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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学老师决定去送外卖

2023年11月6日 文/ 罗兰 编辑/ 楚明

临沂大学教师邢斌因为体验送外卖一个月在网络成名。公众的强烈反响里,有对外卖员等基层劳动者的关注,也有对知识分子期待的投射。

而对邢斌自己来说,这更多的是一场「自我教育」。长年在象牙塔内,他想从封闭、自负和优越感中突围。

文|罗兰

编辑|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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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陌生号码来电涌进临沂大学中文系教师邢斌的手机。这是8月31日,他因为《2022年冬,我在临沂城送外卖》一文走红网络的第二天。

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邢斌摁掉来电,立即又会打进来新的,都是请求采访的媒体。为了不影响妻儿,他拿着手机去了阳台。直到凌晨一两点,电话才静默下来,邢斌已经数十遍地回答了相似的问题:为什么想到去体验送外卖?什么时候开始、哪天结束?

邢斌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为人所知。此时距离他送外卖,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去年冬天那场持续一个月的体验,原本只有他的家人和一位好友知道。直到8月,他应邀到朋友开办的东夷书院做了一场分享会,和到场的二三十位听众讲述送外卖的经历与感受。

王迪是邢斌的学生,去参加邢斌的分享会时,她有些意外。虽说在王迪的记忆里,邢斌的确不太像通常印象中的大学文科老师:他身材健壮,擅长体育,上课经常穿一身运动服,还有大红、蓝色这样鲜艳色泽的高帮鞋。但从大的轨迹看,他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临沂大学,一待就是20年,教中国现当代文学和诗歌课程,喜欢写诗、研究先锋电影,仍是一个典型学院知识分子的形象。老师怎么会去送外卖,王迪想知道。

2022年12月,一位老家亲戚到邢斌家中拜访,闲谈间说起干农活不赚钱,在乡镇打零工,又因疫情难以为继。送走亲戚后,邢斌对着自己正在读的托尔斯泰传记陷入思考:底层真有那么难吗?自己是否了解真正的生活?亲戚在为基本生存劳碌担忧,自己却在读托尔斯泰,这样的区隔刺痛了邢斌。

事后回想,那像是一种奇妙的呼应。邢斌当时正在阅读的托尔斯泰出身贵族,却同情贫苦农奴,喜欢简朴的生活。晚年他留下书信,说「我再也无法生活在那种奢侈的条件下」,离开了家。路上托尔斯泰坚持要坐三等车厢,里面拥挤混乱。现在,相似的走近真实世界的渴望攫住了邢斌。

他决定体验送外卖,很快注册成为众包骑手。相比专送骑手,众包骑手属于兼职,每单收入较低,也不容易抢到好单,好处是自由,工作时间由自己决定。花了9000元买了辆摩托车,邢斌上路了。

邢斌 受访者供图

工作日,邢斌早起跑两小时外卖,晚饭后再跑到夜里一两点。不久大学放了寒假,他就从早跑到晚。刚开始不够熟悉路线和规则,找不到餐厅、找不到顾客的楼栋、送到却忘了立即点送达,这些新手常碰到的状况邢斌都经历过。他善于思考,很快总结出一些窍门:在小餐馆林立的区域找目的地,不要看店名,看编号会更快;经常去的小区,他每天默背楼号编排次序。

但最终支撑这份工作的,还是超额付出的体力,尤其在严寒的12月。邢斌平均每天骑摩托超过200公里、行走3万多步、爬100多层楼。他半夜送单去过偏僻的村子和沂南山里,都是乡间小路。「一过长春路,夜里都是大货车,擦身而过,心里也打怵。送完货,骑车回来,才觉得手麻,冻得不行。」

十来天后,妻子聂真有意见了。她觉得丈夫干得太卖力,晚上她经常睡醒一觉,他才裹着一身冷气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人都皱巴了」。邢斌已经47岁,三年多前还得过心梗,聂真担心他的身体。「我坚持完一个月」,邢斌向妻子承诺。

