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不要说「节哀」?
你曾遇到过他们吗?在社交网络上,他们写下大段大段对逝去亲人的思念。
「他们」的账号特征很明显,那位思念妈妈的00后女生,ID名就叫「今天也很想妈妈」;那位来自凉山、丈夫猝然离世的女士,每篇帖子的开头都是,「爱我的人走的第X天」;还有那位回国探亲,意外失去挚爱的女士,她的个性签名是「我把对你的思念写在了这里」。
根据国际社会对「死亡影响」的调查,每个人的死亡大概会有9个人受到重要影响。去年,我国有1041万人死亡,即超过9000万人经历过哀伤的心理体验。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人会带着伤痛开始新的生活,但还有10%的人,他们会经历一种延长的、久久无法抚平的哀伤。
这是一个庞大的人群,他们怀揣着「破碎故事之心」假装平静地生活,只能在网络的树洞中自我疗愈。他们需要被看到、被关照,因为,关照他们也是关照我们每一个人——毕竟,丧失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伤痛,没有人能够幸免。
文|罗芊
编辑|金石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世界不太一样了」
失去至亲至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开始可能不是痛,而是茫然,心里空空的。好像进入了一个外星世界,哭不出来,整个人木木的,身体像有塑料外壳。人像在云雾里,明明在开会,人却好像腾飞起来了,在天花板上看着一桌人谈话,自己也在侃侃而谈,很荒诞,「像个旁观者一样旁观自己的生活」。
2021年2月,正值农历春节,「凉山月」失去了自己丈夫。那天,他们一大家人在农家乐过年,下午开开心心吃了饭,晚饭后一起散了步,夜里一点多钟,丈夫突然感觉不舒服,倒在厕所里吐血,她赶忙拨了120,等来一句「已经救不过来了」。整个过程就20分钟。
从那天起,那个一起生活了21年的人,就这么消失了,凉山月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太一样了」。
开车的时候,后雨刮器启动了,不知道在哪里关,想起来平时开车的总是他。做了两个人的饭,大喊:XX,出来吃饭了。没有人回应,再喊了一次,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犯傻了。于是变得不爱做饭,毕竟下一个人的米,连电饭煲的底都盖不满。还有好多手续要办,无意中发现他的身份证上写着,有效期至2034年1月8日,好不甘心,就算是到2034年,他也才59岁,谁知道,竟提前13年离场。
丧失至亲最痛苦的并不是他过世的那一瞬间,而是他走后的每一天。
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回家收拾他的衣服,五六件衣服吊牌都没有剪,平常他总说,等不能穿了再换新的,现在人去了,东西还在。收到快递,是他的信用卡账单。收到他的工资条,一片空白,那是他最后一张工资条。他走的两小时前,还在帮女儿擦干净的小白鞋,现在还在鞋架上。
还有回忆,越是美好的回忆,有时越是一种折磨。
他们常常一起旅行。新疆之行,一直是丈夫开车,开了整整20天;黄山之行,丈夫为了节约钱,自己跑步下山,让她和女儿坐缆车;还有北戴河,遇到原油泄露,她的脚上粘着黑乎乎的油,他蹲下来帮着用湿巾擦……太多回忆了,以至于大扫除时拆开枕套,发现枕芯里一圈一圈的泪痕。
丧失时的某个细节,甚至会变成烙在生活中的某种创伤,久久难以愈合。
很长一段时间,凉山月都无法在夜里2点前入睡,因为丈夫离世的时间是凌晨2点10分。一位失去父亲的女孩,对数字8格外敏感,总感觉自己被一个「八边形的外壳」包围着,因为父亲是8号去世的。而那位父亲车祸去世的女孩,再也听不得大车的声响,每次出门遇到大车,她会忍不住发抖。
那种伤痛是可以被描述的吗?很难。有人说「像被一颗原子弹摧毁了」,有人说「像刀子从心脏的表层一点点划透心脏」——每个人只能从自己有限的个体经验打比方,有人想起来自己得过胆结石,有女性想到分娩痛,甚至是烧伤、车祸,但和丧亲之痛相比,好像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想起自己早年当兵时的一次事故,右眼被飞石击中,疼到失去知觉,但那种痛和失去孩子比起来,「至多只是灰尘被风吹进了眼睛」。
比起描述感受,身体的反馈更为诚实:觉得脖子后面好像有一块砖头。觉得胸口很沉。后背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疼。觉得整个身体都发紧。走在路上,就像踏着棉花。感到自己的头脑好像被钳子夹住了。好像和自己的身体失联了。以前挺胖的,是个胖子,突然从160多斤跌到120多斤,瘦到骨头把汽车座椅的保护套都磨破了。还有人因为胃肠道不适反复就医,各项检查却都没有问题,最后被建议去看心理医生。
时间会抚平这种伤痛吗?也许能。有时候,他们也可以心静如同秋水,会赞赏美丽的秋叶,蔚蓝的天空,浩瀚夜空的星辰,或者雪地里身后留下的长长一串脚印。但有时候,一首熟悉的歌,一张照片,一个聚会,甚至什么也没发生,但心却会被突然地「剜了一下」。
在探究丧失之痛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人物》听到了太多极具痛感的故事,其中最具象的一个来自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他谈起自己的发小,那是一个名叫「小霞」的女孩,在放学的路上去买棒冰时,小霞被一辆卡车拦腰压了过去。后来,小霞的妈妈,一位经历过战争的女性,几乎疯了。小霞的爸爸,上世纪50年代初曾任上海市副市长,历经枪林弹雨,听到噩耗,一句话也没说,徒手撕开了外衣。
图源电影《地久天长》
被「延长」的哀伤
根据国际社会对「死亡影响」的调查,每个人的死亡大概会有9个人受到重要影响,出现不同程度的悲伤、想念、愤怒、内疚和恐惧等情绪,感受到孤独、空虚甚至被抛弃——这些情绪和感受,都是「哀伤」的重要表现。
