还在说话啊?有时,躺下已是后半夜,几个小时后,他又要到剧院去。

很久没进电影院了,只能在网上看看。别的院团邀请他去看话剧,他总是到开演了才想起。梁丹妮跟他抱怨,现在连一杯咖啡的时间也没有了,他说,家里有,我给你沏。

这一年,他带领下的人艺也很忙。完成了35部戏的排练演出,其中10部是新戏,这在人艺史上从未有过。完成了503场演出, 最忙的时候,4个剧院同时运转,化妆师在小剧场化完妆,又匆忙跑到大剧场去,舞美、道具也不停穿梭。人艺甚至开启了夜间排戏模式,有时候晚上演出结束,演员卸完妆,立刻进入排练厅,排到凌晨两三点。

大家都说,再忙,也没有冯远征忙。过去一年,他几乎没有节假日。两个月前,冯远征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休过年假,「我能休吗?」他问同事,对方笑了,重复他的问题,「你能休吗?」他也乐了,「我好像休不了。」

周围的人都感受到他的衰老。前段时间,人艺影视部剪片子,剪到了他的画面,一定格,剪辑师让同事来看,这是去年的远征老师,再看看今年的他,剪辑师说,「我看了想哭,老了一截儿。」

演员龚丽君是冯远征多年的同事,年轻时就经常一块儿演戏,现在,他们同在艺委会,分别担任正副主任,共同负责审核剧目、培养青年演员和把控艺术方向等工作。她记得,2024年1月有青年演员年终考核,那是个周一,剧院不演出。她刚走进后台,一抬头就看见冯远征整个身子靠在椅子上,整张脸都垮着,满是疲惫。星期一不演出,你不好好休息,来干嘛呀?我们都在,你还不放心吗?她问。冯远征说,不是不放心,就是想看看年轻人的状况。

这一年多,她觉得冯远征像陀螺,「一直在动」,忙忙叨叨,没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共事了30多年,她说,年轻时真没看出来,「他是一个超人。」

龚丽君跟他开玩笑,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偷偷补了什么营养?冯远征扬起每天揣在手上的茶杯,就喝这个。一杯泡着陈皮和胖大海的浓茶。

如果还有什么秘诀,那可能是倒立,他每天坚持做一些耐力训练,深蹲、平板支撑,即便回家晚了,他也能做上半个小时。

妻子更深切地感受到他的疲惫,「他迅速地老了20年,10年都打不住,是20年。」梁丹妮告诉《人物》,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担心冯远征的身体,「他们都说他是铁人,但实际上不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个人拉满弓,拉到一定程度,他是会断裂的。」

她曾经跟《张居正》的编剧熊召政说,「别给他写这么多词,让他少说点,忒累了,忒累了,别让他说了,赶紧说完了吧。」

这是妻子才会有的想法,梁丹妮说,她每一分钟都希望冯远征早点退休。冯远征五年没有去外面拍戏了,家庭收入大受影响。更具体的担忧是,两人都到了要考虑养老的年纪,「别到时候你真的退休了都爬不起来了,你说怎么办呢?我还比你大,咱俩怎么办,谁照顾谁?」

但冯远征好像顾不得那些了。他说,他必须做成,这是他的风格。「如果你了解了我这一点,这一年,我所做的这一切是必须的,是理所应该的。」

《人物》在曹禺剧场拍摄了冯远征的视频,灯光通过百叶窗,打在他的脸上。他在明亮的中心端坐着,说了很多和人艺有关的事。有时候,我们想把话题岔开去,但三五句话不到,他又会说到人艺。后来,我们问,这一年,有轻松的一刻吗?

冯远征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那是去年秋天,他带着人艺团队去上海考察,走访了几个剧院和学校,马不停蹄。夜晚从调研地出来,他走路到下一个地点。那短暂的、一小段走在马路上的时间,无事发生,只是走路。他突然意识到,只有那一小段时间完全属于他自己。

炙热的,年轻的

镜头和光亮之外,有另一个冯远征。

他喜欢吃小熊软糖。彩色的、小熊形状的软糖,经常一排练,他就开始嚼,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一会儿一袋就没了,「跟嗑瓜子似的」。年轻演员都知道他这个喜好,有时候在超市看见了糖,就顺手给他带一小包。

他懂时下流行什么,经常买网红手工吐司,买芽菜辣椒酱,一买就买一堆,带到剧院,见者有份,吃都吃不完。如果有时间,他更愿意在家做饭,烙饼,炸酱面,尤其爱拍黄瓜。有人带着王小卤鸡爪去剧院,过了几天,冯远征开心地报告,「我跟丹妮现在天天在家里头啃鸡爪,真好吃呀。」他知道什么是Citywalk,随时都能给你推荐几条路线。

