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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培 狮子的领地

2024年1月29日 文/ 王双兴 编辑/ 楚明

杨晓培永远热气腾腾,过着一种高浓度、高饱和度的生活。

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对所有人保有同样的热情和关切,很多事情都要亲自把关,对所有细节有近乎严苛的要求,对「一成不变」保持警惕,对未知和挑战始终怀有激情。

作为西嘻影业的创始人,她需要敏锐捕捉最当下的情绪,与更广阔的人群保持连接。2023是西嘻的第三年,走过夜路也遇到过沟壑,但杨晓培始终冲在路上。她总是提着一口气,想要做出一部真正有「时代记忆」的、可以影响更多人的作品。

文|王双兴

编辑|楚明

摄影|黎晓亮

化妆|王靖

造型|THEXIStudio

「老板来了」

「老板来了!」

剧组里有人喊了一声,随即等在棚外的人全都起身,看向路口的方向。车子停稳,工作人员跑着把遮阳伞举了过去。

2023年11月底,南方的气温还在20摄氏度之上悬着。这天,杨晓培陪同视频平台和当地广电局的领导来《焕羽》剧组探班。穿搭是黑色系的,黑帽子,黑外套,黑牛仔裤,黑靴子,保持着一贯的精致干练。

同事们都知道,只要杨晓培在场,所有人都会「提着一口气」。她在剧组的时候,连剧照师和场务都是紧张的;她在公司的时候,保洁也都是跑着的。她对细节有近乎严苛的要求,不止体现在剧本和拍摄上,对来访者的接待,也一定要妥帖完美。

进棚后,她陪平台的人去看景,介绍道具的同时,不忘提醒对方小心脚下的台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剧中男主角的家,生活用品怎么摆、摆什么,甚至地板砖的纹路,都是在她的建议下决定的。

作为一家影视公司的创始人、CEO、项目的艺术总监、总制片人,很少有人会参与到如此具体的环节,但杨晓培一直如此,同事说起她,最爱用的两个词就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不仅参与,还会一再拿出她的那套严苛的标准参与。

前不久,杨晓培换掉了一个项目的整个制片团队。

起初,她在北京和上海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剧组的问题,于是没有通知剧组,自己订了机票、酒店和车,带着助理便出发去了剧组。

「突击检查」让杨晓培看到不少问题。她在现场待了一个多小时,发现剧组管理一片混乱,导演每拍完一个镜头没有人催场,现场制片在哪里?不知道,场务在哪里?不知道。杨晓培的新助理没人认识,但却可以自由进出,「怪不得那么多路透出来」。

然后她钻进了机房,看了3个小时的素材回放,心里有了数。

怎么解决问题?其实来之前,她已经考虑了多种可能,包括最极致的:她在公司内部盘了自己的制片团队,「我们现在手里还有多少人?」获知现场制片、生活制片、车管等另外一支兵马都在,确定有富余力量可以支援。

回放看完,她通知剧组的制片团队,一个小时以后开会,在会上严肃沟通了自己发现的问题,但遗憾的是,制片始终不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最终没有达成一致。最后,她拿定主意,「劝返」这一组人马。第二天早上10点,新的制片团队「整个平移过来」,直接到岗,没有耽误一分钟。

类似的事情在杨晓培身上并不少见。

制片人金日善早在2020年筹备《千古玦尘》时就进入了杨晓培的团队。和很多人一样,对老板,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声,江湖流传的标签无外乎那几个:杀伐果决,雷厉风行,尽善尽美,以及,脾气有点大。

这些标签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准确的。有一个严苛、脾气大的老板,身边人最直接地承接了这种压力。

《千古玦尘》的筹备期正赶上疫情,团队无法随时关注服装的生产制作,也一直没看过成品。直到开机前20多天,它们才被运往横店,演员开始试装。

「大爆炸」,金日善说。当着所有主创的面,杨晓培「原地爆炸」:「这个品质怎么可能是我做出来的东西?造型设计没有任何新意,材质和效果一点都不高级,你让周冬雨怎么穿这些衣服?这个腰带怎么能这么配,你们就没有一点审美上的把控吗?」

那天,女主的30多套造型一套没留,全部被推翻。

「马上开机了,女主没有衣服,从头做起,这种事情放在别的地儿也不会发生。」金日善说。

那一次,金日善在横店的服装厂住了十几天,找了另外的造型指导来支援,两个团队并行,重新做设计图、打版,由杨晓培逐一确认,再重新制作。时间有限,只能拉出计划表,先把开机前15天的10套做出来,争取出余地继续做后面的衣服,一点一点,终于度过了「危机」。

这样的故事,在杨晓培的公司西嘻影业,一抓就是一大把。《梦中的那片海》主题曲做了十几首杨晓培都不满意,所有人都被困在瓶颈,抓狂,一直到几个月后找出那个「对」的旋律。

《梦中的那片海》

王为是今年收官的、西嘻出品的「爆款」剧《好事成双》的导演。杨晓培的这份严苛和亲力亲为,他在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就感受到了。那天,她用一贯飞快的语速,开门见山地告诉王为,这部剧她要什么,不要什么。

影视行业的老板们因为项目很多、工作繁忙,所以,他们对项目的了解,大多来自内部开会获取的信息,至于剧本的内容,很可能就不甚清晰了。但在和杨晓培初次见面的交谈里,王为听到了她对项目方向详尽的构想,甚至细化到某一场戏、某一个人物。「沟通成本非常低,减少了很多次的碰面、开会、商量。」

「超长待机」、「对自己太狠了」,大家开玩笑地说她。

这次合作之后,王为也经常在各种场合讲其他的「狠」事。比如拍戏时,他大多早上七八点起床,八九点跟着大部队出工。到现场后,幕布还没完全支开,剧组还没开始干活,但大家发现,杨晓培已经到了。

入行近20年,王为接触过的制片人不少,老板们的探班时间大多是在下午三四点——上午睡个懒觉,中午吃个饭,下午带着咖啡到现场晃一晃,慰问一下大家,看一看片子,「是一个相对正常的时间规划」。

