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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装腔的导演,如何拍出「装腔」的都市人?

2023年9月19日 文/ 吴向 编辑/ 楚明

今年暑期,《装腔启示录》(以下简称《装腔》)的热播,让年轻的导演李漠被更多人注意到。算上这部,他已经有连续三部都市类题材电视剧在豆瓣上超过8分。其他两部分别是《我在他乡挺好的》和《三悦有了新工作》(以下简称《他乡》和《三悦》)。

在现代剧容易陷入悬浮的年代,是什么让他能够持续打造出被观众称为具有时代和真实感的都市剧作?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和李漠聊了聊。

李漠1988年出生于青岛,11岁时就离开家独自去北京求学。孤独又自由的时光里,他骑着单车在北京大街小巷里穿梭。他认为,自己对北京的了解,远远大于世界上其他任意一个城市,包括家乡青岛。这对于后来《他乡》和《装腔》的拍摄有着重要的意义。发生在北京这座城市的故事,尤其是和他一样的漂泊者在都市所产生的情感联系,是他一直在探索的命题。

踏入影视行业成为导演,李漠的经历中充满插曲。从小学琴的他,在19岁那年考入中国音乐学院但放弃了入学机会。2008年,他复读一年后又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然而风光入学的他,却在毕业时没能拿到拍摄毕业作品和保研的机会。

2012年,临近毕业的李漠曾经问导师,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导演。导师回复:「在这个行业待上十年。」之后的几年里,他做剪辑师、拍广告、拍宣传片、作曲、写小说,还读了一个在职硕士。而多样的经历,又被认为为他的现实题材创作提供了生活土壤。

他没有放弃当导演的想法,但也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坦言,很多时候的决定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终于在2018年,他争取到了一个做导演的机会,比预期的少花了4年时间。初入影视行业的他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手上的任何项目,他都尽力完成。慢慢地,才有了观众熟知的「都市三部曲」。

以下是李漠的讲述——

文|吴向

编辑|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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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装腔》的本子,我当时脑子里就有一个念头冒出来: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拍这个故事了。毕竟,我专业「装腔」30年(笑)。巧合的是,2017年我还曾经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过一个装腔的故事。故事中两个女孩的言行举止,放在剧里似乎也不突兀。

拿到这个本子是2020年,我已经做了两年导演,进入影视行业已经8年,但作品也都没有激起什么水花。这8年里,我做过剪辑师、作过曲、搞过策划、写过剧本、在广告公司上过班,还拍广告宣传片,当执行导演,演话剧,在学生作业里客串没人知道的小角色,我很努力地想要进入到这个圈子。

在这一行,我见过很多人,女人、男人,中国人、外国人,艺人、广告人、音乐人、制片人、经理人,真实的人以及装腔的人,尤其是我作为乙方去拍摄广告的那段时间。

我时常需要去见客户,有时候是房企,有时候是车企,有时候是奢侈品行业,有时候是服装行业。这些甲方几乎都有一个习惯,见面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把一个人周身打量一遍。穿什么衣服,开什么车,戴什么表,都是他们打量的标准。他们会觉得一个人要融入他们这个圈子,就应该要有一些外在的体现。

这也是很正常的。客户想要在他们的语境里,找到和自己相同的一类人,来判断对方是不是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外表就是最直观的判断方法。符合他们期待的外在,能帮他们减少沟通成本。

即便我明白这里面的生存逻辑,但作为一个很容易感受到恶意的人,他们的打量还是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他们眼神里充满着审视、鄙夷。我经常在他们的神情里读到轻蔑,当然也不会特别明显。

那会儿我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没有什么资历能证明我了不起。所以,我开始花自己的工资去买名牌衣服和包之类的。我也学着怎么穿衣服是有格调的,比如不能有大LOGO但又要让衣服看起来是质感的,不能撞色太多等等。

最夸张的一次,我花了当时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块价值10万元左右的手表。那块表现在还在我家,我从来都不戴。但刚买的时候,我巴不得天天戴出去。我也没有觉得钱花得不值得,毕竟在那样的环境里,大家都是这样。钱没有了再挣就是。

