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普通女孩决定去打大满贯
竞技体育的世界中,有太多关于天才的叙事,天才的飞升或坠落,都是那样惊心动魄且引人关注,但朱琳的故事显然不属于这一类。
朱琳,无锡人,女子职业网球运动员,今年29岁。在20多年网球生涯中,绝大多数时间,朱琳都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她的天赋并不出众,青少年时期刚进省队时,成绩一度垫底。开始打职业比赛后,很长一段时间,输球的经验远多于赢球,她被球迷称为「编剧」,因为她的比赛总是充满戏剧性,无论是开局大好还是看上去胜券在握,她常常会「制造」出波折然后输掉比赛。有长达四年之久,她的世界排名始终无法突破前一百,她也因此收获了另一个称号:101团长。
但「编剧」朱琳显然不甘于此。今年,她终于在自己的剧本中撰写出全新的桥段——年初的澳网,她爆冷击败世界排名第六的对手,首次打进大满贯女单16强。半个月后,WTA泰国华欣公开赛,她拿下了职业生涯第一个巡回赛冠军。这一年,她的排名一路飙升,9月,在WTA大阪公开赛打进决赛后,朱琳的世界排名升至第31位,这是现役中国女子网球运动员的第二高排名,也是朱琳自己职业生涯的巅峰,此时,她29岁。
十一假期结束前,《人物》在北京见到了朱琳。她戴着渔夫帽,一进屋,就用音箱放起了音乐,音量不高,用来舒缓气氛。她说起话来腼腆、羞涩,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她会仔细描述那段被她称为「惨痛」的输球时光中的很多细节,在整个交流过程中,这是非常特殊的时刻,因为,就是眼前这样一个不善表达,承认自己天赋平平、甚至因此自卑的普通女孩,却在职业网球道路上走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远。
她没有耀眼的天赋,也没有拿过大满贯冠军,甚至在29岁这一年才学会了「赢」,这就是朱琳的故事,也是竞技体育中属于大多数的故事,普通、坚韧、充满力量。
关于一个天赋不高的普通女孩在残酷的职业网球世界中到底会经历什么?中国女子网球运动员为什么总是「大器晚成」?以及,一只「慢鸟」如果才能飞抵自己心中的远方?以下,是朱琳的讲述:
文|吕蓓卡
编辑|金石
图|(除特殊标注外)视觉中国
「今天是喜剧」
我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我开窍这么晚?直到29岁,才刚打出一点我一直想打出的球。
一个重要的转折是去年在瓜达拉哈拉的那场比赛。那天其实很普通,跟之前的比赛没什么区别。我打双打,和我搭档的白俄罗斯运动员萨斯诺维奇属于进攻比较猛的类型。我就跟她说,我们只要顾好底线,网前等机会就好。但她不认同我的想法,她说,如果我们要等机会,还在这里干什么?干脆就别打了。她就觉得一定要主动创造机会。
我突然就觉得,对,为什么我一定要去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是自己主动去创造机会?那场比赛我们就打得很主动,也很干脆,就赢下来了。
「自信」,「敢赢」,这些词听起来很简单,就几个字,但我本身是比较被动的人,真的做到这些,我还是用了很多年。
我一直是个不太相信自己的人,因为我爸喜欢打球我才开始打网球。他觉得网球不像别的运动项目有身体上的碰撞,而且有一个技能以后可以养活自己,出去留学也能教教别人打球。但我从小运动天分就不是特别高,走路都经常摔跤,小时候膝盖没一处是好的。刚开始打网球的时候成绩还可以,在同龄人里成绩也不算特别好。
9岁的时候参加省比赛拿了第三,就收到江苏队的邀请,去三队训练。到了省队才发现,别看在无锡好像还可以,省队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根本什么也不是,在队里算垫底,条件也不是特别好,没有任何的存在感。
当时真的自卑,各方面都被碾压。唯一优点就是爆发力比较强,但其他柔韧性、协调性都很一般。这种自卑伴随我了很长时间。
网球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心态有一点不稳,出手的一瞬间就会影响技术动作。球场上,那些看着最好打的球往往是最难打的,尤其是中场球,你看着很好打,其实最难打。球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很慢,会给你很多时间思考,你可能会犹豫,会急躁,就会失误。这种急躁就是源于不自信。
开始打职业之后,很多重要的比赛,比如好几次可能赢了这一场世界排名就进前100了,但就是赢不了。
有一次在深圳的比赛,一直就磕磕绊绊打到半决赛,那个对手我几乎没有输过,胜算很大。但一开始打我就很紧张,很快就输了。那次对我的打击很大。那段时间,很多球迷会叫我「编剧」,意思就是原本很简单的剧情,明明领先的球,很容易赢的球,但我总是会制造出很多波折,然后输掉。
