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场之后，演出市场在今年迎来爆发。演唱会和音乐节像是跑马灯一样不停地各地转动，抢票成为人们娱乐生活里的新日常。狂热的势头如同火山喷发的岩浆一样蔓延，从一二线城市溢到中小城市以及乡村。音乐正在下沉，歌手也在下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自己的「十八线」老家，也在大搞演唱会和音乐节，一些知名明星都「沉」到了自家门口。

在老家听「他们」的演唱会，究竟是什么体验？五名年轻人跟《人物》分享了他们的观看经历。有惊喜，也有惊吓，有很多「本土化」的特色，甚至还有些荒诞不经的插曲——但这些都不足以抵消那些快乐。毕竟，富有旋律的生活，终究是美好的。

以下是他们的「下沉演唱会」故事——

文｜邬宇琛

编辑｜楚明

图｜受访者提供

「你们这个是什么？还有山顶票呢，也太离谱了」

王若若 21岁 河北邯郸

当我在抖音上刷到音乐节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特别像「虚假诈骗信息」。

信息里说，邯郸要在五一假期办音乐节，开三天，阵容里有张碧晨、薛之谦，还有张靓颖。我点开发布这个信息的主页看，发现这个账号的粉丝也不是特别多。我真的不敢相信，因为邯郸挺小的，一般也觉得不会有大明星「空降」到这里来，要去也是去石家庄这样的省会城市。

但因为邯郸太小了，开一个音乐节大家都奔走相告，发现这个消息竟然是真的。我妈能搞到免费票，我自然也想去。这场音乐节开在永年区，一个挺偏的区，之前是一个县，离中心区二三十分钟车程。去的路上沿街会看到很多黄牛，大概就是村镇上的居民。我猜主办方害怕吵到周边村民，先给了他们赠票，老人家拿着票也没什么用，就会拿出来卖。一张票50元、100元，就能够买到。

第一次去看音乐节，我也没怎么准备，五六点才到现场。一刷朋友圈，从小到大的同学都在这儿看音乐节。粉丝也会有，都是看薛之谦的。他们拿了旗子，冲到前排说要「守住栏杆位置」。

在这儿办音乐节，确实会有一些比较好玩的画面。我记得有一个孙子带着奶奶来看音乐节，奶奶说：「这有啥听的。」孙子就说，「你啥也不懂。」

最好玩的是薛之谦出场的时候，唱着歌，灯光打在他汗津津的脸上，他深情地说：「请大家把手电筒打开好不好？」话音刚落，整个场地被白色的灯光照亮。不远处，一个小山坡上竟然亮起了一条灯带，没买上票的村民在山坡上坐着，也打开了手机灯开始摇晃。薛之谦用那种惯用的有些浮夸的综艺腔调指着山那边的灯带说：「你们这个是什么？还有山顶票呢，也太离谱了。」

这场音乐节过后，6月，邯郸又办了一场演唱会。我更惊讶了，「邯郸怎么了？这是升咖了啊？」演唱会的冠名商是邯郸一家很有名的酒企。这个演唱会也赠了不少票，学校老师会发，周边居民会发，买酒会送，开发商也会送，感觉恨不得半个邯郸城的人都去了。

这场是「群星演唱会」，有黄绮珊、齐秦和房东的猫，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艺人。可能因为是群星汇聚，安排了四个主持人串场，穿着晚礼服，还怪正式。但是我觉得这个主持人吧，也是怪怪的，有一搭没一搭让大家喊喊口号和广告词，互动很尴尬，有点像那种乡村大舞台。

但总体来说，我感觉还是很不错的，毕竟在这个场合和氛围下，大家可以像个神经病一样快乐。

直到今年11月，邯郸的音乐节居然又升级了，阵容上有李荣浩、李宇春，还有张杰。你想想，张杰啊。我这次花钱买票了。

跟第一次音乐节不同，这次来的人里明显多了很多外地人。我问了一下附近的姐妹，有从省内的石家庄来的，有从衡水来的，还有从外省湖南来的。过去人家哪儿会来邯郸呢？大家来邯郸只知道「学步」，而这次来竟然是看演出。