从事广告业的这两三年里,我也陆续会接一点非广告的片子,但我不是一个特别能当乙方的人。每天特别卑微地去要活儿,这会让我特别难过,觉得非常不值得。所以,后来就没有在这个行业里面很深耕了。

2021年年末,我们开始打磨《装腔》的剧本,从小说到剧本,我们做了一些调整。

比如,林心姿和唐影在原著里是闺蜜,我们改成了两姐妹。我们觉得她们思想、性格差异过大,成为闺蜜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她们都是已经在北京打拼有些年头的人,并不是那种对朋友、对圈子毫无选择权的人。

再比如,男主的职业背景在原著里没有过多交代,更多展现的是他和女主谈恋爱的经过,但不恋爱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没有交代。我觉得既然要打造一段势均力敌的恋爱,那男主的故事也一定是要全面的。所以,在电视剧里我们也比较完整地展现了男主在职场和生活中的遭遇。

这部剧里也有很多精心的小设计,比如说片头片尾的动画设计,我们把所有的人物都藏在了里面。片头没有歌,只是一个30秒的配乐,而且用了很多高跟鞋、办公室的声音等等,这些会出现在我们身边的声音。

其实,一开始做片头设计,我想过把片头做成一种动物世界的样子,开头是一个伞蜥。那是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蜥蜴,它脖子上有一个像伞的东西,当它遇见敌人的时候,会把伞状的东西撑开,就显得头特别大。这就和小熊猫打架会站起来,把双手举过头顶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一点、更有气势一点是一样的。之后把河豚、变色龙、孔雀,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放进来。

这些动物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装腔。其实,这不是人专属的事,动物也干装腔作势的事情。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装腔并不是这部剧的重点,它只是一个引子。

《装腔》里男女主分别从事于投行和法律行业。图源剧集《装腔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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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装腔》的拍摄是想定在上海的。但我一想,北京很大,它是个足够包容的地方,这一点很有意思。这也是我喜欢这座城市的原因。

这个城市很博大,它有CBD的这种精致的每天把自己扭成个麻花一样的人,有翠微路的那种老派大院儿,有中关村的这些搞互联网的格子衫;有西城、东城的老北京人,有朝阳区搞影视行业的那拨人;有望京的这一票人,也有南边住亦庄的。每个区域都不一样,很难一概而论。剧里的现实是谁的现实?它即便不在你的生活里,但它为什么不是真的呢?

拍摄的时候,我们也尽量把故事场景还原成北京应该有的样子。这一点在《他乡》里面也是一样。我始终觉得,故事发生在哪里,就一定要有当地的特色,比如当地的地理地貌、社会圈层等等。

这是一个发生在CBD的故事,当然要在CBD拍摄。剧中所有情节都要在物理距离上、合理的空间里发生,比如两姐妹要去三里屯附近散步,那就一定要考虑她们住的地方和三里屯的实际距离能不能支撑剧情。

我对北京的故事是有一些表达的欲望的。我10岁出头,就一个人离开青岛来北京上学,父母一年能来北京陪我个两三个月。我对北京这座城市的了解程度,远大于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座城市,包括青岛。起初我在学校里住宿,上了初中,我说服爸妈帮我在学校外面租房住,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北京的探索更加深入。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们学校在后海附近,我音乐学院的专业老师住在北四环健翔桥附近。为了上课,我需要骑自行车从北二环到德胜门内大街,再从德胜门外大街到健翔桥。当时觉得非常远,因为小时候没有一个人走过那么远的路。

随着次数多了,我发现这个城市一点点在我的世界里面变小了,我能探索的区域越来越大。我可以去朝阳公园,可以去平安里,可以去翠微路,可以去西直门外。可以去东边,去南边,去各种各样的地方。这座城市跟我发生了连接,我在一点点地认识这座城市。

再大一点,我对北京的探索就不再止于地理了。工作之后,我慢慢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北漂。有成功者,有失意的人,也有彷徨不知所措的人。有为了工作牺牲掉自己的健康和快乐的人,有一心想要往上爬的人,有在这个城市里觉得很渺小迷茫的人,有每天厌恶这个世界的人,也有在这个城市里拼搏多年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家乡的人。

