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肯尼亚,那些动物教我的悠闲和理直气壮
如果在过去,人们旅行,更多时候是为了从日常生活中逃离,是奋勇后的短暂休息。那么我相信,每个在这一年将自己放逐到旅途上的人,都是在抢夺和保卫各自生活的同时,抢夺和保卫自己。
文|卢美慧
编辑|姚璐
图|(除特殊标注外)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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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三年,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心中实在憋闷的时候,就窝在家里看自然纪录片。市面上能找到的各种纪录片,动物的,自然的,绿色星球,蓝色星球,冰冻星球,许多无用的知识是那个时候攒下的。
小松鼠靠嘴巴运送食物,它们一个冬天至少需要一百多颗橡果,那都是塞在嘴里鼓囊囊一趟趟攒下的;大象会为同伴举行葬礼,此后数年它们依然会记得同伴或家人死去的位置;大猩猩族群内部有着严酷的等级,权力更迭时的惨烈程度堪比莎士比亚宫廷剧;企鹅在酷烈的南极进化出一种团结的本能,它们依靠彼此熬过南极大陆的极寒和风雪……
我想如果有无聊人类大赛,自己应该能拿个好成绩。不过我也并不特殊,过去几年,身边许多朋友都变成了博物学爱好者或户外狂魔,把注意力从人类世界移开,成为一种时代症候。
也许你还记得那群大象。2021年春夏,云南西双版纳15头亚洲象北迁,我被派去采写那则新闻。
正值新冠期间,人类社会经历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但15头大象离开自己的生活区一路北上,不管不顾漫游了几百公里,最远的时候一度进入到昆明地界。人们从眼前的压抑封闭中短暂出逃,在悠游的象群身上,寄托天地任我行的想象,也消解着当时哪儿也去不了的现实。
那次采访的某天,我真的隔着远远的山谷看到了北迁的象群,不算茂密的植被掩映之下,那些大家伙那样悠然、坦荡、理直气壮地行走在天地之间,那个画面,让当时被人类世界各种规则限制捆缚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自己,收获了结结实实的抚慰。
隔着山谷望向象群的瞬间,唤醒的是我这个灵长类动物遥远的基因记忆,荒野之上,生而自由,那段时间堆积在自己内心的灰霾也在那次凝望中灰飞烟灭——我们人生中就是有这样一些时刻,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眼前的世界,觉察到自己在天地间所处的位置,然后在那片刻的激荡中,明白自己将行的道路。
转眼到了2023年,当我发现有朋友张罗非洲看动物的行程时,毫不犹豫报了名。在那之前,我没有踏足过非洲大陆,未知本身构成一份奇异的诱惑。出发前跟朋友说,在疲惫的三年过后,对自己、对人类都积攒了太多失望,希望非洲大陆的生灵能够拯救一下失落的信心。9月中的一天,带着这样的心理建设,我登上了飞往肯尼亚的飞机,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之后,迷迷瞪瞪在睡梦中被机上广播吵醒,舷窗外薄雾弥漫,「外面已经是非洲大陆的黎明」。
非洲大陆的黎明 卢美慧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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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飞机,司机Chris早早在机场边等候。他是一个壮实、热情的非洲男人,接下来的11天,他载着我们在肯尼亚各个不同的自然保护区之间迁移。在非洲,游客与动物们的缘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好的向导,Chris眼力惊人,经验老道,旅程结束后同伴发来一张表格,上面详细记录了我们在非洲11天的旅行中看到的动物,后来统计了一下,11天的时间,我们一共看到55种动物,即使在资深观兽爱好者之中,也是非常不错的成绩。