他热衷做手工,早年在德国留学,教授家地下室有一间堆满工具的小屋子,他总在里面捣鼓着玩儿,经常做点除草、刷门漆之类的事,这让他感到愉快。现在,家里电器坏了,小修小补的活儿他都自己来。

他有许多生活小妙招,演员的鞋子不跟脚,他立刻推荐一款绑带,示范给大家看,勾在鞋底就好。演员脸上白色颜料擦不掉,他说这还不简单,又发来一个卸妆好物。

他跟年轻人聊书,聊戏剧,聊电影,欧洲最新的戏剧是什么,他都知道。他会和大家一起玩接歌词游戏,一起吃火锅唱KTV。他从不把自己闷在化妆间,有人观察到,每次开演前,冯远征经常坐在剧院后台走廊尽头的红色沙发上,旁边摆着咖啡,和路过的每个演员聊天,漫无目的地闲聊,到点了,他再钻进化妆间,准备化妆。

青年演员张晔子2019年考入北京人艺学员班,她去人艺后,有朋友问,你们院长是冯远征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安嘉和啊,「他们还觉得是童年阴影呢,我说,完全颠覆,我从来没觉得他可怕,他特可爱。」

图源剧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她是北京女孩,说话发音喜欢吞字,有时候看见冯远征,她像嘴里含着枣儿似的打招呼,冯远征不恼,也吞着音说你好,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嗷」的一声。

年轻演员们都喜欢「踪」着他,这是北京话,黏着他,跟他聊天,跟他玩儿。无论什么样的梗、什么段子,抛到冯远征这儿,永远不会落地,他都能接住。年轻人觉得,在艺术家的身份背后,冯远征是一个无比生动的人,有趣,开得起玩笑,从不说废话,还有用不尽的小点子,「他是一个很炙热、很直接,也很年轻的人。」

年轻时,冯远征就是一个自由松弛的人,他对世界的戒备很低,他不设防,总是真诚地交付自己的心事。

刚到德国留学时,他刚失恋,和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分手,朋友说他像祥林嫂一样,逮谁都说这档子事儿。他在学校认识一女孩,都是戏剧系的同学,他请人去食堂喝咖啡,一张嘴就聊失恋,足足聊了三个半小时,口干舌燥了才意识到女孩一句话没说上,他道歉,女孩说,没事儿,说得挺逗的。

30多年过去,现在,剧院里的年轻人也能感受这种真诚的冲击。每次冯远征带着即将退休的老同事们跟年轻演员见面告别,说着说着,总是眼泪就下来了。谈及人艺剧场上座率是如何一点一点恢复时,他也会忍不住哽咽。

去年,小剧场版《哈姆雷特》首演,演员们拿来一件周边T恤,想让冯远征也穿上,和他们一起谢幕。冯远征推脱,我就不穿了,不穿了,我还得穿西装呢,我在台下给你们加油打气。

演出很成功,结束时演员们又蹦又跳,开心坏了,一回头,冯远征已经套上了短袖T恤,比谁都快地跑到台上,和他们抱在一起,一起欢呼,一起蹦得特别高,「几乎要飞起来了」。这个场景记在很多人心里,「他不隐藏自己,他也从不克制自己。」

再往前倒一些,仔细翻看冯远征的人生经历,失败,失意,徘徊,边缘,无论他处于什么样的境遇,都活得很坦然。

七岁生日刚过,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他随父母下农村,一待就是六年。插秧、种菜苗、割稻子、下河抓鱼,什么农活他都会。从童年到少年,他也不觉着苦,还有点野蛮生长的快乐,「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当时的他这样想。

后来,回北京,成为业余跳伞运动员。跳着跳着,放弃了高考;跳着跳着,过了五年,没跳进专业队,「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当院长的这一年,他时常想起年轻时跳伞的经历。

跳伞刚开始失败了,他会骂伞,骂风,骂天空,教练过来踹他一脚,怪它们干嘛,都是你自己的问题。当他一个人在空中飘着,他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感受风速、风向和风力,他要操纵降落伞,让自己落到最好、最恰当的地方。在空中,他不能仰仗任何人,一切都要靠自己,做判断,做决策。

19岁,他去拉链厂当工人,只是临时工,上班前夜他还是激动得失眠了。他想象自己像招贴画里的工人一样,戴着鸭舌帽,穿着白衬衫和工装裤,高举着钢钎,在车间挥汗如雨。结果啥也没有,没有工装裤,他只领到围裙、袖套和一把小锤子。

每天动作都是重复的,坐在工位上,他拿着锤子砸拉链,一下,又一下。当时,工友们面对面坐成两排,一起砸拉链,为了多砸几个,车间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锤子砸下去发出的铛铛声。

这样的日子,他尽管过得失望,但也认认真真干了一年,快要转正的时候,才和厂子其他爱好文艺的同事,一起报了业余文艺培训班。

后来,他想着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却被批评说长得不好看,但也没怨过谁,只是「回家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好不容易考入人艺85级学员班,从龙套跑起,演到了主角,又在德国教授露特·梅尔辛的再三邀请下,坐了8天火车到德国去,学习格洛托夫斯基表演学派,那时他一句德语都不会说。他甚至没想过到底在德国如何生存下去,万一街上迷路了怎么办?

