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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当一部电影被「强烈」迷醉

2023年8月5日 文/ 梅雪风 编辑/ 人物

不可否认,《封神》在某些层面是相当认真和考究的。但在某些细部,则经不住推敲。究其原因,仍然在于影片重气势,而轻细节——而一部电影所谓的史诗感,除了庞大,其实也来源于叙事节奏上的镇定。

文|梅雪风

图|(除特殊标记外)电影《封神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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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说《封神》的关键词,最表层是父子,内在的关键词是权力,但更内在的仍然是父子,因为驱动殷寿杀父及鼓动别人杀父的动机显然来源于他对自己家庭的仇恨。

影片对权力剿杀亲情的描写相当凶狠。

质子就是对这一关系的明证。地方诸侯将自己的子女作为人质放在都城,对于君王而言,它是用亲情胁迫地方,对于地方而言,它用认可这种胁迫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臣服。质子这个体系,表达的是亲情很重要,但权力更重要。

从它事实的运行效果来说,质子制度更像是一种表面工作,是一个面子工程。亲情的这点约束,在权力的伟力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影片从头至尾,就证明了质子这个制度的失败。片头,苏护对于儿子的劝降无动于衷,片中四大伯侯在山洞商量是否反叛时,儿子是否在京城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都知道它的无效,但它依然很重要,因为这种广而告之的仪式,证明了你对这种体制的认可,这对于权力上位者和下位者来说,都是一种暂时安全的保证。

而殷寿显然是权力的真正上瘾者,你无法看到他对亲情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无论是自己的父兄被杀,还是要杀掉自己的儿子,他都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感。你不会感到那种纠结分裂和失控。

而对于外人的亲情,他则表现出一种明显的恨意,他更愿意亲手将它们撕碎,让它们当众显示出它们的脆弱,他愿意让父子双方当众厮杀。比如影片开头让苏全孝去劝降苏护,然后又让苏全孝自杀,这当然是对质子制度的一种坚守,一种对于不守承诺的惩罚,但更重要的是,他想让其余的质子们看到亲情的不堪一击。而在大殿里面,他让四大伯侯父子相残,则完全超出了这一举动的实用功能,而将其变成了他自己的一种狂欢,他就是要看——在权力的威逼之下,再深的亲情怎样动摇瓦解,人怎样变成和他一样的野兽,怎么将利刃刺进自己至亲的胸腹,怎样血和泪混在一起不可分割。这是一种和投名状同等的策略:我要撕掉你们脸上伪善的面具,要让你们现出你们比我更卑劣的原形,要让你们和我一样沾上肮脏的血液。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杀掉伯邑考,然后让姬昌吃掉,就是这种内在心理的最登峰造极的一种表现:你们父慈子孝,牢不可破,到最后还不是做出了禽兽不如的行径。

姬昌在暴雨中紧抱住装有儿子伯邑考碎片的食盒

他用这种方式从心理上摧毁了姬昌,然后还孜孜不倦锲而不舍地用权力来诱惑姬发,让他杀掉姬昌。

让父子相残,是这部电影中他的终极目的和终极乐趣。其实相较而言,怎样保住自己的性命和王位,他其实不那么顾及。

从这个角度来说,殷寿是一个真正的可怜人,他其实对谁都不相信,也对谁都不爱,唯一能让他放下心防的,就是那只狐狸。他内心充满了愤怒和负罪感,他恨自己的父兄,所以要让所有人都杀死自己的父兄,他内心充满了道德上的自我折磨,他为杀死自己的父兄不安,所以他要让所有人都在道德上比他更为低贱,让所有人都被溅上自己父兄的血,把所有人强行拉到杀子弑父的处境上来,通过这样方式,他获得了道德上的平衡和释放。

说到这里,这部影片的第一个问题就出现了。殷寿对亲情人伦登峰造极的痛恨来源于哪儿?影片近乎用一半多的篇幅来描写殷寿这种偏执和变态,却不给出这种变态的来源。除了在和姬昌对话时,有只麟片爪隐晦地提及,整部电影对殷寿家族内在的矛盾其实并无涉猎。而这部电影显然想要改写之前民众对于纣王残暴的卡通化和空心化的描述,所以影片开头就将其描述为一个杀伐决断而又有人格魅力的统帅,质子军团视其为父亲和偶像就是明证。但这种所谓复杂性的描写是极其表面的,真正的复杂,是描绘出他内心真正的挣扎,给予他的狂暴和野蛮以真正的出处,让我们看到人性里面的微小裂隙怎么最终让整个人格垮塌,阴霾怎样从表层慢慢浸透到血液里。只有这样,这个人物才具有真正的悲剧性,才是真正的不脸谱化。