去年,我国有1041万人死亡,即超过9000万人经历过哀伤的心理体验。有临床心理学的相关研究表明:丧失发生后,丧亲者们会进入「急性哀伤阶段」,其中,有40%的丧亲者会在第一个月内符合重度抑郁症的诊断标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丧亲者会逐渐进入「整合性哀伤阶段」,即将哀伤整合进日常生活,并可以正常生活。这是一个正常的哀伤过程。
但有10%左右的丧亲者,他们会在失去亲人6-12个月后,仍出现强烈的、持久的哀伤,这是一种病理现象,世界卫生组织在《国际疾病分类(第11版)》中正式新增了这项疾病,「PGD」,全称为「prolonged grief disorder」,延长哀伤障碍。
这是一种独特、可识别的综合征。流行病学家霍利·普里格森(Holly Prigerson)表示,患有PGD的人会感到不确定自己是谁、如何融入、归属何处,他们会不断地回想丧失的情形、长时间地怀念和寻求,或者回避痛苦反应,觉得生活缺乏意义、未来缺乏快乐的希冀。
哀伤是复杂的,也是多样的,不同类型的丧亲者中,都有人可能进入延长哀伤障碍,这与丧亲者本人坚强与否无关。但在所有丧失中,「创伤性」死亡给人的打击是尤为剧烈的。
「创伤性」死亡是指那些突然性的死亡、不合时间节律的死亡(如孩子的死去)、经受过暴力或毁尸的死亡、多重原因的死亡、意外死亡或原本可以避免的死亡。凉山月的丈夫就是这种情况,家人毫无心理准备,他突发疾病,在20分钟内离世,所有家庭成员瞬间陷入哀伤。
凉山月自认为吃过很多苦。小时候家里穷,给招待所洗床单被套,5分钱一床;去工厂粘火柴盒,粘一万个才13元,这些她都熬过来了,这次,她一直试图安慰自己,「现在应该也能」。她想了很多安慰自己的话,「他腿长走得快」,「他去布置我们下一世的家了」,但并不管用。
丈夫离世已经两年了,她还是会很想跟他说话。指纹锁不太灵敏,修锁的人说要360元,有点舍不得,到处找备用钥匙,找不到,想问问他,你放到哪里去了?也想问问他,天堂的人需要吃饭吗?元宵节吃汤圆了吗?你最喜欢吃的蛋炒饭,有人给你做吗?有人提醒你不要熬夜吗?有人提醒你给你父母打电话吗?想知道天堂里是不是也有爱情?等我老了来找你,你还认得出我吗?
还有女儿,一天,在去学校的路上,女儿突然哭了,说找不到物理和数学的错题本——那里面夹着爸爸曾经讲过的两道题,用活页纸写的。
凉山月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在人特别多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有时突然一下情绪会很崩溃。单位开大会坐在会场里,她不愿意在人前落泪,但根本控制不住。谈到这里,她在电话那头问,「这是不是抑郁的征兆?」
除了「创伤性」死亡,有研究表明,在失去丈夫的女性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能在第一年结束时恢复状态。大约两年是绝大多数丧偶者找到「一点稳定、建立一个新的身份,并在他们的生活中找到一个方向」的时间,丧夫者可能需要三四年才能稳定下来。
凉山月在单位一角看到丈夫名字。
在经历「创伤性」死亡的丧亲者中,失去孩子的父母也是进入延长哀伤障碍的高危人群。
刘新宪是一位父亲,生活在美国,2008年6月22日,他突然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丹。英文世界中,对于失去儿女的父母有一个专用名词,「Bereaved Parents」,而在中文语境中,还为失去儿女的父母更细分出一类——失独父母。刘新宪两者都是。
谈到丧子之痛,他讲了蒙田散文里的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一个国家被另外一个国家征服了,亡国君主看见大臣和士兵受到凌辱和杀戮,痛哭不已,后来,敌方将他儿女也带到他跟前凌辱伤害,他反而不哭了。别人问为什么,国王答,因为失去子女的悲伤连眼泪都无法表达。
第二个故事是,一位画家要创作一幅无罪少女被献祭的场景画,画中人依照远近亲疏关系,脸上需要有不同程度的悲伤之情,当画到少女的父亲时,这位画家穷尽一切技法和才华,也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最后只能画,这位父亲双手掩面。
在丧子之痛面前,「文字是苍白的。艺术、绘画、电影都是苍白的」。他形容那种感觉,像黑洞一样,把人的能量全部吞噬。
丹去世后,时间仿佛变了副面孔。刘新宪不再关心今天周几,哪天放假,日子的标记点成了头七、清明节、孩子生日、中元节、过年、阴历祭日、走的第365天。他变得害怕夜晚。每当闭上眼睛,脑海里会涌现出很多张模糊不清的脸庞,哭声在耳边绵绵不绝。从不怕黑的他变得只有开着灯才能合眼。
「有时候我甚至会羡慕孩子死于疾病的父母,因为,至少,他们还有时间能够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们有多么地爱TA。」刘新宪说。
刘新宪一家
长久以来,我们都将「哀伤」视为一种丧失后的理所当然,认为时间会抚平一切,但无论在现实中还是临床心理学界,这都是一种需要被看见、被关照、被疗愈的创伤体验,尤其是进入延长哀伤障碍的群体,他们很难通过单纯的个体力量真正地走出哀伤。
根据10%的比例,仅去年一年,我国就有近1000万丧亲者进入延长哀伤障碍,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似乎并不显眼。
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介绍,现在人办丧礼,一般也就是3-5天的时间。匆匆办完葬礼后,就马上投入快节奏的工作当中。而在来自他人的安慰中,「节哀」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但事实上,哀伤是每一个丧亲者的个体权利,它需要被正视、被重视,而不是被节制。
隐秘的书写
元元是一位21岁的女孩,2018年,她的妈妈被诊断患有直肠癌,2021年,妈妈的癌症转移。这期间的两三年,元元一直在做心理建设,但真到了妈妈去世的那个时刻,她还是很难接受这个结局。她几乎是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孩子,妈妈离开后,她觉得自己没有家了。
