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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家暴后,一对母女的漫长重逢

2023年11月17日 文/ 王双兴 编辑/ 金石

逃离家暴后,一对母女的漫长重逢

这是《人物》「母女关系」系列的第六期。

这期对话的主人公是一对逃离了家暴的母女——妈妈付艳梅和女儿宋佳琦。在佳琦小时候,付艳梅在一次次家暴后逃出婚姻,背井离乡到北京做票贩子。因为妈妈在北京的生活居无定所,女儿只能留在老家,在亲戚家、邻居家和寄宿学校里「迁徙」。

被迫分离的日子里,母女二人各自消化着自己的痛苦,也慢慢铺就了完全不同的性格底色。妈妈在外闯荡江湖,时常被骗、被揩油、被抓,一直都是「生存模式」,坚硬、粗粝、彪悍,需要随时捍卫自己和自己的利益;女儿在家寄人篱下,要消化爸爸带来的恐惧,也要承受妈妈一次次离开的痛苦,所以常常渴望亲密关系中温暖的部分。

几年前,佳琦研究生毕业来到北京,和付艳梅住到了一起。这是这对母女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长时间相处,矛盾和错位无处不在:坚硬的妈妈希望女儿成为一个精明的、支棱的人,找一份稳定的、靠谱的工作,但细腻的女儿想要探索自己的理想和世界,又渴望着妈妈的理解和认可。性格的冲突,价值观的冲突,甚至生活琐事里的冲突,都在不停地展露过去二十多年的伤痕。

关于逃离家暴阴影许多年后,一对母女如何重新僵硬但又努力地走近对方,以下是她们的讲述——

文|王双兴

编辑|金石

视频|韦柳坤 杨冉

付艳梅,55岁,司机

「如果能重来这一生,

我一定尽力把孩子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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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不想过早地走向婚姻。

我有一个三姑,特别厉害,干什么都行,长得又漂亮,后来嫁给了一个姓马的,很不幸福,那个男的家暴,给我三姑打得不行,所以我也有点恐惧婚姻。

但是我有一个弟弟,18岁那年谈恋爱了,女方想要来我家。那时候农村挺封建的嘛,人家弟媳妇来了,大姑姐还没谈恋爱,就会觉得这个家庭不太好似的。所以那是一个坎儿,让我觉得,妈呀,真得想我自己的事了,弟媳妇都要来了,不想不行了。

最后我趴在炕头上哭了一场,想想,算了,也就那么回事,当时正好佳琦爸爸追求我,慢慢也就走到了一起。

我是农村的,他是城市的,当时每周六日他都会到农村他叔家来,带着录音机,还有当时最流行的磁带。我们一群年轻人挑完水了干完活了就聚在一起,不是以他家为据点,就是以我家为据点,特别好。他挺帅的,大高个,干干净净。那时候我喜欢文学,他也喜欢,还给我写信。反正懵懵懂懂就结婚了。

但结婚之后很快我就发现,我们两个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而且他很浑,不知道哪句话就急眼了,然后就动手。

他第一次打我,是因为他非要叫我一起去他朋友家玩,他那个朋友跟我们关系挺好,加上喝了酒,跟我开玩笑来着,佳琦爸爸就突然发怒要走,在回来的路上,拿拳头那么大的石头往我身上扔。大庭广众之下,我真的没受过这种奇耻大辱。

他是那种很浑的人,你跟他聊不了天说不了话,一句讲不在点上就打,不知道怎么就急眼,毫无理由地翻脸,还真下死手。而且他还会恐吓,动不动就说「把你家那个电视给砸了」之类的,哎呦,给我吓的。

反正就觉得,这个人就像恶魔一样,你跟他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明白。所以回到住的地方,我想我不能活了,去马路边买了两瓶敌敌畏,打开一瓶就喝掉了。

喝完我想,不活也不能死在这屋里,我得上他家找他爸,告诉他爸你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你得管一管,所以我就往他家走。刚走十来步就不行了,脑袋里像电击一样,啪啪两个大火星,我只能一点点地贴到水泥墙上,叫路过的小孩叫三轮车,最后送到医院给抢救回来了。