他始终拥有稳定的内核,很笃定,也很坦荡地面对自己,以及他的人生。不论是曾经一事无成、成日晃荡的少年,还是后来站在更多、更复杂人生路口的冯远征,「我没有怕过,也没有慌过。」他说,无论天大的事压下来,他都是选择接受,面对,往前走,「我好像是比较坦然接受现实、比较愿意接受现实的一个人。」

「历史选择了我」

这样的冯远征,遇到了正在青黄不接的人艺。

这两年,人艺有20多位老演员到了退休年龄,到2025年,所有60后的演员都会退休。过去,人艺的演员都是十几个、十几个地进剧院,一拨又一拨,绵绵不绝。现在,提起人艺的青年演员,「很少有人用一拨、一代形容,都形不成一个军团,它的代际关系,没有很好地建立起来 。」一位业内人士说。

2019年,当演员队队长时,冯远征做了一个决定,恢复了人艺学员班,面向全社会招生。这跟他的经历有关:他是人艺1985级学员班的学员,那是人艺最后一届团带班,来自社会各界的学员带来了鲜活的气息,这个班里走出了很多如今已经知名的演员。

张晔子记得,2019学员班入学考试那天,她看见冯远征在走廊踱步、巡逻,每个小屋都是一名考生,他怕打扰大家,又忍不住想关心考试情况,就趴在窗口偷偷看,「一间一间屋子,挨个趴窗户看」。

在学员班,冯远征最经常上的是发声课,纪录片《我在人艺学表演》记录下了他的课程:他教学员呼吸,吐字,用腹部发力,一遍遍地清晰甚至有点夸张地喊「八百标兵奔北坡」。改换气息并不容易,有人喊得额头直冒汗。冯远征认为这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他总是鼓励学员,再试试。

年轻演员发现,冯远征很喜欢跟他们说一句话,「别怕,怕什么,去勇敢。」

《哈姆雷特》原本只是学员班的考核作业,在冯远征的鼓励下,搬到了小剧场,成为2023年人艺的小爆款。张晔子说,这出戏的内核精神,「别叫我哈姆雷特」,也是冯远征帮他们想的。他说,哈姆雷特的故事有无数种表达,人艺年轻人也可以有自己的表达,我们就是想说,别叫我哈姆雷特,「这其实是具有反叛精神的。」

年轻演员排戏,经常会想出稀奇古怪的点子,也担心是不是破坏了传统,后来他们确信,冯远征一定懂他们。果然,冯远征看完排练后,经常开玩笑地批评,你们还不够反叛,还不够野。

但是,在专业上,他是严格的、严厉的。进了人艺排练场,那就是另一个世界,没人敢随便开玩笑。冯远征立了很多规矩,排练不许迟到,迟到就罚款,不准拿手机瞎拍,不许吃带汤的食物,排练完剧本必须带走,不能乱丢。排练时谁要是嘻嘻哈哈,不认真,不动脑子,他都会立刻发火,「排练场是专业的,是严肃的,是有尊严的。」

「他告诉我们,永远不能做伤害剧院、伤害创作的事情。」张晔子说。

2016年起,冯远征成为人艺演员队队长,跟演员谈排戏时,有人说,经纪公司安排活儿了。他直接翻脸,「人艺才是你的单位,你要么干活,要么辞职。」

冯远征说,30多年,他从来没有因为外头拍戏影响剧院的事儿,对老一辈演员来说,人艺的事就是头等大事。那年轻演员怎么想的?「这不就走了仨了吗」,他非常坦然地说。

从演员队长,到主管艺术的副院长,再到院长,冯远征一步步走来。当演员队长是不难的,当副院长也不太难,管好自己那一摊子就可以,但成为院长,是巨大而琐屑的责任。70多年历史的北京人艺,就像一个庞然大物,不同世代演员的管理,经典剧目的接班选角,艺术的、行政的、人际的、对内对外所有的压力都深深浅浅集中于他一人身上。

对于人艺,冯远征没怎么用「责任」这个词儿,他用的是「恩情」。

十几岁起,他度过了很长一段晃荡且无用的时光,高考没去,跳伞没成,好不容易进了厂子,敲了一年的拉链,想考电影学院被考官说不好看,这个青年在最绝望的时刻,遇到了人艺。

人艺接纳了他,他在剧院里生活,楼上睡觉,楼下排练演出,才24岁,人艺给了他《北京人》主演曾文清的角色。1989年,他离开北京,去德国学戏剧,后来陷入了迷茫,决定回来。到北京的当天,他就回了人艺,在门口碰上了于是之老爷子,问他,「你还回剧院吗?」冯远征说,回。