她陷入了长久的、无法平复的哀伤。关于妈妈的回忆无时无刻地不在她脑海中翻涌,她不想听到声音,也不想讲话,总想哭,哭不出来,吐到胃疼。即便回到了学校开始上课,但她很难专注,每天都很痛苦,甚至一度想到自杀。
元元想过休学,想停下来休整一段时间,和父亲沟通,父亲不理解,这么一件有心理准备的事儿为什么总也过不去,认为她在家更容易「胡思乱想」,在学校还有别的事情可以转移注意力,为了这件事休学「没必要、不至于」。不久后,父亲告诉她,自己要再婚了。
元元也想过很多办法寻求帮助。她看过精神科医生,医生给她开了药,但她能感觉到,精神科医生更多地在乎她生理上的感受,而不是心理。
她还去做过两次心理咨询,朋友的父母是医生,他们帮忙在医院里找了心理咨询师,她和咨询师讲了很多思念妈妈的内心活动,可对方好像并不能听进去她在说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你最大的压力来源于考研。」
元元的妈妈
元元的处境,也是我国无数丧亲者所面对的困局。中国传统文化忌讳谈死,面对哀伤,人们似乎更愿意强调「坚强」而非「伤痛」,这也导致整个社会对哀伤的认识有限,丧亲者们也长期处在被忽视、不被理解,甚至被疏远、被边缘的境地中。
至亲至爱离世后,他们常常处于双重绑架之中——如果表现得冷静、理智、看上去没有那么痛苦,他们会被认为「薄情」、「冷血」;但如果一直处于悲伤之中,他们又会被贴上「矫情」、「脆弱」、「不够坚强」的标签。
还有人迷信地相信,丧亲者是有「晦气」的,尤其是意外殁子,故而避之不及。丹去世后,刘新宪的一位朋友就与他突然中断了联系,他并没有感到愤怒,只是一种隐痛,没想到在失去了丹之后,竟然还会失去朋友。还有一位母亲失去了儿子,痛不欲生,但邻居们看到她却绕道而行,最后她忍无可忍,只能大喊:「死是不会传染的!」
失去丈夫的女性,也会时常面对敌意:「她是不是克夫?」一次,凉山月和同事在工作上起了一个很小的争执,对方脱口而出,「你连家都没有的人,还这么强势干吗?」
在与《人物》的交流中,几乎每一位丧亲者都会这样描述自己的状态:在外面总是装作很「正常」,因为,自己不想被当成祥林嫂,不想麻烦别人,更不想「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其他人」。
但哀伤并不会因此消失,「1000万颗破碎故事之心」仍然需要一个安放之处。
社交网络成了他们的「树洞」,越来越多的丧亲者出现在这里,大段大段地记录着自己对逝去亲人、爱人的思念。这些关于哀伤的书写,令人心碎的文字,每一篇都是一幅哀伤的工笔画,令人不忍卒读。
元元也将对妈妈的思念安放在了这里,她开了个账号,ID就叫「今天也很想妈妈」——日常生活中,她从来不说「好想妈妈」,怕听到的人会觉得无所适从,她也不想得到怜悯,可是真的好想妈妈,于是只能在没人认识的网络上写下——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55天。晚上和朋友去吃了火锅。想到以前和妈妈去海底捞,妈妈都会做好看指甲。我还记得有一次做了裸色拼灰色带小亮片的,妈妈的手很好看。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99天。今天走进琴房楼就闻到一股殡仪馆的味道,想了一下明白是最近毕业季音乐会比较多,大家买了花会拿来琴房。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288天。最近一直在下雨,一阵又一阵。不知道妈妈的新人生怎么样了,据说九个月的宝宝都能扶着站起来了,牙也萌出两三颗。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354天,是妈妈的阴历忌日,我去山上看妈妈了,给妈妈带了烤鸭、鸡、苹果和月饼。今天跟妈妈告别的时候,有一只很大的蝴蝶从我头上飞过去。
今天是妈妈走的第384天。没有睡好,第一次在梦里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醒来之后难过地哭了,好害怕以后都梦不到活着的妈妈。
在凉山月的书写中,每篇帖子的开头都是「爱我的人走的第X天」,从「爱我的人走的第1天」写到「爱我的人走的第792天」。暖心的人很多,但还是有那么一两句刺眼的评论:「一个人活不了吗?这么久了还这么丧,要振作呀。」还有人说她编故事,为了吸粉,说到这,电话那头的她叹了口气:「我多么希望这些故事都是编的。」
而在网络之外,在外人面前,很多丧亲者依旧尽力隐藏着自己的哀伤,带着巨大的伤口假装正常生活,外表越平静,内心越痛苦。在与《人物》通话的最后,他们中不止一位这样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聊起这件事了,谢谢你今天听我说了这么多。」
图源电视剧《浪漫的体质》
蜗行
同为丧亲者,远在美国的刘新宪也看到了国内丧亲者的困境。在所有受访者中,他也是最特殊的一位。他不仅是一位丧亲者,现在也成了一名哀伤领域的研究者、咨询师。
《人物》和刘新宪的通话在一个晚上进行,他简单介绍了自己过往经历,在失去丹之前,他的人生可以称得上是顺风顺水。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一毕业就留校教书,后来出国读MBA也非常顺利,还没毕业就拿到了美国公司的offer。8年间公司飞速成长,上市后他跳槽,转到新公司,从财务总监,做到首席财务官,再到总经理。在那间几乎全是美国人的公司,他做了11年总经理,甚至都没有遇到所谓的「玻璃天花板」,很早就实现了财务自由。
他至今记得丹离开的2008年的那个周末,正值6月,初夏是新泽西最惬意的季节,他刚从拉斯维加斯的展销会回来,公司前景一片大好,丹和朋友约好,要乘第二天7:30的列车去弗吉尼亚参加cosplay年会。但因为一支预防针的副作用,第二天早晨,当闹钟响起时,丹再也没有醒来。
当时,刘新宪一家住在美国的一个小镇上,4万人的小镇图书馆里陈列了100多本关于心理健康的书,其中很多关于哀伤的科普和解读,刘新宪说,正是这些书帮助他度过了最痛苦的阶段。
他看了许多关于哀伤的书籍,发现国内几乎没有这方面的科普。回国探亲,逛上海书城,5层楼的体量,百万册的书籍陈列在那儿,看不到一本关于哀伤疗愈的书。他上知网上去查,做哀伤研究的人也非常少,讨论的问题大多是失独父母的症状表现,至于如何干预,如何帮助,这种文章的数量为0。