但他并没有因此改变。

他的性格就是天马行空,不太务实,玩是最拿手的,喝酒啦,耍钱啦,和朋友唱歌啦,反正自己快乐就行。但玩的同时要生存啊,他的生存能力一点儿没有,对「家」也没什么概念,就靠我一个人。

当时我发现了一个商机,就是卖化妆品。市里有一条街,专门批发化妆品,我就把它们进回来,在农村大集上卖,卖得特别好。后来我觉得不行,我不能在这个小地方待着,我得到城里去,我就到市里去卖化妆品了。

那时要去沈阳的五爱街进货,一星期去一次,晚上不睡觉,坐大巴去进货,进完回来就开始卖,有时候赶上下雪,也要顶着雪、推着小车往货架上摆。挺难的,但挺快乐的。

我觉得他这样玩下去也不行,所以给他买了一个三轮车。我知道他吃不了苦,所以买了个好的,是电三轮。那时候电三轮可牛了,还是我去沈阳一个亲戚家借钱买的,花了3850,然后一路从沈阳骑回去的。

我以为给他买了这么好的东西,他肯定天天出去拉活儿,但他不行,刮风不能出去挣钱,下雨不能出去挣钱,太热不能出去挣钱,太冷不能出去挣钱……总是挣20块钱就不干了,和一帮朋友喝酒玩牌。有一天我卖完化妆品回家一看,车怎么在旁边放着呢,一找,发现他在那耍钱呢,我就给他叫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开始打我,拿了一个饭勺,「咵」一下打到我脑袋上,血流得满身都是,我拿一个大盆倒上水来洗,一盆水都是红的。

另一次也是因为挣钱,他又没影儿了,我把他找回来,他拿板凳打了过来。我也不服,就挠他,挠得满脸花,他就摁着我的手,我的头低在炕上,血滴答滴答,溅得哪儿都是。

还有一次他打我,佳琦就在旁边。当时他朋友结婚,我们这帮人都去参加婚礼。因为大家都认识,一见面那个男的就过来握我的手,这一握手,佳琦爸爸可能吃醋了,不知道怎么就又打起来了。

在大马路上,大车呼啸而来,我当时被打得绝望,就往那儿跑。他就骂:「你还想死啊?你还想自杀?」然后拽过来又是一顿打。

佳琦就在旁边,她那个动作我记得很清楚,就两条腿往前扑向她爸,好像要把我救下来,但她爸也不放手,所以她走到半道儿又吓得退回来,然后又往前走,又退回来……我看在眼里,就觉得人生真是完了。

决定离开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来找我要钱。当时,商场里的高端化妆品把我们这种低端的顶替了,我一看不行了,就去百货大楼卖鞋。有一天晚上快要收摊的时候,佳琦她爸摇摇晃晃进来了,跟我要20块钱买大米。我都给他买了三轮车,他都不挣钱,来跟我要20块钱买大米,那一刹那我真是绝望,就觉得,怎么跳到哪儿,也跳不出他的手心。

一刹那我下决心必须要离开这个男的,我得走出去,不能在他的手心里晃悠。虽然确实舍不得佳琦,但没办法,得逃离这个婚姻,不逃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在佳琦3岁这年,我把她托付给我姐,第一次逃去北京,跟着朋友倒票。

到北京没多久,我就想佳琦,有一次心情不好,控制不住就哭了,一想,孩子在家真是完蛋了。所以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回来了,结果当天晚上和佳琦她爸就打起来了,妈呀,他一个烟灰缸冒我脑袋上。我发誓,我还是得走,得离婚,不然就是死路一条。他把门锁上了,我用螺丝刀把门撬开,拿着皮箱跑了。