「在我迷茫的时候,人艺接纳了我。它对我来说,是有恩的地方,我必须回报它。」冯远征说。

在剧评家程辉看来,「人艺成就了他们这一代人,几代人,成就了中国戏剧,当然他们反过来也成就了中国戏剧的一代辉煌。互相的这样一种滋养,是割舍不下的。你的一生,其实都和这棵大树捆在一起。」

程辉觉得,作为演员的冯远征,有一种始终对人的复杂内心的关照。塑造人物时,他总是选择那些有个性、有缺点、有问题,很丰满、棱角鲜明的人,总是尽可能地表现一个人特别复杂的心理矛盾——话剧《哗变》中固执刻板、独断专行的魁格舰长,《足球俱乐部》中热爱足球但精于算计的经理格里,还有电视剧《不能和陌生人说话》的家暴者安嘉和以及电影《非诚勿扰》的建国,《天下无贼》里喊着「不许笑,我们这打劫呢」的蓝猫劫匪,都是如此——「你看他的作品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吗?有高大全的英雄吗?没有。」

「这特别难得,特别难得。」程辉说,「这个东西我觉得不仅是一种艺术观,其实是一种人性的价值观。你是怎么看待人,怎么看待人性的。」

这样的一个人,接下了人艺,他谈「守正」,也谈「创新」。排老舍的《正红旗下》时,作为导演的冯远征说,不能一开幕,又是四合院,又是老胡同,我们要想点新景儿。开演后,拉开大幕,舞台上是铺着琉璃瓦的房顶。

程辉说,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冯远征给人艺带来的探索,很多剧目在表现出强烈探索个性的同时,容易带来一些很鲜明的缺点。而这正是探索最重要的意义——冯远征正在小心又大胆地,为人艺摸索新的方向。

他正在面对一个更复杂的时代,短视频的侵袭,年轻观众趣味的变化,还有北京人艺70多年金字招牌带来的愈加厚重的压力。这让他内心时刻有一种危机感。

2023年12月21日,《人物》在首都剧场观看了《张居正》的首演,冯远征饰演张居正。他也是这部剧的导演,演出之前两天,他仍然在关注一个小演员脸上的妆是不是需要更夸张一点、女主的发型是否需要再梳高一点。他穿着十几斤重的红色戏装,在台上台下跑来跑去。待到开演,你会发现,他为张居正,这个在历史中强硬、不近人情也备受争议的人物,设计了一个有点颓然的姿态,佝偻着,好像巨大的压力在肩,但他始终勉力顶住了。

图源话剧《张居正》

剧的结尾,是张居正长达6分钟的独白。

「但是,我还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顽强前行。为什么?」

「如今我终于可以走向他。这个曾经叫作张居正的人,是个被历史选定的人。无论前路艰辛,他依然会奔赴他的方向。」

冯远征承认,张居正的很多台词「特像这一年的我,特别像」,他记得那句台词,「如果让我选择历史,我会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过平常百姓的生活。」至今,某些时刻他仍然会想,如果没有做院长……但那些念头只是瞬间。从2016年剧院让他做演员队队长的时候,重量逐渐到来了,「好像就是历史选择了我,毕竟,我进入人艺的初心,仅仅是想做一个演员,做一个好演员。」

他决心承担历史的选择。

人物PORTRAIT=P

冯远征=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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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2023年,你会选择哪一个字?

F: 忙。特别忙。

最忙的时候,4个剧场同时在演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北京人艺今年处在一个顶格状态,有点超负荷的意思。人员很紧张,连化妆、服装人员都不太够,经常是化妆在这边给演员化完了,就得跑另外一个剧场,再给另外的演员化妆。这一年也开创了北京人艺夜里排戏的模式,有的演员上午排一个戏,下午排一个戏,晚上再演另外一个戏。10:30演完了,卸妆到11点,再进入排练厅,排到凌晨2、3点。你问人艺无论是哪个部门,如果用一个字形容2023年,可能大家会异口同声地说,忙。

总而言之,2023年,远征很忙,人艺也很忙。

P: 为什么会给自己、给剧院这么大一个压力?

F: 我接了院长以后,书记说,咱们可能得测试一下满负荷的工作,我说,那就来吧,就这么干。等所有的计划做完了,我才觉得,真的吗?35部戏真的吗?500多场演出真的吗?现在看来是真的,也实现了。

这个计划,我们叫顶格设计,必须超负荷做一次运转,才知道未来人艺应该怎么走。未来肯定不会像今年似的一下演35部戏,但是最大承载量是多少,我们要试的,就像一条船下水,你要去尝试它的承载量。剧院也是一样。

P: 你在上任第一年就接受了这样的挑战,一下子把它拉到最满,这是你的做事风格吗?