但杨晓培永远是一大早就到了。

《人物》也见到了这样的杨晓培。第一次见面时,她刚刚从会议中下来,穿着彩色条纹毛衣,像一道彩虹跳进办公室。采访结束后,她留出几分钟妆造时间,紧接着去参加晚上的颁奖典礼,第二天飞日本,随后到美国参加电视节。

她习惯在每次出发前拍下飞机舷窗,那扇窗像相框一样,有时框住清晨的阳光,有时框住夜晚的灯,有时框住国内的云,有时框住国外的雨……同事和合作伙伴们早已经习惯了她的「瞬间转移」。

「要是偶尔一两次咱就不聊了,一直都这样。」王为在电话那边加重了语气,更「恐怖」的是,「昨晚拍戏拍到十一二点,看朋友圈老板在北京开会;完了第二天早上9点你到现场,发现她车在门口,你不吓人吗?」

这部剧的总导演滕华涛有同样的感受。入行这些年,他合作过的制片人,对每个项目都从头至尾把控的并不多。但杨晓培是个例外,从剧本创作到演员选择,从和导演碰风格、想法,到制作当中的美术、造型,杨晓培总是全程参与。她更是少有的紧密盯后期的制片人,西嘻公司里有一部专门的iPad,每个项目的每个剪辑版本都会以最快速度传进去,杨晓培会随时查看项目进度和情况,并标记出需要修改和调整的地方。

在杨晓培的项目里,不能「差不多得了」,无形中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做最好的」

杨晓培要做最好的。

西嘻成立三年,杨晓培就这么事无巨细地盯了三年。仅仅是即将过去的2023,她交出了《梦中的那片海》《好事成双》两部爆款剧,以及一部S级热播剧《神隐》,每一部都收获了很高的收视率和热度值。

去剧组探班的这天,杨晓培在晚宴上感慨,以前,她做的古装剧爆了,外界觉得她只能做古装,于是她做了《梦中的那片海》;后来,这部剧爆了,外界觉得热度来自于主角肖战。于是,她继续一部一部地做了下来,想要打破所有标签,像《好事成双》里演的那样,不是被照亮,而是靠自己发光。

按图索骥地看向来时的路,不难发现,杨晓培一直都是如此,不喜欢一成不变,好胜心刻在骨子里,永远要把自己推向充满未知和挑战的崖壁上。

最早,杨晓培差点儿就成了一位主持人。

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推进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觉得自己能一眼看到未来:从一个新闻主播,变成一个小有名气的新闻主播,唯一的变数,可能就是名气的大和小。「我为什么要过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

当时是千禧年初,整个社会都在涌动着新的暗流,蓬勃、向上,充满未知和可能性。北京申奥成功的消息更是催化着这种氛围,一个自信和开放的年代来了,广阔世界的画卷正在朝着年轻人徐徐展开。

杨晓培和家人说,她想去留学。家人不同意,甚至用断绝父女关系相逼。她就自己攒钱,然后找中介,飞机落地,她到了英国。

那是一段安静适意的时光,她每天听着音乐和海鸟的叫声,沿着海边走路去上学,中午吃自己做的三明治,整个人在读书和探索世界的路上,慢慢沉淀了下来。

生命际遇的转变在当时很难察觉,但很多年后回过头来看,全是一些很重要的节点。

回国后,她加入SMG(上海广播电视台)。20多岁,有用不完的力气,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只顾往前游。杨晓培说,好胜心在那时候就已经露出了苗头,她只想做最好的那个。上班第一天,她看到墙上贴着的「优秀员工」照片,就跟自己说:这一年我一定要拿到这个。

在SMG,杨晓培负责栏目发行。为了卖片子,她借来带子,在一两个月时间里把所有栏目看了一遍,详细到主持人的风格以及每一期的娱乐点。有时要去送样片,她就拎着个大黑箱子,火车转大巴、大巴转火车地折腾,很多时候到当地已经是晚上了,一个人住在几十块钱的旅馆。「现在想想真是无知者无畏,胆子太大了。」杨晓培说,「就觉得要把这个事情做好。」

一年后,杨晓培的照片也贴到了墙上——她是那一年的优秀员工。

那时候,办公室甚至还没有属于新人杨晓培的工位,她就坐在一套临时放在旁边的桌椅上,埋着头看片,每天看到八九点,最后一个离开单位;中午也不去吃饭,一边看片一边忙着帮同事接电话,像地鼠一样在办公室里四处穿梭,哪里电话响,就冲去哪里。

时任SMG副总裁、影视剧中心主任的杨文红,是把杨晓培招进SMG的人,也是最早看到她的认真的人。杨文红识人很准,她早早就说杨晓培:「你做不了主持人,你适合市场,你将来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制片人。」后来,SMG投了第一部动画电影,从各个子公司抽调能干的员工,杨晓培被选中了,做电影宣发。

她把卖栏目的劲头继续拿过来卖电影。电影比电视残酷许多,全看排片,上映第一天排6场,成绩不行,第二天立刻砍半。杨晓培就每天上午跑去看排片,下午跑去和院线经理沟通,期间还要去影院门口拉观众。

杨晓培负责武汉、成都、重庆三个城市,她要不停地往返其中。每天晚上10点,区域经理们向杨文红汇报票房「战报」,杨晓培常常是第一,但凡跌到第二,她都要立刻想办法弥补回来。

西南的夏天像火炉一样,兼职的大学生不愿意穿玩偶服,杨晓培就自己钻进去,一张一张发传单。有时票房不行,还会人为干预观众买票,拉着家长说:「你选这部不好看,你来带孩子看我们这部。」……关于那段时间的经历,杨晓培不止一次提到,「把脸装进口袋里」。