他不愿意离婚,但我必须逃出这个婚姻,必须把孩子领出来。所以我说我净身出户,除了佳琦什么都不要,抚养费也不用他拿,我再给他3000。他这才同意签字。

后来,我好歹攒了3000给了他,然后就身无分文了,最后把手机卖了1000块钱。

付艳梅

2

其实,我一个人度过孕期的。

结婚前,佳琦她爸突然出事了,他在造纸厂上班,因为和一波年轻人把厂里的纸往家里拿,被抓了。

我想黄了这段婚姻,但他爸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我,说一定要拯救这个孩子,我就心软了。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发现我怀孕了,我想,可能命就是这样了。

佳琦在我肚子里时,是我们母女最亲密的阶段。那段时间里,她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支撑——天天自己推着车去市场摆摊、收摊,一直到生的前一天都在卖货……经常晚上睡不着觉,也没法跟人去说这些事,只能一个人默默承担。这个时候,佳琦在肚子里咕噜咕噜,东一下西一下,挺好玩的,只有她陪着我。

等到快要生的时候,所有人都说「赶快生了,搁肚子里多费劲」,但我就不想生,也害怕生,因为生完就没法挣钱了,怀孕这样多好,我走到哪里就把她一带,我吃她也跟着吃。

后来到了临产期,又经历了难产,太遭罪了,鬼哭狼嚎的。生完之后我就说了一句话:「男孩女孩?」我三姑告诉我,是女孩。哎妈呀,太好了。

实话实说我原本是重男轻女的,因为我觉得女的太吃亏了,受欺负的都是女人,如果生个男孩,好像能扛起门户。但后来我觉得不行,万一生个男孩,像他可就完蛋了。所以得知生的女孩,她奶奶可不乐意了,那脸「当啷」一下就下来了,但我还挺高兴的。

佳琦是正月十六生的,特别冷,他家又特别穷,没有正经八百的房子,我在一间朝北的、墙特别薄的、烧煤的小房间里坐月子。孩子刚满月,我就要去挣钱了,不挣钱咋整?她爸还在里面,我还要给他送钱、送东西,要把最好的我们都吃不着的留给他,鼓励他好好改造。

虽然手头紧,但我就觉得小孩是自己生下来的,就像自己的作品一样,一定要爱她,给她最好的。所以我卖化妆品挣着钱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姑娘买衣服,买吃的,当时流行字母饼干和娃哈哈酸奶,我们那个圈子很多人都没有条件,但我就去买回去给佳琦吃。

到北京之后,我开始当票贩子,因为当时没路可走,又没有本钱,只能干这个。

年轻时的付艳梅

刚来的时候,因为没钱,我在铁道旁边租了个别人用来放杂物和垃圾的房,里面是水泥的,窗户有很大的缝子,里面除了床、小书桌、皮箱,就没什么了,被褥都是我朋友从宾馆给我偷出来的。

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印象最深的就是大虫子,睡着睡着觉,「啪」就掉身上一个、掉脸上一个,那玩意儿也不咬人,但是吓人啊,那种艰苦真是没法说。

这种情况很难把佳琦带在身边,所以我得想办法,把佳琦放哪儿。

最开始是把佳琦送到了农村的我姐家,在那儿待了三个月,我回去一看,佳琦黑不溜秋像小猕猴似的,妈呀,我当时就哭了,也不敢说我姐带得不好,但觉得还是不行,得再找别家。

第二个放在了楼下的邻居家,他们人挺善良的,佳琦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多。但我每次回去,都觉得佳琦总是缩着肩膀,好像没有什么安全感。我也觉得不太行。

后来就把她放到了我妈的一个亲戚、佳琦的远房舅舅家。我和佳琦舅妈同一年结婚,同一年生的孩子,她人特别好,老爱上我家玩、聊天,爱笑,脾气也稳定,我就把佳琦托付给了她。

那些年,偶尔会回去看佳琦,每次分开都撕心裂肺的,我不敢面对这个事,所以基本上都是偷摸走,说去上厕所或者干什么。佳琦成长中的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很多美好的记忆我都没有。