F: 北京人艺要有新剧场起来,我2023年不做,2024年也要做,不如就先做了。这一年说实话,要说莽撞,也有点,反正刚上来啥也不知道,干吧。到了明年,干的时间长了,可能就会畏手畏脚了。当然,我不是一个畏手畏脚的人,我从来对我不干的事不关心,只要我干的事,我必须关心。

其实原计划是排8个新戏,到了(2023年)6月份,我看按照计划表已经完成了,结果艺术处的领导跟我说,还有两个新戏没有完成。那完全不在我当初认为的计划中。阴差阳错,错出两个来。我就要赶紧想,合适的剧本、合适的演员、合适的导演,都得现想。那段时间我经常是夜里头三四点了突然惊醒,醒了以后就会想怎么办?什么戏?谁来导?谁来演?醒了不敢在卧室待着,就跑到卫生间里头待着。

我们另外一个副院长说,远征,你今年不用,做不成就做不成。我说,必须做成。他说,为什么?我说,不行,我必须做成,我不能让人家看笑话。当然,没有人看笑话,但是从我的内心来说,我不能让人看笑话。

P: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就算这一年做了8个戏,也很丰厚,不是个笑话。

F: 是啊,他们觉得已经做了8个戏了,可以了,差1个2个,又有何妨?我们干嘛要顶着做?不是我顶着做,而是我觉得既然决定了,我们就要把它做完。我说,失败是我担着,但是我必须把它做了,这是我的风格。如果你了解了我这一点,这一年,我所做的这一切是必须的,是理所应该的。

P: 你刚才说夜里三四点会惊醒,醒来想得更多的是什么?有没有想过如果说没有做院长的话,会很轻松,或者会有一点点后悔吗?

F: 失眠一定是有事儿,一定是这个事儿突然跑进你的梦里了,你就突然醒了,你就会想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办。如果现在问我的话,我会觉得怎么那么累,但是当时确实没有想到,只是想怎么完成,怎么解决,怎么样下一个决心。如果问后悔做这件事吗?我不后悔,因为这是你的选择。虽然是历史选择了我,但是你接受了选择,你只能是去面对现实。

我和爱人都喜欢喝咖啡,过去在闲暇之余,我们俩会去找一个地儿喝咖啡,聊聊天,安静地去坐一会儿,甚至俩人谁都不说话,把咖啡喝完了,也是挺愉快的一件事情。她会说,现在连喝咖啡的时间都没有,我说家里有,我给你沏。我也知道,在家里喝和出去喝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也会说早点退休,咱们就能够去喝咖啡了,但是可能也只是先说一说。什么时候退是组织上的事情,只要没有宣布,你只能是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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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回溯到2022年9月,你上任成为人艺院长。得知自己要当院长的那一刻,心情是什么样的?

F: 还是挺突然的。当时还是处在一个比较难过的状态,因为任鸣院长去世比较突然。我跟他认识有37年,在人艺我跟他合作的戏是最多的,那时我还没有从难过当中跳出来,就要去接受这个事。

还没有宣布我当院长的时候,有一天,书记跟我说,咱们年底的戏怎么办?我说,什么怎么办?他说,艺术上你得管,得帮着把握了。当时不知道我要接院长的工作,但是有个意识,我是唯一演员出身的副院长。我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想了几天,最后选择《正红旗下》作为年底大戏。北京人艺建院的第一个戏是老舍的《龙须沟》,第71年了,我们不如回归老舍先生。就这么着,开启了人艺的第71年,然后9月8号宣布当院长。

有一种挺复杂的心态,好像必须去接这个任务了,后来又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心态调整。

P: 这种心态的调整具体指的是什么?

F: 刚开始别人叫我,冯院,冯院,我都没反应。叫谁啊,没觉得是在叫自己。后来我对所有的人都在说,该叫我啥叫我啥,要不然我不习惯。现在我也不喜欢大家叫院长,我还是希望叫远征,远征哥,远征老师,特别是演员,你叫我院长,我说我就不知道跟你说什么了,直呼其名是最好的。

做演员很简单,想我演的戏就可以了。做演员队长现在想想也简单,只要把这个部门管好就可以了。做副院长你也不用操那么大心,因为决策权不在你手里头,你负责好你那套工作,提些建议就可以了。

但是做院长,必须是所有的事务,特别是艺术上的一些决策是需要你来做的,走对了,是大家的努力,是全院的事情,但是如果一个决定是错误的,那肯定是你担着。所以每走一步的时候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必须想得很全面。

P: 什么时候真正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决策者?

F: 宣布以后,我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这可能跟我出身有关系,我出生在军人家庭,父母都是军人,我父亲原来是北空的,他就是个决策者,从小耳濡目染,我从他身上感受到很多东西。

P: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有点散漫的、松弛的人,变成一个决策者,是把某一个隐藏的自我掏出来了吗?