隔着桌上大大小小的茶杯,她讲得很动情,旁边的同事眼眶一红。这是很多做影视的人共有的记忆,不过,她们也是第一次知道,老板同样做过这么基层的工作。

后来,那部电影票房可观,在总结大会上,杨文红让杨晓培代表所有宣发人员做了主题发言——当时一同被抽调的,有各个中心的主任、副主任,而杨晓培只是一个发行经理。「所以一下子就让SMG的领导比如黎叔(黎瑞刚,时任SMG总裁)他们认识了我,后来才有机会把我调到了影视剧中心做制作,真正接触到了这个行业的核心。」

杨晓培一直相信,遇到谁、遇到什么境遇是运气,但前提是地基要好。直到现在,她身上依然保持着这股「劲儿」,时刻为未知的可能性做好准备。她常年健身,就连出门扔垃圾,也不允许自己穿得邋遢,「万一路上遇到谁呢?」 平时同事们开玩笑,说她像随时有侧拍师跟着。

创业这三年也一样,所有能做的准备杨晓培都做了,所有能抓住的机会也都抓了,每次节展、海外项目都尽可能参加,结识不同的人,看不同的作品。

最近几个月,从上海视听精品英国推介会暨上海-伦敦影视产业对话会,到法国秋季戛纳电视节、东京国际影视展,再到在洛杉矶举办的第19届中美电影节,全都能看到杨晓培的身影,她在汲取海外视野,同时也在为做出更有全球视角的故事做好准备。

「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未来那个有可能的机会砸到头上时,能接得住。」杨晓培说。

「黑暗期」

西嘻的成立,一定程度上也是杨晓培对「一成不变」的抵御,对未知的探索。

在那之前,她离开SMG,作为合伙人、副总裁、柠萌悦心CEO,在柠萌影业工作了五六年时间。

那是一段「彼此成就」的时光,她带团队开辟了柠萌的古装产品线,并推出了《择天记》《扶摇》等作品,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了经验和资源。「他们在创作上给了我非常大的空间,让我野蛮生长,让我自由发挥,没有柠萌的几年,我也不会是今天的杨晓培。」

「上市」是压着她做出离开抉择的稻草。有一次,她和一位合伙人聊起,得知上市后要绑定很多年,那种「绑在一起」的感觉让她觉得恐怖,就像当初离开体制内一样,杨晓培再次逃离了某种「一眼能看到尽头的日子」——「这么多时间,我能做多少事情啊!」

甚至没有犹豫和拉扯的过程,从有了离开的念头到真正离开,「就是即刻」,杨晓培说。无论工作、感情还是生活,她都是一个能够迅速抽离的人,一旦内心深处那个「结束了」的声音开始在耳边响,就会立刻星火燎原般发酵起来,让她没办法继续停驻,只能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那一年是2020年,影视行业在「寒冬」的磋磨下几乎到了谷底,互联网公司「降本增效」的声音一直没停,疫情又紧跟着来了,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适合创业的时机。西嘻在这时「出生」了。

公司名是杨晓培起的,「西」源自西北,和故乡敦煌有关,是她的来处;「嘻」则是一种态度,人生已经很累了,笑对人生比什么都重要;而西嘻的拼音「X」,则代表了未知与无限可能性。

杨晓培说,很多时候,人是被推着走的,她没想过「要扛一个多大的旗」,只是想不局限于一种类型和题材,去建一个新的池子,做自己想做的东西,打开自己跟各种各样的人合作的可能性,「一年一个项目,把这十几号人养活就好了」。

但走着走着,那「一口气」就被提起来了。「大家对你的期望也好,观望也好,甚至是各种等待,等着看好戏……」

20多岁时的那股把照片贴上「优秀员工」墙的好胜心又被激发了出来,西嘻的项目逐步多了起来,公司朝着更加体系化的方向走起来。

自然而然,挑战也比想象中来得凶猛。

2021年6月,西嘻的第一部戏《千古玦尘》上线。数据「非常差,几乎是贴地飞行了」。帖子四处都是,还有无数条豆瓣一星,一些否定以及对演员的质疑,远远超过对剧作本身的讨论……

杨晓培只能亲自带着团队「打仗」,在微博发声,自己作图支援宣发团队「打仗」,以及将讨论重点引导向「新仙侠系统」……一周之后,数据终于被「救活」了,直到最后,救回了S级。

紧接着,《且试天下》播出,杨晓培又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黑暗期」。

如今回溯起来,是三两句话就可以概括完的:「不仅针对你的作品,还要针对你的人,把我自己的事情扒得乱七八糟、说得很难听,总之各种维度都是致命的打法。」

身在其中时,每一沟每一坎都走得很艰难。

从4月28号到5月4号(这两个日期杨晓培几乎不需要回想就脱口而出),期间她几乎没怎么睡过觉。门关着,窗帘拉着,一个人待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光,也没有任何声音。她想像鸵鸟把头扎进沙子里,不去面对,但闭上眼,脑袋里全是这些事情,在一帧一帧地播: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就算解决了,造成的伤害是不是不可逆的?以后怎么规避这些事情?

每到饭点儿,有人把餐放在门口,敲敲门说「老板饭到了」,但杨晓培从来没去拿。她每天盘着腿坐在椅子上,手机就在面前放着,凌晨三四点是舆情最旺盛的阶段,只要手机屏幕一亮,杨晓培就立刻紧张起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说,「从没有一个剧在播的时候让我那么恐慌,人家都是希望能上热搜,我们那次是希望千万别上热搜,平平静静播完就行。」

她再次全程参与了新剧的宣传,每天监测舆情,然后一个个地解决问题。幸而播出效果还不错,S级也保住了。

杨晓培的家人如今依然生活在敦煌,平日里,她很少聊起自己工作的事,他们之间保持着互不打扰、报喜不报忧的联系。

但在最痛苦的时刻,家人还是给了她很大的支撑。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在她被《且试天下》折磨到难以入睡的日子,突然收到了姐姐发来的微信,写着:「你最近还好吗?身体好吗?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梦见你一个人往一条很深的巷子里走,我在那里哭着叫你,但你就是不回头。」