但我一直在拼命挣钱,虽然单枪匹马的,但是干得风生水起,客户铺天盖地就来了。我把这些钱攒起来,转给佳琦舅妈,想给她最安稳的环境,让她受最好的教育。

佳琦的小学是私立,学费贵,但我还是让她读了最好的学校;佳琦成绩还不错,所以后面我也支持她出国读书,资金上没统计过,反正大学四年再出国100万是有的。因为我没有文化,也没有本钱,被迫成了票贩子,但我希望我的孩子不走我的这条路,拿多少钱我都认。

付艳梅和年幼的佳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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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琦毕业之后,她潘大(继父)说,这么多年这孩子一直没在你身边,你让孩子在你身边待着,培养培养感情。后来佳琦就一直住在家里,这也是我们第一次长时间一起生活。

住在一起之后,我发现她变得特别敏感,经常一句话一点就着。

其实,我一直都是生存模式。

我记得以前当票贩子的时候,有一次被抓了,我在里面足足待了一个月,过年都没回老家。

过年那天,他们其他人都在里边哭,我一滴眼泪都没掉,还笑他们。他们问我笑啥,我说我就当成回家过年一样,我回不去家,这就是我的家。他们说,你想得可真开,我说,想不开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一辈子也过不了年。

我一辈子受苦受累,就希望佳琦可别像我,而且我最担心的就是她太单纯,把什么事都看得特别美好,不知道幕后的真相。她总说我想得太复杂了活得太累,但是这社会就是太复杂了,我总担心她吃亏、被欺负、被利用,所以希望她精明一点儿。

找工作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雷区。她刚毕业那两年我特别焦虑,希望她找一个正经八百的工作,实在不行就上体制内得了,现在就业多难啊。但她偏不,一定要去做纪录片。

像你说的,我自己一路都在打破枷锁往外闯,为什么却希望女儿进体制内、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呢?因为我是闯过来的人,我知道有多难啊。而且我们当时有的红利如今已经没有了,她2018年底回国时,街面的门市都贴着「出租」,生意已经不好做了。所以我就觉得,你文凭也够了,也有出国的经历,找个国企、央企,工作稳定,还带户口,不愁吃穿,多好啊。但她就不,然后因为这件事和我吵。

不止是工作的事,她经常莫名其妙就急眼了,一说就炸。比如早晨穿一件衣服,我刚说「姑娘你这个衣服……」她马上就急眼,说讨厌我评判她,但我不就是想沟通嘛,但是她好像有种逆反心理,我一说,她就炸了。

还有一次她过生日,当时疫情正严重,谁都不敢出去,怕被传染,但她非要出去买生日蛋糕。我说现在这样可不敢出门,命都要没了,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她立马就急眼了,气得浑身哆嗦,我俩又因为这吵起来了。

后来她和我说,希望得到我的关注和温暖,但我老讨厌过生日了。可能因为我这一生遭受的东西太多,这些年忙着工作,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所以从来不过生日,也记不得自己和家人的生日,但佳琦就特别在意。

有时候我也挺烦、挺绝望的,觉得你怎么这么绝情呢?就好像我是狼似的。有时候我也会胡思乱想,觉得可能是我们老了,年轻人烦我们?我也没整明白。

她一直觉得我不认可她,其实是因为我不会。我不是那种坐在一起可以表扬女儿的妈妈,特别生硬。因为这辈子没有任何人表扬我,我也不接受别人的表扬,谁在酒桌上夸我,我就特别讨厌,我干嘛用你表扬呢?别给我戴高帽。我是属于这种性格,一辈子都是这样的,所以就会意识不到,小孩得夸、得鼓励。

但虽然表面上不说,背后我还是默默关注的,我会偷偷摸摸打听,也会去问这问那。

这两年,我在给佳琦的老板当司机,也接触到他们这几个小同事,我发现,这一代变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干净,适应的就接触,不适应的就一脚踢开。他们不应付,不需要说一些违心的话,也不需要那么假,挺好。我也想过这样的生活,我也特别喜欢这种生活。

后来,我也意识到,那些文化的、精神性的东西,不也是我年轻时喜欢的、追求过的吗?但我的那部分东西慢慢被生活打压和埋没了,顾不了那么多,只能选择生存。但佳琦可以,我就放手让她自己去拼吧,本身经济上我们没有穷到吃不上饭,那但凡能吃上饭,还是让她追求自己的理想,说不定哪天就实现了。

