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导演格蕾塔·葛韦格:女人的野心
本周末,我们想分享导演格蕾塔·葛韦格的故事——一个女人如何偷偷摸摸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这是一个会让很多女性感到共鸣的故事:格蕾塔从很小的时候就想当导演,但她不敢让人知道自己有梦想,害怕周围的人笑话她「有野心」,13岁那一年,她试图训练自己变成另一种人,做一个乖乖女,听话、顺从、讨好所有人。
所幸的是,她失败了,于是,她只能做她自己。她后来一步步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从做一个好演员,到写出好剧本的编剧,如今已是有很多代表作的女导演。她实现了一个女人丰富多彩的40岁:在春天顺利生下自己第二个儿子,在夏天,由她编剧、导演的《芭比》在全世界引发了热潮,让她成为全世界第一位单独执导电影票房超过十亿美金的女性导演,从秋天开始,她将继续执导备受瞩目的改编剧本,一部是《纳尼亚传奇》,一部是《白雪公主》。
发生在葛韦格身上的故事是一种女性的生存经验,也创造了一种新的女性故事:一个女孩的生活重心就是她自己,你不需要满足任何人的要求,现在的你就已经很好。
希望在这个周末,葛韦格的决心也能给你鼓励,在那些犹疑、迷茫、脆弱的瞬间,你也能拥有自己的勇气。
周末愉快!
文|查非
「亲爱的,你为什么不问我你真正想问的问题」
格蕾塔·葛韦格(Greta Gerwig)小时候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当一个护士,或者修女。这是她留在童年涂鸦上的答案,但她在说谎。真正的目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要当导演。最好的证据是,五岁那年跟爸爸去纽约出差,她在百老汇看了一部音乐剧,她喜欢到能默默记住一大段台词,回到幼儿园就开始动员小朋友,加入她的剧组,她要排练这场戏。
不过,她也很早就意识到,长大后是不可能当导演的。理由她可以列出一大串:导演不都得是来自纽约、洛杉矶这样的城市吗?她出生于萨克拉门托市,一个自我介绍的时候总要备注一句「这是美国加州首府」的地方,她在家乡从没见过什么导演。小时候她每次看电影也会留意最后的职员表,在导演那一行里,她没见过女性的名字,杂志上的电影访谈也都总是一个男人讲述电影如何实现他的雄心。这都是她作为一个女孩没做过的事。
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里,导演梦是葛韦格的秘密。这太不现实了,别说当导演,她连当组长都做不到。上中学时课堂有小组作业,她主动当组长,有次她正在讲解每个人具体的工作安排,同学讥笑她,「你真是个控制狂!一个女生怎么这么喜欢指挥人啊?你可真烦人!」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有野心会让一个女孩不受欢迎。大概是七年级的那一天,我突然领悟到,原来大家会讨厌这样的我。当时的我不懂得这背后有问题,只记得我很害怕,一心想要摆脱这种被讨厌的孤独,想要生存下来。」葛韦格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中说,她开始用一种新的生存策略,一个别的女生都在用的方法——听话,忍让,顺从,做个乖乖女。
葛韦格说,她的青春期任务就是改变自己,压制身体里那份不招人喜欢的野心,让自己变得「像一个女孩子一样」。某种程度上她做到了,直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她身上都保留着许多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特质——习惯讨好别人,不跟任何人当面冲突,不提出自己的观点,附和所有意见,不发脾气,还要时刻顾虑别人是不是生气,还有一点,热衷于道歉。这不仅是礼貌的一种,也是一种女性生活方式,凡事都能找到说「抱歉」的由头:抱歉写信打扰你,抱歉突然打电话联系,抱歉这件事我办不到,抱歉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抱歉我无法帮到你……
