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蒙冤，有人报仇，每个人都做出了选择。可回到《繁城之下》设定的万历三十七年，那个背景下的所有人，谁也不会知道，再过三十多年，明朝也将倾覆。案件破解仅为表象，时代的车轮滚滚而来，时间的长河呼啸而过，每个人都在其中，无从脱身。

作者|斯嘉丽、编辑|丁 宇

满目金黄的麦田，两个走在田垄上的捕快，一个稻草人出现在眼前。定晴一看，竟然是具尸体。

尸体是伪装过的，裹着稻草穿着衣服带着斗笠，乔装打扮后被木棍插在地里。

丰硕的麦穗成片，表面花团锦簇丰收在望，实际内里已经腐烂。伫立的尸体不止引来了成群的乌鸦，也诉说着此人曾经活过的一生也倾倒在其中，被繁盛掩饰的腐烂吞没。

《繁城之下》开篇

悬疑故事大多开始于尸体，《繁城之下》也不例外。只不过这尸体处在让人惴惴不安的“繁城”里，带出来跨越20年的命运纠葛。

10月22日，《繁城之下》迎来大结局，盘根错节的谜团真相大白，却没有谁变得更加轻松，而是直指人性与命运的复杂性。

该剧豆瓣开分8.5，后涨至8.6分，成为2023年第一高分国产古装悬疑剧。有人说这部剧节奏慢，需要给观众时间“沉进去”。但沉进去的观众，都成为了“繁学家”，在网上深入讨论，对剧情抽丝剥茧，逐步分析镜头中透露的人物和故事细节。

随着剧情的推进，“谁是凶手”已不再是首要议题，“公道是一条绕远的道”却延伸出更多关于人性的思辨。而宋辰在最后说出的这句“迟到的公道，可不是公道啊”，更令人唏嘘。

有人蒙冤，有人报仇，每个人都做出了选择。可回到《繁城之下》设定的万历三十七年，那个背景下的所有人，谁也不会知道，再过三十多年，明朝也将倾覆。案件破解仅为表象，时代的车轮滚滚而来，时间的长河呼啸而过，每个人都在其中，无从脱身。

抽丝剥茧的新悬疑

《繁城之下》开场即是震撼的画面。看似是丰收的盛景，却带出来苍凉的意味。

蠹县明明是地处江南的丰饶之地，草木葱郁小桥流水，白墙黑瓦园林风光，却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处处透着水汽漉漉的压抑。

剧情就在这种缓慢流淌的表象中飞速前进。第一集死了的人，是快班捕快曲三更（白宇帆 饰）的师父冷捕头；第二集又死了无类斋的王夫子，是秀才凤可追（张昊唯 饰）的舅舅；第三集一具尸骨吊在河面上。而每一具尸首旁边，都留有一句古语。

曲三更与高士聪调查案件

就这样，手法相似的连环命案（每集一个死人/尸首)，将四个小伙伴凑起来，曲三更和凤可追、白役高士聪（刘怡潼 饰）、冷捕头的女儿冷桂儿（向涵之饰）一起，发誓找到真凶。

当观众以为这是一个年轻人组成探案小队，开始查寻真凶之旅的故事时，剧情话锋一转，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陆家。

陆家是蠹县的富户，老爷陆远暴（张晞临 饰）倚重管家陆忠，以及少年仆从陆直。陆直（于垚 饰）是陆远暴捡来的小叫花子，和翠华楼的龟奴小宝子交好，他识文断字，又有小聪明，很得陆远暴喜欢，甚至在陆家被其他仆人称为干少爷。

陆直

今日连环命案直指陆家，而陆家早已在二十年前的大火中被焚烧殆尽。案中案开启，万历三十七年浮现的腐尸，其实早在万历十七年时已经埋下了。

随着曲三更等人的主动查案，他们从一众市井小民身上自然存在的社会关系里抽丝剥茧，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大明这个封建王朝中下层的运作体系，如一副画卷被徐徐展开。像是明代版本的《清明上河图》，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这不同阶层的各路人马，人人有心思，处处在算计，组成了这个错综复杂，勾连纵横的社会。

从历史纵轴上看，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已近晚明，35年后，大明朝就亡了。《繁城之下》虽是一个构建的世界，却用一种水墨写意的东方美学的画面和信息量极大的白描手法，将“富庶江南小镇的表象之下的悲剧隐喻”延伸出来，又用更为具象的表现方式，展示出这个封建王朝的社会步入腐朽、逐步腐烂的过程。

曲三更是快班衙役，白役高士聪则没有编制。明代衙役分三班，快班、皂班、壮班，快班负责搜集证据、抓捕犯人；皂班跟随长官左右护卫开道，影视剧中常见，就是公堂上排排站齐刷刷喊“威——武——”的；壮班比较杂，守城门、仓库、监狱等等都属于此。