我们的第一站是位于肯尼亚的中北部的桑布鲁保护区,那里干燥、炎热,完美符合我对非洲的原本想象。在桑布鲁看到的第一种动物是葛氏瞪羚——同行的伙伴中有一位资深动物爱好者,接下来的几天,在他的帮助和讲解下,我学会了辨别十几种羚羊的方法——又是一些无用的知识,但这种无用制造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那是书本、影像、道听途说都无法提供的满足,世界原本如此,那些生灵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而人生须臾一瞬,能在偶得的片刻与它们四目相对,知晓它们的存在,识得世界的广大,也算是疲惫人生中难得的际遇。
印象很深的还有一头独行的细纹斑马——这也是动物爱好者朋友告诉我的新知识,细纹斑马是三种斑马中体型最大的一种,斑纹间距很窄、细密柔顺。在动物世界,美当然是有等级的,看过细纹斑马,后来在其他保护区再看到成群结队的普通斑马,只觉得生得实在邋遢潦草,忍不住感慨造物主的任性和偏心。
独行的细纹斑马
接下来两天,我们看到了成群的大象,散步的网纹长颈鹿,在树上打盹儿的花豹,新知识每天都在增加,网纹长颈鹿的皮肤像一张散在身上的渔网,而之后几天才会遇到的马赛长颈鹿身上的斑纹则像是连成串的枫叶。东非剑羚的脸像是蝙蝠侠的面具,一对笔直的羚角像宝剑一样插向天空。疣猪喜群居,它们跑起来的时候尾巴一晃一晃,是非洲大草原看起来最快乐的动物。北婴猴弹跳力惊人,它们天生胆小,多在夜间活动,圆圆的眼睛像坠在树间的星星。鹫珠鸡和盔珠鸡的关键分别在头部,它们身上的羽毛,真的像珍珠散在绸缎上一样漂亮。
在桑布鲁的灌木丛间,还生活着各种美丽的织巢鸟儿,非洲的树美得静默庄严,尤其是黎明或黄昏的时候,因大多独生,每一株的形态都有所不同,织巢鸟儿会把窝坠在树枝上,远远看去像是风中摇曳的硕大果实。
树上的鸟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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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爱。
此次非洲之行,我最盼望见到的动物是犀牛。
我在动物园看过几次犀牛,动物园里日子最惨的应该是巨型动物,食量大,空间少,笼子小一点的话转个身子都能撞到墙,实在憋屈。巨兽里面犀牛又有点特殊,大象和长颈鹿都生得更有特点,群众基础扎实,河马丑得很有力度,人类的关注度遵循一种势利的分配法则,犀牛没啥特殊优势,所以多数时候只在笼子一侧懒洋洋地或躺或站。这让观看动物园里的犀牛常常成为一场耐力比拼,因为它们真能做到十几分钟一动不动。
那种沉默、迟缓、不要来烦我的劲头儿实在迷人,但看得久了,也就有了好奇,那些笼子之外的犀牛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同样因为对禁闭的厌倦而懒洋洋的?
后来读已故环保主义者劳伦斯·安东尼所写的《最后的犀牛》,书里开篇即写道,「犀牛的美丽古老而恒久。巨大的身体,隐藏在厚厚的如同盔甲一样的褶皱皮肤中,加上一个华丽的弯角,让它们如此迷人。」在劳伦斯笔下,犀牛是一种俏皮滑稽的动物,它们对人类好奇,喜欢近距离偷窥游客,「然后夸张地用犀牛特有的那种蹦蹦哒哒的方式跑开」。
在动物园,我只看到疲惫和厌倦。我想象不到,它们特有的那种蹦蹦哒哒是什么样貌。劳伦斯生前,为保护非洲大陆的濒危物种做出过数次孤胆英雄式的冒险,他与非洲猖獗一时的盗猎者周旋,深入被反政府武装占领的丛林,只为营救当时地球上已经寥寥无几的北白犀。2012年,劳伦斯死于心脏病发,那之后的6年,地球上最后一头雄性北白犀苏丹去世,在物种理论上,北白犀已经走向灭绝。