十几岁的时候,她还在继续修正自己的梦想。导演肯定是不行了,但她并没有真的想去当一个修女。她还是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所以她学了很多年的古典芭蕾舞,可是她的个子太高了,不得不放弃芭蕾。后来她又学击剑,它有着和芭蕾相似的步伐规则,但学费又太贵了。妈妈一度提议让她转行去学法律,以后在好莱坞做法律顾问,也算是圆了电影梦。可她还是想试试自己的运气,申请了美国各个大学里的电影专业项目,没有一家愿意接纳她,所有的回信都是,「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
最后,她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的巴纳德学院,攻读英语和哲学。她本可以就此收心,按这条路过上她一直假装的乖乖女生活,恋爱、结婚、生子、找份安稳工作,电影梦该结束了,可她没有。她度过了一段明明不是电影专业,却天天旁听电影课程的大学生涯,不仅如此,她还报名了所有她觉得有意思的戏剧社团,毕业后白天打工挣房租,晚上继续研究她最爱的电影,上表演课,学习如何写电影剧本。
很长一段时间里,葛韦格在偷偷摸摸地实现自己的梦想。她对外假装自己还是过着正常的小日子,打工啊,挣钱啊,当跑龙套的演员,赚个外快。但私底下,她开始写剧本。这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剧名没有定,草稿纸上面写的题目是「妈妈和女儿」,另一个笔记本上甚至都没有写剧名,里面是她写下的纽约生活点滴感触。有时候,她在小剧场里演出舞台剧,也会跑到独立电影的剧组干活,因为个子高,她自告奋勇在现场负责举收音器。
后来,她参与了美国独立电影「呢喃核」(Mumblecore)的运动,成为了这场独立电影浪潮中最具代表性的女演员。她对外说她的目标是成为演员,想当编剧,但每次到了现场,她都会偷偷观察导演是怎样工作的。
她在一次电影节上遇到了英国女导演莎莉·波特(Sally Potter),一个从14岁开始拍电影的传奇女性。葛韦格问了她很多剧本的写作问题,但波特突然握住葛韦格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亲爱的,你为什么不问我你真正想问的问题——你想要当导演,你想问我如何拍电影,对不对?」
不止一个人发现了这份埋藏已久的真正欲望。上表演课的时候,葛韦格的指导老师告诉她,「你的演技很明显使用了技巧——你在假装自己脆弱,你在用这种脆弱来掩盖你真正的野心。」
还有电影导演诺亚·鲍姆巴赫(Noah Baumbach)。他在拍摄电影《格林伯格》(Greenberg)的过程中认识了葛韦格,他是导演,她是主演。他很快发现,自己女主角所热衷的不只是表演,她总是语速飞快地讲许多自己的创意。诺亚告诉她,你的想法很有趣,为什么不把它们写出来看看呢?结果,葛韦格直接拿出厚厚一叠笔记给他,里面是她偷偷写的剧本。她已经准备很久了,只是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不久之后,他们成为了恋人,也成为了创作伙伴。和诺亚在一起之后,葛韦格那些偷偷摸摸的电影梦想开始一一变成现实。草稿纸上那些没有标题的纽约生活随想,最终改写成了独立电影《弗兰西丝·哈》(Frances Ha),这部片子由鲍姆巴赫执导,葛韦格在剧中饰演女主角,但从这次开始,她不再只是演员,这是葛韦格第一部署名联合编剧的电影作品。后来,那份写着「妈妈和女儿」的手稿变成了《伯德小姐》(Lady Bird)的剧本,这是葛韦格第一次独自编剧的作品,也是她的导演处女作。
电影《弗兰西丝·哈》中,葛韦格(右)饰演女主角
所有的反馈向她证明,她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导演。《伯德小姐》(Lady Bird)获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五项提名,其中提到她本人的就有最佳导演、最佳影片、最佳原创剧本。两年后,她的作品再次成为了奥斯卡热点,由她导演、改编剧本的《小妇人》(Little Women)赢得了奥斯卡六项提名,此外还有数十项其他奖项和提名。