同为丧亲者,他对此非常心痛,「我们需要有社会知识体系,需要一整套的方法来保证来帮助这一大批社会群体,能够在经历巨大创伤之后,依然保持一种健康的心理状态」。
丹(右一)与同学在课间合影,拍下这张照片一个月后,丹意外离世。
2014年,他辞去高科技公司CEO的职务,开始专注于研究哀伤,以及帮助处于困境中的丧亲者。
他非常想把国外的方法、干预手段介绍给国内的丧亲者,于是联系了一位《新民晚报》负责健康版的编辑,在上面投稿,一年写了好几篇,《失独父母哀伤干预的「第一道防线」》、《哀伤会转变成抑郁症吗》、《男性面对哀伤更倾向于克制》、《摆脱哀伤的桎梏》……但反响寥寥,「就像石头丢到水里面,咚一声就没有了」。
他想抵达更多人,于是在网上搜,中国是否有学者在做相关研究,他找到北京师范大学的王建平教授,发去email,两人很快就建立了联系。彼时,王建平教授研究哀伤,自己也经历着哀伤,她41岁的弟弟心脏病猝死,之后母亲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3年后离世。母亲离开后,她内疚、自责,一个人时常常以泪洗面,每天晚上都是伴着眼泪入睡,这种状况持续了近半年。
他们尝试过写论文投期刊,刘新宪写稿,王建平帮忙修改,可期刊一个季度才发一篇文章,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后来他们想到写书,一起合作书写了《哀伤理论与实务:丧子家庭心理疗愈》。
除了常识的普及,让丧亲者们找到同类也很重要。
这也是刘新宪自己的切身体会。他谈到原来公司那个优秀的系统设计师斯蒂夫,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气质,以前他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知道了,是因为他曾经有过一个妹妹,九岁的时侯不幸夭折,母亲在打击下终身丧失了工作能力。
过去,刘新宪听到这种经历,会生起一种怜悯,但失去孩子之后,再听到这种事情,他突然就理解了对方,还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感觉,就像是在地层深处的隧洞中,他正一个人无助地在黑暗中摸索蜗行,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原来有那么多人都一起在蜗行。
刘新宪发现,美国一共有140多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哀伤科普网站,中国没有,因此,他自费注册了一个网站——「哀伤疗愈家园」,这是中国第一个哀伤科普网站,里面既有科普信息,又有经历了哀伤的跋涉者用自身经历写下的感悟和建议。他在国内开了许多次讲座,常有失独父母添加他的微信,向他倾诉,他都会尽力免费为对方做咨询。
帮助其他丧亲者,也是哀伤疗愈的重要方式之一。现在,刘新宪写书,稿酬是8%的版税,收入不及以前的零头。但他会觉得非常有意义,他能感觉到,「我的孩子在后面支持我做这件事」。因为丹,他才会50多岁去考心理咨询证书,成为教室里年龄最大的学生,他才会理解那些失去至亲至爱的人,希望给他们提供帮助。
「这样一个对人类精神健康有着巨大影响的经历和事件,我们不能用如此麻木,或者说仿佛装作不存在的态度来对待它。」刘新宪说。
时刻思念丹的刘新宪
沙漠中的一滴水
在刘新宪的设想中,国内需要建立哀伤咨询师或哀伤辅导师的体系,要进行大批的专业培训——想要治疗哀伤的第一步,是看到哀伤,而在这个过程中,专业医生的作用非常重要。
彬是一位80后女士,在外企工作多年,和丈夫一起定居在德国。今年1月,彬和丈夫回国探亲,丈夫因意外事故离世。事情发生后,她陷入急性哀伤,第一时间给在德国的家庭医生写邮件,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对方迅速给了她很多专业建议,细致到每天在户外呆多长时间,并叮嘱她回到德国后「第一时间来见我」。
那位家庭医生还表示,等彬回到德国,自己会第一时间给她介绍专科医生,并安排她去附近最大的精神治疗中心,防止她有任何极端行为。他还会邮寄当地所有心理咨询师的名录及联系方式给她,这些治疗都是免费的。包括彬的孩子,也会有专门的儿童心理咨询师帮助她度过哀伤。
这让彬想起自己十年前的经历。那时,她还在国内时,母亲离世,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从急性哀伤到延长哀伤障碍,那时的她并不懂得如何寻求帮助,只能自己「硬扛」,但实际上,创伤从来没有被治疗、修复过,她花了快十年的时间,才能「勉强走出来」。
如今,再次面对哀伤,无论是专业医生的建议,还是自己的认知,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外力的帮助,需要建立支撑,尽管有国内的朋友不理解,说「心理咨询师不就是浪费时间浪费钱吗」,还「揭开你的伤疤」,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她仍然让心理咨询师介入。
那几周的生活是「昏天黑地」的,太痛苦了,家人也在痛苦,没有人有力气再去帮助她,但彬有了一个窗口,她有地方可以痛哭、诉说,不必把所有东西都积压在心里,每次咨询都哭到眼睛红肿。治疗师也告诉她,每天至少留出半小时的时间给自己尽情悲伤。
尽管对于哀伤的认知和研究起步较晚,但目前在我国,也有不少专业的医生、咨询师在做着自己的努力。
郎俊莲是北京回龙观医院的心理治疗师,也是我们国家第一批心理咨询师,长期执业于哀伤与自杀危机干预一线。她告诉《人物》,我们国家心理治疗起步比较晚,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从2002年才开始有,到现在也才20年时间。
这20年时间里,心理咨询师持证者约有150万人,真正从事心理职业行业的不到20万人,「从业的人挺少的,专门做哀伤辅导的,就更少了」。
这些年,郎俊莲一直在做一个尝试,她所在的北京回龙观医院有一个特殊的心理小组,之前叫「自杀者亲友互助小组」,现在更名为「手拉手心连心亲友互助团体」。团体成员都是丧亲者,特殊的是,他们的至亲都因为自杀离世。