杨晓培回复说:「挺好的,没事。」她一直如此,所有的艰难和辛苦,都不会和家人倾诉。但家人永远提供着抚慰,「你知道在2000公里外有一个人,她跟你血脉相连,没人知道你不好,但她能感应到。」

《且试天下》收官后,杨晓培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大家一起到朋友家聚了聚,那时候,原本126斤的她已经瘦到了97斤。

总之,每个项目有每个项目的难,三年疫情又在客观上加剧着这些难。这三年,杨晓培经常要跟时间赛跑,这考验速度,更考验决断。

去年3月25号,杨晓培结束出差回到上海,她约了几位朋友到家里玩。麻将桌摆好,鸡汤准备开始炖,「走不了」的消息传来了。当时,《梦中的那片海》已经转至海口拍摄,《且试天下》正要播出,杨晓培想,无论如何不能困在上海,纠结片刻后,她说:「我今天下午必须得走,不管你们了。」然后丢下尚未开始的麻将局和朋友们,坐着上海仅剩的航班,在交通关闭的前三天飞到了广州。

后来,《梦中的那片海》在环境各种不确定中跌跌宕宕地开始了。

5月,剧组从海口回到北京,拍摄午门的场景。当时的形势不太乐观,「不可抗因素经常有,一停机就停好几天」。

22号,杨晓培接到电话,得知又要停机,她直接赶去了剧组。

那时的怀柔已经一个镇一个镇陆续地「安静」了,留在北京,很难预测将会面临多久的停机,而离开北京的决策晚一天甚至晚一小时做,都可能出现其他变故。

于是,同事们最钦佩的「雷厉风行版」杨晓培准时「上线」了——她先让统筹把接下来的戏拉出一个计划,然后打电话给横店的同事,问那边的场景能否实现,4个小时后,这项工作完成,杨晓培得到「可以拍」的答复,立刻通知所有人,晚上8点开会。

「今天不是来跟大家商量,是通知大家,」杨晓培刚坐下就开门见山,「立刻转去横店拍,我们连夜走。」

300吨的玻璃已经搭好了,「那就现在拆」。美术组当即拆卸打包。凌晨四五点,集装箱装车出城;主演肖战和李沁是最后被通知的,次日下午两点匆忙上了飞机……剧组300多号人,在24小时内全部转场到了横店。《梦中的那片海》得以继续拍摄。

用同事的话说,这就是杨晓培,「摔过跤,踩过坑,但永远能重新站起来」。张小斐也有同样的看法,觉得杨晓培和《好事成双》中的林双有非常像的一面,「有种打不垮的韧劲儿」。她让张小斐看到了一种明确的女性力量。

《好事成双》里张小斐饰演的林双。图源剧集《好事成双》

「飞檐走壁」

大徒弟祝凯是杨晓培一手带起来的,如今是西嘻内容制作中心的副总,也是制片人。公司一关一关朝前闯的那段日子,所有人都承担着不小的压力,有一次,他坐在杨晓培办公桌前,突然泪流满面:「以前多好啊,我们跟着您在剧组,收工了大家开会,开会了有明确的指令。现在忙得一年下来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祝凯口中的「以前」是指和杨晓培一起在柠萌工作的日子。那时团队的氛围更像是一个工作室,简单,纯粹,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产出优质产品上。维澜那时候是杨晓培的助理,和祝凯一样,她也常常怀念那段日子,大家24小时摸爬滚打在剧组里,一起吃喝,一起工作,每天睁眼就去现场,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去找新的问题,它们大多是可控的,然后一步一步往前推进。

当工作室「升级」成了一家公司,就不得不去适应更加复杂也更加庞大的体系,困境重重。但杨晓培从来不会去想这些,不是不怀念,而是,「我从来不往后看,只往前看」。

那些艰难时刻度过之后,她常常独自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待几天,等到推门走出来,又是那个依旧精致、昂扬、热气腾腾的杨晓培。

行业不景气,唱衰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杨晓培始终觉得有希望。「只不过就是水位高的时候和水位低的时候,有泡沫的时候和没泡沫的时候,大家疯狂的时候和冷静的时候,除了这些,其他的我觉得都没有区别。」

有一年,横店所在的东阳市市委书记带着税务局、财政局等各个局的13位领导来北京考察,西嘻是三家接待考察的公司之一。领导们来了之后,杨晓培带他们参观公司,边走边讲,顺便聊起了对行业的看法,「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行业一定是欣欣向荣的」。

她的状态让市委书记感慨了半天,他说:「哎呀,到前面两家公司,我们都觉得他们的头都是这么耷拉下来的,需要我们给他们浇水,说『这个行业一定会好的』、『我们是来给你们送福利的』,到你这儿来,整个人是这样子的状态。」市委书记边说,边像杨晓培一样扬起了头。

曾有一位制片人在接受《人物》采访时说起,很多时候,要做的基本就是说服工作,阐述、疏通和请示,天天往悬崖上跑,同时又要会飞檐走壁,用导演或者商人还是其他什么身份,哪个身份好用,就用哪个。

这基本也是杨晓培的日常。

她说,自己是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把最坏的结果想清楚,然后用最积极的态度和执行力去做,「再难的时候想做事情也是可以的」,永远朝前看,永远在「做事」,也永远相信摸着石头也能过河。

那些严苛、事无巨细和亲力亲为,保证了内容和品质,但在这个行业,这是重要的,但不是唯一的。如何维护平台资源?如何维持和导演、演员的粘性?很多时候都是一位制片人的隐形能力所在。

「我自己是从平台出来的,知道不仅仅内容好就行了,注意力经济的时代,前期不够有声量的话,后面所有的打法都很难做。」西嘻的内容研发中心总经理周晓筱说。而杨晓培在圈内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总能码到很牛的盘子」,大家半开玩笑半称道地称她为圈内最强发行、最强casting(选角)。