曲三更的师父冷捕头是快班捕头，他一死，护着曲三更的人没了，所以曲三更要查师父的死因，还要兵分两路，一边是要按照办案流程，“访现场、访苦主、访行迹，找访行和打行”；另一边，还要职场斗争，扫平和他不对付的皂班易捕头的障碍。

访行和打行，出自五侯府。除了访行和打行之外，还有脚行，脚夫行业集团；牙行，古代中介集团；以及讼师，古代律师团体。至于打行，顾名思义，是职业打手，受雇替人打人，据说偶尔也替人挨打。访行，则是民间的情报提供者，古代线人。

五侯府的五位大佬每次出现都是在澡堂子泡澡，他们的行当在古代触及范围广，组合起来力量大，组织严密分工明确，一个古代的黑社会组织。虽然他们依赖衙门吃饭，但是衙门办事儿也都要反过来依赖他们。

五侯府的五位大佬出场

以往观众看多了帝王将相、状元公主，《繁城之下》却展示了县里中下层社会的运转和生活。满满的线索细节就贯穿在这些细枝末节之中，正是这些小人物的生活，才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20年的命运连在一起，打破了人们习以为常的悬疑剧格局。

命运的定数与流转

古代所分士农工商“四民”，读书最高，经商最低。四民仍属平民，可以同婚，亦可读书科举，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来说，只要读书好，就有可能考中进士做官，堪称改变一家族的命运。

但除了四民之外，还有贱籍。不同时代，贱籍分属有所不同，大致包括奴仆、倡优、乐户、丐户等等，所谓“良贱不婚”，则是平民与贱籍不得通婚，贱籍世代相传，子孙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在社会等级地位中低于平民普通人。虽然也有特殊情况的“除贱入良”，但在实际的古代生活中，“脱籍”是非常困难的。清朝雍正皇帝写入教科书的一大功绩，就是废除了贱籍制度。

衙役在明代以及清前期属于贱籍。也就是说，曲三更是贱籍，有着屠户父亲的高士聪也是贱籍。与他们二人相交，士人阶层的凤可追不愧名号是“疯秀才”。这是真正大时代中小人物的故事，关乎他们的阶级和命运的故事。

同为贱籍出身的陆直，可谓成功跨越了阶级的典型。最初是小叫花子，二十年前是陆家的奴仆，现在则是薛举人。

剧情给了他浓墨重彩的讲述。陆直先是在陆家为人周到，讨得了老爷陆远暴的欢心，并获得了读书识字的机会。陆远暴还让他参与生意往来，见识人情世故。而后陆直又在陆家上下周全，仆人们私下里叫他“干少爷”。

最关键一步，是陆直取得了管家陆忠的信任，得到了庇护。但是陆忠也告诉陆直，他一辈子也不能摆脱为人奴仆的贱籍身份，最多只能做到陆家的管事。这种人与人之间无法跨越的差异与阶级，也成为剧中更深层次的人性思辨。

薛举人

《繁城之下》共12集，但很多信息在中间段落就已经逐渐交代出来。谜底似乎并不难猜，但为什么仍有那么多观众徘徊在谜面中众说纷纭？因为不到最后一刻，明面上那个“谜底”到底对不对几乎无人知晓。

比如，陆直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在县令面前都颇有面子的举人的？薛举人还有可能是别人吗？如果改头换面安稳度日的薛举人是陆直，带着深仇大恨的连环行凶者又是谁？这些重重悬念之中，正是此剧在“悬疑之中刻画人物命运流转”的技法笔墨。

人物命运的难测不仅体现在陆直身上，也在更多的角色上有所呈现。剧中的另一个角色宋辰（宁理 饰）就非常典型，他诗画双绝、考上进士，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却并未得到好的人生。

宋辰

宋辰的职位是典史，出场时腿瘸手残，为人阴郁，但随着剧情的展开，宋辰的人物丰富起来。宋辰字仲虬，幼时便有神童之名，16岁考中秀才，19岁乡试第一名解元，28岁进京会试又中了会元，时人都称宋辰怕是要连中三元成为状元，但他却被牵扯进官场斗争中的科考舞弊案。宋辰在狱中受了种种酷刑，被屈打成招，与他一同下狱的好友上吊自尽。

而后案子被翻过来，宋辰冤情得雪，但好友的性命、健全的肢体、光明的前途都不可能再翻回来了，在皇帝的钦点之下，宋辰选择做了典史。他仅有的坚持，不过是虽然可以拿五品俸禄，却坚持只领典史的部分，拮据到一个月只能去翠华楼一次看没有客人的春杏，喝不起翠华楼的酒，被春杏带去名妓的窗外，“请他听名妓唱歌”。