自杀是世界范围的公共卫生问题,有研究表明,所爱之人的自杀会使亲友的心理、社会和职业功能降低20%,相较于非自杀的丧亲者,他们常常有更多的负疚感、被排斥和被抛弃感,表达悲伤的机会更少。
这个小组自2002年12月至今,每个月最后一个周六下午,都会组织活动。小组规则是:允许沉默,允许流泪,允许让自己舒服地待着,多听,少给建议,可以讲述自己的经历,但不要对别人的行为妄下评判,尊重彼此哀伤的不同。
团体活动会议室里,几乎每个角落都能很方便地拿到纸巾。每个月,他们都会制定见面主题,遇到4月,主题通常会是「度过清明节」,平时则探讨一些哀伤疗愈话题,比如「与逝者告别——接纳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的生命存在」。
到了年尾,会有联谊会,这是一年中大家特别珍视的聚会,他们会在医院的小会议室,想象着跟逝去的亲人一起过节。在这个安全的、接纳的、不评判的、互相理解和支持的氛围里,大家会用蜡烛摆成心形,每个人手持一根蜡烛,在心中跟逝者对话,说说对他们的思念,甚至责备,说说自己这一年生活中经历的一切。
「手拉手心连心」互助团体聚会。
过去这些年,郎俊莲在小组中接待过200多位来访者,他们都有着破碎的过往,在这里一同学习如何与哀伤共处。
有些人一开始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哀伤。一位来访者,刚开始来的时候很迷茫,好像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一样,他的母亲自杀了,他却说,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来这里,只是因为母亲走了,留下几盆花,他想来看看,小组里边谁可以帮他养花。
每次相聚,他也不怎么聊自己,一直在问,「为什么」。三年时间里,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帮他寻找答案,但是他都不认可。他坚定地认为母亲并不爱他,他也不爱母亲。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每次小组分享,大家会带些食物,他无意间去超市买的吃的,全都是母亲喜欢吃的。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非常爱母亲。之后,他还发现,原来自己会经常无意识地从住处走到母亲生前住的地方附近,尽管两个地方相隔20公里。
这些年,在小组里呆得时间最长的,是一位失去爱人的女士。
2006年,这位女士50多岁,失去了爱人。这件事像一个引爆器,触发了她多年来沉积在心底的哀伤,她想起当年上山下乡时,亲眼目睹同学上吊自杀,再往前,奶奶在她小时候也是自杀离世。
最初,她只知道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有个自杀干预热线,几乎每天都打来,尤其是凌晨两三点时,边打边哭。2006年,她找到了郎俊莲所在的这个小组。
刚开始一年,她几乎不说话,只是哭。两年后,她不哭了,能够听别人说话了,能够简单介绍自己。她不愿意说话的时候,郎俊莲会鼓励她,「画个东西吧,把心情画出来」,当时,她画了一只特别小的小猫,在狂风暴雨中哭泣。慢慢的,这只猫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大一点儿,表情柔和一点儿,等到2016年,她画了一只特别大的猫咪,铺满了整张A4纸,特别漂亮,表情也很享受,「那是她改变的起点」。
如今,17年过去,这位女士都没有离开团体,她不仅是这个互助团体的志愿者,也是精残热线的一名接线员,为精神残障人员服务,接听他们的来电,给需要帮助的人送药,上个月团体活动,大家还调侃她,「大姐好像在逆生长」,越活越年轻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是70多岁的人。
做心理咨询20多年,郎俊莲的工作中有2/3都需要与哀伤者打交道,她承认,在陪伴这些亲友的过程中,会有耗竭感,因为觉得他们太痛苦了,想伸手把他们拉出来,但自己的力量很有限,「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沙漠里」。
这些年,接待的来访者越来越多,但郎俊莲越来越明确,「我不是海,我就是沙漠里的一滴水,那就做一滴水能做的,在这一滴水里,我这次可以种一颗荔枝,下次再有一滴水,我再种一个,也许我还可以种树,可以在沙漠里逐渐建起绿洲,但我不再执着于一下改变整个沙漠了」。
最近一件让她触动的事情是,一位妻子自杀的男士找来,整个人非常潦倒,没洗脸,没刷牙,没刮胡子,头发乱糟糟的,也不怎么吃东西,感觉就要崩掉了。正好那天,小组在做专业知识讲座,告诉大家,亲人离开以后,你的生活可能会发生哪些变化——出现自杀的想法是正常的,睡不着觉吃不下也是正常的。
结束聚会,那位男士说,自己心里踏实了,「这次我没有白来。我知道,亲人离开这条路很难走,就像火焰山,但现在我眼前有路了,不再是一抹黑,我看到其他人走过了,原来这条路是要这么走的,希望我也能走过」。
那只铺满整张A4纸的猫。
「不要什么事都不做」
专业的哀伤辅导固然可以为丧亲者们提供很大的帮助和支持,在我国,目前也有越来越多的专业咨询师进入这一领域,但横亘在丧亲群体面前的阻碍依旧很多,除了咨询师数量的明显不足之外,专业咨询的价格,也让很多丧亲者望而却步。
在回到德国之前,彬需要留在海南几周处理丈夫离世的相关事宜。那几周,彬在海南当地找了一位心理咨询师,为自己做哀伤辅导,收费是50分钟600元,而当地人的月均可支配收入为:3616元。
回到德国,因为自己的德语交流并没有那么顺畅,彬没有使用德国公费医疗体系里的德语咨询师,自费找了英语的咨询师,收费是50分钟100欧,但因为她的单身母亲身份,对方给了一个近50%的优惠折扣。
「其实从等值上来说,在海南和在德国收费是差不多的,但是国内的收入水平和欧洲的收入水平还是有一些差距的。」彬说,这让她意识到,在国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去看心理医生的经济基础。
系统的建立需要时间,在一个完善的体系能够追赶上庞大的哀伤群体之前,自救和互助变得尤为重要。