跑到第20天,邢斌上升到众包骑手的最高级别。市区的小区和周边乡镇的路线他都记牢了,不需要看导航。看得更真切的,是作为底层劳作者面对的世态人情。「没有人拿正眼看送外卖的,商家,顾客,尤其是保安。」特别是去那些卖简易炒饭、炒粉的摊位取餐时,「老板(对骑手)像赶苍蝇。」有时订单快超时了,邢斌请老板快些出餐,老板把炒勺重重一磕,投来一个不满的眼神。「你就像烂泥一样。」

邢斌家住在高档小区,路人经过时拍张照都会引来保安的盘问。见邢斌每天半夜骑着摩托,身上满是尘泥,保安不让他进门。直到邢斌刷脸进入小区,保安跟着他到自家楼下,看他上了楼,才相信他是业主,赞许他:你送外卖能在这儿买房,是个人物。

身心俱疲,但设计精密、反馈即时的外卖系统拥有强大的向心力,渐渐将邢斌卷挟进去。有时刚回到家躺下,一看有好单,他忍不住又起来去送。

直到大年初二,邢斌在阳台上抽烟,系统的提示音响了,抢到了一个不错的单。下意识地,他又想出门,发现摩托车钥匙被妻子藏了起来。过年期间路上车多人多,他知道妻子的担忧日益加重。想到已经干满一个月,邢斌没再坚持。

由此发散的思考却没有停止,像邢斌手上磨出的茧一样结实。分享会上,他讲了很多:送外卖的劳动强度、骑手的困境、内卷、繁重而单调的工作对人的磨损、知识分子的信息茧房。东夷书院把文字稿发到平时只有几百阅读量的公众号上,出人意料地一下传播开来。

「苦难的过度和缺失,对于人生都是不利的。」为分享会作总结时,东夷书院创办人、邢斌的朋友王兆军说。而邢斌主动找苦吃的举动在他看来,就像俄罗斯文学里写的「勇敢地把醋和胆汁喝下去,用来验证自己的味觉」。

邢斌手上磨出的茧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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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想法,不安分」,是家人和学生对邢斌的一致评价。

1992年,聂真和邢斌考入安阳师范学院,邢斌在化学系,聂真上体育系。按照当时的政策,师范学院的学生毕业后,需要到乡村学校工作一年。一车毕业生先到了县城,等待往下分配,县里设宴欢迎他们。聂真记得,她和其他同学都拘谨地坐着,只有邢斌说,我得弄瓶啤酒去,就起身找啤酒去了。

邢斌和聂真被分到同一所学校。他们大学时就认识,做同事后自然而然地谈了恋爱。一年后回到安阳市,两人进入一间中学任教,算是正式稳定下来。1997年,他们结了婚。「我觉得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基本上人就定型了,」聂真回忆,「但他(邢斌)不是笼中鸟,不肯拘泥在那么个地方。」

在大会上公开顶撞一位为难自己的校领导后,邢斌坚定了离开的念头。2000年,他跨专业考上西北师范大学的研究生,读他一直喜欢的现当代文学。3年后毕业,邢斌成了临沂大学的一名教师。

「他跟我们说,你们想吃东西就吃东西,想喝水就喝水,觉得我讲得没意思,想走随时可以走。觉得外面景色好看,可以去赏景,课堂是来去自由的。」毕业7年后,王迪还记得邢斌在第一节课上的声明。对每一届学生,邢斌都是这么说的,他不用纪律捆绑他们。

学生们没有走,不少人还争抢前排的座位。那时不禁止室内吸烟,邢斌常常夹着一支烟,伴着云雾吐出那些迷人的名字:鲁迅为之呐喊一生的「诚」,阿城笔下的棋王王一生,萧红与呼兰河,以及他最喜欢的诗歌与诗人们,顾城、韩东、金斯堡和毕肖普。在地方高校,这样博学的老师并不多见。「就像海绵进入大海一样,不停地吸水。」王迪形容当时的自己。

