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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歌 是爱使人自由

2023年9月11日 文/ 王媛 编辑/ 姚璐

闻善,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编剧事业失败后,靠写悼词谋生。他的头发乱蓬蓬,外套也皱巴巴,与人交往时总是眼神闪烁,就算在人堆里,也总是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徘徊。

胡歌,40岁,受到万众瞩目的一线演员,自从23岁在《仙剑奇侠传》中出演李逍遥以来,十几年来,他从未远离闪光灯的中心。

闻善是电影《不虚此行》的主人公,一个「掉队」的人。但当演员胡歌套上闻善那件皱巴巴的外套,出演这样一个角色时,我们意外地发现,这两个人有比想象中更多的共同点。他们同样内向,不善交际,却有一个庞大的内心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无数纠结,不安,也有旁人或许难以理解的执着和坚定。

凭借闻善这一角色,胡歌获得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男演员奖」,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在电影奖项上获此荣誉。

见到胡歌是在8月末的一天,他刚刚落地北京,一个下午的时间被塞进了四场采访与拍摄。前一场拍摄的灯具还没收完的时候,下一场采访已经开始了。在《人物》没有镜头拍摄的对话中,胡歌稍微放松了一点,仰着脖子喘了口气。他直言,即使到现在,采访依然是一件会让他紧张的事情。

从角色闻善聊到胡歌自己,他非常诚恳地表示,自己内心有与闻善非常相似的底色。他主动谈起自己近期发了条微博,那就是他内心纠结的火山偶尔「冒了那么一下」的后果。

但似乎正是因为他身上一直有的纠结和摇摆,让大家能从这个从出道就站在视野中心的人身上,还能看到「真」。明星是一个庞大工业的聚焦物,但胡歌仍在努力地保持自我。他说,至今他微博的账号和密码还是只有自己掌握。

人生行至40岁,胡歌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最近几年,他经历了母亲去世,也经历了女儿出生。这些人生经验给他打下新的烙印,无论是在剧本的选择,还是生活的态度上,他都和过去有一些不一样了。

《人物》专访过胡歌数次,过去,我们常常讨论到「退」与「进」的话题,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常常需要「退半步」的自由。但现在,他觉得不是这样了,自己已经可以付出更多爱,是爱使人自由。

以下是胡歌的讲述——

文|王媛

编辑|姚璐

摄影|BigTree先森(除特殊标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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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虚此行》的剧本是曹保平老师给过来,他是这部电影的监制,跟我说闻善这个角色非常适合我。读完剧本,我发现闻善这个人物和我的底色是很像的。

闻善原本是一个失意的编剧,他一直在和世俗的所谓行业的标准在对抗,在心里面他坚守着他对于创作的原则和他的审美标准,甚至他都快没有办法养活自己了,精神上都到了崩溃边缘。可能也是上天眷顾,让他非常偶然地接触到了代写悼词这样一份工作。

但是他又比我优秀。你看他内向、社恐,其实他有自己的坚持,可以说是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但是依然热爱生活,依然在坚守。我觉得我都没有他的魄力和勇气,就是我会受外界的影响,我会受所谓的社会上大部分人对成功的定义的标准的影响,这是我不及闻善的地方。所以我很想成为他。

其实我每年会看到很多剧本,一般我会从读者和演员两个视角去判断,看这个故事能不能让我作为读者去相信,然后看这个角色我作为演员能不能胜任。但《不虚此行》的剧本带给我的感受是在这两层之外,它把我深深地给吸进去了。

可能跟我的经历也有关系。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生命当中的迎来送往也越来越多。因为2019年我的母亲去世了,我一直在,好像释怀了,又好像没有释怀;好像接受和面对这个事实了,但是又没有完全放下的状态里。所以看到闻善这个人物,他带给我的那种温暖一下就把我抓住了,看完剧本我久久不能平复,我甚至会觉得,我好希望我的身边也有一个这样的人。

因为在生活当中,我们通常很难去跟别人分享这种至亲离开的伤痛。我们之间发生的很多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对于母亲的离去,我有很多的遗憾,但这些事情我没办法跟别人去分享,只能把这些遗憾、内疚、自责,都埋在自己心里。在我母亲过世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去做了很多所谓的弥补,比如办一场隆重的追悼会,比如选一个很好的墓地,可是其实我自己很明白,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其实是在为我自己做,是为了去填补我之前的这些遗憾和我们生活中的一些空白。