后来,从美泰公司拿下芭比电影制作权的女演员玛格特·罗比(Margot Robbie)主动找到她,请她负责芭比电影的剧本,她答应了,并且提出要和诺亚一起写。这是她在男友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谈下的工作,以至于着手开始准备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我也要写芭比的电影,是吗?」后来,葛韦格又决定自己导演这部片子,「看到剧本后,我发现我已经无法接受任何其他人来拍了。」
2023年8月4日,葛韦格度过自己的40岁生日,两天后,电影《芭比》(Barbie)全球票房收入超过十亿美金。这件事意味着,这个萨克拉门托女孩不仅长大后成为了一名导演,而且成为了奥斯卡历史上第五位获得最佳导演奖提名的女性电影人,全世界第一位单独执导电影票房超过十亿美金的女性导演。
作品两次获得奥斯卡提名之后,葛韦格上《纽约客》的访谈节目,回忆起自己的职业路径:「我身体里有个想当导演的愿望,它没有消失过,只是我小时候一直想要压制住它,让它不要冒出来,但是它都没有离开我,只是躲到了地下,藏了起来,直到长大后,它又重新冒出来。小时候我并不喜欢自己的这一面,这是一个我想要毁掉的自我……」
主持人打断了她:「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让它浮出水面,给了自己自由,允许自己当导演呢?」
访谈中的葛韦格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她像在讲一桩不可告人的秘密,小声地宣告自己的野心:「因为我实在是太想要做这件事了啊!」
葛韦格在《伯德小姐》拍摄现场
不是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男孩,而是一个女孩爱她自己
成为导演之前,葛韦格尝试过很多如今看来匪夷所思的工作机会。比如她曾试镜《绯闻女孩》(Gossip Girl),想要争取一个短暂出现的小女友角色,但她刚到片场就被刷掉了,因为制片方一看见她的样子就开始发脾气:「你怎么能穿着背带裤来试镜呢?」
「他们告诉我这个角色是从农场来的啊!」
「的确是这样,但我们拍的可是Gossip Girl啊!」
最后得到这个角色的是一名经常登上时尚杂志的法国模特,剧中她从未穿过背带裤。
否定是每个女孩生命中几乎无法避免的体验,一个女孩长大的过程,就是在不断发现自己总是不能满足某种评价标准。只要你是女性,不管你生活在哪个国家,说着怎么样的语言,在成长过程中都有极大可能听到过以下评价:你不够瘦,你不够美,你不够温柔,你不够聪明,你没有经验,你不够资格,总而言之,你不够好。它们有时候是善意的提醒,有时候是一种警告,甚至是威胁。
这种「你不够好」的声音在好莱坞更加响亮,它发生在每一次试镜筛选的过程中,警告女演员不够纤细,不够妩媚,不符合时尚标准,但更多时候它毫无道理。以《律政俏佳人》(Legally Blonde)出名的女演员瑞茜·威瑟斯彭(Reese Witherspoon)说她曾试镜失败了一部好莱坞大片,刷掉她的理由是片方想找一个男主角的花瓶女友,「可你看起来不够蠢。」
然而,女性活法最难的部分就在于,你怎么都学不会正确答案。「你不够好」的标准随时随地在变,随着主导者的心情而变。葛韦格的身高限制了她跳芭蕾舞的梦想,连她自己也没想到,长大后这还是她无法约会的理由,她曾被新结识的男士嫌弃,跟她走在一起不舒服,「你不够矮」。
类似的失败在葛韦格的生命里反复出现,她既不想当一个好莱坞花瓶,也当不了。年轻时她一度觉得很沮丧,「我想如果我能更彻底地改变自己,或许我也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幸运的是,我失败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做我自己。因为不管我多么努力,做怎样漂亮的发型,换多少华丽的衣服,人们还是觉得我不够格。于是我就对自己说,好吧,接下来我还是做我自己吧!」