到临沂大学第二年,和邢斌同批入校的同事们都评上了副教授,条件是在省级期刊上发表一篇文章。对勤于笔耕的邢斌而言,这并不难做到。一位热心的同事甚至主动提出帮他联系期刊,连版面费都可以省去。他拒绝了。

20年过去,邢斌仍是讲师。20年间,他不申报职称,几乎没有申请过课题,自动远离高校内的晋级阶梯。

聂真有些难以理解丈夫。「可以不去争名利,但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评呢?」她在中学工作,常有同事问「你先生应该是正高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

当事人自己有时也会因此遭遇难堪。2020年,邢斌应邀去中国海洋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聚餐时,青岛某大学的一位教授问他,来海洋大学感觉怎么样?邢斌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平静地回答,自己是青岛人,对海洋大学挺熟悉。对方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量笑道:我是临沂人,到了青岛的大学,飞上了高枝,而你青岛人支援我们建临沂大学去了,今天有缘相聚,喝一杯。邢斌挡下了对方的酒杯,连同那些微妙的窥测与嘲讽。

邢斌坦承,当时自己有些不舒服,「谁愿意被别人小看」。但是,「文学在我心里是很高的,就为了评个职称去写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相互吹捧?」他不愿那样。

对邢斌来说,文学一直是重要的精神追求。初中时,一位老师启蒙了他对写作的兴趣。上了大学,他对自己的专业不太上心,倒是遍读彼时当红的作家苏童、王蒙、莫言,在地摊上淘到过一本五诗人合集,最喜欢其中的北岛,后来又迷上海明威。读研后终于登堂入室,一位同学告诉他,文学没有标准答案,关键在于多读多思考。邢斌极受启发,每天泡图书馆,立誓要读完所有文学典籍。

研究生后两年,邢斌和几个同学到北京、武汉、南京四处游历,和各地的写作者、艺术家谈天喝酒。他们向诗人孙文波请教怎么写长诗,和聚居在圆明园附近的画家们聚会,还见到了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诗歌,青春,友谊,那些黄金般的日子,令文学在邢斌心中始终占据着一方纯粹之地。

不愿评职称、写他眼中缺少价值的论文,邢斌将精力放在了挖掘有天赋的学生上。他成立诗社,组织有兴趣的学生写诗、办公号,经常带他们一起吃饭,讨论文学。学生陈鹏记得,那时去邢斌家做客,老师给自己讲围棋大师吴清源、写《在路上》的凯鲁亚克,鼓励他不要浪费自己的文学才华。

2010年,临沂大学商学院的一位毕业生在豆瓣上发表文章,怀念上邢斌的选修课「先锋电影」的日子。「从他那里听到了好多没听过又特别新鲜有趣的东西」,「四年的专业知识忘得一个不落,倒是邢斌讲的那些,半数以上都记下了。」

这样的反馈日渐稀疏。近几年,临沂大学中文系招的学生中,公费师范生占比不少,他们毕业后会被分配到指定的学校,不用担心就业问题。邢斌感到,学生们的学习积极性不如往届,加上疫情期间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少了,重回线下课堂后,师生间也显得疏离。

从前热烈的课堂氛围消失了,学生们大多低着头,听邢斌说到作家的一些趣闻轶事时也少有反应。「上节课我说写农村改革写得最好的作家是谁?」他问。教室里沉默了一阵,才有一个男生回答:「贾平凹。」

邢斌把自己20年的教师生涯比喻为在沙漠里种树,「管他娘能活不能。」现在,他觉得挖掘培育好苗子越来越难。「我有孤独感,越干越没劲。」

邢斌仍然热爱教学,但他想要的意义感和价值感,似乎还需要到别处去寻求补充。

上课的邢斌 图源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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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摩托车游临沂,会发现它泾渭分明地划分为新旧两个城区。新城区是近年规划建设的,和所有城市的新区一样,整齐,敞亮,为了市容整洁,连共享自行车都不允许出现。旧城则遍布一个个庞大的方形商区,卖同类商品的集中在一个区域内。