过去那些年,我能做的就是拼命挣钱,让她有钱花,上最好的学校。但教育的好多细节都是缺憾的,也是很难弥补的,精神上她几乎没得到什么,完完全全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所以实际上我们现在还是挺僵硬的,我也总是想,如果能重来这一生,我一定尽力把孩子带在身边。

除了这件事,关于过去,还有一点很难摆脱——这么多年过去,我都还经常会做噩梦,梦见佳琦她爸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打我,要么就是拿刀来杀我。这跟现场打得也不一样,现场打的时候,你不知道怕了,也不知道疼。但在梦里,那种恐惧,那种无力,跑也跑不动,躲又躲不了,太绝望了。

每次醒了都会想,幸亏是假的,但是要半天才能缓过来。

宋佳琦,28岁,播客制作人

「我跟我妈之间,共享的就是女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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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爸打我妈,正好我是在场的,那年我5岁,他们还没离婚。我爸这个人就是很典型的那种,我可以对你不好,而你永远是属于我的财产。所以看到有别的男的跟我妈搭话,他就暴怒。我记得那天他骑着自行车从后面冲上来,抓着我妈头发就往墙上撞,然后猛踢她的腹部,最后我妈已经吐血了。当时正赶上小学生放学,他们看到还给我妈递纸巾擦血。后来我妈已经昏过去了,他还把我妈拽到马路上,让经过的大车压我妈。

我当时已经崩溃了,过来个人,我就去拽他的手,哭着问能不能带我回家。

那一年是家暴发生最集中的一年。还有一次是在百货大楼,我都不记得为什么打、怎么打的,也不记得最后怎么收场的,但我记得那些血滴子,从我妈的摊位一直往门外延伸,一滴一滴的血。

我对这个画面印象特别深刻,它构成了我对暴力的一种想象。假设说我要拍一个电影,有一个暴力的桥段,这个是第一个冲上我脑子里的念头和画面。

那些事情带给我的就是崩溃,恐惧。虽然我爸对我没有动过手,但还是给我很大冲击,他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我瑟瑟发抖。所以我从小就一直生活在恐惧里,哪怕离开那个环境还是恐惧。

几个月前,我跟一个咨询师朋友聊,他说你可以让小时候的你给现在的你写一封信,写的过程中我还想起一件以前完全遗忘的事情。就是小学时我爸有时会到门口等我,每次如果他来,我很快就能发现。为什么我会那么快发现?写信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因为每次我出校门都会特别紧张,虽然低着头,但眼睛在巡视和搜索,很怕他来。但看到他在那,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我还是会乖乖地向他走去,我也可以跑啊,但恐惧的力量太大了。

后来我妈去了北京,我开始住在其他人家里。最开始我在农村的大姨家待过一段时间,但没有太多印象,就记得他们家那会也挺穷的,每天会有一个卡车来卖菜,我们每天都在吃卷心菜。所以我至今都不吃这个东西,因为真的已经受够了。这也是我对在大姨家那段时间唯一的印象。

上幼儿园的时候,可能是5岁左右,我被放在了楼下邻居家。他家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屋给上高中的女儿用,还有一个大屋就是他们夫妻俩和我住。那个阿姨还搂着我,给我讲过我妈给我买的绘本,孙悟空大战红孩儿。但印象里我在他家都是非常拘束的,因为我爸老打我妈的缘故,那会儿的我太拘谨太害怕了,在一种很自闭的状态,都不太敢跟别人说话,所以在他家也很不自在,连上厕所都要问一下:「我可以去上个厕所吗?」

再后来,我被送到了我舅妈家。舅妈对我很好,一直到小学去寄宿,周末舅妈也会接我回去。

那时候也从没想过和我妈在一起这种可能性。因为从记事开始,周围所有人都在说「你妈不容易」,我也一直被告知,「你妈也是迫不得已,她要在北京挣钱,现在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你唯一的目标就是好好学习」。所以我从小写作文都在感谢母爱。