这是我在很多年中一直面临的问题,它就像一座大山,怎么也迈不过去。我就是不太敢相信自己,总觉得要等着对方犯错误,或者其他机会出现。直到那场双打比赛,我的同伴的那句话,这场比赛就豁出去了,主动去创造机会,我发现自己也是可以赢的。
这也直接影响到我后面对比赛的态度。
今年年初的澳网,前两场比赛我都赢了,职业生涯第一次进入大满贯的32强。第三场的对手是萨卡里(世界排名第六),那天是农历春节的大年三十,又是大满贯,又是打世界前十,我之前还输过她,但那天我就没想太多,因为已经进32强了 ,就想说上去跟她打打看,看看自己跟世界前十的差距到底在哪儿。
结果最后我赢了。这场胜利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认可,我打完就哭了,就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真的很不容易。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我能在澳网打出这样的水平,那其他的比赛我同样也可以做到。
两周后,泰国WTA250华欣站,我第一次拿到了巡回赛的冠军,过去几年的积累终于体现了出来。
我记得澳网赢了萨卡里进入16强那天赛后接受采访,我说:「今天没有除夕惨案,今天是喜剧。」
2023澳网女单第3轮,朱琳2-1挑落萨卡里,赛后接受采访时一度哽咽。图源网络视频截图
闯和熬
我常常说自己是一只「慢鸟」,天份一般,运气一般,出成绩也很慢,其实,这也是一部分中国网球运动员面临的共同问题,大家总说我们大器晚成,因为我们花了太长的时间去摸索。
我小时候打网球,根本没有职业网球的概念。在无锡,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网球,整个城市只有一个网球场。我去江苏省队的时候,在学校成绩很好,我们老师特别不理解,为什么你要去打网球?
我记得当时我爸妈还开了一个家庭小会议,问我是上学还是打球,我就觉得我要打球,我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走这条路。
江苏队待了三年,12岁的时候转到安徽队,因为当时安徽刚组队,在全国找好的球员,我就去了。整个青少年时期的训练的确帮我打下了不错的基础,但每个人都没有固定的教练,更别提什么体能教练,小时候压根没练过体能。一个教练管十几个人,就在后面跟着练。
15岁的时候,我去打16岁组的比赛,拿了几个冠军,被国青队给选上了。到了国青队之后才第一次知道有体能教练。
当时,国青队的运动员很小的时候就练体能了,我一开始根本追不上她们,她们各方面动作都很规范,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做,更别提协调、怎么控制呼吸。那年冬训,我只能每天从早上七点练到晚上六七点,强度非常大,但很开心,练得也很扎实——我的优点就是很认真,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不会去偷懒,所以当时我就自己努力训练,我觉得今天比你多练一点,明天比你多练一点,早晚有一天会超过你们的。
从小打球的朱琳 图源微博
之后开始打国际青少年的比赛。因为签证的原因,只参加了美网和澳网,也算见了一点世面。
出去了才知道,原来大满贯是这个样子。澳网跟美网的青少年更衣室是跟成人在一起的,能看到那些大牌球员就在你身边,当时就觉得太酷了,心里暗暗想着,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回来打成人的大满贯。
但比赛的时候我超紧张,一共打了三次青少年大满贯,两次都是预选就输了。最后一次澳网我记得跟澳洲一个本地的运动员打,上去就连输,0:6、0:5,特别夸张,我的教练都走了,都放弃了。
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又会了,开始一点一点往回掰。可能是觉得反正输了,就这样打吧,好像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结果对面领先了又不会了。青少年就是起伏很大,打着打着我最后还赢了,就觉得很神奇。
那次一下打到了16强。但大脑一片空白,打得也不是很有章法,赢也不知道怎么赢的。
一年后,我转到成人组比赛,又回到安徽队。一开始还算顺利,去东南亚打了几场比赛,还拿了一站的冠军,排名一下就到五六百。当时我16岁,就觉得自己还可以往上冲一冲。
但要往上走,就得离开亚洲,去世界各地比赛。网球不像别的运动项目,由国家队带着。网球从报名到比赛,到怎么去那个地方,都是要自己联系。特别是刚开始打一些低级别的比赛,也没人接你,到了以后自己打车去酒店,都要自己弄。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我们每一个球员不仅是球员,还要熟悉各大订机票、酒店的网站。要知道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最快的方式是什么,坐什么交通工具,几点到比较合适。
