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浪漫的夫妻,定义了自己的死亡
火山会是他们的归宿,甚至坟墓,莫里斯心知肚明:「我们是流浪艺人火山学家,我们是火山的追逐者,地球决定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我们向未知前进,哪怕那总有一天会杀死我。」
文|易方兴
编辑|姚璐
图|纪录片《火山挚恋》
倒计时
《火山挚恋》排片不多。8月底的一天,下班后,我赶去电影院,还是迟到了。一进放映厅,片子已经开始,就看见一片漆黑之中,接天的红色染上银幕,火山岩浆扑面而来。这一幕长达几十秒,耳朵里都是地球的血液正在沸腾的声音。
这时,在画面一角,有一个穿银色防火服的身影。这身影转过身,越走越近,在画面里也越来越大。她摘下银色头盔,露出了一头短发,汗水和火山灰糊满了她的脸。她冲着镜头露出了一个笑容。火山正在她身后喷发。
1984年,卡蒂亚在冰岛克拉夫拉火山山顶。
看完电影很久之后,我都会回想起这个瞬间的笑容。那是1984年,冰岛克拉夫拉火山正在喷发,火山学家莫里斯和卡蒂亚夫妻二人在火山口拍摄了这组镜头。由于莫里斯坚信,「火山研究是一门观察科学」,所以在研究火山的二十多年里,二人总是尽可能地离火山更近。这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咆哮的火山,渺小的人,以及一个笑容。
这是一部充满了浪漫气质的电影,这对热爱火山的夫妻,都喜欢戴红色的帽子。电影里的画面,常常是两个小小的人,在涌动着红色岩浆的火山边跳跃,他们钟情于自己的火山事业,不顾一切地研究它。但这种浪漫无疑笼罩着另一重危险的色彩,因为所有看电影的人都知道,这对夫妇,已经于1991年日本云仙的一次火山爆发中丧命。
这部由美国的年轻导演萨拉·多萨执导、编剧和制作的纪录片,获得了9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片提名。不过,萨拉·多萨所做的相当一部分工作,其实更接近于一种剪辑,因为她所用的火山镜头,全部来自于莫里斯夫妇的短暂一生中,所拍摄的超过两百多个小时的影像素材。它跟《地球脉动》一类的纪录片有极大差别,一个是用最先进的无人机、长焦高清摄像机拍出的精致画面,另一个用的则是几十年前的胶片机,靠肉身站在火山面前拍出的朴素场景,这让它的画面有时候粗糙、颗粒感十足,有时候又晃动不已。
而这些素材本身,也意味着一个巨大的遗憾。因为如果莫里斯夫妇还活着,他们原本是希望能拍出一部属于自己的火山教育影片。
看这部纪录片的特别之处还在于,会有一种看其他片子所没有的煎熬感。因为知道他们最终会被火山埋葬,所以会很恐惧这部片子结束那一刻的到来——尤其是在看到了开头卡蒂亚那个快乐的笑容之后。从这个意义上说,整部纪录片,实际上也是他们生命的倒计时。正如阿多尼斯在诗中写的那样:「万物都会走向死亡,只有人除外,是死亡向他走来。」
看着他俩在火山下的笑容,以及这些能够把生命轻松抹去的火山画面,我不时会感到怀疑——初见火山带来的热爱,真的有如此大的推动力吗?岩浆流淌过来,这两个人不但不跑,反而跑过去用脚踩,踩得脚都着了火,为什么?火山喷射出的石头砸落大地,有的像山羊一样大,有的像汽车一样大,他们反而原地支起了帐篷,为什么?在火山面前,热浪迫使他们捂着脸,但他们还是继续向火山走去,为什么?面对着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死亡,他们却是那么开心,为什么?
它不仅关于对热爱的追求,也不仅关于冒险和勇气,它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他们为何要选择向死而生的人生,从而在某种程度上预言了自己的死亡?