那会我特别小,唯一的感受就是不想分离。但是我总是被迫分离,尤其是跟我妈,每次都撕心裂肺,特别崩溃。

佳琦年纪尚小,就和母亲分离。

她也很难受,会突然变得话很少,也会依依不舍,但是动作不会停顿。我妈不是那种会说「哎,宝贝,过来抱抱」那种妈妈,我们也不是会彼此撒娇的母女,她会表现得很决绝、很坚强,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有一次,一个亲戚抱着我,我就一直要拽我妈,然后一边哭,一边就吐了。这种情景数不胜数。

他们离婚之前,我妈可能几个月回来一次;离婚之后尤其我上小学之后,基本一年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而且每次回来最多待一周,有时候可能三天就走了。

后来我上小学不就住校了嘛,基本上她走的那个礼拜,我都不会太好,每天早上醒来脑袋里就是四个字:我妈走了。

我们老家地方不大,能听见火车站的汽笛声,每次半夜听到那个声音,我都会想,有没有可能是我妈回来了。这种对离开的痛苦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

再大一点,到小学后半段的时候,我就已经学会了隐忍,每次我妈走的时候,我就装得云淡风轻——但我会回屋里哭。

那会儿我在学校寄宿,每次知道她回来,我一般就不住在学校,让她每天来接我。那几天,我放学就站在那个窗口,看着每一个从学校门口经过的人,看是不是她。真的一个不落,哪怕是男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她,我也会仔细地看一下,就想,万一呢。

那种迫切感太强烈了,简直望眼欲穿。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历历在目。

但我妈也没当过那种正经家长,所以她很少准时到,经常迟到半个小时甚至更晚。因为她回来一趟也有很多事,要见很多人。我不是她唯一要做的事情,但她对我来说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有一次她就没来接我,那天晚上我根本睡不着觉,哭了一宿,直到凌晨三四点还在幻想她来接我。第二天我见到她了,她说前一天去跟朋友喝酒了。我当时特别委屈,觉得能跟你共享的时间就这么几天,你现在又给我减少了一天。

最近做节目我们还聊到,我总是很害怕错过,所有的局,我都没办法中途离开,一定是最后一个走的人。然后评论里有人说,也许不是害怕错过,而是分离焦虑。

年幼的宋佳琦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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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对于我就像一个精神上的母亲,一个离家的女人,很勤奋,能挣很多钱,我一直很崇拜她,哪怕她反复离开又出现,我还是非常依恋她,也并不会觉得其他人能取代她。

但我们之间也确实没有其他母女该有的东西。我是在邻居家的卫生间里第一次发现了护垫这个东西,当时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就觉得包装挺精致的,就拿起来看了说明,然后贴在了自己的内裤上。这些原本应该从我妈那里了解到的东西,都是在其他地方感受到的。

后来住在我舅妈家,我舅妈更像是我细节上的母亲,而她更像是我精神上的母亲。我不会和她分享很多具体的生活细节,但和舅妈会,我们之间才是真正的生活,是细节,是日常,是真正的情绪价值。每周六放学,我会坐在舅妈的自行车后面,一直讲这一周在学校发生的所有事情,讲个不停,直到把所有事讲完为止;也是舅妈告诉我一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子宫是什么,阴道是什么,白带是什么。

我跟我妈之间没有共享什么女性的经验,我们共享的就是女性的痛苦。所以直到现在我跟我妈都没有那么亲密。我挽着我舅妈的手是很平常的事,但挽起我妈就要做一些心理建设,只有氛围相当之好,我们才会不自觉地挽一下手。

后来,自从我正式上学之后,我们的关系也不是以前那种纯粹依恋的关系了,因为她开始对我有要求,也比较严厉,每周会打一次电话,问我成绩怎么样了,有种远程遥控的感觉。所以我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很依赖她,很想见到她,但另一方面也怕她。

宋佳琦

我妈不在的日子里,有时候,我爸会把我接去他家。这是让我非常恐惧的事,因为我妈知道之后,会跟我说,你要是再去你爸那儿我就不要你了。

这个话真的很重,简直是核弹级别的,我当时特别崩溃,又特别委屈。因为那时候我听我奶奶说,我爸告诉她,他要找一群人到北京打我妈。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就觉得,我必须得注意,不能违背他的意愿,万一他要是因为我不去他家,觉得是我妈指使的、是我妈挑拨离间,然后对我妈动手怎么办?