对我来说，连看三次现场演出后，期待值也提高了。下一次呢，我希望能看上一场个人专场演出，不像这几次的那么杂。

「凳子呢？我们就站着看吗？」

李晓亮 25岁 广东茂名

茂名今年开了几次音乐节了，理论上。第一次是5月的时候吧，当时官宣了演出阵容，里面有朴树，我还挺喜欢他的，就买了票。但买票后，音乐节莫名其妙地取消了，也没说原因，就是「不可抗力」。

可能是因为赶上茂名的「荔枝节」，全市都把时间留给荔枝。当11月的音乐节官宣的时候，我都怀疑它能不能办成功。

11月这次音乐节，由我们当地一家媒体负责票务销售。同行优先会发消息问我们需不需要票，过去这家媒体逢年过节都卖月饼、年货，今年卖起音乐节门票了，听说他们都背了销售指标。出场阵容里面有房东的猫、张杰等等。我自己比较喜欢房东的猫，所以花299买了早鸟票。

大家对这次音乐节的期待都挺高的，茂名以往很少有这种大型演出，但相应地，大家吐槽的地方也很多。

音乐节开在茂名的「中国第一滩」，从市区开车过去要一个多小时吧，算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而音乐节的场地不靠海，就在一个大空地上。

令我比较无语的是消费。这个音乐节不让带食物和水就算了，连雨伞也不让带，我带了把雨伞还被收走了。我以为是考虑到安全问题，结果进去一看，摊位里卖的雨伞50元一把。等散场的时候，我们被收走的雨伞也找不到了。肚子饿了，我和同事去买牛肉泡面，就是泡面加了几块牛肉，也要40元左右。太贵了，我当然没买。饿能憋，渴很难。我去买可乐，工作人员直接从一个大的可乐瓶里倒出来可乐，加了几块冰，卖我15元。我想说，你溢价卖我可以，但是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这么倒？

音乐节对茂名人来说确实比较稀见。我和同事一起去看，很多同事都不知道音乐节是没有凳子的。进了场以后，有同事问我：「凳子呢？我们就站着看吗？」我还有个喜欢听重金属的朋友后面和我吐槽，他凑了一帮喜欢音乐的小伙伴在场中间绕圈「开火车」，结果旁边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当天印象最深刻的应该还是张杰的号召力吧。张杰快出场的时候，前排突然扬起了蓝色的大旗，所有人都在呼喊「张杰」的名字。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推迟了大概20分钟才出场，我周围的人都在喊「退票」。有个朋友告诉我，这些粉丝从昨晚就到这儿开始排队了，「退票」喊了没半分钟，演出就开始了。张杰确实很有表现力，而且我发现他似乎是全场唯一一个会抓镜头的明星，会和镜头互动。

当张杰唱「这就是爱」的时候，我旁边一个男生突然跪下，掏出一枚戒指求婚。我还挺惊讶的，真的在演出现场看到了传说中的「求婚」，觉得挺有意思的。

直到演出结束，槽点一直在线。晚上11点，我和朋友开车离开，到停车场出口的时候发现堵了一大片，大家扫码缴停车费，结果信号很弱，缴不上费，也没有工作人员在那儿服务。我和朋友下车，直接开始指挥交通。大概过了几十分钟，才有人过来把栏杆直接打上去，免收停车费放出车辆。