从做自制、定制到现在做版权,「是跟随着资本或者平台那条线一起成长起来的」,周晓筱说,「这也是我们公司的优势和底气之一,它解决了项目到哪里去的问题。」

事后说起这些,杨晓培说:「没有什么最强发行、最强casting,其实就是彼此之间的信任,而这种信任只能用时间来沉淀、用行动来证明、用专业来实践。」

刚入行的前半年,维澜是杨晓培的助理,直观而具体地见证着她每天的工作。在维澜印象里,杨晓培的社交面很广,要尽可能照顾到所有人,对合作方、领导、朋友,艺人、媒体、品牌,全都如此。

这也是作为助理压力最大的事情,要了解每一个人,连饮食习惯、生活习惯等都要心里有数,杨晓培要求他们在接待时一定要让对方觉得被照顾得周全,甚至具体到水不能凉,空调的温度要适宜。

王为第一次见杨晓培是在北京,当时,他已经看完了《好事成双》的剧本,也做完了导演阐述,来和这位总制片人见面,聊聊项目具体的执行。

迈进她的办公室,王为被扑面而来的艺术气息吸引了,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办公桌,坐到椅子上,他的面前分别摆着:水果、糕点、矿泉水、可乐、咖啡、茶,凉茶和热茶。「所有都在桌上,让你不会没得选。」

王为是北京人,他说,在北京话里有个词叫「四致」,形容人办事妥帖,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而杨晓培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极其「四致」,「连见面吃什么喝什么都想得这么周全,可想而知这个人对待自己、对待工作的要求是什么」。

「热气腾腾」

不仅如此,她和演员的关系也很好。

黄晓明和杨晓培的初次见面,是她想要邀请他出演《好事成双》中的顾许一角。当时黄晓明正在京郊拍戏,杨晓培带着同事大老远跑到那个地方去看他。他点了郊区为数不多能点到的、很便宜的火锅,她带来了好喝的红酒。在北方萧瑟的秋冬季节,火锅就红酒,初识的两个人一起吃完了混搭但热气腾腾的第一顿饭。

「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那种气氛就特别好。」黄晓明说。那天,在火锅咕嘟咕嘟的热气里,所有人都喝得很开心,一直喝到晕晕乎乎。杨晓培也像火锅一样,永远充满热情,让黄晓明觉得,「那种亲和力非常抓人,一下子把我给征服了」。

不过那天他「稍微保留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应杨晓培出演顾许。和《人物》聊起时,黄晓明坦诚地说,《好事成双》的剧情以两位女性为主,男性角色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点缀。所以,他在那次分别前告诉杨晓培,自己还需要再考虑一下。

但到第二次见面,他就已经「心动」了。这一次是在杨晓培上海的家中,黄晓明注意到了那些居家摆设细节和细节背后的品味、品质。演员在平日要接受太多感受环境、洞察角色的职业训练,所以常常是很敏锐的,黄晓明几乎在那一刻做出了决定,「我觉得她能把这些事情做好,做成她想要的样子,做到最高的品质,还可能会超出想象」。

杨晓培喜欢组织家宴,把相熟的演员、导演或者朋友们聚到一起。她会自己设计邀请函,选择色系、菜单、餐具。她家的餐具,多到被司机调侃「不知道的人以为你是搞餐饮的」。喝不同的酒有不同的酒杯,不同季节用不同颜色的盘子。

在一次家宴上,杨晓培兴致很高,很快就醉了。有人把她扶到了房间里,其他人继续喝酒说笑。没过一会儿,门开了,杨晓培又看似清醒地出来了。

黄晓明说,那一幕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也是非常「杨晓培」的一幕:「她永远GIN在哪里。即使喝再多,潜意识的反应都是要把朋友照顾好,要让大家开心。」

黄晓明今年的生日,赶在《好事成双》拍摄期间,杨晓培特意为他筹备了生日宴。Party主题由他的姓氏而来,所以全部是黄色系,黄色的鲜花,黄色的背景板,甚至黄色的餐盘。杨晓培精心设计了所有细节,用黄晓明的形象做了蛋糕,还请了他的爸妈和儿子过来。

前不久,黄晓明和杨晓培一起赴美参加第19届中美电视节,「不管在北京还是上海,都是她的『地盘』,所以她都是高举高打。但是当我们去到美国,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也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找到最舒服的地方,定到最好吃的晚餐,招待所有朋友们。」期间,他们的一位共同的朋友过生日,杨晓培在异国他乡依然细心地为他筹备了生日宴。

回忆起《好事成双》,原本还「有所保留」但很快「折服」的黄晓明说:「我参与这个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来结交晓培总这个人,也是情感的一种交换。」

黄晓明在《好事成双》中饰演顾许。图源剧集《好事成双》

这部剧不仅请到了黄晓明。

总导演滕华涛最初对于是否接下这部剧也有所犹豫,他此前的项目大多从内容改编就开始介入,而这一次剧本已经完成了,但「因为跟培总的制作理念和创作方向都挺契合的,等于还是接任务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合作了。早在2017年,杨晓培筹备《全职高手》时,两个人就已经相识了。当时,原著小说在网上的热度和影响力非常高,加上市场上还没有人拍摄过类似的电竞项目,怎么做,尺度在哪儿,要传递给观众什么样的信息,都是有待探索的,总之就是:难度大,风险大,经验少。但杨晓培还是坚持要做,最终,滕华涛加入,所有人一起克服了所有困难,有了广受认可的《全职高手》。那次合作让滕华涛对杨晓培有了初步的印象:敢想敢干,并且能干得很好。所以,这回他再一次扛起了《好事成双》的担子。

女主角张小斐起初也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摇摆。在收到剧本后,她被故事情节打动,但一直找不到抓手。杨晓培听闻之后,花了很长时间打磨剧本,然后不断和张小斐沟通角色,几个月后,张小斐加入到了这部电视剧中。

张小斐的出现让所有人眼前一亮,用滕华涛的话说,「这样的一个角色,这个年龄段的女演员,其实能想到的就是见得比较多的(那几位),对观众来讲有一定的审美疲劳,但是小斐带来了非常新鲜的感受。」