影片里,每一帧绝景背后都是巨大的代价。他们要面对像湍流一样的岩浆,无数从天而降的「火山弹」,还有大大小小能将人吞噬的暗穴。有一次,莫里斯掉进一个沸水坑里,整条腿被烫伤,「皮肤像洋葱一样剥落」。没多久,他又出现在另一座火山上。
在死亡的巨大恐惧面前,逃跑是人类乃至一切生物的本能。所以,这些极为逼近的火山画面传达出了一种粗犷的震撼力。这些场景,就像莫里斯所形容的:「每次火山喷发之前,火山都会像病人一样颤抖。地面因岩浆上升而摇晃。它也会肿胀,就像脓肿正在形成。斜坡越来越陡峭,石坑越来越大,火山的气息也发生了变化。它变得犯规,温度升高,就像发烧。」
而他和卡蒂亚每次要做的,就是在一个离火山口尽可能近的地方,在颤抖的地面上架好摄像机,等待着火山喷发的那一刻。
卡蒂亚和莫里斯在办公室
我们的人生只会有火山、火山和火山
莫里斯和卡蒂亚都是法国人。卡蒂亚出生于二战期间,就在法德边境——当时她家乡的部分地区被占领。莫里斯出生于战后仅一年。他们在越战期间长大,看到暴力笼罩下的世界被破坏,看到杀戮和死亡。不约而同的,两人都在少年时期为火山着迷,卡蒂亚看到的是埃特纳火山,她说:“一旦你看到如此超然的东西,你就无法回头。”而莫里斯则是在七岁时,看到了斯特龙博利火山,他欣喜万分。
当时,火山学家全世界一共只有300多人,相比全人类的数量,这个数字极小。而在这极小的范围中,莫里斯和卡蒂亚又是属于极少数的一类人。他们甚至被同行称为「怪人」,原因就是他们太叛逆,太过激进,太沉迷于火山。
《火山挚恋》的第一个镜头,对准的并不是火山,而是一片雪原——莫里斯和卡蒂亚越野车陷入雪坑,无法前进。这个场景,可以说是这两位火山学家当时处境的缩影——远离世界,寸步难行。
从1970年到1980年这一阶段,他们研究和实地探访的更多是红火山——这是莫里斯对火山的分类。红火山相对温和,火山岩浆会沿着固定的路线流淌,莫斯利和卡蒂亚甚至能蹲在岩浆边用平底锅煮鸡蛋。在这个时期,火山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更多的是一种危险的美。
而在1980年后,圣海伦斯灰火山喷发是他们研究方向的转折点。圣海伦斯这样的灰火山,又被称为「杀人火山」,它的威力,相当于2.5万枚广岛原子弹,喷发柱冲入大气层24400米高,喷出的火山灰在11个州沉积。这次火山造成57人遇难。
当时,莫里斯夫妇心情糟糕透顶,他们在火山喷发后的灰烬上拍摄了三个月。也是在那一刻,他们决定转变研究方向,改成研究灰火山。他们想通过研究,拯救更多的人类。
可以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当时火山现象研究还处于早期阶段,他们夫妻的研究,对早期探测火山、预测火山起到了重要作用。二人甚至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分工,莫里斯喜欢拍动态的火山视频,而卡蒂亚更喜欢拍摄照片。
面对死亡,他们很清楚自己想做的事。火山像一只巨兽,人类如同爬在巨兽背上的蚂蚁。而此刻,有两只蚂蚁正向巨兽发出宣言:「我要了解你。」
看完电影后的不久,我去了一趟山西大同,专门实地看了一次火山。
大同火山群是我国华北地区唯一保存完好的第四纪火山群。当天小雨濛濛,我站在其中最高的一座火山的火山口,俯瞰眼前的绿色原野。我脑海中想起莫里斯和卡蒂亚。四周很安静,只听得到雨声。我知道,火山的时间尺度以万年算,几十万年的火山喷发,才塑造了眼前这样一片大地。
我感受到一种自身的渺小感。面对自然造物,人类常会有类似的感觉,莫里斯夫妇也不例外。在《火山挚恋》里,我看到莫里斯写到:「人类的肉眼无法以地质时间观察,与火山的寿命相比,人类只是一个瞬间。」当他们在各自的人生中亲眼观看到火山喷发后,命运齿轮便开始了转动。「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无法接受其他的生活方式。人类的野心与虚荣心到底有多大?我们试图见证这股力量,我们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驱使地球的心脏跳动,是血液吗……从现在起,我们的人生只会有火山、火山和火山。」
剩下的,就是看他们愿意为自己的宣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与普通人不同,莫里斯是个不回避谈到死亡的人。他们夫妻二人无限逼近火山口的拍摄行为,其实也遭到过当时学界一些人的批判。但莫里斯是那种如果有人告诉他「不」,他会更强烈地说「是」的人。就像他曾说的那样:「傻子就是一无所有,只剩理智的人。」