更可怕的是,影片主创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殷寿的种种行径是基于一种恐惧和负疚感。他被权力蛊惑是真实的,但他显然也没有意识到得到权力所付出的代价有这么大。他之所以这么害怕儿子夺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行径。他对王后的劝谏不屑一顾置若罔闻,且放任狐妖杀了她,只是因为他清楚王后这个枕边人对他的了解。他害怕真相曝露,他也害怕直面真相,但更害怕直面他内心的恐惧。

没有人是没有恐惧的,其实殷寿这个人物特别像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麦克白被自己杀君的罪恶笼罩,最终被疑心病折磨,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夫人,先是被欲望驱使,然后被恐惧驯服,最终双双死于非命。

恐惧,成了《麦克白》的魂魄,让人真正感受到了权力的森森寒意,它不止是对于外界和外人的肉体消灭,更是自我灵魂的慢性自杀。

但在这部影片中,我们没有意识到殷寿的恐惧,他仍然是我们在《封神演义》及民间传说中所熟知的那个纣王,生性无来由的残暴,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担心与忧虑,他不会在深夜无法入睡,他会独自一人时喃喃自语,他像一个铁打钢铸的坏人一样坚定。

如果说殷寿是一种貌似复杂的卡通化,那么妲己这个角色则是真正意义上的意图不明。

同样,影片对妲己这个角色进行了某种现代层面的改造。她不再是红颜祸水的典型代表,而是一个更动物性的知恩图报者。她感激殷寿将她从数百年的囚禁中解救出来,于是愿意为他完成任何事。如果说她施法让殷寿的长兄杀掉父亲,是帮他铲除对手扫清他想成王的障碍,那么她杀掉王后以及置殷郊于弑父绝地的目的何在?纯粹是为了自保?那显然不至于,如果说是殷寿指使或者她洞悉了殷寿的内心,那殷寿的内心显然过于黑暗了,为了王位,他引诱和罗织儿子谋反的证据,以此将他斩首,这也过于逆天。

这种矛盾,看起来像是主创对于这个人物的新设定和无法铲除的根深蒂固的传统设定之间的分裂。如果按照新设定,妲己是真心实意地帮助殷寿,她没有让他断子绝孙的意图,但如果是旧设定,她则有着让这个家庭土崩瓦解永堕深渊的雄心。这种不清楚的善与恶,成了这个人物经不住推敲的致命缺陷。

妲己与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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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正义这一点。

姬发这个人物同样面目不清。他内心的冲突有三个,一个是他原生的父亲兄弟,一个是他作为质子后殷寿代表的君父,还有一个是他的英雄理想。

这三者之间的冲突,是他在影片中挣扎犹疑的本质原因。他不想杀父亲,因为这是人伦的底线,但他也不想违抗殷寿的命令,因为殷寿是君王,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殷寿是对的。

如果影片不强调所谓的正义,这一切都是合理的。整部影片就是一个如《权力的游戏》般的宫廷政治斗争戏,以黑暗作为养料,讲述了权力与亲情这两个世界上最难以割舍的元素之间的媾和与争斗,但有了正义这一元素,影片就必须厘清何为正义。

对于姬发来说,杀害无辜的人显然不是检验正义标准中的一环,当殷寿为了试验封神榜的真假,而随手杀害一人时,姬发显然也没有什么反应,而影片主创显然也认为给他一个反应镜头是无足轻重的。

同样,殷寿在大殿上逼着四大伯侯的儿子弑父,也不构成对姬发忠诚的扰动,因为它同样不是姬发不正义清单中的一个部分。在他心里,他从来没有反思过如果一个正直的人要惩罚别人的叛乱行为,为什么会以这样一种逆反人伦的方式进行。

因为这一点,影片还言之凿凿地讲述由于天谴所导致的民众生活无着,就有点虚伪了。影片其实根本就不关注民众的生活,如果真是这样,它必然会真正表现普通民众生活的困难和困窘。而同理,普通民众生活的好坏,也不构成困扰姬发正义感的因素,他没有关注过,也没有遇到过。

如果这一切,都不构成对姬发价值观的某种扰动,我们就必然要问,他的正义到底是什么?他想当的英雄是什么样的英雄?他的英雄梦是像殷寿这样征战沙场,还是爬到权力的最高位?还是真的拯救天下苍生?

因为表达的不清晰,最后殷寿以太子的高位诱惑他去杀掉自己的亲生父亲姬昌的戏份也变得轻飘。如果他是一个如殷寿一样极度渴望权力的人,这个选择就真正充满了两难,因为这是他此生所能遇到的最好机会。但如果他是一个道德感爆棚的人,这对他其实根本不是选择题,他必然会协助自己的父亲逃跑。

在这部电影中,我们看不到姬发对于权力的欲望,所以他不可能在知道殷寿的真面目后还会去杀害自己的父亲。也无法看到姬发真正的作为一个英雄的价值取向,他不为民众的疾苦所动,也不为殷寿的暴行所动。

他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只有一个简单的道德观,也就是为了权力杀害自己的父兄是不对的,所以他没杀自己的父亲,也在知道殷寿的真面目后,毅然与之决裂。