F: 我原来也当过跳伞运动员,跳伞就是一切都靠你自己,因为你要跟风斗争,你在空中飘着的时候,风速、风向、风力是多少,你要用身体去感知,你要操纵降落伞,落到最好的地方、最恰当的地方。那也需要你自己做决定的。我们那会儿跳错、跳坏,跳失败了,下来就骂街骂伞骂风,教练过来,「duang」就踹你一脚,说你骂它干嘛,是你的问题。就像跳伞,其实就是推到那个地方,你不得不去这样做。

P: 这种东西,叫它抗压也好,定力也好,从何而来?

F: 我没有怕过。7岁生日刚过,我就随父母到农村,一待将近6年,我所有的农活都会。当年拍《老农民》的时候,他们要有一个月体验生活,我说我不去,他们说你耍大牌,我说我不耍大牌,我就是都会。进到剧组,我所有的农具都会,所有农活都会。这就是生活给予我的。

跳伞就跳了,没有当成专业运动员,也接受了这个现实;考电影学院,说我长得不好看,回家恨不得抽自己嘴巴,也不能怨老师,只能怨爸妈没生一个浓眉大眼的我,我不会怨别的;后来一句德语不会,就坐着火车去德国,现在想想挺可怕的,真的在大街上迷路了怎么办?但是真就去了。我也没有因为国外的生活好,我就随波逐流在那儿待着了,如果现在还在那儿,应该也还挺好。但当时就觉得还应该干这行,就回来了,也没考虑说毕不毕业,就跑回来了,就又做演员了。

一切都是因为,我好像是比较坦然接受现实、比较愿意接受现实的一个人,所以我没有怕过,没有慌过。

P: 这是你们那一代人的特点吗?你会把责任看得非常重要吗?

F: 有一个词,可能不是特恰当,但是我觉得特准,我们这一代更多的就是批评和自我批评。当你遇到问题的时候,首先要自检,而不是推出去。还有就是担当,这一代人好像比较容易忍受、隐忍。

我一直认为60后是挺幸运的一代,在父母吃苦的时候,跟着一块吃过苦,但因为年纪小,可能还没感受到苦,就过去了。当我们真正到了青春成熟期,又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浪潮,学交谊舞、迪斯科,满北京乱跑。经济开始起飞。那时候,只要你想,没有干不成的事。随着时代走到今天,当责任落到自己肩上,你会觉得接受起来没有那么难,因为你难过,你苦过,你经历过。

P: 所以当大的责任到来时,「自我」就没有那么重要?

F: 社会责任感更强一些吧,自我的梦想可能是可以牺牲的。

P: 你觉得可以为了人艺牺牲自己吗?

F: 其实,我觉得是因为爱这个地方。我可能更特殊一点,因为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人艺接纳了我。它对我来说,是有恩的地方,我必须回报它。

就像我的德国教授似的,她是最特殊的德国人,我是最特殊的中国人。她是德国人中少有的,帮助一个人是无私的;我是一个少有的中国人,到了德国以后一年不用挣钱的,是她给我钱的。很多中国人都质问我,不可能有这样的德国人,你跟她什么关系?我说,真没有关系,她就是我的德国教授,到后来我把她当作我的德国母亲,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

直到今天,我也在完成她教给我的东西,我从她身上继承了很多东西,我想把我从她身上学到的好的东西传授给更年轻的一代。我去授课从来不会去跟人家谈钱的问题,甚至有时候我不要钱,人家问你为什么不要钱,我说就不要钱,因为她给予我的是无私的,我也应该把这些无私奉献给社会。她能够这样无私地去对待一个她认为能够成为她的事业继承者的年轻人,她的无私没有任何需要回报的色彩。她让我觉得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无私,资本主义社会也一样。

P: 现在还会经常想起她吗?

F: 会,想得最多的是在德国,她给予我的那些无私的东西。在我最决绝的要走的时候,她那种绝望的眼神,她就觉得你能够来了,你已经学了,干嘛不再学下去,你为什么要走?最难过的就是最后一次见她,她那个时候已经是坐轮椅了。

其实,现在回顾我一生,我是很幸运的。虽然说我的形象遭到了专业院校的质疑,但是人艺接纳了我。在电影学院考场上还被张暖忻导演挑中,演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青春祭》。后来,碰上梅尔辛教授,德国的那一段时间改变了我的世界观、生存观和事业观。你发现一个发达社会的人是很严谨的,生活是很严谨的,工作是很严谨的,接人待物也是很严谨的,所以你必须用一个严谨的态度,对待每一件事情、每一个人。还有,它不是一个黄金遍地的地方,它是一个需要勤奋、只有付出你才能够得到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靠自己解决,这是生存观。而你所做的这些东西,是一个理想,是你的梦想,而不是一个简单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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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现在的年轻人,很多可能被短视频影响,尤其这两年开始崛起了一些短剧,一两分钟就讲完一个故事。这种特别快速的剧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也充斥着他们的生活,你觉得这些观看习惯会冲击戏剧吗?