《不虚此行》

所以我在看剧本的时候,第一个疑问是,现实中有这样的职业吗?我还去淘宝上找了找,其实有,但基本都是模板,也不太可能像电影里闻善的方式来做采访和了解。另外,什么人会将悼词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一生的总结交给别人来写?因为你认真面对这一篇悼词的时候,你需要把你记忆中所有的画面都过一遍,然后再去选取觉得能够代表她一生的画面,这个过程是非常艰难的,我当时基本是拖到了追悼会的前一天夜里才写完。所以刚开始跟刘伽茵导演建立沟通的时候,我比较纠结在这些点,跟她探讨了很多次这份职业的现实性。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觉得这其实不重要。我们其实可以把它理解为我们需要这样一个人物,我觉得闻善就是我们心目中需要的一个形象的集合,是一个天使,就像《幸福的拉扎罗》里面的拉扎罗。闻善最后落在纸面上的悼词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工作的过程,他和这些家人交流的过程,包括悼词念完以后,亲人离开这件事对这些活着的人的改变和影响。这才是他工作中最重要的。

你看我们现在,生活节奏太快了,快到亲人离开都很快,变成了一个仪式,仪式完成之后它就过去了,好像它跟我们的生活没有关联。可能在某一个晚上,做梦,你会又梦到她过去的样貌身影,可是我们没有一个慢慢去消化,去理解,让「那一句话」变成现实的过程。那句话变成了一句安慰人的话。

但是看了这个电影,你会发现它不仅仅是一句安慰人的话,它真的是有可能实现的。我说的那一句话,就是「她没有离开,她永远都在,永远都活在我们心里」。

《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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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虚此行》的剧组里,大家都挺「闻善」的。我和刘伽茵导演在正式见面之前,用微信交流长达半年时间。我们交流的方式也挺独特的,我们都不喜欢发语音,都是喜欢打字的人,然后我们回复的间隔也特别长,比方说好几天,然后我发现她也是这样的。所以我和导演的交流就像回到了很早很早之前,写一封信寄出去,然后过几天你会收到一封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去进入闻善这样一个人的生活,全是从最琐碎的小的细节开始的。我会跟导演去讨论他指甲的长度,因为他是一个经常打字敲键盘的人,我们也会去讨论他的键盘上哪个键的磨损会多一些。当然他的内心对我来说是我熟悉的。我卸下自己的职业和所谓的社会属性,和那些所谓的光环,回到最初的我的话,我觉得我就变成他了。

从表演的角度讲,我的确更喜欢演小人物,不太喜欢演英雄。因为在生活中我真的挺明白,脱下我这个身份之后,我本身就是个小人物。我是一个从小就缺乏安全感的人,很多时候我是缺乏自信的,即使到现在,我面对采访的时候都会紧张,只不过掩饰得比较好(笑)。我平时生活里也会有很多像闻善的时刻,各种纠结矛盾,就像火山一样,外表是大家看到的样子,但是内心一直有各种想法在涌动,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冒一下。我最近不就「冒」了一下吗?

《不虚此行》

因为最近这一个月我在拍一个节目,我去到了真正的大自然。为什么说是「真正的大自然」,是因为其实对于我们大部分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来说,自然已经相当的概念化,没有人知道自然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我们去记录冰川退化,那次非常危险,我们在山上遭遇了落石,经历了暴雨,没有到山洪那么严重,但是原本的路被水给阻断了,我们就只能徒步下山。石头先从我的头上飞过,然后又从别人的身边砸过。那一天我们连续走了大概有13个小时,过程中都没有吃饭,也没有补给。最后就是连水都没有,只能去接山上流下来的非常浑浊的水。

最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因为地势非常陡,是没有地方让我们扎营的,我们一定要走到下面平缓的山谷才能够扎营。虽然有头灯,但它可视的范围非常有限。我们只能听着水声,沿着水流的方向,真的是一点一点往下蹭。