如果说殷寿这个角色身上的黑暗过于无来由的话,那么姬发身上的单纯也同样经不住推敲。如果说他们是价值观上的对抗者,在亲情和权力的选择中,殷寿过于轻易地选择了权力,而姬发则过于轻易地选择了亲情。他们身上我们都看不到人性本该有的懦弱犹疑进退两难,这让他们的选择都变得没有了重量。

这种正邪两方角色事实上的扁平化,以及主创不甘心他们的扁平化而进行的各种表面性的补救工作,造成了影片整体叙事上不清晰与不利落。

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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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认,《封神》在某些层面是相当认真和考究的。但在某些细部,则经不住推敲。究其原因,仍然在于影片重气势,而轻细节。太容易被某些表面性的强烈所蛊惑,而漠视人物那隐而不显却又纤毫毕现的心路建构。它想要讲述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内核不清。既要满足大型商业片所必需的价值观的简单,却又有试图挖掘民族秘史的雄心。既要表现出人性的灰度,又要表现出人性的分明。既想要史诗的厚重,也想要速食品的爽口。

这种矛盾,其实不止在价值观及剧作层面,而是渗透在影片的方方面面,影片第一场戏冀州大战就可以看出。影片在画面上极度追求宏大,却缺乏真正战争戏的细节。影片游走于大全景与大特写的极端分裂之中,却缺乏有内容的中景镜头,缺乏那些惊鸿一瞥却又有内容的小角色,缺乏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却让场面变得更有记忆点的小场面。

整部电影被「强烈」这一个词所迷醉,讲究的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缺乏无论是人物所处的环境,他的人物关系,还是对他心路历程的适当铺垫,影片行走于一个个让人瞠目结舌的高潮之中,唯独缺乏了那一份从容。但一部电影所谓的史诗感,除了庞大,其实也来源于叙事节奏上的镇定。

另一点,其实如导演所说,这是两个家庭之间的故事,这是一个格局很小却可钻得很深的题材。乌尔善导演擅长的就是在小格局中玩出繁复的花样,他的第一部戏《刀见笑》和第二部《画皮2》都是如此,在《画皮2》中,男人和女人在皮相与灵魂之间的纠结与挣扎被表现得一波三折一唱三叹,最后陈坤这个角色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被皮相所迷而用剑刺瞎自己眼晴的镜头,道出了人性的复杂与悲哀,以及做出选择时的惨烈,而片中那些两国争战的宏大戏码,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场面而场面、为了大而大的变通性手法。而这部《封神》中,所谓封神榜,所谓仙界两派之间的对立与争斗,加上黄渤所饰演的姜子牙,其实也一样,将他们去掉,或许会让整部作品看起来更完整。

图源电影《画皮2》

其实这部戏的芜杂,与同档期的另两部特别像,《八角笼中》或《长安三万里》,你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某种气韵,但在具体的执行层面,却又感到某种断裂和力有不逮。反倒是另一部看起来更商业的《消失的她》,显得更纯粹。但它的问题则在于太讲究奇峰突起的爽感,而忘了情节的基本可信度。

但相当值得赞扬的是,暑期档目前公映的四部重要电影,都从某种程度涉及了现实,无论是利用还是真诚地关心。

《八角笼中》和《消失的她》,其实涉及的都是阶层分化的问题,它们都从某种程度涉及了当下民众最感同身受和焦虑的问题。

《八角笼中》是底层民众不得不靠表演暴力及自己的痛苦来愉悦观众,格斗在这里其实不是体育运动,而是生存的一种甚至是仅存的方式。《消失的她》则是更经典的阶级血腥故事,傻白甜的上层小姐玫瑰色的爱情梦想,也不能融化底层男士那已冷硬的内心,反而成了他生出觊觎之心的契机,他想一劳永逸而又天衣无缝地毁尸灭迹鸩占鹊巢。在主导者陈思诚精明的嗅觉和有力的行动力的指引下,影片试图将阶层焦虑与现在时髦的女权话题嫁接,以达成双重的悚动效果,最终从票房来看,显然,观众的反应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长安三万里》和《封神》虽然将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古代,但它们在精神上与当下重建民族自信的心态高度共振。

《长安三万里》将目光投向了盛唐转向晚唐的关键时期,以李白、高适为代表的诗人群体,在这个骚动和动荡的年代里,用诗句建构出中国文化的最大盛世,这种反差,能让观众感受到影片主创在迎合之外的某种清醒。

而《封神》则野心更大,它以《封神演义》为蓝本,试图重新解读决定中国历史走向的商周革命,这是中国政治和伦理的最重要重构期。无论它内在是否存在着某种模糊不清的软沓,有一点倒是确信无疑的:相较于所谓伟大的暗示和明示,还是家庭最值得依靠也最值得为之奋斗,有了对亲情伦理这一基本关系的尊重,也就维护住了中华文明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