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秦昊来说，表演就像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探索，从感受生活、塑造生活，到回归生活，他不断地在生活里转身，就是“要真实，要观众相信”，这是他一直在继续的功课。

作者|魏侨\编辑|丁宇

《漫长的季节》播出之前，宣传海报的拍摄让演员们又重聚在了镜头前。他们换上戏服，化好妆，再次成为剧中的人物，仿佛又一次回到那个漫长的秋天。

秦昊就是在这次海报拍摄时，最后一次成为龚彪的。他又一次化了需要6个小时才能完成的特效妆，硅胶打底，黑皮肤、酒糟鼻、牙套、疤痕、痘印都被重新装在了脸上。这副中年男人的皮囊，是龚彪身上的印记，也是秦昊关于表演的又一次探索。

龚彪挺着大肚子出场时，观众没认出来演员是秦昊。但形象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当故事结束，龚彪的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候，伴随着观众的悲伤与惋惜，一个更为立体的人物最终浮现了出来。

人们需要时间来了解一个人，演员则通过表演让人物一点点丰满，直到观众忘了演员本人，只叹角色身上的命运无常。这是秦昊赋予龚彪的人生，亦是他“作为演员的功课”。

《漫长的季节》海报

“我的每一步基本都是按照我作为一个演员需要做功课的轨迹来走的。”秦昊喜欢用“功课”来形容表演的工作，在与作者对话的过程中，他不止一次提到这个词，在他看来，每一部戏都是一次功课，是一种职业追求，是向笃定的目标靠近的过程。

18岁时，秦昊的梦想是“成为最牛的演员”，但那时究竟什么是“牛”，有多么厉害，似乎没那么清晰，更为具体而明确的感受，是伴随着一部部的作品出现的。

《春风沉醉的夜晚》让他彻底做了一次摆脱表演痕迹的探索，明白什么是“真听真看真感受”；《推拿》里他进一步学会了去塑造和自己有距离的人物；《无证之罪》让他开启悬疑网剧的大门；在《隐秘的角落》《亲爱的小孩》中，他又变成了来自不同地域、拥有不同经历的小人物；到了《漫长的季节》，他可以更加自如地穿梭于角色的生活中。

《漫长的季节》海报

对于秦昊来说，表演就像是一场没有止境的探索，从感受生活、塑造生活，到回归生活，他不断地在生活里转身，就是“要真实，要观众相信”，这是他一直在继续的功课。

东北往事

提起龚彪，秦昊至今还有点“心理阴影”。《漫长的季节》拍摄期间，他每天凌晨四五点起来化妆，特效妆需要6个小时才能完成。硅胶粘在脸上过敏了，皮肤开始红肿、起疙瘩，但只能不停地粘，“顶着满脸的烂包去拍”。

为了让龚彪这个角色更具市井气息、更有区分度，秦昊在表演时还戴上了牙套，嘴里被磨的全是血泡，忍受疼痛的同时，他还得尽量保持台词的顺畅和准确。

苦倒是没白受，外形上的变化对于人物塑造的帮助肉眼可见。戏里的秦昊大腹便便、满面风霜，观众几乎辨认不出来，精准呈现了一个在命运里沉浮、一生过得颠沛又乐观的市井小人物龚彪。

《漫长的季节》剧照

起初，导演辛爽找到秦昊时，他是拒绝的。一来他手里拿着六七个递来的剧本，二来他不想轻易重复演悬疑剧。但龚彪这个东北小人物身上的真实与鲜活打动了他。

“我们要拍一个真正的东北。”辛爽的这句话，勾起了秦昊心中的东北往事——有父辈的情感，也有这片土地带来的使命感。

秦昊说：“导演在剧本里写的生活中的场景和人物，让你一看感觉就是写的我家的事，写的就是我舅跟我舅妈的事，所以我就觉得很有底气去演。”他要将文字里描述的人物真正变成荧屏上能看到的、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人。

龚彪是一个上世纪90年代东北工业小镇上的大学生，在命运的席卷之下，变成了一个中年失意的出租车司机，这样的经历既有普遍性也有典型性。他说话的语气、行动的姿态、展现的性格，都给了秦昊进一步创作的动力。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秦昊表演上的底气来自于“身边的这些生活中的、成长过程中见过的各种不同的东北人”。