虽然理性分析来说,以我爸当时的实力,根本没有可能到北京来打我妈,但是一个小孩就会信以为真。我就这么在他俩中间周旋,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我也没办法跟任何人说。所以我妈说不要我的时候,我简直觉得天崩地裂,你都不知道我背着你承受了多少保护你的压力。

那段时间真的很痛苦,我也跟我的朋友表达过,但他们都是父母双全的家庭,根本没法理解,但我又期待别人能有反应。这也就让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我会用玩笑的方式来讲这些事情,说得很搞笑,每次都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那些时刻我就会觉得,起码你的悲痛还给别人带来了一些欢笑。

到这个时候,我对我妈的感情又变得更复杂了一层,好像是过了很久,又把小时候的怨气召唤出来了。

我非常理解她过去的所有选择都是不得已的,比如我们必须要分离,我必须要寄宿在不同的家庭,真的是没办法。我在这一点上并不怪她,但是我的问题是,那这个错到底要怪谁?难道因为我理解你,就得我来承受吗?我有过很不健康的阶段,老是希望牺牲自己成全他人,但也想有一个角落,就是不去理解你们:凭什么我来承受呢?

但到高中的时候,这种感情又在发生变化。从依恋到隐忍,到被震慑,到不理解,最后又到真的不在乎了。

那会儿已经玩疯了,谁也别管我,经常凌晨出家门,跟朋友压马路、放歌、去海边看日出。我交到了很好的朋友,生活特别充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她,也不需要她。

我甚至有点看不起她,觉得她非常的市侩、虚伪、钻营、小市民。我跟她一起吃饭,在饭桌上看到她推杯换盏什么的,都经常翻白眼。

当时很叛逆,有过很可笑的一个想法,就是觉得像我爸那样活着挺好的,每天喝酒,及时行乐,不对任何人负责,我甚至还赋予过他一种很诗性的理解,拿李白去比喻他,甚至某种程度上还挺想成为他的。

oh my god,救命,现在的我觉得太荒谬,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所有的自由和快乐,全都建立在剥夺别人的基础上,以前剥削我妈,后来剥削我奶。

后来接触女性主义,我开始试图理解这些事,也试图理解我妈。我发现之前很长时间里是自己错了,把矛头对准她,怪她丢下我,又看不起她的市侩。但其实,我是受害者,她也是受害者。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结局,所以女性内部不应该来纠缠你承担更多还是我承担更多,而是应该把它抛出去,去拷问这个男的,甚至是整个男权社会的事情。

3

研究生毕业之后,我到北京,也没有太多其他的考虑,而且我第一份工作就三千块工资,反正顺理成章地就和我妈住在了一起。这是无数次分离之后,我们第一次长时间生活在一起,重新尝试着和对方相处。

在这个重组家庭里我有个哥哥,是我继父和前妻生的。我妈作为一个后妈压力很大,她会把一切最好的留给我哥,我第一次见到三文鱼就是她买给我哥吃的,说我哥喜欢吃三文鱼。我都没见过,发现真的很好吃,我现在最爱的食物就是三文鱼。反正如果家里有些东西只有一个,她肯定会分给我哥。

我好像无形中又成了受害者,哪怕我不在意,但是我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一些吃的,一些关怀,一些可以晚回家而不被打扰的权利。我哥几点回来我妈不会骂他,但是我不行。

所以,我的第一选择肯定是把这些怒火去撒向我妈的。很多时候女儿的觉醒,第一个攻击的就是妈妈,因为母女是一个最近、最复杂,同时也最安全的关系,所以很容易先向身边人开刀。