她把这种女性经验写进自己的剧本里,「作为女性活着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否定,说你不好,说你不符合某个人的要求,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在否定自己」。她想要把另一种生命赋予了她笔下的角色。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她第一部独立执导的电影《伯德小姐》。在女主角Lady Bird身上,葛韦格写出了自己没能活出来的那条路。和葛韦格一样,Lady Bird出生在萨克拉门托,上教会学校,到纽约读书,结交的初恋男友是同性恋,但她做了所有葛韦格不敢做的事,她大胆,洒脱,敢于挑战规则,把自己的头发染成红色,给自己取了新名字,要求所有人称呼她Lady Bird,还有一点,Lady Bird从不道歉。
片中有一幕是Lady Bird和母亲闹别扭,母亲解释,自己的否定是为了让女儿「成为最好的版本」,Lady Bird躲进更衣间,小声地反问:「如果这已经是最好的我呢?」
图源电影《伯德小姐》
作为导演,葛韦格在这部电影募资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投资人大部分都是男性,同样都是给他们看《伯德小姐》的这一幕,一个家里有女儿或是有姐妹的男性投资人更容易认同这个剧本,「你写得太真实了」,「你简直在写我的妈妈」,而没有这种生活经验的男投资人则是不可置信的震惊,「女人间还会吵这些事吗?我怎么不知道?」
拍摄《小妇人》的时候,她和主演讨论剧本,为什么女主角乔总说想要成为男孩。她一直记着梅丽尔·斯特里普(Meryl Streep)的评论,「女性经常试着设想自己是男性,我们一直在这么做,阅读的时候会这样,看电影的时候也会,你会不自觉地将自己投射到男主角身上,想象男主角的感受是什么。与之相对的是,男性不太经常有机会把自己想象成女性,他们没有这种站在对立面思考的习惯,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因为他们从小到大很少能看到以女孩为中心的电影。」
而葛韦格在用作品试图填补这个空白。她在解释《伯德小姐》创作初衷时说,「大部分少女电影的主题是寻找一个白马王子,一个女孩如何找到一个男孩相爱,仿佛这是她的生命中的核心问题。但在这部电影里,我想呈现的女性核心问题是,她如何找到她自己。」《弗朗西斯·哈》里的女主角交了男友,但这个故事的内核是她和她想要的友谊,以及自己的选择。
葛韦格写的是另一种女性故事:不是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男孩,而是一个女孩爱她自己。
这一点在电影《芭比》中也是一样:她想把一个洋娃娃写成一个真正的女人。这也是她最初愿意接受芭比电影邀约的原因。在了解芭比的设计为什么一次次修改后,她突然意识到,连芭比娃娃也持续活在「你不够好」的审视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女性经历,竟然也会发生在一个娃娃身上。她想用理解一个女人的方式,塑造芭比。
片中的经典一幕是,芭比的脚从穿惯了高跟鞋的状态突然落在地面上。女主角罗比找导演商量,这时的芭比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葛韦格回答她,就像一个女孩第一次来月经时的感觉,明明没做错事,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羞耻感,很慌张却又不敢告诉身边的人,「天呐,我是不是来例假了?就是那时候的表情。」
芭比发现自己「脚后跟落地了」图源电影《芭比》
影片里有一段关于女性困境的长独白,拍摄这一幕的时候,葛韦格哭了,但她很快发现,周围的人都哭了,不光是芭比在哭,肯也在哭。
但这种彼此的理解,并不容易达到。
电影立项之初,美泰和华纳坚持要求提前看到剧本预览,但是,两位编剧都不愿意接受提前审查。他们的经纪人跟美泰影业的负责人私交不错,所以他的回复没有使用商务客套,而是最直接的通俗表达:「你是疯了吗?」