考虑到特效化妆后龚彪挺着大肚子却有一双细腿，他给龚彪加上了患有糖尿病的设定，由此又增加了许多“现挂”的戏份。

《漫长的季节》剧照

龚彪回到家“打完胰岛素立刻灌啤酒”的场景，正是来源于秦昊在生活中看到的真实的案例，“好多得了糖尿病的人，打完胰岛素就喝啤酒，根本就不要命那种”，而这种极其生活化的表达，恰恰符合了人物“彪”的特点。

回忆起《漫长的季节》拍摄过程，秦昊甚至已经记不清哪些华彩桥段是剧本里写的，而哪些又是现场碰撞出来的火花，但总有那些灵光一现的瞬间令人回味。

他想起和范伟老师的第一场戏，在车管所里龚彪的车被套牌了，剧本里面写得很简单，就两句话，龚彪向那个警察要车牌，拉着警察说“你别扣我车啊”，警察说“被撞的人在医院呢，走吧”，两个人就走了。

剧里的对话则是你来我往，仿佛两个东北人的拌嘴抬杠现场。“就当花钱买教训了。”“你别说话了，天天说话也说不到点上，天天搁那叭叭说。”“撞死了？”“你是真彪啊！”

秦昊感慨这是和好演员合作的快乐，“我跟范伟老师合作非常默契。你在那个人物里感受到剧本里没有的东西，演出来范老师能接得住。范老师在感受到他那个人物的时候，又能给出一些剧本里没有的，这就需要两个演员的默契。这个情境里边两个人的感受都在人物里，还能互相搭在一起，其实是挺难得的。”

东北人特有的幽默感，时不时地在秦昊身上冒出来。《漫长的季节》播出期间，有饱受某些国产剧“诈骗”之苦的网友在微博询问秦昊值得看吗，他亲自回复：“去看吧，看到最后如果被骗，我给你退腾讯视频会员费，不退一辈子变龚彪。”

他在电话里跟我们说，自己“嘴烂了一整部戏”，因为要保持人物的连贯性，年轻版的龚彪依然得戴着那副牙套，“你年纪大的时候嘴有点凸、牙有点龅，不可能年轻的时候不龅”，然后，就听话筒那头的他“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秦昊喜欢分享这些拍摄时的故事。他不止一次地赞叹过电影院里龚彪和黄丽茹一起看《春风沉醉的夜晚》的那场戏。辛爽用了45分钟就写出的对话，自然、巧妙、趣味横生。当龚彪提到弗洛伊德时，丽茹问：“他分房了吗?”龚彪答：“那没有，他不是咱们厂的。”

这场戏之后，秦昊慢慢找到了“年轻的这个‘彪’应该怎么个‘彪’法”，“跟龚彪中年以后两个人感觉是一个人，虽然外形有变化，但是性格、内在肯定是一脉相承的。”

《漫长的季节》剧照

到了中年时，剧本里没有弗洛伊德相关的情节，但在丽茹指责龚彪“永远活在梦里”时，他加上了一句，“梦没啥不好的，梦是对现实的映射”。这句话是《梦的解析》中的经典论断，与年轻时的龚彪互为映衬。中年失意的龚彪依然不忘年轻时读过的书、做过的梦，这个人物就有了连贯性，命运的悲剧感也凸显了出来。

所以，秦昊希望观众能以剧情片的方式来打开《漫长的季节》，一如辛爽提到的“外壳是悬疑，内核是命运”，龚彪这条故事线，是人与命运最集中、最典型的体现，“就像他说过一句话，‘死亡要降临的时候，从来没跟别人打过招呼’，这就是生活啊。”

从边缘演到生活

刚开始做演员时，他有着对艺术的一腔热血，也有过艺术家的清高。

中学时，因为看了姜文执导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和主演的《北京人在纽约》，秦昊有了一个“要做一个特牛的演员”的梦想。于是他由理转文，考上了“神仙打架”的中央戏剧学院96级表演班，跟着名声在外的严师王莉乖乖地排了4年话剧。

毕业后第一年，当他的同学们已经在不同的作品中初露锋芒的时候，他推了8部戏约，第二年又推了3部。到了2004年，只有零星的电话打来，询问他还在拍戏吗？

也是在这一年，他主演了自己的第一部文艺片，王小帅导演的《青红》，还跟着剧组走上了戛纳电影节的红毯。这是他第一次完成了从舞台表演向影视表演的转变，过程并不容易。

《青红》 秦昊 饰 李军

“其实从舞台剧转电影是困难的，因为完全是不一样的两种体系，”秦昊解释说，“话剧需要夸大所有的动作，才让最远排的观众能看清你。包括你的台词，说话要让每个人都能听见，如果影视表演中用这样的方法，就太夸张了。”