那天其实还是开心的，毕竟听到了房东的猫。音乐节和朋友聚聚，一起凑个热闹，可别因为吐槽，扫了大家的兴。

我们拿着应援牌开口大声跟唱的时候，旁边的叔叔阿姨都在静静地看着

罗杨玲 33岁 广西贵港

今年演出真的太疯狂了。我老家的县城都要在下个月开音乐节，你能想象吗？

我老家在广西河池的南丹县，县城就几十万人口，特别小。可能是因为我们那儿出了个乐队吧，叫瓦依那，今年刚刚上了《乐队的夏天》，这次音乐节也有他们。开音乐节的那个体育场只能坐几千人，以前县里面过年过节放烟花就在这个场馆，现在估计就是居民茶余饭后来散步，或者是来踢足球。这个音乐节应该会赠票，因为协办单位是我们当地的一个酒企，大企业，应该会给客户赠极少的票。

也就是因为今年的演出这么疯狂，所以我都看不起演唱会了。我是周杰伦的忠实粉丝，从2013年大学毕业之后，每年他的演唱会，我都会去看两三场。最近一次看他的演唱会都是2019年了，在长沙的「嘉年华」，当时我花3000多元买的黄牛票，挤进了VVIP的内场，票面是2200多元。而现在2200元的票，溢价到上万元了。今年是想买也没钱了。

今年看的唯一一场演唱会，是一场群星演唱会。演唱会开在广西贵港，一个五线城市，演出表上有张智霖、Twins、梁汉文和李克勤等等，对两广地区的人来说都是耳熟能详的港星。我妹妹是张智霖的粉丝，她凑我一起去看的。本来觉得今年演唱会票价这么高，能够去一个离得近的城市看一场也挺满足的。放票的第一天，我们就抢了看台区，388元的票。

按理来说，第一天买的票肯定离舞台会更近一点，结果到了场地一看，我们竟然在最后一排的「山顶」。我问了下坐我前面的人，他们在演出开始前一个星期才买的票，只要200多元，还是在本地买的票。内场更夸张，1200多元的票开场前只要500元多就能买到。刚到场馆的时候，我们的座椅上面都是污垢，用纸巾擦都擦不干净。

虽然场馆挺大的，但舞台真的太小了，这些我都能忍受。可是，音质真的太差了。明星们唱得也很费劲，有点无法发声的感觉。如果说个人演唱有100分的音质，那可能拼盘演唱会的音质只有30分。大屏幕上的动画全场都是一套，也谈不上什么舞美和设计了。

钱也花了，我和妹妹就当做来唱K了，反正歌传唱度很高，没有提词器我们也会唱。我和妹妹专门带了张智霖的应援牌过去，结果周围都是叔叔阿姨。我旁边那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是在公交车上看到的宣传广告买的折扣票入场。当我们拿着应援牌开口大声跟唱的时候，旁边的叔叔阿姨都在静静地看着。

原来，只有我们认真了。

买1080元的票去看「群星演唱会」，是不是有点像「冤种」？

张玉婷 28岁 福建南平

我和老公买了两张1080元的内场票，从江西赶到福建，看了一次说看就看的演唱会。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看演唱会。今年演出确实比较火，南昌也办了两场音乐节，我们去看了，台上有袁娅维和杨丞琳，感觉氛围还是挺不错的。有了这次体验之后，我们就想再去听听演唱会。

我老公在大麦上刷到一个演出信息，是群星演唱会，阵容里有温岚、朴树、张信哲这些人。我老公喜欢朴树和温岚，而我喜欢张信哲。演唱会在福建南平，我们坐动车过去要2个小时，不算远，所以决定下得也很快。

2019年，我从上海离职回南昌生活。在上海的时候，文化生活还是很丰富的，时不时会去看一下展览，听听演奏会和脱口秀，但钱都花出去了，存不下来。现在回了南昌，钱都存到了，有房有车有家人，但娱乐生活就比较少了，最多就是打打羽毛球、飞下飞盘，比较健康，但少点文化乐趣。

我们没眨眼，也想要最好的体验，俩人都买了1080元的内场票。

买票和演出中间大概隔了一个月。很奇怪，中间都没有搜到这场演唱会的更多信息，反正就知道演出的就这几个人。而且临近演出，一直有传言说这场演唱会取消，但最后也是按时办了。