有人说我拍的都市剧比较真实,在我看来,现实主义题材就应该是这样的。我身边见过的打工人就是很惨,(他们)就是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就是在PUA和压榨下挣扎,就是在被不停地甩锅,但又不停地努力。现实就是这样,不拍成这样才奇怪呢。

但我肯定是没办法完全还原的,毕竟任何东西一旦开始拍就不可能是全部客观的。你选择拍这个主题之前,就已经是有主观的判断了。我拍剧的原则就是当我拍某一个群体的时候,我就要让这个群体的人肯定我的作品。比如,我拍北漂,我就要让真正的北漂觉得「啊,这就是我的生活」。

拍《装腔》的时候,我去北京君合律师事务所体验了两个周,主要是观察。我觉得只有深入体验,才能知道律师是怎么说话的,他们的思维方式是什么,拍出来才真实。我发现律师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以前对律师的印象是学究、精英的感觉。但实际上,他们大多时候像一个中介或者销售,需要自己出去拉活。甚至要自己去找一个可能,把可能变成一个案子。这一点我觉得很有意思。

在拍《三悦》的时候,我去了青岛、宁波、北京、珠海等很多地方的殡仪馆,了解中国的丧葬文化。后来,我发现中国丧葬文化地区差异特别大,我们最终把拍摄地点选在了珠海。整个调研过程将近有两个月,真的是经常和遗体打交道,一开始还有些害怕,但后来发现遗体也不会突然坐起来什么的,就不怕了。

调研的时候,我经常问遗体修复师一些问题,比如《三悦》里面有一个故事,讲一个男的脸被一个小三弄烂了,他妻子来要求修复。我就问师傅修复难度大吗?师傅问到哪种程度,我就跟他描述,结果那个师傅突然就把旁边遗体上的白布掀开,我第一次那么直观地看到了半个人头,只有半个。那个人是出车祸死的,师傅说这种修复起来要几十万,而且早晚要推进炉子里烧掉,现实中很少会有人花钱修复。

三悦的新工作是遗体修复师,剧情以此展开。图源剧集《三悦有了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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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时候,我真谈不上对这个专业有多热爱,成为一个导演也并不是我毕生理想,包括到现在都是。我父亲是教民乐的大学老师,母亲在文工团里负责舞台服装设计。家庭氛围给我带来的影响,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在音乐和舞台搞创作。我很喜欢歌舞片,比如《华丽年代》《芝加哥》等等。以后,有机会我还是想去搞歌舞片。

后来,成为电视剧导演完全是阴差阳错。我想做的其实就是表达一个梦,表达一个让我沉醉的世界。电影学院能教我如何在影视上搞创作,我当时想,这也不错,能搞创作、能表达都是好的。

我在人生很多阶段都处于很现实的状态。眼下该做什么事情就去做什么事情,不是所有的过程都跟理想有关。理想可能离现实生活稍微有点距离,尤其是人在20岁左右的时候。但慢慢长大了以后,人开始对自己的生活有掌控的能力之后,理想才有可能不再那么遥远。反正,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可能只有聊天、喝酒的时候,瞎扯的时候会说起理想。但那个年纪,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去实践,怎么去接近理想。

大学的时候,我表现得算是比较中庸,按部就班地完成学校的任务,该拍作业我就拍作业,该写剧本就写剧本,该剪片子就剪片子,没有特别主观的意愿贯穿在里面。学生时代对我来说不是理想时代,是玩的时代。我每天是在玩,不是在学,并不是在为了梦想而努力。

玩是我少年时期比较重要的一件事,这让我很快乐。也有很痛苦的后果,比如说被人欺负,或者要考试有压力,或者竞争失败等等,但是都不影响我去玩。毕业那年,我的剧本没有让我获得学院拍毕业作品的机会,我也没有拿到保研的名额。所以看上去就是个入学第一风光无限的学生,几年后陨落的故事。可能会有人觉得可惜什么的,但我觉得那些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我有过的快乐才是真实的。