这个经纪人从葛韦格的职业早期就与她共事,他了解格蕾塔。他拒绝了大公司的要求,并说,「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到我们的办公室来,当面感谢格蕾塔和诺亚挺身而出,愿意给你们写这个该死的芭比电影!」
最大的危机发生在指责芭比的那一幕。葛韦格的剧本中,芭比到现实世界,一群青春期的女孩当面对她说出了她的存在带来了哪些坏处。美泰COO理查德·迪克森(Richard Dickson)说,自己看到这一页的时候脑子都炸了,「这么多年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纠正这种看法,拍电影提这个干什么?这一页一定得灭掉。」他带着一群公司高管专程飞到伦敦,找剧组谈判。出发前他们气势汹汹,打算杀到拍摄现场,迪克森甚至准备好了自己的开场白,「这一页必须改掉!」「现在就改!就在片场改!」「一个字也不能留,全都得改!」
葛韦格在片场听完了这些愤怒的诉求,她和女主角罗比一起在现场为美泰的高管们排演了一次这段剧情。葛韦格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写,在她的剧本里,芭比不是一个玩偶,而是一个具体的人,面对一连串严苛的否定,连虚构出来的玩具都会哭起来。那一幕让人记住的不是芭比的那些坏处,而是人的脆弱。看完这场现场演出,总裁理解了葛韦格的用意,他跟《纽约时报》回忆起这次兴师问罪后的心情,「我感到无地自容。」
最终,对芭比指责的一幕完整地保留在电影当中。她还保留了另一个场景,来到现实世界的芭比在车站对一个年长的女性说,「你真美。」对方俏皮地回答,「我知道。」
美泰一度要求删除这段情节,他们的理由是「没有必要」。只在这一次,葛韦格明确拒绝了删改。她的理由是,「这是我拍这部电影的基础。如果不能保留这一幕,我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拍这个电影。」
这一幕背后,是她作为导演真正想要传递给所有人的讯息——You are enough。哪怕只有几秒钟,她也想告诉大银幕前的人,不管你是什么年龄,也不管你的容貌如何,现在的你就是自己最好的版本。
「我有一个信念,等他们看到全片,所有人会懂的,到时候他们就不会反对了。」葛韦格说,其实她很少得到完整的肯定,更多时候是暂时搁置,「先这么拍吧」。「只要不是否定,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或许应该说,也许是我想坚持下去的决心,大于了任何一个人想要毁掉它的力量。」
葛韦格在《芭比》拍摄现场
真正的格蕾塔故事
现在的葛韦格生活在纽约,和诺亚·鲍姆巴赫一起住在曼哈顿的公寓里。他们有两个孩子,但他们并没有结婚。在家里,他们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诺亚和格蕾塔。在一起的十年间,他们一起写作,一起讨论剧本。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于2019年,也正是在那一年,葛韦格完成了《小妇人》,诺亚的作品则是《婚姻故事》,这意味着他们的电影将共同角逐那一年的各大奖项,甚至成为争夺奥斯卡的直接对手。两个人都拥有投票权,他们常常讲起当时在书房里准备投票前的一番对话——
格蕾塔说,「先跟你说一声,过一会儿我会投给我自己!」
诺亚回答,「好的,我也投给自己。」
宣布奥斯卡提名的那天早上,两个人都把手机扔在另一个房间,刻意不让自己看到新闻。当时大儿子哈罗德只有几个月大,一大早醒来就开始哭闹,格蕾塔抱着孩子哄,诺亚也在旁边安抚,一边安慰儿子不要哭,一边反复跟格蕾塔说,「重要的是孩子的笑」,这是她后来经常当成笑料讲的一幕,诺亚故作镇定地一直念叨,「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的笑。」
后来的结果看起来很「平等」——他们的电影各自获得了六项奥斯卡提名,最后各赢得了一项奥斯卡,《小妇人》赢得了最佳服装设计,《婚姻故事》拿走了最佳女配角,不过格蕾塔和诺亚都有提名,谁也没有获奖。
但葛韦格知道,现实世界不总有这样的「平等」。她常常拿实际发生的数据来佐证,女性在电影产业里得到的机会更少。在95届奥斯卡金像奖的评选中,迄今为止只有七名女性曾获得过最佳导演的提名,只有三个人最终获奖。通常情况下,女性在电影行业的职业寿命要比男性同行少20年,因为一个35岁的男导演还会源源不断接到片约,但一个35岁的女导演则被视为职业生涯的末期。