「我们把旧城区叫做大超市。」邢斌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和山东其他地方在大众印象中的传统、重视稳定不同,临沂商业氛围浓郁,被称为「商贸名城、物流之都」。同时,红色文化的影响也随处可见。还有几分不服不驯的「匪气」,莫言小说《天堂蒜薹之歌》里的故事原型就发生在这里。

临沂色泽丰富,却少了几分知识分子喜爱的诗性。「很压抑。」王兆军说。周围的朋友们也多有同感。

大约两年前,邢斌结识了王兆军。后者是编辑、作家,退休后从北京回到家乡临沂,创办了东夷书院。书院举办免费讲座,讲解东西方经典,意在帮助市民培育独立思考的能力。「自己微小的一束光,希望对别人有一点好处。」

邢斌和时常往来的几位诗人、艺术家朋友都成为东夷书院的常客,朋友们不时相聚把酒。王兆军记得,一次聚会,大家都喝多了,他和邢斌坐在角落里聊文学直到凌晨两三点。王兆军问邢斌困不困,邢斌高兴地说,不困,接着聊。

小群体的投契带给邢斌安慰,然而时间久了,他也隐隐感到象牙塔中的某种空泛。某位遥远的知名诗人发生点什么事,大家会讨论上几个月,其实「没有多大意义」。他也发现,有的诗人朋友过了多年安逸优裕的生活后,诗写得油滑了,不复过去的雄健。「刚开始流出来是血,后来是血水,最后就是水。」

2019年,邢斌打篮球时突发心梗,心脏一度停止了跳动,住院一个月身体才恢复。出院后回家休养,他「开始觉得生命是有限的,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之前他为自己设定的做事标准很高,例如写一部完美的小说,因此总觉得没有准备好,无法着手开始。这次重病,让邢斌感到即使准备不充分,也要做点事情了,「否则我最终可能以一个半成品的方式(结束人生)」。

邢斌想做的第一件事很简单:完成一个引体向上。他擅长多项运动,但因为上肢力量弱,从来没有做成过引体向上。他找来教学视频,一点点学习怎样发力,调整姿势。将近三个月后,终于成功了。

和锻炼肢体力量一样,邢斌感到,精神上的肌肉也比从前强健。「对世界的恐惧感变小了。」

去年疫情期间,邢斌和同小区的邻居们一起排队做检测。当天做的是鼻拭子,有工作人员动作不熟练,致使不少人鼻子出血。快到邢斌时,他看到自己前面又有一位老人出血,不由得大声提醒。工作人员把他带到一边询问,气氛一度有些紧张。

「以前可能我内心(站出来)的冲动很强,但距离真的站出来差那一丁点劲。」邢斌觉得,濒死的经历让他「把那一丁点给补足了」。

刚开始送外卖时,正好是新冠感染的高峰期。聂真以此劝说邢斌放弃,邢斌却说,早晚都得感染,还是照样出门。补足的那点劲,为他带来了知识分子身上往往欠缺的行动力。

邢斌和朋友在东夷书院门口 图源罗兰

4

送外卖的一个月里,邢斌遇到过很多每天不停奔跑,却深感无力的人。

一天半夜,邢斌在涑河边等餐,有位老人也坐在旁边。邢斌看他须发皆白,问大叔哪年生人?对方说,今年66(虚岁)。这么大岁数还跑?挣个烟酒钱行了,跑着玩,不给孩子添负担。平均一个月能落多少?两三千块,除了租房吃喝,年底能给孙子留个万把块钱。

外卖平台对骑手有年龄限制,老人已经超龄了,借用了侄子的身份注册。平台每天会要求骑手刷几次脸,以核对身份。老人告诉邢斌,自己之所以这么晚还在跑,是因为夜里刷脸次数少,跑到半夜,什么时候要求刷脸就下线。早上起来,再让侄子帮忙刷脸上线。