我觉得我们对彼此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我妈不爱我。但我又会觉得她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性格,不喜欢我的敏感和细腻。我们经常一句话就干起来。

她是一个比较现实的人,会追求具体的利益,比如户口、稳定的工作、社保公积金。但我可能更理想主义一些,更跳脱,更天马行空,而且我对情绪、细节、感性的东西非常在意,这也是我擅长的东西。但这些在她眼里是很弱的东西,她会想要极力剥落我身上的这些特质,觉得我不成熟,不强大,不会保护自己,而世界很现实、很残酷,我这样会被骗。

我在节目里也说起过,我其实没办法在我妈面前哭的,她每次都会消解掉我的难过和悲伤。她要么很惊讶:「这还值当哭啊?」要么是一种同情:「你老看这东西干嘛,你又承受不了。」反正没有一次难过是能得到正常安慰的。

比如我们在街上看到一个汗流浃背的外卖员,我说一句「太不容易了」,她也会说我「你就是太天真太善良了」。她也不是没有对他们的同理心,但她就会这样,我表达一些脆弱的感受,她觉得我在自曝伤口给敌人,不成熟,不强大。

以至于我对这些非常敏感,经常她说我一句我就发怒了,然后她觉得很委屈。但我会觉得她又要评判我了,所以我要保护自己,高度防御。

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她的反应、看法确实非常在意,也非常敏感。

可能是因为复杂的家庭环境,很长时间里她都在遥远地注视着我,我们都是相依为命的,所以我常常会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哪怕我和朋友出去玩儿再开心,也会觉得外部世界没有太多支撑,只有和她,就像没有剪断脐带一样,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我出现在这个世界开始唯一的寄托。所以我总是希望给她一些回应,总觉得获得她的认可是特别重要的。

这个世界上所有好的东西,什么真理、自由,可能本身就是一种很难得到的东西,也只有少数人才有资格去追求。所以渴望我妈的认可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就在于,每一次冲突,我就会觉得这些东西更渺茫了一分。

很难得,有过一次被她认可的时刻。

去年我们团队很艰难,她知道个大概,也看着我痛苦了一段时间,又振作起来。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吃年夜饭,继父喝多了先去睡了,就剩我妈我俩在那喝酒。她那天说了很多话,因为有一点微醺了,可能有一些渲染和夸大,但很真诚,还和我说:「我要敬你一杯酒,你今年做得真的很不错,我要跟你干一杯。」

她以前不是完全不夸我,有时候也会轻飘飘说一句,你这挺好,那挺好,或者你比以前成熟了。那种「你长大了我很欣慰」「你终于到了我认可的一条线」的感觉每次都让我很恼火。

但这一次我感受到了真正平等的、尊敬的姿态,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以前她在商场上敬酒的那些人的待遇。这种正式的、发自内心认可我的时刻很少,我当时特别激动,但又不想当着她面哭,也不想让她知道她对我很重要,所以在极力克制,不让自己面部表情有任何扭曲。但之后这么长时间里,每次讲起这件事我还是会想哭……

前段时间我做了个塔罗的脉轮,最后的结果还是显示:我一直在渴望得到妈妈的认可。我当时就觉得,绝了。很震撼,然后也觉得很悲伤:我怎么还在渴望她的认可?

之前我一直在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一方面觉得我渴望吗?好像察觉不到证据,但另一面也不敢说自己一点都不在乎。但现在我已经接受了,我确实在渴望她的认可,所以这件事没那么让我焦灼了。

今年母亲节,我送给我妈一幅画,是三十岁的她和五十岁的她相遇在路口,交换一张车票。车上载来她被我爸锁进房间的旅行箱,车轮压碎她第一次被家暴时喝下的农药。这是我的私心,想要安慰三十岁的,孤独的不服输的她。现在她是一名光荣的女司机,当年她是一名从铁轨走来的票贩子,她们都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死在家里。

虽然母亲节当天我们还激烈沟通无法对话感到绝望,但还是想说,你很好,别再恐惧了,也别再为我恐惧,失去的都会回来,我的不确定就交给我来体验吧。

佳琦送给妈妈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