F: 我觉得不矛盾。短视频是一种形式,但是愿意走进剧场的人,他愿意花这个时间。你不觉得现在的戏越来越长了吗?有8个小时、10个小时的话剧,但是依然有观众,为什么?短视频只是一种时尚,但是戏剧是艺术,戏剧是需要沉下心来去欣赏的,我觉得就像快餐和大餐,快餐永远是新鲜的,快餐永远是不用费时间的,但是大餐永远是需要你静下心来去一点一点品尝的,甚至那上来的菜都是一小口的,就是让你吃进去以后慢慢咀嚼、慢慢品尝。

可能就得需要你坐在剧场里静静地去跟演员同呼吸共命运,你才能感觉到欣赏话剧的快乐。我相信未来六七个、七八个小时的话剧会越来越多,而且追随的这种观众也会越来越多。不可能你花两个小时的路程,在这儿坐10分钟,回去了,谁愿意啊。视频不一样,你拿手机的时候,你一定不是在剧场,你坐在地铁,坐在公交车上,或者你坐在马路边上,或者你在单位对吧?有一个闲暇的时间,你一定想多看一些视频了,当然越短越好了。但是戏剧不一样,剧场是一个可以共情的地方,我会感动,你也会被我感动,你在台底下也能感动我们。

P: 那你觉得,怎么让更多年轻人走进剧院?

F: 我一直觉得人艺早就应该有所改变,不应该老让观众感觉到它是一个传统的剧院,就是一个演《茶馆》和《雷雨》的剧院。《茶馆》《雷雨》是它的标杆,但是它更应该有更多样式的话剧出现。走进人艺,进入4个不同的剧场,你应该看到4种不同样式,有传统的,有创新的,有荒诞的,有先锋的,这才应该是人艺的样式。(注:人艺还有第五个剧场,作为群众戏剧文化普及的基地。)

去年开始,北京人艺到了一个关键点,70周年是北京人艺的辉煌节点,但是71年开始,我们也进入到了一个新老交替的时代。老演员退休了之后,他们是否还愿意回来演戏?有些人不愿意回来演戏了,觉得我忙了一辈子了,该休息了。有的人愿意回来演戏,我非常欢迎。新人上来的时候,观众是否能接受这些人?如何让后浪被人艺的观众接受,这是需要时间的。

P: 你说过,不希望人艺在你这一代人手中毁掉。要用「毁掉」这个词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词。

F: 严重吗?其实我不觉得严重。

说实话,如果说有一天大家不喜欢剧院了,这个剧院就是毁掉了。我也不希望我们这一代退休了以后,人艺从此就不好了,年轻人不接受,没有好剧目,没有新剧目了,然后就这么着,那让观众失望。如果大家都退了休,爱咋地咋地,不干活,躺平,《茶馆》也接不上了,《雷雨》也接不上了,剧院不就毁了吗?

P: 这个阶段,你是否有一种表达的焦虑,到底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剧院,做一些什么样的戏,真正去跟当下联系,同时又保持人艺的传统?

F: 这个倒不用焦虑,因为我们的方向很坚定,焦虑的是没有剧本。每一代应该有一个代表作,下一代的代表作在哪儿?你总希望它能够出现,但是太难了。我们愿意塌下心来去排戏,我真的希望剧作家也愿意塌下心来写好戏。

P: 这个焦虑,其实是一个更大的焦虑。

F: 对。因为这个难题不是我一个人能解决,曹禺先生24岁写出的《雷雨》,何冀平老师30多岁写出的《天下第一楼》,我坚信,现在20多岁的人也能写出来,但是这个人在哪儿?我得去找他,让他们能够踏下心来写一两部好戏,但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儿,这不是我拍脑袋的事儿。我焦虑也不焦虑,这焦虑在于,它在哪儿?不焦虑在于,就是等吧。

P: 对于剧院的这些年轻人呢?

F: 对于剧院这些年轻的孩子,我的希望是,未来的15年,在我这两年招进来的这些年轻人当中,有人能够担当起人艺这面大旗。

P: 未来的15年,好长的时间。

F: 不长,你算90后00后15年以后他们多大?35岁到40多岁,正是我们当初接班的时候,而且我不希望他们那个时候接班,我希望他们在未来的3~5年之内就接班。那会是人艺又一个高峰期,一票难求的是他们了,不是我们。70年院庆的时候,我跟那些90后小孩开玩笑,人艺100年,如果我还活着,我来看你们,那时候的你们就是我们。不长。

P: 很难有人直接说到15年,时代变化太快,好像一年一个变化。

F: 不,如果你不去为15年以后考虑,到15年以后你再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像现在,如果2016年我当演员队长以后没有那么多地去招生—我这几年招了40多个年轻演员—如果没有这40多个年轻人,人艺的15年以后,你想是什么样?没人了。

P: 15年后,那些90后00后是35岁到40多岁。现在大众会认为35岁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坎儿,你今年61岁,你怎么看待这个年龄?