合作过程非常愉快,杨晓培也给张小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瘦瘦小小的,但她往那里一站,你就会觉得很多事都可以跟她说,她可以去解决很多事。永远给人一种很可靠、很踏实的感觉。」

男二号卫明是一个极度自私、背叛婚姻的角色,由李泽锋出演,曾经扮演过许幻山的他一度发誓再也不演渣男了,但杨晓培出马,李泽锋来了。

《好事成双》原计划2022年5月开机,因为不断调整、优化剧本,「等」演员,最终终于拿着第11稿以及一个最理想的盘子,于11月3日在上海正式开机。

所有主创的合同签完,杨晓培冲到办公室,一把抱住了周晓筱。影视行业充满不确定,大多数时候在扑火和扑火的路上。这是她很少见的、外露的喜悦时刻。

杨晓培数次讲到,所谓的最强发行、最强casting,并没有什么「秘籍」,她有的无非就是真诚和真心以及专业度,「人和人之间是双向奔赴的,你身上的认真和能量,他们能看到,也能被打动」。在一个越来越疏离,越来越原子化的社会,没有人能抵御火锅一样热气腾腾、咕嘟咕嘟的热情。

赵露思第一次和杨晓培见面,同样也是吃火锅的场合,气氛轻松、热闹,大家很快熟悉了起来。她说,每个演员入行,心里都有一个清单:厉害的导演是哪一些,厉害的制片人是哪一些……「杨晓培」三个字在赵露思的清单上,「是制片行业的神级存在」。

每一次到组里探班,杨晓培的那辆车都塞得满满当当,蛋糕、水果,吃的喝的用的都有。「就像那种去看亲戚你知道吗?乡下的鸡鸭鹅都要带一点。」赵露思忍不住笑出声来。

连着两年,她们都是一起在组里过的春节。赵露思至今都还存着那时录的视频,所有人穿着杨晓培送的红毛衣,一起抢麦、唱歌。杨晓培活跃在欢快的人群里,和大家一起跑圈圈。「这样会有损她的形象吗?」赵露思突然冒出一句,紧跟着一串「哈哈哈哈哈哈」。

两部戏的工夫,两个人从工作伙伴变成了朋友。她能融入赵露思所有聚会,有时聚会散场,朋友还会忍不住和赵露思说:「啊,我没想到晓培姐是这样的,她好可爱啊。」杨晓培也会不时邀请她去家里玩,每次都要拿出自己的高定礼服给赵露思试装。「完全是女生跟女生之间的相处模式。」

「今年有段时间可能比较down的时候,然后晓培姐就冲到横店来,陪了我很久。反正还有很多,在危难关头,也不是危难关头,在很多敏感的事情上面,我们都是愿意去站在对方角度去思考的。」她没再细说,停在这里。

孙麒珺是今年加入西嘻的制片人,最近的项目里有很多资深的演员,在和他们沟通时,她有时会有点顾虑。但「杨晓培的作用就是消除你在这方面的所有顾虑,让所有大牌演员都配合到你的制片管理中」。

刚开机时,有一场很重要的戏,被放在了最前面拍。因为演员彼此还不熟悉,但要表演的情绪却很浓,所以效果不太理想。因为要考虑经费,更要考虑演员的时间,「你知道,他们这种演员的时间都卡得很死的」,所以没能做出重拍的决定。

后来,杨晓培看了素材,当即提出重拍。「她和演员聊完,对方爽快地回到现场:『咱们今天一定要把它拍好,不拍好谁也不下班!』」

不仅对演员导演和平台有号召力和吸引力,在西嘻内部也是。很多同事从柠萌时代就跟她一起工作,风风雨雨,一直走到现在。说实话,这里压力大,内卷严重,他们为什么留在这里,很难不让人感到好奇。

有人给出的答案是「成长空间」。此前,他们中的一些人曾在其他行业工作过,女性的天花板清晰可见,升职时,在这条隐性门槛前,再优秀依然会败下阵来。所以,在面临新的工作选择时,有人会增加一条和工作内容无关的选择标准:凡是询问婚育状况的直接PASS。而这个话题在西嘻这里自始至终没有提及。

除了这种成长和晋升空间之外,其他人的答案还包括:还不错的薪酬,有价值感的工作内容……还有一些,是关于杨晓培。在这位个性鲜明的老板身上,个人特质和情感连结是很重要的部分。

同事们说,杨晓培招人,以「快准狠」著称,只要她想要的,想尽办法也要收入麾下。那些她「想要的」人,大多在业内已经做出了亮眼的成绩或者作品,手中的橄榄枝并非唯一。很多公司由HR负责,在对方表示拒绝后就没有下文了,但杨晓培会亲自出马,一次不行两次,到第三次,一般就已经「拿下」了。

公司的二号人物、副总裁傅文婕,原本已经决意要离开影视行业,但还是被杨晓培「抓」了回来。

「第一就是她本人,如果她有想实现的目标,一定要实现的;第二是我正好遇到了一些个人的私事,她给予了足够真诚的关爱和帮助,确实被她打动了。所以就算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还是决定说,可以跟她一起试试看。」

傅文婕毕业于复旦法学系,也有海外留学经历,身上有浓重的书卷气和文人气,人生理想是去「种地」。有时酒过三巡,杨晓培会调侃她「身心不合一,总想着去农场干活」。但后来,杨晓培喝醉了,傅文婕几次看向她说「多可爱啊」、「她身上很多个人魅力会吸引着你留在这儿」。

一手带起来的制片人金日善是个非常干练的女孩,留着短发,说话也简短,很少表露感情,更别说煽情。但她在采访中磕磕绊绊地表达了和傅文婕相同的感受。

「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太鲜明了,也很有个人魅力,所以你跟她不是完全公事公办,大家会因为她,愿意留在这里,愿意跟着她一起创业、打拼。」 金日善说,「大家之间会不太像普通的上下级,会有跟其他公司不太一样的连接,但是该怎么描述,我也不太能把这个东西转化为语言,可能,有种情谊在吧。」