最开始刚转成人那几年,出国都是我跟我爸两个人,经费就一点,省一点就能多打一站。各种找打折机票,有时候转机在机场的板凳上睡一晚。也不觉得苦,就觉得挺好,又省钱了,又能多打一场比赛。
第一年打高级别的巡回赛,很多东西都是新的,之前都没见过。之前我从来没打过红土、草地的比赛。第一次打草地的比赛,就觉得哇这个草地好漂亮,就跟地毯一样,怎么草可以长得这么平整。
这个经历对我冲击确实很大。我觉得我已经很认真了,但是跟其他职业球员比还是差好多,要吃什么、怎么休息我全都不知道,因为没有人会跟你说这些。我就想吃什么吃什么,完全不知道饮食和休息原来对我的状态影响这么大。我只能一点点去摸索,看别人在怎么做。
刚转职业那几年,差不多从16岁到20岁,我的比赛节奏就是,一开始父母出钱先出去比赛,拿到成绩了再向地方队争取更多的经费,所以那几年排名就一直来来回回,因为没有足够多的参赛机会。而且那个时候也没有固定的教练,但我已经知道要打好网球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团队支持,所以每天训练我内心都很痛苦,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当时,安徽队也有送我们去卡洛斯(李娜的教练)那里训练。上午娜姐训练,下午他就带我和队里的另一个女孩。但太贵了,一周就十万,经费只能支撑我们去两周。
两周的时间能改变什么呢?最多就是看一下,感受一下,原来最顶尖的职业球员是这样训练的。说实话,那时候的我,卡洛斯说什么我也不能很好地理解,我当时的年纪,还不足以理解卡洛斯想要带给我们的东西。
那几年就是熬。感觉自己的热情完全没有地方释放,一直停滞不前,比赛也大多只能在亚洲打。
我对自己很失望,渐渐觉得我可能不适合打网球。就在这种反复的蹉跎里,完全丧失了热情,熬到最后我已经熬不住了,跟父母说要不去美国上学吧。因为之前的比赛成绩,是可以去美国读大学的,边上学边打球也行。
就是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个转折出现了。
2014天津网球公开赛,20岁的朱琳在比赛中。
不敢
命运的转折有时候就是很神奇。
就在我已经放弃的时候,国家网球队重新组队,找我过去。其实我不太想去,因为已经决定去美国读书了,但父母包括队里都非常希望我去,觉得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我就说那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试试,看看冬训下来以后会有什么改变。
我记得当时特别夸张,国家队的教练王鹏见到我,我还迟到了,整个人特别消极,根本不想去,硬着头皮去的。他问我怎么那么晚才来,你来这里是想干嘛?我说我想退役,不想打了。别人都是兴致勃勃,就我一个人很消极,去之前也很久没练球了,第一天练球各种飞,根本打不准,他就说,哇塞,你怎么打成这样?
但是进国家队之后的好处就是国家队会出一部分资金,资助我们出国比赛。那一年我就说先出去打一年,看看能打到多少名,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走下去。
结果那一年排名一下就到一百多了。之后我就决定继续打职业比赛了。但这个过程也是一直摸着石头过河。
首先要学会的是怎么选择比赛。我基本花了一两年时间才摸索出来什么样的场地适合自己,什么球适合自己,什么样的天气适合自己,这都是通过惨痛的失败总结出来的。
我发现我还是更适合硬地,而且我不喜欢冷的地方,一到冷的地方肌肉就很僵,完全动不起来。我喜欢泰国那种闷热的天气,三四十度,别人都受不了,我觉得还行。
当职业网球运动员就是自我的修行,你要非常了解自己的身体,要很敏感去感知周围环境的变化。要知道自己吃什么样的东西身体会有负担,要提前具体几天去适应当地的天气和时区,球拍要穿多少磅数,要喝多少水,要带多少东西去这个比赛,最多连续参加多少站就必须要休息了,很多细节都要自己去摸索,我也是摸索了好多年。
但摸索出来的东西也一直在变,去年适合我的今年不一定适合我。比如现在我反而喜欢稍微冷一点的地方,可能年纪上来又受不了很热的天气。
那些年,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不是终于找到了什么规律,然后发现,是我想多了,又要重新去摸索。所以那个阶段我的状态很不稳定,有时候能赢前五十,但又经常输一些排名二三百,甚至四五百的球员。
不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会打比赛。从小教练只教技术,但没有教怎么打比赛。这是我们这一代的中国球员都会面临的一个问题,练球练得很好,跟世界前一百的练完全不落下风,但一到比赛就是另外一回事。
欧洲的球员从小就知道怎么比赛,天天就在打比赛,虽然看他训练不怎么样,球到处飞,但一到比赛人家就是能拿分。
我当时的比赛,看着一直在得分,但一到关键分就不知道怎么打。网球比赛一年时间很长,但其实留给你的机会不多。状态不稳定就注定排名不稳定,但想进前一百很重要的就是要稳定——在职业网球领域,排名前一百就意味着你可以直接参加四大满贯的正赛,也意味着你一年差不多可以收支平衡了。