还有一次也是一起等餐,邢斌和一位年轻骑手搭上了话。后来在分享会上,他讲到了两人的交谈:「我问他,现如今啥活最苦? 他说,送外卖挣钱最苦,还有快递中心搞分拣也苦,搬家搬货也苦,扛地板砖上楼也苦。我问他,比老家种地苦不? 他说,当然比种地苦了,种地清闲,又不来钱,种屁的地。我问他,这几样比干建筑活苦不? 他说,当然比干建筑活苦了:干建筑活,大工一天一百,小工一天一百八到二百,但你能拿到钱不? 半年有活,半年没活,干到年底工头跑了,过年,过屁年。」

在此之前,邢斌并不了解底层劳动者的境遇。他自幼家境不错。他的父亲有生意头脑,动荡年月也能揽到工程,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就给家里盖了方正的四合院。村里别的孩子还经常光着身子时,他就穿上了漂亮的海魂衫。刚工作那几年,妻子在读研究生,孩子还小,家里经济有些紧张,但邢斌擅长理财投资,不久就缓了过来。夫妻俩都是教师,收入稳定,生活一直算得上富足。

过去一段时间,他在网上看到不少人生活艰辛。他仍有些怀疑,「就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到了那种程度」。知识分子群体对社会状况的沉默也令邢斌失望,觉得他们「不回应现实,对社会的痛苦没有感觉」。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觉得自己生活在茧房里,对具体鲜活的生活已经缺乏感知能力,这样下去,思想会慢慢迟钝老化,甚至是萎缩。」邢斌告诉王兆军,自己觉得恐惧。此时,老家亲戚的到访,在他迈出书斋的路上推了最后一把。

「我做不到像邢斌那样。」邢斌的好友、诗人轩辕轼轲坦承。对耳闻目睹的不合理,他会写诗嘲讽,但「也就是嘲讽一下」。

刚开始跑的几天,邢斌收入不多。除了在网上看攻略,他想到找老骑手请教。一天在万达广场跑完午高峰,他见到有名四十来岁的骑手在背风口抽烟。邢斌过去给对方敬了支烟。老骑手问了问情况后告诉他,要么跑核心商圈,其他单不接;要么跑长距离的单,邢斌骑的是摩托车,能起速,别抢路上的小单。邢斌按照老骑手的指点,先围绕核心商圈跑,把附近小区跑熟了,级别刷上去了,才开始跑长距离,「受益良多」。

除了艰辛,邢斌也感受到骑手们的互助精神和生存智慧。一次在烧烤摊等餐,几个骑手议论起某小区不好进,不敢接单。有个小伙子本来坐得远远的,这时主动凑过来分享经验:别走北门,走西门,那里的两个保安好说话。

专送骑手必须跑够时间才能下班。邢斌听说,有时就快下班了,系统会派来好几个单,骑手只好延长工作时间。他问专送骑手怎么应对,骑手们告诉他,可以提前几分钟躲到大桥下,那里没有信号,收不到派单。抽根烟放松放松,到时间再出去。

一个月下来,除了三天有事停工,邢斌每天工作基本都超过10小时,有时达到十五六个小时,收入约7000元。他计算过,平均每单收入约3.5元。扣除每天3元保险费和25元油费,大约净赚6000余元。分享会上,有听众问他一共送了多少单,邢斌没有精确统计过。听众根据总收入和单价计算,说大约是2000单,邢斌答,应该差不多——当时大家讨论热烈,他没有时间仔细去算。这在之后为他引来了一些质疑。

他经历了申诉、罚款,被不满的顾客推搡责骂,越来越融入这个职业身份。想吃一碗18元的面,想到得送好几单外卖,邢斌没舍得;一次,因为配送过程中的一点波折,顾客拒绝接收餐品,这意味着邢斌只能自己出钱买下那份100多元的外卖。他再三解释无果,感到「很愤怒」:「大冷天的跑一天也挣不了那么多钱,买不起这个饭。」

「要体验,就要把自己设定成一个没有退路的人。」尽可能剥离本来身份带来的心理承托,邢斌想扎实地完成这场「自我教育」。

邢斌买的送单装备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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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中旬,邢斌在家接待了临沂市人民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他们计划开展公益诉讼,保护劳动者权益,特地来找邢斌讨论。