不要什么事都不做——在哀伤治疗领域,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格言,因为只有行动才可以让失控的生活一点点找回秩序。
郎俊莲也提到了这一点,她说:「对于哀伤者,你一定要自我同情,要减少自我批评,减少自责自罪内疚的情绪,当它出现的时候一定要喊停,做一些对自己有益的事情。」
关于「对自己有益的事情」,指导大致遵循SMART原则:确切的细节(Specific),可测的方法(Measurable),可实现的目标(Achievable),有相关性(Relevant),有时限的时间(Timely)——好的目标是这样的:「我会每天至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我会在每隔一天的下午3点绕着社区散步」。不好的目标是这样的:「我尽量多睡会儿」,「我尽量多出门」。
户外时间很重要。大自然总是给人安慰,自然提醒着我们,我们是生命这个巨大图景的一部分,我们是季节的一部分,我们是周围所有事物的一部分,有时,仅仅是待在一个苍茫而美丽的地方就能让我们感觉安适和抚慰。
刘新宪还特别提到,许多失去孩子的父母会回避性生活,因为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性好像是一种哀伤创伤提醒,但越来越多研究证明,越是回避性生活,夫妻的感情将越疏远,离婚率将提高,反而不利于哀伤疗愈。
而在所有行动中,有一项尤为重要,那就是「书写」。
在心理学界,「治疗性的书写」确实是一种临床疗法,因为它可以帮助丧亲者接纳丧失的事实,识别和表达与丧失相关的各种情绪和感受,给丧亲者提供一个表达哀痛的安全空间,给哀悼腾出时间——那些在中国的社交网络上书写思念与哀伤的人们,他们可能对哀伤认知尚浅,但孤独无助之中,这种下意识的书写,的确成了可以帮助他们走出哀伤的救命稻草。
事实上,书写的形式可以非常多样,写信、写日志、讲故事都可以。
图源电影《时时刻刻》
孟菲斯大学心理系教授罗伯特·内米耶尔会鼓励生者给逝者写信,「不会寄出的信」是一种帮助生者与逝者重新取得联系的直接的叙述方式,更像是「再一次的问候」,而不是最后的永别。
一位名叫「冰清心」的女士,在2018年失去了父亲,两年后,母亲也离世了。
虽然父母亲都是80多岁走的,看起来很「长寿」,很「正常」,旁人也安慰她,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要「节哀顺变」,但她依然感到「心里黑了,好像一下子没有了光明」。父母逝世后整整两年,冰清心都不敢回家。她不敢踏进那个从前每年都会回去的房子,觉得「黑洞洞、冷冰冰」。
但这两年中,她写了20万字关于父母的点滴,献给父亲张世从、母亲蔡秀琼,记录他们彼此陪伴对方的62年。
这些文字给了她很大的抚慰,她也曾在网络上写下过自己的哀伤,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文章底下大量的留言,都在讲述自己是如何失去亲人的。还有人给她发来私信,她发现,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安慰不过来,于是想着要不要建一个群。
她今年50多岁了,到了人际关系断舍离的年龄,常联系的好友也就三五个,「拉群我本来是有点忌讳的」,但看到大家那么需要安慰,她还是决定试试。一开始,群里只有几个人,没过多久就变成了20多个。
她给这个群取名为「失去亲人互相取暖群」,群公告里写着:亲爱的小伙伴们,欢迎你们入群互助。这里没有专家,只有同病相怜的一群可怜的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倾诉、提问、分享,当然,严禁打广告。写文、开群更多是自助行为,如果因此多少安慰或帮助到了你们,纯属天意,很感恩。欢迎你们常来,天助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一个人走夜路会孤独、害怕,一群人走,感觉好多了。
许多个夜晚,群里都有人在说话,冰清心能感觉到,大家太需要一个倾诉的地方,一群能听懂你在说什么的人。群友们互倒苦水,又互相安慰,很多人可能并不需要所谓的「建议」,偶尔一两句话让他知道你在,他就会好受一点。
「你在说服别人的时候,也在说服自己,你叫别人珍惜生命的时候,自己也在珍惜生命。」冰清心说。
图源电视剧《请回答1988》
关爱的技巧
关于父母的离世,冰清心至今都记得一个细节,那是在妈妈的葬礼上,她很伤心,和表妹倾诉,「我现在成孤儿了」,当时,很多人在一起聊天,可能是为了安慰她,有人说,「你都五十几岁才成孤儿」。言外之意是,人都是会死的,人家还有两三岁就失去父母的,你这点痛苦算什么。
当时,她就感受到了冒犯和不被理解,痛苦是可以被比较的吗?别人的父母什么时候离世,跟自己失去父母,有什么必然关系呢,「我的父母100岁走我都会痛苦」。
哀伤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疗愈,除了来自专业人士的支持,局外人也是照拂丧亲者的重要一环。对丧亲者的关爱仅凭热忱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关爱的技巧。
不恰当的话语就是一种二次伤害。如何界定一句话恰不恰当,郎俊莲医生给出的标准是,「只要哀伤者感觉到那些话听着不舒服了,都是不合适的,都是一种伤害。」
除了「节哀」,「坚强」或许是丧亲者最不愿听到的词汇。
刘新宪说,每次听到有人称赞「你真的很坚强」,他都感觉自己饮下一杯苦酒。他还记得丹的追思会头天晚上,他吃了几片安定才勉强入睡,上台之前,他又吞下一片安定,麻醉剂的效果很快在身体里蔓延开来,他感到有点头晕,泪水终于一点点止住了。他恢复了「冷静」——那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坚强」。
「我理解你的感受」,也是被批评得很多的「安慰」。