我也不喜欢墨守成规。我还玩过摇滚,发型也几乎每次都去搞个不一样的,我总对眼下的发型不太满意。说起来奇怪,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觉得特别合适自己的发型。但我不会经常去理发店,因为没时间,花三四个小时在那搞头发,太奢侈了。

后来我入了行,慢慢发现,从头开始证明自己是挺难的。2018年,网剧《买定离手我爱你》招聘剪辑师,我在老师的引荐下,和剧方、平台方见面,刚好备选导演也在。那时候网络剧已经兴起,那位导演不是特别看好网剧。平台方就想找个年轻导演来拍,他们听说我是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毕业,就说让我也写个导演阐述。我一听就很兴奋,回去开始没日没夜地琢磨,从人物、镜头、服装、光影、视听语言、剪辑等各个方面我都考虑到。周末两天我写了一百多页,周一拿去见了平台方制片人。那位制片人就表现得很满意,我这才正式当上了导演。但当导演的头两年,我还算是一个摸索的状态,拍的作品也都没有太多人看。

在新人阶段,我没有特别多的选择权,还没到我可以挑市场的地步,都是市场挑我,有啥就干啥,我只能尽心把每一个活儿都干好。所以,也并不是我对都市类型或者职场类的剧有执念,是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就这些。

刚开始做导演还是挺难的,可能人家演员都已经是大牌了,我还是个小透明。跟演员沟通就是难点,很多拍片方宁可换导演也不会换演员。还有,片方能给多久的制作周期,拍不完怎么办?怎么搭一个好看又商业的景,怎么跟各个部门沟通,片子掌控的力度在哪里,剪辑权能不能拿到?对一个新人来说,这都是相当大的挑战。

导演承担着统筹的工作,得在所有的层面上都不马虎,都用力。在所有的层面上都懂,才有可能呈现出一个相对还行的作品给大家看。只要稍微有一个地方放松了,短板就会非常明显。所以,我只能在所有细节上都慢慢过。反正出门挣钱嘛,有没有理想都是要踏实的。

一个导演在剧组里可以有很大的权利,但我个人不太喜欢这样的行为方式,我也并不享受掌控别人,或者命令别人,或者是斥责别人的感觉。

这种事很容易被享受的,人一旦有机会,其实挺容易陷入一种我能决定别人命运的自大,无论是决定用哪个演员,还是决定要他怎么做,还是决定你的项目是怎么样。

但我不喜欢这样,我很向往比较自由、比较平等的工作环境。我得先是个人,然后再是一个影视创作者,最后是一个导演。导演可能是最不太重要的事儿,对我来说。

当然,我知道权威有时候会让工作效率变高,但提升工作效率的方法不止这一个。把自己的工作更加精准化、更加细致化,才是提升效率的方法。你要知道要用什么样的镜头,什么样的焦段,什么样的灯光,怎么打灯,什么样的服装,什么样的场景,然后怎么表演,这个剧本到底要怎么讲,讲什么?你要怎么拍,你要怎么剪辑,你要怎么配乐,你要用怎样的叙事结构。

在技术上,要想清楚每一件事儿。在心理层次上,我觉得就是要把自我收一收,其实导演的尊严没有那么重要,做错了就做错了,别把自己看得那么大。在我拍的剧里,有很多很好的设计都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有的是演员,有的是摄影人员,有的是剧本老师。我觉得这样才是好的。其实你尊重别人,再大牌的演员都会成为你的好朋友,都会放松下来。我跟很多演员熟了之后,有时候就会开玩笑地说让他们收了工别走,留下来陪我哈哈,大家就跟朋友一样相处。

当你把自己放得比较小的时候,你看到的世界是比较大的。你才能看到别人,才容得下别人的创意、别人的用力、别人的想法。实际上,当这些事情都变成有序循环的时候,才能帮助到你。当你独裁,当你强势,当你好像为了效率一言堂的时候,你也否定了别人的主观能动性。用不了多久,大家就都不使劲儿了。