拍完《伯德小姐》时的葛韦格34岁,这部电影为她赢得了第一个奥斯卡提名,但她在那一年的感受是「恐惧」,她那时接受《时代周刊》采访中说,她非常担心即将进入生育年龄的自己将被好莱坞视为「一个无法干活的女人」,也恐惧自己越来越年长后注定到来的失业。
2018年,葛韦格出席奥斯卡颁奖仪式
在好莱坞,40岁的女人是少见的,在导演的岗位上更是几乎绝迹。你会在电影工作室里听到人们用最刺耳的话轻描淡写地讨论女性,「她都40岁了,还谈什么条件,能有活儿干就不错了,她应该感谢我们给了她工作!」葛韦格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工作不谈价格。这是一种女性局限,也是一种现实处境。一个女性并没有议价权利,她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就会马上失去工作机会。
所以,当她抱着孩子听诺亚讲着「孩子的笑」,她知道他们所经历的人生故事并不相同。隔着房间看到他的手机屏幕一直在闪,她安慰自己的方式不是关注「孩子的笑」,而是为心爱的人高兴,「至少他应该能够得到好消息。」
今年春天,葛韦格生下她和诺亚的第二个孩子。罗比经常跟她开玩笑,她在2019年找葛韦格谈《芭比》合作时,她的大儿子刚几个月大,她们谈电影意向的时候,葛韦格怀里得一直抱着孩子,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喂奶,等电影开始剪辑时,她的小儿子又出生了,她们谈成片细节的时候,葛韦格怀里还是有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房间里一会儿是讨论工作的笑声,一会儿是小婴儿的哭声。
最近一次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葛韦格说她常常回忆起剪辑《芭比》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曼哈顿的工作室里,看到屏幕上出现肯像小男孩一样假装骑着马,她突然回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能拍这样的故事,这一幕居然能保留下来,「为什么他们能同意我做这件事?」
两个月后,这部电影在全球上映,不到三周时间就已经票房突破十亿美元。《纽约时报》采访时问她,「这部电影中有很多细节早该被消灭在工作室的修改意见里了。整个好莱坞都在问,你到底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回答这个问题的葛韦格依然是她一贯的样子,紧张的时候会结巴,一个句子说到一半就跳跃到另一个句子里。其实,她完全可以回答她的坚持、她的才华、她用作品换来的领导力。但她从没提过自己,她讲了罗比作为制片人的担当,美泰高层的体谅,把成功归功于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上帝,让她完成了自己作为导演最卖座的一部作品,「可能这就是一个上天给我的奇迹吧」。
只在她和主创内部讨论的时候,她们才会说起遗憾。只有她们自己清楚,让这样一部电影成功拍出来需要多少妥协。罗比回忆自己第一次看到葛韦格的剧本初稿,里面有很多讽刺的段落让她兴奋不已,「当时我转过去跟老公说,这个地方写得太绝了,但我又知道这地方一定会被删掉」,她说自己的感受是「又高兴又遗憾」。采访时邀请主演们分享自己为什么想要参演,很多人提到的都是初次看到剧本里打动他们的句子,但它们大部分都被修改意见消灭掉了,就连如今很受欢迎的角色艾伦(Allan)也差点被美泰砍掉,写给葛韦格的沟通邮件里反复问,「真的有必要提醒大家盒子里有过这个东西吗?」
最终能够上映的电影版本是一场漫长妥协的产物。在罗比和葛韦格之前,美泰也曾试图将芭比电影化,上一任项目负责人是女演员艾米·舒默(Amy Schumer),她以「档期冲突」为由放弃了芭比电影化,过了很久之后才在访谈节目中坦陈,真正的理由是「意见分歧」,她想写的剧本「很女权,也很酷」,但遭到了公司层面的强大阻力,导致她最终放弃。