因为,没有「身受」就很难「感同」。美国海军陆战队上将约翰·凯利曾经不这么认为,在从军的岁月里,他曾许多次登门告诉战士的父母,他们的孩子死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想象父母失去孩子的痛苦,直到他的孩子罗伯特在阿富汗战争中被一颗地雷夺去了生命,他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因为那种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完全无法想象」。
因此,在丧亲者面前轻易地说出「我理解你」,这句话不仅不够真诚,反而会令对方更加孤独。
善意的口吻也会说出让人伤心的话。比如,宽慰人「葬礼办得很好,风风光光的」,劝人要「好起来」,每次见面都问对方,「走出来了没有」,这些话都会让对方不知如何回答,说走出来了,显然是假的,说没走出来,气氛又会很沉重。
「走出来了吗」,这句提问还会给丧亲者一种无形的压力,暗示对方,哀伤需要停止。但事实上,哀伤是一个长期的、非线性的、起伏反复的过程。《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一书里有这么一段话:哀伤的平复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有时候状况好些,有时候状况差些。请允许自己有时候非常痛苦,有时候又可以把这样的痛苦搁置一边。
如果是在网络上遇到不相识的陌生人陷入哀伤,或许可以给对方更多一些的善意。凉山月就曾收到过许多陌生人的鼓励,她们很多都是女性,她们告诉她,「互相爱着彼此的人们之间都是被爱连接的,尽管你看不见,你却能够感受到,你和你爱的人永远这样连接着。」
除了言语,面对哀伤者的时候,要切忌给予他们同情的眼光,尤其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充满怜悯的、像看着乞丐一样的眼光,那种眼光本身就有巨大的伤害性。
那么,好的方式是什么样的?
郎俊莲医生的建议很具体,她说,如果想要用话语安慰对方,最好使用开放式问话,了解对方的需要,比如:最近吃得好不好?今天三餐都吃的什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采买的?我每天都惦记着你,想跟我聊的时候,随时打给我。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在郎医生看来,当身边人陷入哀伤,比起言语,行动才是有力的安慰。协助对方处理丧葬相关事宜,去照顾对方,端茶倒水,整理房间内务,或是默默陪在他身边,即便什么都不说,也是很温暖的。人都是这样的,「当你特别郁闷,想找人聊聊,你是愿意找一个你还没张嘴就给你好几个建议的,还是在那默默陪伴你,听你说的?」
丹离世后,给予刘新宪很大安慰的也是身边人的行动。
James是丹最好的伙伴。小时候,James和丹放学后总是泡在一起,一块玩电子游戏,一块看录像,丹离开了,James和哥哥做了一个仿古的壁炉书架,以纪念丹的名义捐献给慈善组织,书架将永久地安装在一个精品店里,每次走进那家店,刘新宪都能看到这个书架,架子上有个铜质标牌,上面刻着:「献给被深深怀念的刘丹」。
刘新宪夫妇与James在壁炉书架前合影
爱的代价
丹去世后整整十年间,刘新宪和妻子每周都会去墓地看望。
丹沉睡于美国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公墓,那里像个安静空旷的公园,中心有小湖,湖面上常有野鸭。黑白的墓碑太冷峻,他们给丹选择了朱红色花岗岩,墓碑的中央刻着丹的名字,右侧刻着花朵,花丛拥着一个音乐符号,因为丹喜欢音乐,墓碑正面朝着一片开阔的绿色小山丘。
在丹左边大约三十米处,沉睡着一个小女孩。她是在两岁半时夭折的,她的父母每周都会来看她,后来,小女孩的父母又有了新生的孩子,他们会带着孩子一起来看望他们早逝的姐姐。那块小墓地上总会放上不同的玩具和可爱的小装饰。
在丹的右边十米处,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男子。那位晚年丧子的父亲,每个周六的清晨,都会在自己孩子的墓碑前放上二十四支深红色盛开的玫瑰花。
在丹的正前方二十米处,安息着一名41岁因患癌症早逝的女律师。2008年,她的母亲已经是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她是墓园里罕见的愿意和人交谈的人,每次见面,会不停地说,这个女儿曾经让她多么引以为自豪。老太太住得很远,每次来回要开车两个多小时。天气暖和时,她会带着折叠椅过来,她在女儿墓前读书,从70多岁读到近90岁。
还有,在一个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刻着小男孩名字的墓碑上有两个初生婴儿的小脚印,墓碑上写着「2013年4月16日至2013年4月30日」。那个小男孩在世上只生活了16天。在春夏秋的季节中,那个墓碑前总是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
在永生园,刘新宪看到许多和他一样的哀伤者,年复一年来到这里,有一年下大雪,大家挖出一条雪道去看望自己安息的孩子。
每次去看望丹,离开前,刘新宪和妻子会有一个特殊的仪式,他们会放飞一只气球,看气球飞上天,一点一点消失掉,仿佛给丹送去的一个礼物。他一直很遗憾,丹还在的时候没有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地爱他,所以在每一只气球上,他都会写,爸爸妈妈爱你,we love you,他想告诉丹,「我们非常爱你,一刻一刻都没有停过」。
丹的墓碑
哀伤研究学者希尔(Shear M K)说过,哀伤关乎人性中最深刻的爱——哀伤是爱,那些痛苦不过是一种爱的代价,哀伤从来都不是软弱。
我们无法忘却自己逝去的至亲至爱,是因为我们深爱着他们,爱不会消失,因此,哀伤也不会消失——将强烈的痛苦整合进生活,带着哀伤开始新的生活,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功课。正如哀伤学者库伯勒·罗丝所说:「你仍将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你已不再是过去的你。」