邢斌拿出厚厚的一叠资料,有对外卖等新业态职业保险的调查,也有国外类似劳动者维权的案例分析,都是他近期搜寻、整理的。结合亲身体验,他向检察院工作人员建议,可以考虑从「距离计算」和「倒计时」这两个细节入手,看能否推动平台采取更合理的计算方式。

网络热度褪去了,但这件事带给邢斌的影响并没有结束。

起初是一些质疑使他不得不回应,主要集中在送单数量上。有人认为他不可能一个月送2000单,甚至以此认定整件事是造假。邢斌为此专门发表了说明。

另一种批评的声音则认为,邢斌对外卖员工作的叙述带有「精英凝视」。在分享会现场,他也遭遇了类似质疑。一位穿戴考究的当地写作者说他是「伪体验」,问邢斌为什么体验一个月,而不是三个月或一年?一个月能体验到什么?

「体验一个月,是因为寒假只有一个月」,邢斌有些无奈地解释。至于「凝视」,他认为刚好相反,是有一双更高的眼睛在凝视自己,「督促我走正道」。

体验送外卖后,更大的世界向邢斌敞开了,不够光鲜,但更真实,藏着无数他从前没有看到的褶皱。他想到很多人,自己的同学、表妹,他们生存在枯竭的煤矿、荒凉的东北厂区、镇上勉力维持的美容店。「以前想起他们觉得很熟悉,现在觉得根本不了解他们。」他为自己从前的「无知和自负」感到羞愧,想更多地去感受「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间」,最好还能为之做点什么。「这比写几首诗,比赚钱有意义。」

青岛市崂山区总工会想邀请邢斌参加快递外卖行业从业人员劳动权益座谈会,给临沂大学发了公函;最高人民检察院也联系他,请他参加相关会议,说会发公函到大学。但之后,邢斌因因种种原因没能去参会。

那天晚上,邢斌一个人在家附近的五洲湖边坐到深夜。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他怀揣着一把剪刀。他回顾了这场意料之外的风波:自己从前做了很多认为有意义的事,教学,写作,没想到一件偶然的小事引起了巨大的回响。「既然这个偶然已经爆发了,我也有责任尽我所能去往前推动,能推动一厘米就推动一厘米,能推动一分米就推动一分米。」

聂真和亲近的朋友为他担心,怕他会丢掉工作,甚至无法再在当地立足。邢斌则认为「无所谓」。他长于长期投资,多年来在股市积累下一定财富,并不畏惧失业。实在不行,「干体力活也可以」。

邢斌开始翻译、整理各国关于外卖快递业的法律法规和公司运营方案,参加媒体活动,联系人大代表,希望能发起议案推动立法,明确平台企业和基层劳动者之间是「劳动关系」,使劳动者的权益能得到保障。「如果推动一点,社会能往前一点,哪怕肉眼看不到它动,但我推了。」

他并非向来就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女儿考大学,邢斌为她选择了计算机专业,为的是好就业。网上出现质疑他的报道时,他也想过找人删除。这次体验和后续反响,给他带来了新的勇气。邢斌知道,自己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天真:因为一桩偶然,踏上一条看不清前景的路。他却觉得,这和文学一样,能够让人对抗虚无感。某种意义上,是这些行动在救赎他。

聂真还是理解了丈夫。她说,如果邢斌真的决定去做更多,自己「就给他托好底」。邢斌打算今年寒假去体验做快递分拣,但担心自己在临沂被人认出来,聂真还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浙江找活干。

多年前,学生陈鹏给邢斌写过一封信,倾诉自己的彷徨失措。邢斌在回信里写到:「非议再多,勇者依旧走自己认定的正道……人若珍重自己的一生,就应当认真去提升自我……非踏着荆棘杀出一条血路,不能把我们常常被世俗诱惑的内心拯救、提升出去。」

现在,他冲破了安稳的生活圈、学院的优越与清高以及对世界的狭窄认知。这天骑着摩托上街,看见前方有一位疾驰的外卖骑手,邢斌一踩油门,轻盈地追上了他。

邢斌与他的摩托车 图源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