李漠(左二)在片场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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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的每一部剧几乎都有自己的影子。我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也曾经和三悦一样不被家人理解,也不理解工作的意义,也曾经厌恶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甚至觉得大家都有病。拍摄的过程中,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我,以及我见过的很多人。三悦不只是三悦,她可以是生活中的每一个人。

人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几乎都会觉得自己懂了很多大道理,很容易厌世,很容易叛逆。《三悦》探讨的其实不是死亡,是活着。死亡,我们谁也没有体验过,其实做太多探讨也是没有意义的。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选择在死亡来临之前,怎样活着。我后来年纪大一点之后,发现世界其实没有那么糟糕,只要我愿意换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三悦在殡仪馆摸爬滚打的过程里,就是慢慢看清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让人能够活下去的理由原来这么多。

19岁的时候,我的人生经历了一次很大的反转。在此前的人生中,我好像是一个程序已经完全设定好的人。几乎从一出生,我的人生轨迹就被安排好了。我在我妈肚子里就在听古筝,从小到大也一直和他们到处跑演出。那会儿感觉自己好像生下来就应该弹琴,谈不上兴趣不兴趣的。

顺着父母和身边老师的路径,我一眼看到了我的未来:大学毕业后读研究生、读博士,然后留校教学生。再有就是搞演出,教学演出,招生演出……就是这样一条路,我完全能够想到我四五十岁的生活。对于十七八岁的我来说,我觉得人生不应该只是这样,我必须要有一件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弹琴这个事我从3岁开始,每天那么长时间练习,有那么多好的老师教我,家人就是干这个的,我能弹好是理所当然的。这个东西任何人天天那么练,他(她)也能弹得很好,这完全不能体现我作为李漠这个人的能力。我想找一点别人做不到、只有我能做的事去做。

况且,那时候我对于学音乐也产生了很多困惑。在我看来,身边的人学音乐都是很模式化的,都只在意能不能考高分,更别提在音乐里想要表达自己的情感。为什么这个音必须要强,那个音为什么必须要弱,我为什么不能通过音乐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就这样,我慢慢有了放弃音乐的想法。

但我文化课成绩也没那么高,想要再上别的学校很难,好多985、211基本是没戏了。我跳舞也不会跳,画画也不会画,唱歌嗓子也不好,表演又抹不开面子,写作也坐不住。抛弃过去十几年学琴的积累,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并不多,于是,我选择了看上去可能性更大的导演专业。

导演在我看来,是一个更需要天赋、灵性或者说感受的这么一个专业。我爸妈知道后经常打电话劝我,但我那时还是坚持要填报中央戏剧学院的导演系。

到高考志愿填报的前一天,我爸还专门坐火车从青岛来北京,我告诉他我已经提交了,他气到当天就回去了,甚至没有在北京住一夜。后来我上大学,工作了好几年之后,我爸都不太理我,哪怕我放假回家,他也很少主动跟我说话。2018年,我终于当上了第一部戏的导演,我爸来片场看我工作,发现我可以指挥好多人,才认可了我走这条路(笑)。

2007年第一次高考时候,我中戏专业课成绩是第七名,文化课成绩没过,最终还是被中国音乐学院录取。但我放弃了中国音乐学院,转而准备复读。

第二年,我运气很好,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实事求是地说,我专业课是第二名,但当时第一名的文化课没有过,所以我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到这个专业了(笑)。

前面也说过,我是个很希望在创作里有所表达的人,所以我几乎所有作品里都有我自己曾经的经历。比如《装腔》里的暧昧拉扯,《三悦》里对家庭关系的反省,《他乡》里对友情、亲情的探究,每当我去拍摄那些熟悉的片段,就会想起来自己曾经的经历。而且很多事情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会看得更清晰。比如说,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厌恶这个世界,现在三十多岁了,我发现我也可以爱这个世界。

《他乡》里男女主经常在天台见面。图源剧集《我在他乡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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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直在探讨都市人的情感联系。在《他乡》里是友情和亲情,在《装腔》里是爱情。这个也是我作为一个资深北漂,这么多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这座城市似乎就是有天然的魔力,让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赶路,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以至于忽视了和周围人的联结。

《他乡》里面,胡晶晶就是一个承担着所有姐妹心事、烦恼的人,但却很少有人关心她在想什么。我们每个人身边可能都有这样的朋友,这就是我想探索的。我们在一直倾诉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停下来听一下对方的故事?