凉山月忘不了丈夫。一天,她在网上刷到《一生中必去的中国最美的五十个地方》,仔细数了一下,竟和丈夫一起走过了21个。她想起丈夫下葬那天,自己本想多留点他的贴身之物,想了想,还是把他常用的眼镜和手表也放进了那个小木盒,眼镜可以继续陪他看世界,手表可以继续陪他记录未来的时间。
她还在网上遇到过两个骗子,从一开始的点赞,到后来的私信关心,对方的主页展示的都是帅气的健身照,出入的都是高档场所,代步车都是A,不久便开始讲述自己婚姻失败,需要陪伴,约着线下见面,这些骗术是那么的一致,又是那么光鲜,令她更怀念那个朴实过日子的、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的爱人。
BB
元元依旧生活在对妈妈的思念之中。每次回家,她总是会去看妈妈,每次去,都会带上这段时间吃到的好吃的,店里新出了什么好吃的点心,先去买一圈,再带到山上去。元元从小学习乐器,在妈妈的墓前,她会拿出iPad,给妈妈放自己的演出视频,一边放视频,自己吃一些东西,和妈妈说说话,「就好像我跟她一起吃一顿饭那种感觉」。
最近,她看了日剧《重启人生》,也想过,如果真的可以重启人生,她希望妈妈可以开始新的一生,希望她出生在一个比较好的原生家庭,跟现在的小孩一样,物质生活好丰富,接受好一点的教育,有一段更好的亲密关系,进入一段不像这一生这样的婚姻,不用很优秀,幸福快乐就好了。她希望妈妈拥有崭新的人生,不必记得自己,「新的人生已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跟我有连接的,只是我的妈妈。」
刘新宪还在继续写书、讲课、维护网站。2021年1月,他的新书《哀伤疗愈》出版了,这本书非常通俗,总共就6万多字,用最精悍的语言把哀伤这件事情讲清楚。此外,他还注意到儿童哀伤,还有那些进入临终关怀期的濒临死亡者的哀伤。
不久前,刘新宪被确诊了前列腺癌。他很想在这几年再多写几本书,之后再好好休息。时间似乎变得更紧迫了,我们在道了再见之后,他又把关于哀伤可能要用上的数据资料再次重复了一遍,他一再强调,这是一个庞大的人群,急需被看到、被关照,因为,关照他们也是关照我们每一个人——毕竟,丧失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伤痛,没有人能够幸免。
每次收到其他丧亲者的感谢,刘新宪都仿佛看到哀伤的高墙被凿开一点点缝隙,有光透进来,他感到温暖和安慰,他说:「只要人们知道我,人们就会知道他。」他希望大家记得自己的孩子——刘丹,是新泽西州西园镇高中的学生,他喜欢商业、经济学、历史、动漫、音乐、阅读、烹饪和武术。
哀伤是一次没有归程的航行,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但「1000万颗破碎故事之心」一路蜗行,终将走进「新的生活」。
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哥伦比亚大学精神病学教授凯瑟琳· 希尔(Katherine Shear)曾有过一段形象的描述——哀伤是一个新的家园,是生者的永居之地,生者要在那里重新界定他们的生活,重建生活的意义。
凉山月迷上了鲜切花,一周一次整理花材,静静地醒花,什么都不想,摘除多余的叶子,然后插在花瓶里。丈夫走的第792天,她久违地发了朋友圈。女儿18岁了,懂事又优秀,身高长相都很像爸爸,她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谈了高考,谈了亲情,谈了爱情,谈了健康,然后告诉她:妈妈永远是你的依靠。
元元谈恋爱了,对方是很好的人,在亲密关系里会有一瞬间觉得对方很像妈妈,「像妈妈一样对我好」。她的情绪谈不上稳定,但在妈妈离开的第542天,她发了条新的帖子:体重掉十斤又长十斤,不再天亮以后睡去,欲望自由,盖可爱的小熊猫毯子,有光照在我身上。妈妈,妈妈我总想起你,在很多时刻……在这段话的开头,她写道:「好久不见,在过新生活。」她也知道,「新生活」中,过生日再也收不到妈妈的祝福和礼物,生活永远缺了一块。
今年清明节前,冰清心用逝去父母的口吻给自己写了一封「天堂来信」,后来,她将这封信分享了出来,安慰了很多人,给了他们重建生活的力量。那封信摘录如下——
亲爱的,很抱歉我被迫离开了你。我肯定是回不去了,但是不代表我不想你,你有多想我,我就有多想你。我们就像一节莲藕,即便断开了,也还是千丝万缕连着的,这些你一定感应得到。正因为我们之间有爱,才会有这种叫做痛的感情存在。
但我不希望你一直这样痛下去,我希望每次你想到我时都有温暖和力量。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人生使命,你还没有完成,所以千万不能因为我不在了就心灰意冷,觉得人生无意义了。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但我更希望你往后余生,只有快乐、平安和幸福。
记得我的话:我们终会相见,在此之前,请多珍重。
元元把对妈妈的爱刻在了身上。
参考资料:
1、《哀伤疗愈》,刘新宪,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1。
2、《哀伤治疗:陪伴丧亲者走过幽谷之路》, [美] 罗伯特·内米耶尔 (Robert A. Neimeyer),机械工业出版社,译者: 王建平/何丽/闫煜蕾,2016-3。
3、《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第5版)》,[美]J. 威廉沃登(J.William Worden),机械工业出版社,译者: 王建平/唐苏勤,2022-2。
4、《殇痛:失独父母哀伤反应的质性研究》,何丽、唐信峰、朱志勇、王建平,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2014年第5期。
5、「哀伤疗愈家园」网站。
6、Shear M K,Simon N,Wall M ,et al. Complicated grief and related be-reavement issues for DSM -5 [J]. Depress Anxiety,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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