那么,莫里斯拥有什么呢?他描绘过他心中的愿景:「我想过精彩而短暂的一生,胜过漫长而无趣的人生,我愿意为了火山之美舍身。」有一回,他和朋友买了一艘二手橡皮艇,在一个充满酸液的湖中划船,结果,当用来研究的仪器投入酸水,钢丝绳很快因为腐蚀断裂,科研最后失败了。他们后来划了三个小时才靠岸。但莫里斯每次讲起这段经历都很高兴。在他的讲述里,危险也成了诱惑的一部分。他在各种场合表达过对死亡的看法:「就算要死我也不会怕。为了这样的人生,我愿意做任何事。」
而要理解这样的生死观,也需要理解莫里斯所说的「火山之美」。这也是《火山挚恋》和莫里斯夫妻试图完成的另一项使命。他们所拍摄的火山和岩浆,有的如小溪一样蜿蜒流淌,有的激烈如同喷泉;有的能拉出长长的丝,有的能搓成一个圆圆的球;有的互相撕裂,有的相互侵吞;有的鲜红炽热,有的灰霾漫天……最危险的一次,火山爆发造成的尘屑流离卡蒂亚只有不到50米,他们一边拍摄,一边陷入了迟疑,「是留下还是逃离?」他们最后决定赌一把,选择留下来继续拍摄。赌注是他们的生命。
那次,他们赌赢了,拍下了极为壮观的灰火山镜头。那是一种美学上极具张力的画面,危险与美并存,死与生只隔着一道深渊。
凝视同一件事
在这份可以称得上危险与孤独的事业中,莫里斯夫妇幸运地拥有彼此。
导演萨拉·多萨太年轻了,她没能见过莫里斯夫妇生前的样子,但她采访了他们的家人和朋友。最后,她在接受采访时说:「是莫里斯和卡蒂亚教会了我——有意义的生活和有意义的死亡意味着什么,我认为其中的核心是关于爱。」
导演萨拉·多萨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过卡蒂亚小时候的一段往事。「在卡蒂亚十几岁的时候,有一个狂欢节来到了她长大的小村庄。其中有一个游乐设施,叫做死亡之墙,那里有一个圆柱形的管子,要骑着摩托车穿过,开得飞快,尽量不要从摩托车上掉下来。而卡蒂亚跳上了那辆摩托车,最后她成功地穿过了死亡之墙,每个人都对这个年轻女孩所做的这一殊死壮举感到震惊和印象深刻。」
莫里斯的激进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毕生愿望是打造一艘独木舟,底部用上双子星号宇宙飞船那样的涂层,「我要在岩浆之河里漂流15公里,一路漂进海中」。
卡蒂亚知道丈夫的这个愿望,她调侃说:「我会在他出发时拍下他的最后一张照片。」
卡蒂亚
就这样,1970年,同样热爱火山的两个人结婚了。他们以如此的热情、如此的奉献精神走向他们所热爱的事物。就连他们蜜月的度假地,也选在了希腊的圣托里尼岛。这里不仅是希腊乃至欧洲的旅游名胜,也是火山研究的圣地。圣托里尼位于东南爱琴海上,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而在这之后,他们彼此的人生就真的与火山紧紧绑定在了一起,他们的人生愿望也合二为一:「和火山一起变老,翻遍火山上每一颗石头。」
结婚后,对各种火山的探险和拍摄成为了卡蒂亚和莫里斯的日常。在同甘共苦中,两人变得越来越像。比如,他们都喜欢岩浆一样的红色——他们一起戴红色的帽子,用红色的水壶,都有红色的大衣;性格上,他们也都喜欢冒险,喜欢恶作剧,有一回,火山脚下有个洞,卡蒂亚把丈夫推进了洞里;还有一回,为了测试一款能抵御「火山弹」的新型头盔,莫里斯捡起一块砖头大的火山石就往妻子头盔上扔去……更多的时候,他们一起骑马冲过布满火山灰的平原,一起泛舟,一起坐直升机,一起深入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纪录片中有一句话,「理解是爱情的同义词」。还有另一句,「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出生,同一个时间,有同一种爱好,他们的爱,加深了人类对世界的理解」。这时你会发现,这份诞生于渺小人类身上的爱,它的强大程度,足以令人直面无望的死亡。
《火山挚恋》的导演萨拉·多萨在拍摄中还发现,莫里斯夫妇都喜欢《小王子》的作者安托万的作品。安托万在作品中这样描述过爱情:「爱情不一定是直视爱人的眼睛,而是独立地凝视同一件事。」
萨拉·多萨说:「我觉得这非常完美地捕捉了他们的关系——他们知道如何一起看待同一件事,那就是火山,这使他们保持同步。因此,这部电影真正呈现出一种三角恋的形式,这是因为这种凝视——对最重要的事物的关联看法——成为了他们火山般的爱情。」
与此同时,除了共同凝视火山之外,卡蒂亚的勇敢,还表现在她能够直接表达心中所爱——
「我喜欢他走在我面前的时候。因为他的体重是我的两倍,我知道无论他走到哪里,我都可以去。如果他死去,我宁愿和他一起,我会跟上去。」
你想死在哪里?