娄烨导演的《春风沉醉的夜晚》，让他真正对于自己的“演员”身份产生了认同。在这部电影里，秦昊第一次尝试抛掉所有表演理论的东西，用电影的语言、表演方法、舍弃所有的表演“技巧”来完成一个角色。“每个阶段我需要去做的事情都不一样，《春风沉醉的夜晚》给了我一个机会，最后也得到了认可。从那一刻起，我觉得作为演员我这样演戏是没问题的。”

这部戏之后，他洞悉了“真听真看真感受”的方法，表演能接近真实的人物状态，秦昊觉得自己演什么都可以达到80分。但想要更进一步，达到90分，就得放弃掉那套“安全”的方法。

《推拿》是秦昊的一次新尝试。在拍戏之前，他总是忐忑地与导演娄烨商量，“我想这样演，你如果觉得不行，或者有点过的时候，帮我搂着点啊”。对于演员来说，突破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如果做不好，可能连之前的成绩都达不到。

秦昊成功了。《推拿》里乐观坚韧、心向光明的盲人沙复明，展现了他在本色出演之外，塑造角色的能力。“不只是之前靠完成一些跟我接近的角色，让观众觉得我演得真实，而是可以完成一些离我很远的角色。”

《推拿》中 秦昊 饰 沙复明

娄烨对此表示认可，还开玩笑地跟秦昊说过：“《推拿》拍完以后没有你不能演的了。”

那些年，秦昊一直在文艺片中摸爬滚打，多演一些边缘化的角色。他去过3次戛纳电影节，柏林电影节和威尼斯电影节也有过他的身影，很多影迷喜欢他，说他是“文艺片男神”。

但《推拿》以后，他想开始尝试更丰富多元的角色。在秦昊看来，演员需要变化的过程，需要一次一次体验，一步一步成长。后来，他在《妖猫传》里演贪婪自私的金吾卫陈云樵，也在《你好，芝华》里演文艺又深情的作家尹川……这些角色逐渐搭起台阶，构建起他塑造人物的勇气跟信心。

《妖猫传》中 秦昊 饰 陈云樵

各种不同的角色演了很多，秦昊的心态也在随之改变，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要演有共性的、接地气的人物”。

秦昊说：“这些就是我作为演员需要做的功课，需要完成的角色和成长。”

彼时递到秦昊手里的商业片剧本质量参差不齐，正在他苦恼的时候，《无证之罪》找到了他。“剧本很好，人物也很好，那时候也没拍过悬疑剧，我说那好，我拍。”这个转变来得顺理成章，在秦昊看来，电影和网剧的表演体系没有任何不同，都是在塑造角色。

后来，剑走偏锋的刑警严良，成为了秦昊演艺道路上重要的台阶，甚至在很长时间以后，秦昊依然会收到市场上大部分的悬疑剧剧本。但秦昊不愿意重复自己，一心想尝试更加接近生活的角色。

《隐秘的角落》找到秦昊时，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拒绝。直到导演辛爽、制片人卢静和选角导演李俊霆去到横店片场游说他，详细介绍了这部剧不同于传统悬疑的社会派推理基因，秦昊肯定了主创的审美，才接下了这个角色，于是有了无数观众的“心理阴影”张东升。

《隐秘的角落》中 秦昊 饰 张东升

那以后，找到秦昊的悬疑剧更多了，但他刻意绕开了这个题材，一部都没有接。他想坚持自己的认知，“角色应该演什么样的、不应该演什么样的，自己心里都有个数”。

他的职业目标越来越明确，要为角色负责，也要为角色服务，不应该为了取悦观众去演一个角色，而是要有作为演员的职业追求和规划。

这两年，他在《亲爱的小孩》里演表面文质彬彬又内心困顿的普通人肖路，也在《猎狼者》里演狂放不羁又忠诚强悍的护林员魏疆，还在《大博弈》里演虚怀若谷、运筹帷幄的厂长孙和平……“我每一步基本都是按照一个演员需要做功课的轨迹来走的”，他再一次提到了功课。

接拍《漫长的季节》也是他功课的一部分。相比悬疑元素，秦昊更在意其中对人物的塑造和命运的书写，因为无论什么题材，塑造更有共性、更接地气、更生活化的人物，已经是他始终不会改变的想法。