肯尼亚目前生活着地球上最后两只雌性北白犀,旅程第三天,我们来到地处阿伯代尔国家公园和肯尼亚山之间的奥佩杰塔保护区(又称甜水保护区),一番周折之后,见到了那两头终将与人类、与这个星球告别的美丽生灵。
两只大家伙的名字分别是法图和纳金,她们是一对母女,对于自己是地球上最孤单的生灵浑然不知,只是安静地在自己的专属领地悠闲地吃草,与其他亚种相比,北白犀体形更加巨大,站在她们身前会感觉到本能的压迫,但她们的性情也最温顺,动作迟缓得让人感觉时间正在减速。
法图和纳金
总体上说,犀牛是非常胆小的生物,不会主动伤人,它们的视力不好,反应也没那么机敏,这样的特点让它们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直承受着悲惨的命运,犀牛角在东西方历史上都是显贵们的心头好,犀角还是一味有着悠久历史的中药,这让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犀牛遭遇了几近毁灭式的猎杀。面对眼前沉默、巨大、优美的生灵,很难不去联想人类这些罪责。苏丹死后,法图和纳金被24小时持枪保护,这迟来和徒劳的努力透着无力和悲伤,却也是人类唯一能为她们做的事了。
奥佩杰塔还生活着黑犀和南白犀,我们在路上看到了散步的犀牛,奔跑的犀牛,甚至运气爆棚,看到了一对正在交配的犀牛。犀牛跑起来的样子真的是「蹦蹦哒哒」的,相比于动物园里的憋屈,以天地为背景欣赏它们,会让你感觉到一种本能的开阔,「荒野之上,生而自由」的念头在脑海中一再反复,如果把人生切割成不同的段落,我想从那个时候开始,人生里一段因封闭而扭曲而苦痛而慌不择路的日子,彻底了结了。
正在交配的犀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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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接连走了阿伯代尔、马赛马拉、安博塞利几个保护区。马赛马拉与坦桑尼亚著名的塞伦盖蒂保护区毗邻,遗憾的是,夏日将尽,角马过河已临近尾声,我没能亲眼看到在纪录片里温习过无数次的壮烈景象。不过在马赛马拉河的一处激流,我们看到很多淤积在河口的角马尸体,他们在迁徙途中死于踩踏或溺水,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味,非洲秃鹳和兀鹫等食腐鸟类在岸边大快朵颐,生命的一种残酷秩序。
角马的残骸
行驶在边界线的时候,Chris会指着角马或其他动物跟我们说,它们上午在肯尼亚吃会儿草,可能下午就回坦桑尼亚去了,动物没有那些规则和限制,「They are free」。
闲聊时Chris告诉我,过去三年,肯尼亚没有游客,对一个依靠旅游业支撑的国家来说,他们经历了一段异常艰难的日子。
窝在家里看纪录片的那段时间,有一部印象特别深刻,名叫《地球改变之年》,讲的是新冠第一年人类被迫经历封闭的同时,大自然经历的神奇变化,动物世界经历了几十年来从没有过的「婴儿潮」,不止如此,动物们也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反向介入了人类生活,在南非圣卢西亚,一只河马到加油站散步;在以色列特拉维夫,胡狼成群在街心公园游荡;在智利圣地亚哥街头,一头美洲狮翻越了人类的围墙。
当时中国也发生着一些可爱和恼人的新闻,亚洲象北迁,东北虎下山,野猪穿越居民区,总之一切激烈地暂停之后,动物们反而获得了千载难逢的喘息机会。
但对动物们来说,喘息总有限期,正如对人类而言,所有噩梦也都有限期。Chris最喜欢的动物是猎豹,非洲大陆最优美、高贵的精灵,整个旅程当中我们看到过三次猎豹,在树下休息的,在夜间独行的,还有一次是猎豹妈妈带着几只调皮的幼崽玩耍的。过去三年,因为人类活动的减少,非洲猎豹的出生率和存活率都有了显著提高。这对Chris这些以寻找动物为生计的普通人来说,是一个利好消息。
动物带给人类的喜悦总是很直观,这份喜悦能够超越阶级、肤色、语言等人类为了隔绝彼此而发明的一切,Chris说他工作中最大的快乐就是看到游客们看到自己喜欢的动物时脸上开心的表情,那是他和家人的生计,却也有超出生计之外的部分。