那天从山上下来之后,我睡了可能是这段时间最安稳的一觉,因为确实是太累了。那天大家很多复杂的情绪都在一起,但是有一点我觉得大家都想到了,就是人在自然里面太渺小了。人在城市里会觉得我们无所不能,可以征服一切,可以改造这个世界。但是真的把你丢到一个纯自然的环境里面,你会发现人类就跟一粒沙子是一样的。我觉得人只有到了真正的自然里面,才能思考人到底是什么。

虽然身处影视行业,但我觉得我也始终是一个挺边缘的存在,就像闻善在他的生活里一样。我并没有经常跟大家有互动或聚会什么的,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我自己的世界是我的家人、我童年的伙伴,这些人来构成的。

我从2013年开始做志愿者,差不多之后每两年都会去一次。其实做志愿者每天的生活特别琐碎,挑水做饭,打扫厕所,去山上安装太阳能板,然后去给红外相机换卡,当司机去给驿站送水……但是在这种琐碎中你发现,很多事情你不用想它背后有什么意义和目的,你去做就行了。总想着为了什么而去做什么,我觉得不一定是一个好的选择,很多时候我会尝试着什么都不要想。

在自然的环境里面,你会去关注每一株小的植物,甚至关注你脚边的一只昆虫,你都不忍心去踩它。这次我们去到阿拉善一望无际的沙漠里,有一种沙生植物叫花棒,属于灌木,但是可以长到几米高,特别耐旱。每年它的花期可能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那天在沙漠里,无意间我就看到有一株花棒,然后有那么几朵粉色的小花,你就会觉得特别感动。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它能够在这里绽放,我觉得哪怕它再渺小,那都是值得尊敬的生命。

这和这次电影的主题也有点相似,「普通人也可以成为主角」,是吧?

《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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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那年夏天,我没有到上戏学表演,而是去中戏读了导演,我现在的生活会怎么样?但其实想了想,读导演我还是有机会接触到表演,可能最终我还是在演戏。所以我说我佩服闻善的是他并没有被影响和改变,我其实是会被社会的标准和要求所影响的。我得先去完成,先去够一够,然后我再退回来。但是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所以我这两年其实也有过来来回回。

我身边很多朋友跟我说,他们在有了女儿之后变得更柔和了,原来脾气很暴躁的,现在棱角都没有了,但我发现我恰恰相反。可能以前我是比较好说话的,觉得这样也行,那样也可以,反正大家开心就好。但是做了父亲之后,我变得有棱角了。我现在更加知道什么对我是重要的,我的时间很有限,精力很有限,我要陪伴这个全新的生命,更重要的是我要成为她的一个好的榜样,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我指的更有意义的事情,是之前被我忽略掉的一些生活上的事情,或者我要承担的责任。我就是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一点,等她能跟我交流的时候,一些启蒙的教育我能完成。比如说音乐,体育这些,我还有点时间可以再学习学习,美术我就不指望了(笑)。我希望到时候不要只是站在旁边指指点点,还是能跟她一起做。

有一次我在拍片现场,收到一张我女儿熟睡的照片,我非常感动,一直在哭。然后我对我自己这么感动也有点惊讶,我不知道感动的点是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就联想到我之前去西藏、青海,看到神山,圣湖,看到大自然的那个场景。我心里也会升起一种莫名的感动。感动是因为它的圣洁。照片里的小生命也是一样的纯净,没有被任何世俗所污染,是这一点打动了我。我当然也能够预想到,她马上就会长大了,未来必定又会面对和经历很多的(现实),但我不担心,这可能是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要做的功课。

可能我自己确实经历得会多一些,关于如何看待生命,看待死亡的这个话题,我这快20年了,一直不停地重复地在聊。可能在某一个阶段,对于死亡这件事情,我可以比较坦然地去面对了。可是当我做父亲以后,我就又开始害怕,我又害怕自己有一天要离开。

但是现在对于我来说,我的勇气和魄力在于,我知道为了新的生命,我可以付出我自己的生命。假如有一天面临这种选择的话,我是肯定做得到的。虽然生活中肯定还是会有很多让我焦虑的,让我纠结的具体的事情,但如果有一种爱是可以让你付出生命的话,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阻碍我的呢?

我觉得,在想通这件事之后,我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