新的功课

最近，秦昊开始了他的新功课，主演张黎导演的新片《哈尔滨一九四四》——一部谍战剧。

开机之前，他进行了一段时间的疯狂减肥，为了《漫长的季节》增肥了20斤之后，又必须快速地让自己消瘦下去，因为张黎跟他说“要符合那个时候人的精神面貌”。

他看导演给的纪录片，日伪时期，中国老百姓饱受压迫，只有日本人才能吃米饭，而中国人大多只能吃苞米面、碴子面，所以那时候没有胖子，他必须瘦下来，才能符合基本形象。“你不能让观众看剧的时候知道是我秦昊在演，这是不对的。应该让大家忘掉这是谁演的，沉浸在那个时代的故事和人物中。”

这是他第一次出演谍战剧，正在面临表演上的新挑战。他要一人分饰两角，还要在保持遥远年代真实面貌的同时，尽可能地在人物塑造上贴近生活，对于台词和表演的要求都很高。

《哈尔滨一九四四》中 秦昊 饰 宋卓文

秦昊挺兴奋，新功课既是挑战，也是乐趣。“演员的乐趣就是可以尝试不同的人生，挑战不同的人物，抱着你对职业的梦想一步一步去完成，走向你作为演员生涯的高峰。”

如同《漫长的季节》里提到的那句“往前看，别回头”，秦昊其实是个喜欢“往前看”的人。

他几乎不看自己演过的戏，爆火的《隐秘的角落》没看完整，《漫长的季节》他也没有追。因为无法像普通观众一样，做一个旁观者，他总会发现不尽如人意的表演问题，“看了以后都是遗憾”，那就干脆不看了。

他更喜欢播出以后看观众的反馈，主创们对人物的精准诠释和细节上的用心，他希望观众也可以感受到。“有点像我们出了几个好玩的谜语，看观众有没有猜出来。如果观众Get到了我就很满足，看来我跟观众在这点上是相通的；如果没有，就会想自己为什么这样表达，观众为什么会理解偏差，反思其中的问题。”

《漫长的季节》豆瓣评分上涨到9.5分时，秦昊发了一条微博来感谢观众。因为剧中埋下的伏笔和细节，全都被观众挖出来了，他觉得观众非常厉害，优秀的作品与良好的观众是相互成就的。

再往更远看，秦昊思考得最多的问题是：“什么才是好的、高级的表演？”

他喜欢看纪录片和新闻类的视频，“里面所有人物都是真实的，没有表演，但是他们能够打动你。所以我在想为什么会这样，那我应该怎么做？”

秦昊说：“我对演技这个词一直有不一样的看法，我不觉得好的表演跟演技有关系。我看的这些纪录片和新闻里，他们都没有演技，但他们能打动我。如果有一个演员能够做到那种境界，那我觉得那是最好的表演。”

艺术来源于生活，演员在生活中会感受到很多东西，如何将这种感受外化成传神的表演，是演员这个职业的重要功课。直到现在，秦昊也一直在探索一种更贴近生活的表演方式。

从二十出头潇洒不羁、沉迷于边缘角色的少年，到如今成家立业、承担起家庭责任的中年男人，生活的阅历改变了秦昊对于事业、生活的态度，也让他对于剧本、作品的理解有了更丰富的层次。就像他自己所说，“可能因为我现在45岁，我对龚彪的理解就是因为我活了45年，跟我25岁的时候对龚彪的理解完全是不一样的，所以呈现出来的也会不一样。”

虽然谍战剧才刚开拍，但秦昊已经有了更新的功课规划。他开始期待出演一些小说里的虚构人物，如何让“纸片人”平稳落地，又能够保持人物本身特殊的性格和魅力，是他准备研究的新课题。

比如，许多观众依然对《沙海》中他扮演的吴邪念念不忘，在拍一部换一批主演的“盗墓笔记宇宙”里，秦昊演过一个几乎是没有争议、最受广大观众与原著粉丝所认可的“吴邪”。

在最近的一次直播里，他大方回应了观众对于吴邪的喜欢，“我也很喜欢他，他就是我说的把小说中大家喜欢的人物变成像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很多人喜欢他我觉得特别高兴，我觉得自己完成了作为演员想要去达成的目标。”

现在，秦昊依然会不假思索地说“成为最牛的演员”是他的梦想，只不过，他又为“牛”做下了新的注解——“就是观众的认可，这是你对这个职业的尊重和责任。”