直到现在,美泰高层都不承认《芭比》是一部女权电影,至少他们说话的时候拒绝提到这个概念。尽管葛韦格说服他们接受她的立意,连美泰高管接受采访都会使用葛韦格当初讲给他们听的句子,「重要的不是产品销售量,而是对女性的真正理解」,但他们迄今全程闭口不谈「女权」这个词。
这就是一个女导演所生存的环境,她想以自己的方式拍电影,想写自己的剧本,但这条路往往满是妥协。不过,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创造一个新的故事——一个女人如何当导演。
葛韦格开始小心翼翼地改变自己。现在的她会在开会的时候说,「我计划按照我的方式拍」,她的声音依然会颤抖,但不妨碍她明确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在伍迪·艾伦性侵事件曝出后,她一开始也像大部分人一样保持了沉默,但第二天她就出来明确表态。她是为数不多公开明确表态不再和艾伦共事的女性电影人,「如果我知道现在的一切,我不会参与他的电影(注:指电影《爱在罗马》(To Rome With Love))。在那之后我没有跟他合作过,以后我也不会这样做」,「我是看着他的电影长大的,这些电影影响着我成为一名艺术家,我不能改变既定事实,但我决定在未来做出不同选择」。
采访的时候,她会坦然地跟女记者分享自己胀奶的痛苦,也会特意提醒,自己之所以能够出来工作是因为花钱请了育儿助手,不要把职业女性塑造成可以同时完成一切的超人,没人能做到这件事。
还有一个改变是芭比带给她的。研读芭比原型素材的时候,罗比分享给她一个发现:芭比不说对不起,那些想当然以为要道歉的地方,她都说谢谢。所以,现在葛韦格和罗比也在试着芭比的说话方式——谢谢你接听了我的电话,谢谢你抽出时间看这封邮件,谢谢你能理解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
27岁那一年,葛韦格以接近自己的样子出现在了大银幕上。电影《弗朗西斯·哈》里最经典的一幕,像她自己的写照:一个年轻的女人像小孩子一样快乐地在纽约的大街上奔跑,在路灯下兴奋地转个圈,在斑马线上蹦蹦跳跳,不小心绊倒后整个人趴在地上,又迅速跳起来,像从没受过任何伤一样,继续大步向前跑。
那是她的职业开端。那一年,她和诺亚一起参加《纽约客》文化节。在访谈中,男记者一开场就问葛韦格,「你拍这部电影只花了很小的成本,拍摄期间也享受到很多自由,你还在这个过程中爱上了诺亚,电影上映大家也都说喜欢你的电影。有没有可能你已经得到了这辈子最巅峰的工作体验,而你以后不可能重复这种成功,所以你的人生接下来将都是失望,我说得对不对?」
那时的格蕾塔·葛韦格穿着碎花连衣裙,像个听话的小女孩一样,在现场低头笑着附和,「你说的很有可能会成真吧。」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弗朗西斯·哈》是她所有作品中最少有人知的小众影片。她的人生并不是只有小成本的独立电影,不只有爱情。后来的她收到了同时代的女性导演寄给她的礼物,是一双鞋子,支持她继续走下去,往更远的地方去。
即将过40岁生日前两周,《芭比》上映。首映那个礼拜,她把孩子交给诺亚照顾,自己去纽约的各大影院查看上座率情况。她在街上看到很多人穿着粉色的衣服,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大声背诵她写的台词,还有年轻女孩在机场突然拦住感谢她,告诉她那些电影如何改变了她的生活,让她感到自己的困境并不孤独。
这些是13岁的格蕾塔不敢想的人生,但却是40岁的导演葛韦格真实的生活。最近的她有了一个新的梦想——她想要成为一个80岁还能拍电影的女导演。为此她开始健身,尤其是硬拉,她的目标是能够举起自己体重的重量。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当导演,她想继续做下去,还有40年的工作呢,为此她要锻炼身体,因为一个女性的成功并不预示着她的人生巅峰,一切才刚刚开始。
图源电影《弗兰西丝·哈》
TOP STORIES
相 关 推 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