生活在大都市匆忙的节奏里,我们很多时候都会对我们的家人、亲人、好朋友有一些疏忽。比如,很好的朋友、发小打来电话,我们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对方问我们怎么样,我们只能回一句最近挺好的,就草草结束。大家可能总是在计较、在权衡利弊,在想即便跟对方诉苦,对方也不一定能帮我解决问题,就索性不说了。但人家可能就是来简单地关心一下呢?

很多都市人社交都会有界限感。这种界限会让原本亲近的人变得疏远,会丢掉一些重要的事情,而把注意力放到似乎在我们的人生中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比如,客户、业务、PPT、稿子、方案和应酬。好像大家都在奔自己的前程,但实际上大家扪心自问,我们的前程跟现在做的这些事儿有100%的关系吗?

站在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很多人的努力和升职加薪没有直接关系,就像《装腔》里的唐影一样。有很多忙碌是徒劳的。所以我觉得挺遗憾的,我觉得大家有时候都忘记自己拥有非常美好的情感,而陷入到追求还并没有得到的事情当中去。

说到爱情,我总结现在的都市人的状态,一个字「独」,一是慎独,二是孤独。大家都很害怕被拒绝之后产生尴尬,害怕恋爱会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会担心让自己的情绪有波动,也担心对方先离开自己被伤害,害怕浪漫太短暂。大家都在左顾右盼,一直缩在原地不敢前进。尤其是网络上还流行着各种教大家如何在爱情里避雷的方法,更加重了大家对爱情的逃避。

但爱情也好,浪漫也好,真的有那么难吗?我不这样认为。也许这些,并不一定需要很多的金钱、时间或者一些仪式之类的,你愿意和对方在同一个语境里讲话,这就是浪漫了。大家为什么喜欢看《装腔》前8集,就是因为男女主人公所有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都是在一个语境下做事,他们可以在一起几个小时只聊对方。其实,浪漫并不是一个稀缺的东西,但现实里不浪漫的人真的太多了。

我举个例子,我前两天在杭州步行街闲逛,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和她的男友在拍照。女孩凹了很好看的造型,男朋友给她拍了一张照,然后她有点嗲地问男朋友自己好看吗?男孩「呵呵」了一声,虽然不是嘲讽,但语气挺微妙的。我突然发现,这好像是现实中男女朋友的常态。

好像在中国大多数男朋友的眼里,说「你真美」「你真漂亮」一类的话,好像会有点酸,有一点难以启齿。好像两人离得太近,就失去了赞美的能力。站在男方的角度,似乎是这样:我见过你晚上刮腿毛的样子,你在厕所没有纸的样子,你卸妆以后黑眼圈的样子之后,我再看见美的你的时候,我也没办法由衷地说出你真好看。即便眼下这个女孩是美的,但男生脑海里却永远是被过去那些所谓的不体面的样子填充了,他夸不出口。

在这个男孩眼里,他觉得这个女孩在装。那个「呵呵」的意思就是:你平时都不这样,你现在装成这样?你平时什么德行我能不知道吗?我甚至感觉他下一秒就要说:你要我帮你回忆你抠脚的样子吗?我觉得这种扫兴就是不浪漫,很多东亚男孩都会这样。

当然,很多事情,我也没办法给观众一个答案。比如,我不能说你就别干了,回家陪孩子、陪爸妈吧!别卷了,都回去躺平了,或者说你就应该牺牲家庭,就去搞事业。我没法儿给观众一个方向和判断,因为每个人面临的处境都不一样。

但是我想能通过我的剧把这些事儿讲给大家听听,掰开了、揉碎了跟大家聊一聊。希望大家看个电视剧娱乐的同时,能想明白一些原来没有想清楚的事情。能做到这样的话,我就觉得做这些戏很有意义。

男女主在一起看电影。图源剧集《装腔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