我们当然是抱着很高的期待去的，结果到了当地以后，总感觉缺少点氛围。我之前是做活动策划的，知道如果做活动，那么线上要有宣发，线下要有指引，但这次主办方几乎没做什么宣传，也没有指引牌。我们打车过去还是问了警察才知道入口在哪儿，到了场馆以后有个入口还封了，场馆附近基本上是空荡荡的。

可能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到得比较早，进场的时候，安保比到场的人还多。当时天已经黑了，官方说是7点半开场，但实际上将近8点才开场。开场之前，大屏幕就轮放广告，房地产的、酒的、汽车的、茶叶的，我们听着广告词在座位上玩手机。

临近开场，体育馆才陆陆续续坐上人，应该也有八成的上座率，但很多人拿的都是赠票和折扣票。我们问了周围的人，有亲戚送的票，有单位送的票，就是没有买的。我旁边那个人是吃了饭才来的，还说晚上喝了点酒，身上还有酒气。现场也看到老年人。演出开始后，秩序也有点混乱，有人离开座位挤到前排，安保也不管。

整体来看的话，这个演出的规模和之前在南昌看的音乐节也差不多，比较常规吧。我和老公都觉得某个明星唱歌的时候表现得还是比较草率，像完成任务一样，唱完没互动就下场了。对我们来说，体验个氛围也不错。我们晚上散场吃了个饭就回酒店，第二天一大早就得回南昌带娃。

后来我在小红书评论区看到，这场演唱会开场前250元就能买到我们票价的票了，感觉真的是有点「冤种」吧。我们还买了西安刘若英的专场，这次在票价上应该不会踩雷了吧。

艺人唱歌的时候，「大酒瓶」就在旁边滚动着

张蕾 35岁 河北某城市

朋友和一家酒企有合作，得到了很多张对方赞助的演唱会门票。几经周转，这张群星演唱会的门票就到了我的手里。

我上一次看演唱会还是在2016年，是在石家庄体育中心看的陈奕迅，质量非常高，之后看得就比较少。这次演唱会名单上有张靓颖、房东的猫，还有张信哲。这些艺人在「下沉」市场确实很受欢迎，尤其是张信哲，在我们这里群众基础广泛。一整个月，我都能在小区电梯里看到这场演唱会的广告。

造势了这么久，期待值自然是烘托上去了。进场的时候，我还看到很多外地的粉丝团拿着大包小包和灯牌荧光棒入场，都是抱着团的，看着就和本地人不一样。结果，开场以后大家就开始喊「退票」，第一个歌手出来，大家完全不给面子，也在喊。其实人家唱得挺好的，只是知名度确实差了点。「退票」喊了大半场，房东的猫出来以后，就不喊了。中途有一些艺人唱歌，明显被这场面吓到了，也没怎么互动，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从现场感受来说，确实不好。灯光设计得不太合理，我在内场坐着，灯就直射在人的脸上，非常刺眼。台上有几块不大的屏幕，其中有四块还全程播放着酒瓶子的动画。艺人唱歌的时候，「大酒瓶」还在旁边滚动着，很吸睛。音质更是差得不行，据说外场的人都听不清艺人在唱什么。

演唱中间会有主持人上台串场，他让大家扫大屏幕的二维码抽奖，结果体育馆信号不好，根本也没扫出来，只好比较尴尬地圆了场就下去了。这个环节就白白浪费了。

这几年非常多的企业喜欢利用演唱会做营销，因为年轻人喜欢这个。曝光量也挺大的，哪怕都是赠票引来的。但从这场演唱会来看，本土企业的广告植入方法仍然是硬广。

后来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两拨儿评论，一拨儿说「都是赠票，要啥自行车」，另一拨儿的意思是「从外地赶场过来，结果被怠慢了」。毕竟我是赠票嘛，所以我还是满足的。演出开场前，那个没闪到我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让我一下子感觉，对生活的期待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