名妓座上多风流贵客，无人知处，宋辰念了诗，“醉不能歌十二年，牢中行乐狱中眠。莫说海内留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脱下手套，他用拇指在屏风上题字，才找回他曾经的字体，也是找回过去的宋辰。

因抱有冲破阶层的企图心而被权贵羞辱的陆直，与余生只愿守在大牢里用狠辣手段平尽天下冤屈的宋辰，形成了鲜明对照。而县令魏逢时（宗俊涛 饰）在最后一刻才揭开的真实身份更像是命运中不经意的幸存神来一笔，也是剧中最大的反转之一。

掀开时代的一个侧面

导演、编剧王铮在谈到创作时提到，结尾的落点正是《繁城之下》的主题所在——人和命运的关系。他说，想在古装剧里，表达一个有点存在主义命题的主题，就是人怎么去面对命运，人怎么选择，人与命运之间的这种角力。

命运的残酷的幽默感，总是有事与愿违的部分，又有幸存者的部分。但有人是勇敢的，做出了对他来说是正确的选择。

其实从人物的名字中就可以看出，导演想要表达的这些命运流转与造化弄人。陆忠不忠；陆直不直；陆远暴强盗悍匪出身，从未远离暴力；陆不忧少年被人欺负，从未不忧；陈旺赌钱手气不旺；魏逢时虽然最后身死，却也完成了报仇大业，堪称逢时。连蠹县的蠹字，也是虫在树心蛀食的意思。

陆直认为世道本不公

《繁城之下》的英文片名是《Ripe Town》， ripe意为成熟到浓郁的、腐烂的，在那个有着良好的经济体制、人口土地众多的大明王朝中，很多地方已经如一个熟透的水果开始腐烂。正如导演所说的，讲历史的时候大家经常关注北方、崇祯、农民起义和满清入关，但实际上这是物极必反，源自内部的体系的崩坏。

一如《红楼梦》里的探春说：“可知咱们这样大族人家，若被人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繁城之下》充满着明清小说世情之韵，连有情有义的翠华楼风尘女子，都是叫做林四娘（曾黎 饰）。这个名字让人想到《红楼梦》中贾宝玉在《姽婳词》歌咏的林四娘，那也是一位人生经历哀婉的豪气女子，故事中，她是明末清初的传奇名人，出身风尘，入衡王府为姬妾，训练王府中姬妾为娘子军，并在流寇贼军入侵时，率娘子军击退贼军。

林四娘

创作者将这些明末人物世情掌故融于剧情中，又以电影质感一般都镜头拍摄出美丽的晚明江南，展示了一副时代画卷。

《繁城之下》是腾讯视频X剧场推出的第三部作品。剧集的结尾与片头契合，伫立在麦田里的尸体，倒下的捕快，人远远小于自然环境，这是被时代洪流淹没裹挟的，每一个普通人的命运。

这不禁让观众想起了X剧场推出的另外两部剧。

《漫长的季节》中，当社会发生转型的时候，小人物面对发生的变化，能做的只有“往前看，别回头”；《欢颜》中，由三根金条引起的新旧世界的碰撞，展现了一诺千金和理想主义的珍贵，描摹了在时局中践行理想与信仰的人物命运轨迹。

前者是生活悬疑剧，后者是年代浪漫公路剧，却都与《繁城之下》这部古装悬疑剧有着相似之处——好的故事，都是回味深长的，是拨云见日之后，还能将善恶是非的个中深意交给观众细细品味的。

在短视频越来越多占用人们时间的当下，长视频平台除了留住原有的观众，也需要争取新的观众。只有当创作者和平台共同努力，成为、成就先行者，才能带动整个行业的良性循环发展。

目前看来，X剧场正在为新锐艺术创作者提供极大的创作空间和自由度，鼓励创作者开发内容的无限可能、尝试未知探索与先锋表达。这是一种冒险，但却是必须的，也是有效的。

比如，《繁城之下》的核心主创团队是广告行业跨界来的三川传媒，其导演、编剧王峥是广告人出身，带来了不落窠臼的格局与视角——不仅是叙事上的创新，还有制作和镜头语言上的讲究，也让剧中最后的画面，彰显出人物命运虽苦，但也有甜的回忆的一面。

即使是选择了错误人生的陆直，那段和小宝子在墙角下吃着酥油泡螺的回忆，也一定是真情的快乐时光。而一生坎坷的宋辰，对杏树下畅饮的想象，以及“身后还在花下眠”的意境，又何尝不是一种短暂人生中的浪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