F: 50多岁是一个话剧演员最好的时期,因为他可以进入另一个领域,他开始演父母,可以去演更成熟的角色。其实话剧演员的寿命很长,天野老师94岁还演戏呢。只要你身体跟得上,脑力跟得上,到多大,一切都好。

我年轻的时候也焦虑,曹禺先生看我们汇报演出,走的时候握着我们每个人的手,年轻真好,年轻真好!我心里想,好什么,您大艺术家,您多好啊,被人尊重,我们都是小孩。现在,我见着年轻的演员就说,年轻真好,青春靓丽,无忧无虑。我相信,他们也会想,你看你多好,好像啥都有。

其实不一样的,每个年龄段有不一样的魅力。这么一想其实没必要焦虑,什么年龄就坦然接受。你说你焦虑半天,不是还得往前走吗?何必整天皱着眉头去焦虑,还不如愉愉快快、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

P: 这些年你跟年轻的演员接触,你觉得他们所追求的东西有什么变化吗?

F: 当然有变化了,都想出名对吧?(笑)这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这是他们的愿望。也确实,谁不喜欢生活得愉快一点,好一点。

我不排斥他们出去出名挣钱,我觉得这是必然的,进入这个行业,有这种机会当然一定要去,因为他出了名,也能给人艺带来更多的观众。但是,你不能为了出名一切都可以放弃,这不是一个做演员的初心,可能是做流量、做明星的初心,这样的人肯定不适合在北京人艺。

P:年轻演员受到的诱惑应该还是挺多的,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怎么样让他们更好地留在人艺?

F: 某个角度来说我挺感谢疫情这三年,这三年,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唯一能够工作的地方就是北京人艺,他们唯一能够演戏的地方就是北京人艺。他们意识到北京人艺是可以依靠的地方。人艺给他们一方土地。

其实年轻人好管,因为我有规矩,你从进剧院的时候,就知道出去拍戏要请假,我就告诉你以剧院为主,你要不是以剧院为主,你就别来。我们很人性化,会提前把明年一年的演出计划全告诉他们,在你没有演出的阶段,你可以出去拍戏;如果你在这个戏跑一龙套,你说外头有一个主演的戏,我一定放你出去,我找一个人替你演龙套。但是你大主演,你说这个戏不演了,我出去拍戏,对不起,不行,这是原则的问题。

P: 肯定有很多外面的剧组找你拍戏,你有没有过一丝动摇?

F: 我将近40年,从来没有因为外面的戏,耽误排练和演出。我外头演戏都定合同,合同写得很清楚,几月几号到几月几号我要演出,我要排练,这个时间段我必须回来,如果不可以我不接了。剧院的事是绝不能耽误的。你既然接受了这个单位,这个单位接受了你,你首先要完成对它的工作。

P: 现在年轻演员能理解这点吗?

F: 我们的年轻人大部分都能够接受我这个条件。我有时候开玩笑,你可以走,马上有人就顶你。我很庆幸我这些年招了很多年轻人,要不我也没有那么理直气壮。我做演员队队长到副院长这几年,是北京人艺招年轻演员最多的时期,也是走的人最多的时期,在一年之内走了三个人。走就走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因为他们想出名,想要更大的舞台,我不会拦着。很多人会说有点可惜,我说不可惜,因为他不爱这个剧院。如果他热爱这个剧院,他不会辞职的,一个不热爱这儿的人,你千呼万唤地留下他有什么用,你只能给他开绿灯,你只能迁就他。

P: 选择年轻演员,你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F: 德行必须好。做戏先做人。你表演可能稍微差点没事,但是你做人不好,我绝对不要。

P: 谈了这么多关于人艺的事情,我很好奇,「院长冯远征」会对「艺术家冯远征」有磨损吗?

F: 你必须牺牲,你必须付出。不是说我愿意选择,这不是选择题,这是必答题。因为你已经把这担子担在肩上了,所以你在艺术上你必须牺牲自己的时间和自己的利益。

P: 你曾说自己的愿望是成为艺术家,现在,艺术家的梦想是要往后延宕了吗?

F: 院长当然是有年头限制的,做艺术家是一辈子的追求,艺无止境了。假如我能活到80岁90岁,我的身体还允许我演戏,那个时候我还能追求,还可以做。所以,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我就在艺术上可以放飞了,可以展翅高飞了,只要能拍得动这翅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