这部纪录片,总让我不自觉地思考对死亡的看法。有一段时间,我问了很多朋友一个问题:「你想死在哪里?」
最后,我收到了非常令我惊讶的回答。在这些回答中,没有任何两条回答是相同的。尽管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每个人都回答得很真诚。面对死亡的话题,人们会严肃起来。
有人的回答很简单:「我想死个干净的地方。」有人选择死在家乡;有人想「平静地死在家里」;有人想「死在医院里」,因为「死在家里感觉会给别人添麻烦」。
有人想「像博尔赫斯那样死去,坠到身体分离消失在宇宙尽头」;有人想死在森林,因为她「喜欢林芝鲁朗的原始森林」;有人想死在大峡谷,「自然化解尸体」;有人想死在大海里,并且「不接受死在浴室里或者病床上」;还有人想「死在西西里岛上的一个美哭了的小地方」。
而这些回答,包含了每个人独特的所爱之物,包含了期待、遗憾、愿望,它也与每个人的人性和生死观念紧密相连。
在《火山挚恋》中,在相伴多年之后,莫里斯和卡蒂亚也直面过这个问题。莫里斯说:「我见过很多美好的事物。我所经历的一切,让我觉得我已经多活了一百多年。坦率地说,对于死亡,我无所畏惧。」
火山会是他们的归宿,甚至坟墓,莫里斯心知肚明:「我们是流浪艺人火山学家,我们是火山的追逐者,地球决定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我们向未知前进,哪怕那总有一天会杀死我。」
卡蒂亚也说了类似的话:「巨石总会落下,但是什么时候?」
在针对灰火山研究了五年之后,1985年,又一次更为巨大的火山灾难爆发了。
在哥伦比亚,这次火山事故造成2万5千人死亡。卡蒂亚面对镜头,面对数万人的死亡,流露出愤怒和羞愧的神情。当时43岁的她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表示怀疑。两万多人在火山事故中丧生,而她作为火山专家无能为力。她说:「我们简直无颜自称火山学家。」
这次灾难把他们更剧烈地推到了死亡的边缘。因为,尽管之前火山学家进行了预警,但当地政府却因为担心疏散的成本太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莫里斯觉得自责,他说他们拍得还不够多,还不足以唤起人们对于火山的警觉。他下定决心拍出一部火山电影,为此必须离火山更近。
终于,《火山挚恋》也临近尾声了。
1991年6月3日下午四点,天空下起了雨。日本的云仙山火山正有喷发之势,莫里斯和卡蒂亚来到这里,架设摄像机。北风将火山灰吹来,遮蔽了太阳。
在他们附近,一个记者接到了撤退的命令。记者边撤退边拍摄,还不忘擦了擦镜头上的雨。晃动间,镜头一闪而过,留下了两个身影,一个红色,一个黄色,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那被认为是莫里斯夫妻生前最后的画面。而这次火山造成了43人死亡。遇难者包括16名记者、2名警察、12名消防员、4名出租车司机、2名工人、4名农民,和3位火山学家,其中就包括莫里斯夫妻。
后来,在事发地,地上的痕迹显示,他们在彼此身旁。遗留下一台摄影机,一只手表。手表永远停在了下午4点18分。一周后,在遥远的皮纳图博火山,因为莫里斯夫妇的火山教育影片,当地政府及时疏散了民众,五万八千人因此获救。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死亡的方式,他们的生命,也在更多因此得救的人身上延续。
就像影片里那句我最感到绝望和温暖的话:「远离人类,才能爱上人类。」
也正是这种人类之爱,才赋予了生命和死亡最大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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