但差不多有四年时间,我一直徘徊在世界排名一百多。自己的心态也很不好,我一直不自信,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力不够,不光是技术上,心理也承受不住,我就是觉得,以我的天份和条件,就算进去一百了也马上会掉出来,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具备在前一百立足的能力,结果就把自己框死了,就是不敢,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做。
2015年法网赛后,朱琳用这张图激励自己。图源微博
独立
职业网球是一项孤独的运动,上场是一个人,场下要自己去做各种决定,你要去跟赛事协调,还要协调跟赞助商的关系,都是自己的功课。没有人可以帮你。你必须完成精神上的独立,但我的性格比较好说话,从小就很听话,所以我用了很长时间学会独立,学着去分辨教练包括周围人说的话哪些适合自己,哪些不适合,要去坚持自己的意见,强迫自己不那么好说话。因为你要当老板,就必须要强硬一下,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学会说不。
在学习独立的过程中,有两件事对我至关重要。
大概2017年的时候,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团队。当时,安徽队也非常支持我请外教,还出了费用。我就找了一个澳洲的教练。跟他合作那两年,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但两年后,我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更好的教练帮我走下一阶段,但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
这对我来说很难。当时,我父母就说,这是你自己的团队,你必须要自己学会去处理这种关系,但我真的一想到头皮都发麻。只能硬着头皮找到教练,表达自己的想法,好在他也很理解。
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一步。2018年底,跟澳洲教练分手了之后,我加入了广州星河湾职业俱乐部,他们有很多前一百的球员,我冬天的时候可以跟他们一起练。马教练帮我配备了整个团队,那里也有很职业的体能教练、康复师。
很快,我就取得了突破。2019年2月,在迪拜,我终于突破了前一百。
我当时抽到梅尔滕斯(世界排名16),她还刚拿完上一站比赛的冠军,但我已经放下对前一百的执念了,我爸也鼓励我,他说哪怕你进不了,你在我心里还是很优秀的,我们就不再去执着排名这个东西了。
那天打得非常艰苦,但我很放松,也没想过自己可以赢,一直打到最后就觉得,诶?今天打得这么好,能不能敢赢一下?真的是到最后才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赢一下,然后就赢了。赢完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来才回过神反应过来,哦,我进前一百了。
那就是我一直很想找的状态,那次比赛突然就有了。终于来到了我应该来的位置,其实也没有想象得那么难。
2019WTA迪拜网球公开赛女单首轮,朱琳VS梅尔滕斯胜出。
终于取得了突破,本以为之后可以顺利地打下去,但疫情来了。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巨大的坎。
赛事都停摆,我只能回国。2020年3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就没有打过国际比赛,只打过国内一些小比赛。2021年终于出去比赛了,但还有很多旅行上的限制,很多比赛也要求酒店跟球场两点一线,哪都不能去,超市都不能去。
整个2021年,我输了很多比赛,打着打着快没信心了,觉得再这么输下去就要掉出前一百了。到了2022赛季,我就下定决心,一整年不回国,把之前没有拿到的积分补回来,不打回来坚决不回国。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太大的挑战了。
我是一个很恋家的人,父母对我也很呵护,小时候,为了让我打球全家从无锡搬到合肥陪我,自己的公司都放弃了。他们就这么一直陪着我,照顾我的生活起居,督促我训练,确实牺牲很多。
更重要的是,我爸妈一直特别看好我,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让他们对我有盲目的自信,还是说他们真的看到了一些我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总之他们就一直在支持我,说我肯定能打好,具备前100的能力,当时我还在五六百开外呢,我说你在哪看到的?我怎么看不到?