于是,他们像接纳家人一样,接纳了一位性格鲜明、脾气大的老板。

周晓筱觉得,杨晓培身上兼具了坚硬和柔软。「我觉得一个好的制片人在国内这种比较复杂的环境下去做一些项目,强势跟手段是必须要做到的事情,因为每天大几百号人的调度、配合,需要非常大的能量。她对内管理的时候有自己的强势和坚持,对外的公关和社交场合又能很快跟人打成一片。」

「i人」

今年,那个在社交媒体非常火热的人格测试杨晓培也做了,结果显示,她是个i人。

张小斐听说这个,在电话里惊讶地「啊?」了一声。杨晓培自己也是吃惊的,但测试做了好几次,都是i,且i值很高。同事们也觉得意外,在大家眼里,她永远是那个气场极强的领导,是人际交往中八面玲珑的大制片,甚至是在一些场合里负责活跃气氛的人。

所以,很少有人能感受到,她骨子里是期待着独处的时刻的,并且,这位解决问题的人也会在某些时刻感到疲惫。

外界所说的「选角神话」,在她自己看来,无非是笨鸟先飞,下苦功夫。一遍一遍研究剧本,一遍一遍把握角色;一遍一遍研究演员,一遍一遍邀请出演。杨晓培清楚每个项目的故事大纲、人物小传、内核表达,然后不停地讲给演员,激发他们对角色的兴趣。

而现在,谈演员越来越难了。市场在回暖,过去三年闷头研发的剧本,现在都慢慢浮出水面。「尤其今年,你能看得到的就是这些人,全行业都在找。所以演员选择项目的资源和渠道比较多,选择的余地也比较大。」杨晓培说,「那,怎么能让他们对故事感兴趣,对角色有代入感?除了要反反复复沟通,还需要演员投入具体的能量。」

这种重复感开始变成一种消耗,「虽说每个项目内容都不同,但流程都是一样的,都要付出这个体量的劳动。其实是一个挺枯燥的过程。」所以,她有时也会短暂「失神」,先把眼前的项目做好再说。

身边人最常讲起的另一个「神话」,就是她不睡觉。大家往往用惊讶和称道的语气来再现她的「超长待机」,但事实上,睡眠问题曾经一度成为「神话」本人非常大的困扰。

有段时间,杨晓培的生物钟极准,凌晨1点睡,3点半准醒;1点59睡,4点29又醒了。吃过褪黑素,后来很快就失效;也依赖过酒精,但考虑到对身体的伤害作罢。

当时,就像有身材焦虑的人每天称体重一样,这位有睡眠焦虑的人每天都要给自己计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表、计算睡眠时间,能睡满3个小时简直是值得庆祝的事情,然而大多数时候都不够,只能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沮丧、痛苦,甚至会生自己的气:「怎么又醒了?」

杨晓培原本就是睡眠不多的体质,但至少也能睡5个小时。自从2015年第一次创业,睡得越来越少,创办西嘻之后更是达到巅峰,「很多事情需要解决,很多人需要关注,有时候精力顾不上就会想,要是能分身就好了」。而分身乏术,也只能和短暂的睡眠共处。

让很多人头疼的「如何平衡工作和生活」的问题,在杨晓培这里从来都不是问题,不是因为平衡得好,而是因为她的世界里只有工作,没有生活。

2023年的尾声,《人物》见过杨晓培四次,和十几位她的同事、朋友、合作伙伴有过交谈,我们发现,她的一切经历都围绕工作,一切感受也都来自工作。

讲述一次情绪崩溃的经历——因为工作接收的负面情绪太多;讲述一个最有成就感的时刻——项目播得特别好的时候;讲述一件特别遗憾的事情——「我可能又要讲工作了。」有时候说着说着,她自己都会忍不住苦笑一下,「我的生活挺boring的,基本上没自己的生活。」

创业之前她喜欢看画展,喜欢到会专门打飞的全国各地去看的程度;也设想过如果有一天离开这个行业会做什么,说不定会去做艺术,去「真正让我觉得relax的领域」。但说归说,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看上去都已经变得遥远而不切实际了,属于她的只有「当下」,以及当下做不完的事。

同时,她的疲惫和压力自然也逃不掉外界环境的影响。行业充满不确定性,出现突发状况,杨晓培只能临时去找演员、协调各方,安抚、沟通、上传下达;《好事成双》还没播完,一位演员陷入舆论风波,杨晓培只能临时调整后期播出和宣传方向,但一定程度上正如网友所说,她同时又是「幸运」的,如果这部剧再晚上线一个月,很可能就难以面世了。只是,这种随时可能爆发的不可抗力,正日趋紧密地侵蚀着这个行业,作为一个公司的老板,杨晓培只能随时扛着灭火器准备灭火。

层层压力的包裹之下,那个在外界眼中精力充沛、充满活力的杨晓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能随时「支棱着」了,有时她会在人群中突然「抽离」出来,看向那个八面玲珑的自己,发现走着走着就「活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总之,越来越容易疲惫,也越来越渴望逃离和独处。

在北京,她经常去的地方是朋友的佛堂。甚至在一些深夜,她结束工作,就一个人到那里坐着,坐到凌晨一两点,再回家休息。

「在我不想面对别人的时候,那是我的跟自己说话的一种方式。」她说,「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把喧嚣完全隔开。」

很多独处时刻,她需要极致的安静,手机没有任何声音,周遭也不能有任何声响。连剧组的司机都知道,只要杨晓培在车上,开导航都不会外放,而是带上耳机。有段时间父母在上海待了半年,她每次回家,先跟父母打个招呼,然后找个地方独自发呆,消化一下工作,「我待会儿再出来跟你们聊天」。