在Chris的想象中,中国是一个遥远而富裕的国度,我告诉他不是的,中国有很多普通老百姓同样过着很辛苦的生活,过去三年,很多人像他一样,等不来游客,没有收入,大家在不同的地方经历着同样的艰难。
这个时候,Chris会教我说一句非洲俚语「阿库拉蒙塔塔」,大概的意思是「没关系的,不要紧,会好起来的」。
猎豹妈妈带着幼崽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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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赛马拉,我们还赶上过一次美到失语的夕阳,临近赤道,非洲的昼夜交替比低纬度地区要迅疾得多,黄昏壮美但稍纵即逝,灿烂的金色光线从迸发到消逝都透着决绝。
马赛马拉的夕阳 卢美慧摄
那天在夕阳壮烈退场的余晖中,Chris带我们找到一只独行的雄狮。眼前的草原望不到尽头,那头狮子来回走了几步之后,平静坦然地卧在一片极速消失的光芒之中。
它似乎刚刚经历过一次打斗,眼角充血、脸上有明显的伤痕。它的鬃毛浓密厚实,自带王者气息。但打斗过的疲惫也很明显,夕阳西下,很有英雄迟暮的意味。同行的伙伴判断,狮子年纪不小了,他输掉的可能是狮群的权力更迭之战,他的时代结束了。
夕阳下的雄狮
似乎是冥冥中特别的安排,第二天迎着初升的朝阳,我们碰到了另外两个狮群,一个是母狮带着几头小狮子在草原嬉戏,另一群是几头结伴的雄狮少年,生命的卷轴铺陈在马赛马拉的一片壮阔之中,消逝与新生并存,古老的秩序不可撼动。
出发去非洲前,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看一部日剧,名叫《我们由奇迹构成》,电视剧的主角名叫相河,是一位在大学教授动物行为学的老师,相河性情古怪,沉迷动物世界,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心不在焉。
他的沉迷造成了他与生活长久的撕扯,很多时候,他不懂得表达自己,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封闭局促的性格。女主角水本医生出现后(电视剧的烂俗桥段),相河有了讲述自己的机会,有次跟对方在烤肉店喝酒,相河说,自己之前一直很讨厌一个家伙,每次想跟他敞开心扉都以失败告终,他实在太讨厌那个人了,经常讨厌到每天都在哭,「但是现在,我已经和最想好好相处的人处好关系了。」
水本问他,「那个人也喜欢动物吗?」
相河回答,对,那个人也喜欢动物,「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如果在过去,人们旅行,更多时候是为了从日常生活中逃离,是奋勇后的短暂休息。那么我相信,每个在这一年将自己放逐到旅途上的人,都是在抢夺和保卫各自生活的同时,抢夺和保卫自己。就像后来我在国庆长假的朋友圈里看到的,人们出走、团聚,在演唱会现场发疯,人们热烈地拥抱世界,拥抱此时此刻确定和不能被剥夺的幸福。
我们旅程的最后一站是安博塞利,因为乞力马扎罗雪山下的象群而闻名的一个保护区,但因为连年干旱,乞力马扎罗山顶的雪少得可怜。离开前的一天,我在营地看了很久的星星,事实上在非洲的那些天,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看会儿星星。非洲的夜晚很安静,能听到各种鸟兽的叫声,那是一种切实的置身荒野的感觉,能让人瞬间明白什么叫我们由奇迹构成。那也是绝佳的觉察到自己在这个星球上位置的瞬间,能让人脱离身体的限制,在亘古的安静中知晓生命的单独。
安博塞利的最后一夜,头顶的星空璀璨安宁,给人恒久的抚慰,那个时刻对旅行的意义有了更多体认,宇宙浩渺,人生须臾,眼前浮现的,便是将行的道路了。
乞力马扎罗山顶的星空 卢美慧摄
(感谢袁畅为本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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