所以,家对我来说特别重要。长时间不能回家我会很难受。当时决定2022赛季都不回国的时候,我还跟我男朋友说,就当是之前没打好比赛的一种惩罚,因为一旦回国就会陷入安逸的生活中,再也不想出来了,所以就逼着自己去过苦行僧的日子。
整个2022赛季,就只有我跟我男朋友,没有教练,也没有康复师和体能教练,我们真的是居无定所,所有的家当就是四个行李箱,两个大背包,加起来差不多有120公斤。有时候还会丢行李,签证出问题,乱七八糟很多事。今天输了比赛明天就不知道去哪了,是早点去下一站,还是待在这练练球?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在外面打了一整年。从澳洲赛季,到法网,温网,北美赛季,亚洲赛季,永远追着太阳跑,经费上也比之前紧张,省吃俭用的。
最崩溃的是去年欧洲赛季,当时要去欧洲打比赛,必须要打一针指定的疫苗才能入境,打完针本身身体就会有一些反应,发烧什么的,结果一周之后还是感染了,等于那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办法正常训练比赛。
之后就连着输了很多场球,有一场比赛,打一个排名七十多的球员,很快就输了,打完我就崩溃大哭,当时真的是觉得不行了,我要回家。但现实是你还得一场一场地打下去。2022年,我们飞了15个国家,绕地球两圈。
但也正是因为去年打了特别多比赛,真是把自己磨出来了,后来状态越打越好,慢慢也就不想回家了,就想打比赛。
这更让我悟出来,你要想打好,就不可能想要安逸。我之前总觉得我想要的生活就是宅在家里看看电影,打扫卫生,就让我觉得很治愈。但是职业运动员不允许你有这样的生活,你要想打好,就必须要走出去。
今年每场比赛,我都觉得跟去年比起来不算什么。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去年那种情况我都可以坚持下来,就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了。
2023年澳网,朱琳取得了自己的大满贯最佳成绩。
慢慢飞
经过这么多年,到了今年,我觉得我最大的变化是比之前更稳定了,不光是心态稳定,整年的表现都比较稳定。以前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思想,总有很多的疑问,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更学会控制了,更去想我要怎么做了,比以前更专注了。
这个过程中,我也特别感谢我男朋友。我跟他是2016年在一起的,他是我心理上的一个支撑,陪我到处打比赛,我打不好的时候安慰我,打得好的时候告诉我别高兴太早,跟我一起做一些规划和决定。
我经常有一些情绪的起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需要找人诉说,说出来就好了。但他就需要自己消化,他不能再把他的负面情绪传达给我,所以有时候我说完了舒服了,他自己半夜睡不着一直在想。
有很多人总是觉得,职业网球运动员的生活好像很丰富多彩,可以到处去飞,但真的开始接触我的生活以后,才知道大部分时候都没有那么好。你所有跟朋友出去玩的时间,穿漂亮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你都要在训练,在准备比赛的路上。
职业网球是一个马拉松项目,你这场比赛赢了哪怕拿了冠军,第二天就要抛到后面去,要开始迎接新的比赛,重新开始打。它不像别的项目,冠军可以开心好几天。网球就只有赢下冠军的那一刻开心,紧接着就要准备下一个比赛。特别是如果你赢了一站的冠军,所有人会开始关注你,研究你,每一场比赛也会更难打。那些排名比你低的,每一个上来都是冲你的,拿着最好的状态来跟你打的,你要比原来更认真。
我打了这么多年比赛,有一个很大的遗憾是,我这一代的中国网球运动员,大部分都放弃得太早了。很多人20出头就放弃了,我觉得那是刚刚开始的时候。当然,每个人有自己的原因,网球又是一项非常烧钱的运动,我只是觉得非常可惜。
好在,现在新一代的网球选手会好很多,他们从小就有自己的团队,有外教,有体能师,有康复师,一直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他们都很年轻,出成绩也很早。至少他们证明了,中国球员是可以很早就打出来的。
我总是觉得我开窍晚,但周围人就说,不晚啊,起码你开窍了,打出来了。我觉得自己走得远不一定代表我有多么优秀,只是我一直没有放弃。我一直都认为自己不是特别有天份,但网球很好的一点是它不是说一定要多高,多壮才能打,它考验的是你怎么在有限的身体条件中找到适合自己的打法。最最基本的就是要努力,最顶尖的球员往往都是既有天份又非常努力,但你不是那么有天份的话,只要足够努力,也能打到别人打不到的高度。
当然有一部分运动员一上来就打得很顺利,一下子到很高的排名。但其实大部分运动员都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会经历很多挫折,在挫折中成长变得更加坚韧——网球就是这样,像一段浓缩的人生。每一年高密度的赛事,也代表着高密度的挫折,这也更好地练就了每个人对待生活的坚韧。
我今年29岁,反而觉得自己身体终于到了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就像我在年初澳网比赛后接受采访时说的,我是一只慢鸟,我可能飞得比别人慢一点,但总会慢慢到达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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