杨晓培家有一把属于她自己的椅子,墨绿色的,底部有四个轮子,每次在家宴上喝多了酒就会窝在上面,朋友们见她睡了,便把她推进卧室里。欢乐的人群散去,她在那里度过一些属于自己的时刻。

有段时间她为此特别拧巴,感到痛苦,但紧接着又为自己的痛苦而痛苦:我明明很擅长人际交往,公司也需要我做这些工作,怎么能有这种感觉呢?应该享受才对啊。反而是在「i人」的标签中得到了某些和解:原来自己就是这样的,那些痛苦和拧巴也是有来处的。

「从痴有爱」

那两个自己依然在对抗。

不这样可以吗?如果离开人群、离开这个行业甘心吗?或是降低标准,能接受吗?杨晓培给出的全是否定的答案。

西嘻成立之初,她的动力很简单,赌着一口气,要赢,要做大做强。但三年走来,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责任,对公司的责任,以及作为一个时代记录者和表达者对时代的责任。

「我不是个野心家,没有想要做一个多大的公司,但是走着走着,路径就变了,你的行为要去匹配上你选择的路径,因为有更多的责任和义务。」杨晓培说,「越来越不能辜负别人,不辜负别人就要更强才行。」那些恨不得直接放弃的艰难时刻,她脑袋里想的全都是:项目怎么办,团队怎么办,西嘻怎么办;怎么和平台交代,怎么跟投资人交代,怎么跟品牌交代……

不止如此,在责任之外,在商业、流量和财富之外,这个事业还保有着非常原始的吸引力。身在其中的人永远在不停地表达和传播,让巨量的观众共享同一种情绪和情感,而那份影响力与成就感永远都是即时的、直观的,容易激发多巴胺的。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神秘连接,能源源不断地为杨晓培注入能量,而想要获取更多能量,就要不停建立新的连接、收到更多的反馈。这是给人压力的,同时也是让人亢奋的。

杨晓培学佛,师父和她说,你们都是有福德的人,因为做出的项目传播力非常大,小则几千万,多则十几亿、几十亿的人群能知晓。「如果传输出的东西是正向的,让人得到了共情和共鸣,我觉得是个挺牛的事情。」杨晓培说,「那个时候才是实至名归的。」 对她来说,这是最幸运的事情,「多少人因为生活做不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但我们恰恰相反,可以选择从事热爱的行业」。

骨子里的好胜心也一直都在,杨晓培说,她时时刻刻会有一种还没达到想要的高度的感觉,所以永远都在想做些什么把这个东西「够」下来,于是更积极、更精进。

在采访中,她前前后后提了三四次,「差一口气」。「我们的每一部作品热度都不差,包括《梦海》,包括《好事成双》,让别人觉得,呀,挺好的,反响、数据、商业价值都很好。它们都是S级甚至S+,也破圈了、成爆款了。可是永远只是垂类爆款,不是全民爆款和真正万人空巷的作品。」杨晓培说,「所以我一直在想,我们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做出来的东西总是会差一口气?我们为什么做不出来像《狂飙》这样优秀的作品?为什么做不出来像《庆余年》这样的大古装?我希望在未来的三年当中,能够把这口气补上。」

现实是,行业充满不确定,「爆」和「出圈」都是一件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个体如何自处,不仅是杨晓培的课题,也不止是影视行业的课题。

但她身上永远有一股「尽人事听天命」的力量感。她说,这种一直向上的状态来自自驱力,也来自危机感,「我努力都这样,要是不努力连结果都没有。」杨晓培期待西嘻能在下一个三年做出一部真正全民爆款的作品。

西嘻会议室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是一只威武的狮子,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同事们都觉得,这很像杨晓培。如果用流行的星座学来自我剖析,她是狮子座,上升天蝎,老爱刨根问底;月亮摩羯,工作严苛到「犯轴」;金星落在了处女,追求细节,有精神洁癖。和狮子也有着极为接近的性格特质,「狩猎的时候很冷静,盯准一个猎物之后,会有爆发力地、毫不动摇地冲上去,没有什么能干扰她,也没有什么能阻碍她」。

王为也有同样的感受,他说,她永远在往前走,也永远有一股劲儿在支撑着她往前走。就像那幅画,「我不知道她眼睛里到底看的是什么,但我相信一定很广阔」。

杨晓培故乡在敦煌,一座因为莫高窟文明世界的城市。从小到大,杨晓培无数次进出石窟,那些壁画刻在她的审美基因里,也在日后的很多时刻频频回响。

杨晓培对一幅敦煌壁画记忆深刻。那是《维摩诘经》的片段,文殊菩萨去探望卧病在床的维摩诘,问他,既然你是修行人,为什么还会生病?维摩诘回答说:「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又问,那怎么可以病好?答:「众生病愈,则我病除。」

—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心中有爱;因为有对爱的执着,所以必然会痛苦。杨晓培把前八个字记在了手机里。

「如今和自己完全和解了吗?」《人物》问杨晓培。

「和解了50%。」她说。

所以,每一次靠闭关独处回血,血条满了,推门出来,依然会热气腾腾地回到人群中,回到热爱的事业中。

去《焕羽》剧组探班的这天,照例是早班机,照例排了满满当当的行程,她从北京到泉州,又从片场到机房,最后出现在晚宴上。

在这样的场合里,杨晓培永远是个头最小的那一个,但永远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她会在一次一次的发言里注视在座的每一双眼睛,照顾每个人的感受,会严肃而真诚地对政府领导、平台领导以及主创们表示感谢,也会敲打着餐具活跃气氛,并且,每一次举杯,都会喝光手中的酒。

晚宴尾声,杨晓培依然保持着优雅与体面送所有人离开,其实她已经「断片」了,宾客散去,一个人趴在巨大的圆桌上。

「今天特别好。」搀扶着她离开时,副总在一旁说。

杨晓培酒还没醒,歪过脑袋,发音含糊地问:「真的吗?真的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挣开了所有人的手。酒店的走廊狭长、昏暗,这个瘦小的影子回到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